居然一线可通天,楼阁嫔姬证妙诠。
莫漫当场讥幻术,古来几辈是真仙。
百年方庆赋驾凤,偕隐湖山乐未央。
且说秦白凤被阿男连夜硬挟上了马,放开辔头,径向杭州大路进发。白凤在马上,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吓得眼睛也不敢睁开。生平又没骑过马,这匹黄骠马又格外高大,颤巍巍的生怕跌了下来。幸得阿男在后头紧紧搂住。一直跑到天色微明,已到了苏州界内。路旁一个小小村庄,隐隐看见村里射了点灯光出来。阿男便收住了辔头,扶白凤下了马,在村口一棵树上拴好了马匹,叫白凤看了。自己蹩到村里一看,见那灯光是一家磨豆腐的人家,便买了两碗豆浆出来,递一碗给白凤,在革囊里取出干粮,两个人吃了一饱。还了豆腐店的碗,重新上马,又向前进发。
走到了黄昏时候,便到了杭州地界。阿男又扶白凤下马,解去了马腿上的神骏符,两个人牵着马,缓缓前行。白凤已是肌肠雷呜,更兼受了一日一夜马上的颠簸,觉得、浑身酸疼难当,一步一捱的走不动。阿男见了十分怜惜。看见路旁有一家酒店,就在门外拴了牲口,同白凤进去,拣个座位坐了,叫酒保取酒来,借此歇息。吃过一巡酒后,阿男便问店小二:“这里近便地方,那里有客店?”店小二道:“客官可是要落店?”白凤道:“正是。”小二道:“客官不嫌简慢,小店后进有宽大房屋,一般的安寓客商。”阿男大喜,便叫小二领路,自己亲到后面去看。
原来后进是一座大院子,平列着五七间正房,两旁还有四间厢房。阿男指了一间正房道:“我们就借住这一间吧。请你代我把牲口拉了进来,卸下行李辔头,一面给他上点料。”小二答应去了,阿男便督率着他搬了两件行李进来。亲自开了铺盖,拂拭了桌子,叫小二:“把酒菜搬了进来;我们在房里吃酒。你给我们弄点晚饭。”小二也答应去了。阿男才出去招呼白凤,一同进来。可怜白凤自从被阿男背在身上,跳出楼窗,挟了上马,一路上只有惊慌害怕的心思,满肚子的疑惑也来不及去想,直到了此时,又是浑身酸疼,坐定了更觉得厉害。大约不惯骑马的人。每每犯着此病,何况他又是带病的!阿男来招呼他进房时,己是两腿都不能动了。幸得阿男搀定了,才一步一拐的走到房里。小二掌上灯来,又添了两样菜,泡了一壶茶,方才出去。
白风听得小二说话口音,和扬镇一带大不相同,方才把那疑惑的心肠提了上来,开口道:“妹……”只说了这一个字,便连忙顿住了。阿男连连摇手,悄悄道:“暂时只叫兄弟罢。”白凤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来了?”阿男道:“这是杭州。”白凤吐出了舌头道:“杭州!我们走下了多少路来了?不是飞的么?”阿男道:“你还不知道,我一大一夜从沂州赶到镇江呢!”白凤只是摇头。又问道:“你来的时候,四爷知道么?”阿男摇头道:“便是娘也不知。”白凤道:“我们跑到这里做甚么?”阿男道:“我自从这件事给父亲知道了之后,日夜不得安宁。那天晚上,还到你那边去,谁知你已经不见了。可怜我满肚子的委屈,没处伸诉。后来还是我娘的主意,要将错就错,叫人到你家去做媒人。谁知你家叔叔,说你犯了甚么事,把你撵走了。我得了这个消息,这一急,差不多要走到死路上去。后来我父亲一定又要出门,可怜我带了病,跟着跑。在路上又病倒多时。到了丰城,那天晚上,是我偷了马匹,私逃回八里铺,夤夜到你家去打听你的消息。恰好看见你家叔父写信给你,我看见了信面上的地址,便连夜赶到镇江找你的。”白凤道:“你骑的是甚么马,跑得那么快?”阿男道:“马是一匹好马,我又用了符术,所以一天好走几百里地。”白凤道:“我们到了此地,还打甚主意?”阿男瞅了一眼,笑道:“凭你打甚主意罢,此刻我是你的人了。”白凤皱眉道:“我两个的情义,自然是巴不得能够天长地久的了。但是只身出来,甚么都不曾带得,这里杭州地方,又是个人生路不熟的所在,将来怎生过活呢?”阿男笑道:“这个那里虑得那么长,我们且管见一天过一天罢了。”
