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世上人心原不小,堆金积玉还嫌少。贪得便招神鬼恼。何所祷?无情火发家缘了。多惧多谋称智巧,彼恶当我非佳兆。热血一腔膏野草。名虽表,何如明哲身原保。———右调《渔家傲》
话说全真将罐子一倾,只见金汁流出,凝注于地,宝光四灿,分明是一块赤紫真金,约有三二钱重,众人都叫“奇怪!”王公子看了,喜得眼都没缝,道:“仙师妙法,果然奇异,弟子何缘得遇!”全真道:“久闻公子盛名,亲信正教,故贫道特来相助。日用之费,可以挥之如土,用之不穷。”乃从地上拾起金子,递与王公子道:“愿以此奉赠。”王公子接得在手,道声“多谢”,心下暗思:“我父亲在日,所来的一班道士,不独供养他,还要将银钱馈送,甚有设法设骗,起发东西;今日这道人却来助我,岂非一向积下功德,致有今日之报!”遂欣然收下,忙令家人分付厨下备饭。道人乃谓王公子道:“贫道此来,是为公子祖世信心积诚所感,故此炼金奉赠;但外人或有贤愚不等,反说道人多事。公子可传语家中人等,总不可外面走漏风声,倘有他言,道人便不能暂居于此矣。”〔道人恐招物议,故作此恐吓语以秘之,诚有术者哉?〕王公子深以为然,便分付大小童仆,总不许露一毫消息;倘走了这位仙师,必定要尽法处治。家人们也喜道人在此,可以生财养赡,真个一毫不露。当下备饭款待,道人吃素,甚易供给。是夜便设席相留,虽则荤腥不尝,酒量甚好,直饮至夜半散了,留他书房宿下。
明日,梳洗过,吃了早膳,全真又去作法,炼了一块金子相送,王公子喜得暗暗打跌,便极其供奉。全真常做些小法术,或剪纸成蝶,喷饭为蛾,王公子见了,如何不喜?便要留他长住。全真道:“我四海为家,要住则住,原无着意。感公子诚心相待,不妨多住数天。”因而一住三日。
王公子乃谓全真道:“弟子闻点石为金,有能点大石,几千百斤,随手即化;今弟子家贫,欲求仙师点一块大的,好长久用去,也省得仙师神力,时常烦费。〔恐你要他指头,故全真不点大石。一笑。〕全真笑道:“点石一事,不久即复本质,遗害后人,所以纯阳老祖向钟离仙师学道,不愿此术,便抵了功行三千。贫道为公子种福,怎肯反为公子作孽?若公子要多用时,殊非‘银母炼’法方可。”王公子道:“何为‘银母炼’?”全真道:“这‘银母炼’,要密室一间,妇女鸡犬不许走到,结坛筑炉;将药物同银子或金子安放炉内,弥封炉口,子午进火,丑未退火,进火时要步罡仗剑,焚符喷水;炼至四十九日,炉内金银已成。如银母百两,便可生出千两,千两便可生出万两,这是最妙之法。后日又不还原,可以长行于世。如公子可以备得百金作母,炼过两次,即得万金矣。不然,或贵相知,或令亲戚,可以多备得银母的,不妨荐贫道去,若炼成之后,贫道于中十取其二,以送公子,不知尊意若何?”王公子道:“药物需用,其费该用几许?”全真道:“随银母分两,以定多寡。若百金作母,亦须数十金方可备办;若能备得万金,但需数百金足矣。”王公子低头一想:“我若自己结坛烧炼,不惟银母难求,即药物之资亦无从措办;真不如别人炼成了,等他于中取来送我,极是好算计。但只是我那里有个大富的亲戚相知?”因沉吟半晌,猛然思省道:“有了,有了。”乃谓全真道:“适才仙师所言,弟子感激不尽。有一敝相知丁孟明,他先尊曾掌内阁,家私约有百万,弟子荐仙师去若事成之后,望仙师言践其实。”全真道:“是贫道来助公子,不消公子多嘱。”当下王公子便整顿衣冠,到丁家来。
