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毓昌当下辞了张太史,自加斋舍,便告知林挺岳请假回去的话。林挺岳惊道:“你既然请假回去,为甚不告诉我?”李毓昌道:“我自要回去,你不见得也要回去,何必告诉你呢?”林挺岳呆了一呆,也不言语,起身去见张太史,也要请假回籍。张太史讶道:“荣轩要请假,说是因为祖父年高,幼弟待教,你却又有何事?”林挺岳道:“不瞒先生说,门生和荣轩,起初是文字之交,近来同研两月,朝夕亲炙,方知道荣轩是一个方正君子,门生心中已认定他是一个益友。因听说他要请假回籍,所以门生也要跟着回去,打算同在乡里,可以时常亲近的意思。”张太史道:“荣轩不但举止端重,并且天性过人,你愿与他为友,也是你的长处。那么你们一起走罢。”挺岳拜谢了,回到斋舍,告知毓昌。毓昌道:“你在这里用功很好,如何也要回去?”挺岳道:“我也思家念切,所以趁此搭伴同行,在路上彼此也不寂寞。”毓昌听说,也就不再多言。
到了次日,张太史到府里去了回来,便请李、林两个到自己斋内,告诉说,已代回过府尊,府尊切嘱转致荣轩,回去上紧用功,不可荒废;又每人送与程仪京钱十千,聊作膏伙之助。说罢捡出钱贴,交与二人。二人拜谢了,便各自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当夜毓昌与挺岳商议道:“承莲峰兄雅意,与我结伴同行,但是也有不方便的去处:我是寒素人家,不能不事事撙节,不能比你。我明日打算自己背了行李,步行回去,你只怕还不能与我同行呢。”挺岳道:“岂有此事,难道你走得,我便走不得么?我便陪着你走便是。”毓昌道:“这个不行,你是走不惯的,恐怕走伤了,岂不是我害你的么?”挺岳沉吟道:“你既然念着祖老大人,急于回去,步行未免耽搁了。我们不如同雇一辆车子,赶路又快,在车上又可以谈天,岂不是好?你如果嫌费,这车价都归了我出如何?”毓昌道:“这个断无此理。”说罢,又沉吟了一会道:“其实我近来心惊肉跳,这些虽然是思家所致,然而归心似箭,总想早点见了祖父,方才安心。同雇一辆车子也好,不过车价断没有归你一个人出之理,总要合出才是。”挺岳也含糊答应了,一宿无话。次日二人起来,雇定了车,拜辞了张太史,并求代为向甘太尊道谢,话别一番,登车而去。
一路晓行夜宿,到了即墨。毓昌回到家中,见了祖父,问知向日安健,自是欢喜。又见过庶母韩氏。韩氏便叫幼子毓材过来拜见哥哥。自此一家团叙。毓昌因为课弟之便,就在家中设个蒙塾,招几个学生,坐起馆来。这回他府考取了案首,又蒙本府另眼相待,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学问的,所以年纪虽轻,来从学的人却也不少。毓昌收了几处贽见束修,又考了两课书院,取在前列,得了奖赏,凑起来,拿到挺岳家中,还他前次由府里回来的车费。挺岳道:“这些微小费,何必介怀,我决不收受。”毓昌道:“本来到了家时,就当奉缴,因为前回府尊送的十吊京钱,与及自己身边带的一吊多钱,在路上失去了,所以耽搁到今日,方能奉还。”挺岳讶道:“是在那里失去的?何以在路上并未听见说起?”毓昌道:“是在宿站上失去的,已经失了,说他做甚么。”挺岳顿足道:“你也过于迂腐了,失了之后,便当说出来,叫地保去查,倘使查不出来,好歹要客店里赔我。怎么一言不发,就这么过去了?”毓昌道:“莲峰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偷我几吊钱的人,自然比我还穷,方才出这个下策。倘使一经张扬起来,查明白了,岂不是令其无地自容。所以我索性不去声张,正是留他一点地步。君子与人为善,何处不可行我的恕道。至于要客店赔偿,那更是非理的举动了。”挺岳肃然起敬道:“荣轩兄真是现在的古人,我深愧不如。至于这点点车,譬如我自己一个回来,也要用的,决不敢受,请拿回去,聊佐膏伙之费。”毓昌道:“这个断无此理。岂不闻廉洁之士,一介不取,莲峰难道不准我行其素志么?”挺岳沉吟半晌道:“荣轩兄,你是个廉洁之士,我不敢相强。但是古人朋友相处,也有分金之义,这个钱,你只算我已经受了,转送与祖老大人,作为助你的甘旨之奉如何?”毓昌听说,便道:“承莲峰兄如此见爱,我虽不敢过却,尚待回去禀过家祖,方才敢受。”说罢辞了回家,见过祖父,禀知上项事情。祖父道:“你自不小心,把钱失去,既负了太尊盛情,又耽搁了莲峰许久,既然凑了出来,自然还了他为是。但是他既如此相谅,知你一定不肯收还,却说送与我的,你若再推辞,又似过于矫情了,只得受了他。不过受人之惠,不可忘报罢了。”毓昌唯唯听命,又再到莲峰处拜谢了。
光阴荏苒,不到几时,县中接了公事,知道宗师将近按临莱州了。一从考童听了这个消息,莫不磨砺以须。毓昌也辞了祖父,约了莲峰,同伴取道到郡城来,仍旧到海山书院住下,拜见了张太史,专等入场考试。
话休烦絮,专场已过,发出案来,挺岳进了邑庠,毓昌却进了郡庠案首。簪花谒圣之后,甘太守专请了毓昌去衙门里,勉励一番道:“这回是兄弟在宗师面前竭力保你,又求他拔了你入郡庠。我看你言动举止十分端重,在海山书院两个月,张太史也极赞你的人品好,此刻的时世,文章易得,品行难求,所以我也乐得收一个优行门生。望你从此益加勉励,做一个完人。”毓昌感恩知己,拜谢不已。辞了出来,仍旧和挺岳结伴,回到即墨,见过祖父。亲友都来贺喜,自不必言。
谁知他进学回来不多几日,他的幼弟毓材,便得了个外感的病。即墨地方本来没甚名医,因为毓昌进学回来,众亲友都送了贺礼,不免置酒请了一天客,那医生拿了这个用神,以为小孩子多吃了肥腻之品,停食在内,开出方子来,药不对症,那外感便传了入里,一天重似一天,任从毓昌十分用心调护,韩氏尽力提携,只因自己不曾懂得医理,便误了事,到了十多天,再也捱不过去,便自死了。韩氏未免儿天儿地的大哭起来,毓昌也不免号啕大哭。毓昌的祖父是年老的人,一听见小孙子不好了,吃了一惊,扶了拐杖,颤巍巍的忙着来看,不期心忙意乱,立脚本不甚稳,又且急步匆匆,被门阆绊了一交。毓昌正在哭叫小兄弟,听说祖父跌了,吓得魂不附体,忙忙跑来看视。不知有无性命之虞,且听下回分解。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