说话时小二送上饭来。两个吃过了饭,白凤实在困乏极了,先自和衣睡下。阿男净过了手脚,听得白凤哼声不止,便也和衣上床,用他学就的那按摩之术,替白凤通身按摩。心中无限怜惜,暗想:若不是怕父亲追上来,我断不肯累他跑这许多快路。一面想着,一面逐节按摩,白凤便慢慢的睡着了。阿男方才悄悄睡下。
到了次日,白凤的困乏略略好了些儿。两个左右闲着没事,阿男终日替白凤按摩。将养过几天,便好了。阿男打算另外觅一个住处,做个长久之计。白凤道:“我们何不仍旧回到扬镇一路?离家也近点。这里人地生疏,样样不惯。”阿男道:“你有所不知,我们教中,有多少法术。我在丰城逃了出来,我父亲如果要追赶我,他自有圆光之法,在水中一照,便看得见我们在那里。那怕走到隔省,也照得出来。只要再隔一省,便看不见了。若是在江苏,他在山东一照便见,所以我才走到这里来。”白凤道:“比方他回到江苏再照,岂不是又要照见了?”阿男道:“不相干。他必要在我发脚的所在,才照得出来。他离了丰城客店,往那里去照?”白凤道:“依那么说,我们是永不回家的了?”阿男道:“过些时再说。家中一定也要找找们。将来你一面写信求叔叔,我一面写信求父母。你是两房独子,我是个独女,怕做长辈的不依从我们?我们此刻先寻一个安身之地,住在客店里,我又是这个装束,终不便当。万一败露起来,又要费事。”两个商量定了,便去寻房子。在西湖边上,寻着了一处合式的便搬了过去。阿男复了女装,两个人便做起长久大妻,真是十分美满,如愿相偿。那一种恩爱温存,说书的嘴笨,说他不出来,只好由得诸公去默想他的情形的了。他两个便如此,只可怜他两家的上人,为了他两个,苦得甚么似的。可是他两家人分在两起,
说书的一张嘴,不能说两头话。如今先说寇四爷在丰城病倒。他这病不过是急怒攻心,一时心血逆行,冲了一口出来。及至怒气过了,不过觉得身体困倦,将息几天,自然好了。只有寇四娘失了女儿,已是一急;看见丈夫喷出血来,义是-吓;及至救苏了丈夫,又想起女儿,未免伤心;加以又伏侍了两天病人,自己不觉便病倒了。日间恐怕四爷动怒,不敢言语,到了夜来,睡梦之中,不免要呼儿唤女的啼哭。每每自己哭醒自己,不然就是自己叫醒自己。这种苦思成病的诊候,最是难治。从此寇四娘淹缠床褥。
寇四爷只急得双足乱跳。自己病好之后,已经照过一次圆光,隐隐的看见她渡过镇江去,以后的影子就乱了。心中急着要去寻她,争奈四娘的病不肯好。足足淹缠了一个多月,方才可以挣扎起床。又将息了几天,四爷性急,便雇了车,动身回南。在路走了五天,才到了王家营,渡过黄河,四爷另外雇了一艘船,直到瓜州镇去。原来他打定了主意,要到镇江寻阿男,恐怕四娘一个人在家,没有照应,因此要送他回娘家去,自己好安心去寻女儿。当下把这番意思对四娘说知,四娘自然无不听从之理。商量定了,便叫船户开船,直放瓜州。
四爷在船上又和四娘商量,此去到了余家,只说阿男在家看守门户,未曾来得,这是家丑不可外传之故。又切嘱四娘:“千万不要露出思念女儿的形状。等我往天涯海角,将这浪蹄于寻了回来。”四娘道:“官人所说,我都依得。但不知官人寻着女儿,将他怎生发落?”四爷听说,慢慢的低下头去,默默无言。四娘哭道:“他年纪说大不大……”四爷道:“说小可也不小了。”四娘道:“他这番走了出去,无非是一点痴心。官人,你可怜我一辈子只有他,将来要招个女婿,做个半子之靠的。”四爷不等说完,便冷笑道:“他自己找着了个女婿,便父母都不要了,逃得无影无踪,靠呢!”四娘道:“官人寻着了他时,如果动了粗,叫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只得……”。说到这里,便硬咽住了。四爷道:“依你寻着了便怎么?”四娘沉吟了一会道:“依我呢,只要知道了他的下落,便由他去了。我料他无非是和秦家二官在一起。