且说丁孟明见魏义死了,强盗又谋为出脱,依旧在江中等生意。一日,忽见巫仙来报道:“相公,可知一件怪事?”丁孟明道:“有何怪事?”巫仙道:“那凌家的魏义走了!”〔波澜不竭。〕丁孟明笑道,“你前日来说魏义死在狱中,今日却来说走了,那有死过的人又会走的?”巫仙道:“便是这般,所以晓得是件怪事。前日小人到吴家小巷内,不见那魏义的妻子,小人心下便想:他妻子因道爷赶出,便住在此巷内,如今魏义死在狱中,妻子却又搬往何处?小人便在左近访问,却总无人晓得。昨日无意间走到县里监门首,只见一个节级家的小人,独自在那里顽耍———小人向时屡次往监里去,原是认得的———小人便与他闲话,乃问他道:‘前日闻说监中死了一个狱囚,真的么?’那小节级道:‘那里死恁狱囚?反是死了一个我门家里当牢的。’才说得完,恰把舌伸了一伸,便不说了。小人见他说来诧怪,老大疑心,又不好十分惊异,反做个无意相问的形状,小人再问,他道:‘这里不便说,恐有人来听得,不当稳便。’乃同我出了县前,到关帝庙里来,他说道:‘这个话,我对你说了,再不好向别人说的,性命都是留不牢的。前月二十三日夜,走了一个狱囚,又杀死了钱家叔叔,大爷恐上司知风不便,随即掩灭了。’小人便问他道:‘你这话何出得知?’他说道:‘我家爹回来,向妈妈说,是我听见的。’又说道:‘向别人说不得的,若被大爷得知了,性命都是不保的。’小人便问他道:‘如今钱家可有妈儿的么?’他说道:‘怎没有?有一个儿子,也与我同年的。而今这钱家老妈儿还在家里哭,苦得了不得哩。’小人问得明白,一路回来,心里转念,所走的狱囚,必是魏义无疑。便想他在狱中曾受过许多刑罚,又兼镣搢了,也难动弹,就是要逃,也没有气力与钱节级相杀,必是有人救他越狱的;官府都将错就错,假言魏义身故,必是道爷处都周全了。难道不是一件绝大怪事?故此来报知相公。”
丁孟明听了,登时惊出一身汗来,开了口,半晌合不下。良久,问道:“这是真的么?”巫仙道:“怎不真!”丁孟明道:“官府都为此事隐瞒,我想也不好去发觉。”巫仙道:“这个怎么好去发觉?若有举动,便要弄出大事来的。况且日子也多了,自家的人又都发落结案了,怎么好去发觉?”丁孟明道:“只是慎明二人也在监中,怎么回来绝不提起?”〔补叙得一丝不漏。〕巫仙道:“相公又来,忘了慎明等自问了活罪,便提在轻监里,另自监禁了,何由得知?”丁孟明道:“你方才说话也不差。这魏义受了许多痛苦,脚镣手扭,怎么便能越狱?即如要性命,顾不得痛苦,却也没本事与人相杀。必定有个能事人来救他,以致如此。”〔这一段叙得极好,便接到学道人纵法,直接到山海关行刺。〕巫仙道:“他越牢不足为奇,小人却还有一个愁处。”丁孟明道:“有何愁处?”巫仙道:“这人来救魏义,于牢狱森严之地,又有巡逻守夜人夫,又敢杀人逃去,又并不惊天动地,决非略有本事人做得来的。定是古来所称侠客等辈,乃有这般手段。倘因救魏义之故,便思量来害相公,这却怎了?不是大大的一件愁处么!”