他们愿意回来最好,若是不愿意回来,官人只要记住了他的地方,等我也去见见他。”四爷道:“好自在的话!你自疼爱女儿,一厢情愿的这么扫算,只怕秦家不肯呢!就是秦家肯了,带了他们回来,重新行媒说聘,花烛拜堂,这件事乡众邻里都当新闻说的,不要说他便一辈子受人指摘。我的女儿,何苦叫他如此?”四娘道:“不啊,就带了他回来,仍旧许给我侄儿小棠。”四爷只是摇头。四娘道:“不啊,我们不要上瓜州,只回八里铺去。官人在家安息几时,等我出门去寻他。”四爷道:“这个那里使得?”四娘道:“放官人自去,我总不放心。”四爷道:“你总不过怕我难为了那贱人;我寻着他时,便不伤他一毛一发,还你一个人便是。这样,你可放了心?”四娘道:“得了官人这句话,我方才放心。”夫妻两个商量妥当,那船户便按站前进,不日到了瓜州。夫妻二人,付过船钱,舍舟登陆,径投余家来。
余小棠自从父母亡故之后,便接了他一位寡婶张氏到家,代他料理家政。余小棠的父亲,向来走江南一路,贩卖布匹,他从小就跟着在外头历练。所以他父亲故后,他自己年纪虽轻,却还能承父业。好得走惯的各码头,所有交易店家,他都跟着父亲见过,所以更易为力了。此时是要赶冬令生意,收买了若干货,正打算贩运往南京,恰遇了四爷夫妻到来。小棠见了姑夫、姑娘,自有一番应酬。他那位婶娘张氏,自然也迎出来招呼。老姑嫂们久不见面,格外亲热。张氏便问:“外甥女儿为何不来?”四娘道:“姑娘们年纪大了,出门不甚便当;况且家下也没有人看守,所以没有和他来给舅母请安。”四娘嘴里便这样说,可怜他心中就如同万箭齐攒一般,面色上又不敢露出来。张氏不知就里,还要问长问短,四娘只得勉强应酬。四爷和小棠谈天,只说有事要到江南走一遭,你姑娘想要回家看你,所以同着来的。小棠道:“如此巧极了!侄儿恰好要贩货到南京去,姑夫请在这里稍停几天,一同上路去。”四爷道:“我有紧要事,只到镇江,不到南京,打算明日一早就走的。”小棠于是款留了一宿,四爷自过江去。先下了客店,然后出来在大街小巷,庵堂寺观,处处物色,那里有个影儿?一连寻了十多天,犹如大海捞针一般,心中不免闷闷。
这天走得乏了。看见路旁一座大茶楼,便走了进去,泡了一碗茶,在那里歇脚。只见远远的坐着一个人,也在那里吃茶,却和一个人在那里谈天。这个人手里拿了一枝笔,指天画地的,不知说些甚么;那个吃茶的人,却是秦绳之。四爷心中不觉忽的一动。但因求亲不遂,心中有点不快,因此不便过去招呼,只见那拿笔的人走开了,慢慢的走了过来,手里还托了个盘儿,原来是个测字的。四爷便招呼他过来,拿了一个纸卷,随口说是问求财。那人看过纸卷,胡说乱道的恭维了几句。四爷指着绳之道:“那人叫你测字,问什么?”测宇的道:“他问的是寻人。”四爷心中又是一动。歇了一歇,便走到绳之那桌子上去招呼。绳之见了四爷,心中也是一动。彼此都是为了小儿女走失了;又因为两个在先有了私情,此时都疑心是相约潜逃的,所以绳之、四爷一见了面,各人都怀着鬼胎。四爷先招呼道:“秦相公难得过江来的。”绳之道:“正是。因为看个朋友,所以到这里来走走。四爷,你不是到北路上去了的么?为何有空到这边来?”四爷道:“不要说起。谁知这两年北路上年成不好,到那边做不出生意来,只得带了家眷们回乡。我又是在家里闷住不惯的,所以到这边来走走。”绳之听了,心中又是一疑。
原来白凤夤夜跟阿男走了之后,次日彩章、彩华两个查见,没了主意,飞奔报与仁舫,一面专人到八皇铺去报信。绳之夫妻得信,犹如青天下了个霹雳一般。绳之便渡过江来,和仁航商量寻访之法。绳之娘子在家,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一般,烧了家堂香,又去拜叩天地,什么都天庙、土地伺,处处都去求到。可怜他妇道人家,除此之外,再无别样见识。然而所为的不过一个侄儿,并非自己所生儿女,诚恳到如此,这个妇人,已是十分难得的了。到了今日女子社会中,只怕要照样寻半个也难呢!
闲话少提。且说绳之娘子除了烧香求神之外,便天天打发人过江去取信。绳之过江见了仁舫,查看了形迹,也是无法可施,抑且莫明其妙。寻访了几天,总是渺无下落。绳之心中已是有几分疑到是和阿男同遁的,只是对仁舫不便说出来。只得出了招帖,定了赏格,各处大街小巷去张帖起来,说是送到者谢钱多少,送信因而寻获者谢钱多少。大家看了,徒然垂涎他那笔赏钱,那里去寻他的踪迹?这赏帖在外贴了一两个月,被风雨剥蚀的也有,被别人招帖盖没的也有,久矣乎冷淡下来了。所以寇四爷到了镇江,没有看见那招帖。
当下绳之听了他家眷已回八里铺的话,心中又是一疑。暗想:若是他家女儿好好的在家里,这就是我错疑他人了。因顺口问道:“四娘、千金都好?”四爷道:“托庇都好。”说话时,四爷已叫了两角酒,一盘肴,请绳之吃酒。原来扬镇的风气,茶馆、酒饭合而为一的,所以如此便当。饮酒当中,绳之不觉露出白凤走失的话。四爷问了走失的日子,心中越发料定系自家女儿所为,却又不便说出。因故意问道:“不知二官平日可曾结交过匪人?论理这楼窗上跳下来,毫无声息,是不容易的事。这一两个月之内,可有点信息么?”绳之道:“就同泥牛入海一般,永无消息。”四爷道:“不是我夸口,若是早遇了我,此时早已找着了。”绳之道:“如此,敢就费四爷的心。”四爷道:“我并不能分身代你们去寻人,我只能代你们查一查他踪迹所在。”绳之大喜道:“如此还是费心。但不知怎生查法?”四爷道:“只要领我到他发脚逃走的所在,我自有法于查见。”绳之大喜。又喝了两角酒,便抢着惠了茶酒帐,一同到仁大布店。
彩章、彩华兄弟接着,和四爷通过姓名,绳之说明来意,彩华兄弟也自欢喜。即亲自领了四爷到白凤当日的卧房里。四爷叫拿一碗水来,他对着那碗水,不知弄点甚么玄虚,闭看两个眼睛,鬼混了一阵,忽然低下头来,张开眼睛,尽着对那碗水里去看。诸公!须知这就是他们白莲教里法术之一。他这一看,已把白凤、阿男两个逃走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了。心中又是恼,又是恨,到了此时,方才豁然明白,这件事只有自家女儿不好,与别人毫不相干。看罢了,不觉叹了一口气道:“人是到杭州去了。”彩华兄弟急问道:“不知人可平安?”四爷道:“平安得很。你们赶紧打发人去寻他罢,大约是住在西湖边上。”说罢,又对绳之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绳之便和四爷出去,找了一个酒馆坐下。四爷道:“我们累世乡邻,一向和睦,今年尤端两家小孩于弄出那回算来。起先我还以为大家都有点不好,所以我还有点恼你令侄。今天我圆光看去,这回令侄走失,都是我家那贱人,偷了我马匹,从沂州逃到这里,半夜拐走你令侄的。我在布店里不便说这个话,所以约了你出来,请你赶紧收拾行李,我们一同到杭州去。”绳之沉吟道:“这个……。”说了这两个字,底下便说不出话来。四爷道:“秦相公,你不必多心。我们走江湖的人,最是爽直。当初的时候,我以为这些事情,总是男的勾引女的,所以我很恼你家二官,简直要杀了他出这口气。此刻明白了是我家的贱人不是,那里还有存别样心之理?这一去寻着了,我们各带各的人回家,照旧是乡邻相好。”绳之见他说得爽直,便应允了。问道:“不知四爷打算几时走?”四爷道:“我要走马上就可以走得,好在我一件行李也不带。”绳之大喜,便约定了次日动身。到了次日,取了行李,别过仁航父子,会了四爷,向杭州而去。他两个在路上并没有乌孙血汗马,更没有什么神骏符,不是一天可以走得到的,我且暂时把他按下。
且提一提那一对痴儿女,在西湖边上住下,说不尽的你恩我爱,竟是一对夫妻。有时联袂游山,有时同舟泛水,无拘无束,甚是优游。争奈阿男带来的银钱无多,看看已将用罄,白凤便日夕心焦。阿男道:“你且不必忧心,等到真是没有钱用时,只要我出去一遭,一、二百吊钱,马上捞得回来的。”白凤道:“说是这样说,但是我们总要想个长久之计才好。”阿男沉吟道:“这也说得是。既如此,你到外面去买几匹白布,再买一面小铜锣来,等我做个作用弄点本钱再想法于做个小小生意。我们所望不多,只要够我两口子用的就是了。”白凤道:“是甚么作用?”阿男笑道:“你且莫问,先去买了布来。”白凤依言,到城里去买了几匹粗白布和一面小铜锣。阿男又到人家竹园子里去,化了几文,砍了几根竹子回来,都截作一尺多长。又把买来的布,一匹匹的接缝起来。又扎了一个美人风筝。夫妻两个忙了一天。
到了明日午饭过后,把各样东西,收拾了一担,白凤挑了,锁好了门户,两个人一同进城。找了一片空场,把那短竹枝插在四面,拿白布来围了一个场。阿男拿起小锣敲起来。杭州是个繁华所在,又是省会地方,阿男又生得姿容出众,十分妖烧,不一会,便引得人山人海般围着场于观看。阿男敲着铜锣,唱了一支道情,对众人说道:“我们走江湖的,路过贵境,缺少盘缠,要向列位奉借。但是没有空手向人讨钱之理,幸得生平学就了一门戏法,敢向列位搬演一番。这也是出门人无可如何的举动,有甚个周到的地方,还望列位见谅。”说着把铜锣交给白凤,白凤也学着敲起来。阿男取一碗水,拿在手里,又对众人说道:“戏法便有多般,不知那一种才合列位的眼?我想这一片空地,白白放在这里可惜,不如盖一座房子在上头,岂不是好?待我姑且试一试,如果盖不起来,列位不要见笑。”说罢,呷了一口水,鼓着气,向四面一喷,周围看的人,觉得好像飞砂迷目一般,一个个都拿双手去揉眼睛。及至开广眼时,忽见场中现了一座房子,红墙绿凡,四面千门万户,金碧辉煌。阿男道:“惭愧,一时水木匠呼应不灵,没奈何向洞庭君处借了这座凝碧宫来,给列位醒一醒目。”说罢,拉了白凤一同到房子里去,进了这个门,却出那个门。出了那个门,却又进了这个门。四面穿插一番,方才出来。看的人已是齐声喝采。
阿男又对众人道:“这般一座凝碧宫,没个人住在里头,岂不荒废了?没奈何神仙洞府,必要神仙居住,我们凡人却住不得,且待我请几位仙姬下来,住在里面,给列位看看。”说罢向白凤道:“我要在这里看守房子,不能分身,你代我上天去请几位仙女下来。”白凤道:“又没个梯子,叫我怎样上去?”阿男道:“呸!没用的东西!我天天上去三五回,何尝用过梯于来?你不去也罢,我自有伙计去。”说罢,取过那美人风筝来,对着风筝说道:“伙计啊,我轻易不敢烦你,因为我家汉于没用,不敢上天,所以烦你到天上走一遭。不论是何仙女,请他几位下来。”说罢,提起线来,迎风一放,那风筝便滔泪上去,越上越高,越高越小,不一会,只看见像一个黑点儿了,阿男便把放出去的线收起来,越收越下,越下越大,慢慢的看得出是个美人风筝了。却有一般奇怪,放上去的只有一个美人风筝,此时看上去,好像有七八个之多。阿男再收一回线,越发看得清楚了。只见七人个美人,犹如活动的一般,大有顾盼转动之势。阿男却停住了手道:“仙女是已经请到了。望列位高抬贵手,赐借几文盘缠,好待我索性请了下来。列位也许开眼界,见见仙人。”说话未完,那四面的人,都一齐把钱往场上掼去。
阿男是走惯江湖,弄惯此事的人,一看地下的钱,便有了数,意思嫌少。因把线头交给白凤拿着,自己取了一碗水,拿在手里,对众人道:“我们夫妻两个,路过贵境,求借盘缠,断没有争多较少之理,但是承赐的似乎还不够用。此刻我想了个商量之法,这一座凝碧宫,想来诸位都想进去瞻仰瞻仰。我定一个价钱,愿到里面去看看的,每位收钱一百文。在我这碗水里洗过眼睛,进去逛一趟。但是我还有一句话,预先表明:我这个明明是法术,如果不给钱,不洗眼,擅自进去的,碰破了头,磕伤了脸,却不要怪我。”说罢了,一时出钱洗眼进去的人,不计其数。乱了一大会工夫,方才停住。阿男放下水碗,把风筝收下来。说也奇怪,放上去时,明明一个美人风筝,到收下来时,忽然变做了七个美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种乐器,有拿箫的,有拿笙的,也有拿了不曾见过不知是甚么东西的。阿男一一和他见礼。这七个美人便笙萧齐奏起来。一面奏乐,一面步到那房子里去,在那千门万户中,左穿右插,犹如蛱蝶穿花一般,好不热闹。阿男在这个当口,又向四面求了一回赏,一面和白凤收拾地下钱文。众人正定睛看得出神时,忽见房子里透出一缕浓烟,内中隐隐看见点火光,一霎时那烟越出越多,散将开未,恰好又起了一阵旋风,把那浓烟吹得布散四面,围看的人,一个个不觉都眼泪鼻涕齐来,拿双手乱揉。及至耳边听得一声小铜锣敲响,众人举眼看时,早已天清地朗,那房子、美人、浓烟一齐不见了,仍剩下一片空场。白凤、阿男早收拾好钱文,向众人道谢,看的人就一哄而散了。
他夫妻两个收拾回去,点一点所得的钱,约有四五十吊。白凤说道:“有了这个,又可以过几时了。”阿男道:“本来我就叫你不要担心,总可设法过几时的。但你昨天说过,要做个长久之计。我打算再出去玩几天,多弄几吊钱做本,我们做个小小生意,才可以长久呢!”白凤道:“这个也是一法。就怕玩得多了,没人看了。就是有人看,他也不肯多给钱了。”阿男道:“我换着样儿去玩,怕他不看?他不给钱,我有向他要的法子。”白凤道:“正是。我要问你,方才那些人到房子里去的,不知他们都看了些甚么?”阿男道:“这个我那里知道?戏法本是随心幻化的。他是个富贵人,就看见金碧辉煌。是个高雅人,便看见琴书字画。我变把戏,只能变个外场,至于里面,是各人的心自己去造的,我怎样知道他们见的是什么呢?”白凤道:“照今天的情形,一年只要出去玩几趟,我们就尽够用了。”阿男道:“其实这个抛头露面的,我也不愿意出去。你既然立定主意,要图一个长久之计,我只要一连出去几天,弄个做生意的本钱出来,以后我就永不出去了。”当夜夫妻两个商量商量,欢欢喜喜的,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午后,他两个又收拾停当,仍然进城,到了昨天那个场子上去,照旧设了布围,阿男又敲起小铜锣。他昨天的把戏,人家多有看过的,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大家都知道他的戏法好。所以今天他的布围方才围好,早已哄动了排山倒海般人,围住了场子了。阿男方才敲动铜锣,还不曾开口说话,忽见人丛中跑出一个轩昂大汉,分开众人,跳入场里,劈面把阿男打了两个嘴巴,一把扭住头发,捉了就走。白凤吃了一惊,定睛再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正是寇四爷。吓得魂不附体,连场上的东西都顾不得,向人丛中一钻,便逃走去了。正是:
意外悲欢增怅惘,个中消息掌盈虚。
要知他二人从此折散之后,还能复合否?且待小子闲了,再来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