丁孟明听了,不觉失声叫道:“不差,不差!这却怎了也?”巫仙道:“小人昨日晚上一夜肚里踌躇,已有一个计较。”丁孟明道:“你的计较自然妙的,快与我讲。”巫仙道:“今后相公须要少出门行走,就是出门,必须多带有力家人护从;夜里卧楼,四围小屋,多叫家人轮番上宿,再使家中前后火巷里令人巡更;小人再去访知高手拳师,请他来家,相公便学他的拳棒,像相公这般四公打发,万一事遇仓猝,也可洒脱身子。除非这般,可以保无他虑。”丁孟明听了,回愁作喜道:“有理,有理。”当夜真个叫家人进来值宿,自己原做房楼上,楼下四旁都是小屋,总定了规矩,叫家人分班宿歇。丫鬟辈轮值在床前守候。明日起来,便不出门会客,一连好几天都不出门。
一日坐在后堂,忽见家人来报:“王继先相公在外。”便整衣出厅,相见坐下,道:“继先为何连日不见?”继先道:“新得异人,与他盘桓数日,因此不曾相晤。”孟明道:“怎么一个异人?”王继先便将全真的形状及做的小戏法儿先略说了一遍。丁孟明笑道:“这也有趣。你去叫他来,等他做与我看,也好消遣消遣。”王继先道:“如此何足为异!”乃将炼金子的法儿,略略铺叙。〔先倨后恭,总为银子面上。〕丁孟明大喜道:“你莫说谎么?若是如此,竟是神仙了,快请他来,等我也好叫他炼些金子。”王继先道:“不特此也,又善‘银母炼’法。”便将全真的话,又加添上两句,狠妆点铺叙一回。说得丁孟明哈哈大笑,快活非常,乃道:“世上那有这般异人,真是罕闻罕见!便同兄去宅上相请。”随即唤了五六个家人跟了,同到王继先家中来。正是:
世上唯财人最爱,饶他大富尚贪求;
心中晓夜千般算,那个回头肯罢休?
却说丁孟明来请道人,走到王家,进了一重厅,到书房中,只见那道人闭目叉手,端坐于棕团之上。王继先便上前叫道:“仙师,有敝友拜谒。”那全真开目一看,便起身向丁孟明拱手,丁孟明忙趋前下揖,礼毕就坐,道过姓名。丁孟明看那道人,果然相貌清奇,言谈温雅,先已倾服,乃道:“仙师辱降下方,弟子凡庸,不得仰邀鹤驾。因敝友道及仙师神术,特欲屈过寒舍,求仙师大法炼金,万祈勿却,平生幸甚。”全真呵呵笑道:“都缘公子有缘,以致得遇贫道。若欲作猗顿陶朱之业,舍贫道其谁能乎!”便起身请行。丁孟明见他欣然便往,欢喜无限,便拉了王继先也来,令家人替道人拿了棕团等物。
到家中进大厅,重新作揖,叙坐茶罢,便留入小厅里设斋款待。道人乃将银母之事又讲说了一遍,说得天花乱坠,丁孟明听到津津有味,不觉手舞足蹈。斋毕,便求道人做那铜罐炼金之法。全真随即就炼,倾出黄金。丁孟明乱跳的叫:“奇妙,奇妙!”全真即将金子送与丁孟明,孟明便吩咐家人等不许在外声言。以小厅里犹未深邃,恐有人来瞧看,乃邀入最静的密室中来,就要道人建坛演法。全真道:“银母之法,药物颇多,亦须采买药物齐备,方能烹炼。建坛筑炉日,宜用辛酉,辛酉纯金,使感其气,此烧炼家天官时日也,公子不可造次。”丁孟明道:“备办药物,此是易事。”便令查逐日干支,却见后日正是辛酉,乃大喜道:“准于后日建筑,凡所用药物,乞仙师开出,以便采买。”全真道:“公子银母之数,还是几何?药物分两也好定夺。”丁孟明道:“弟子先以万金作母何如?”全真道:“若是万金作母,便须数百金的药料。要分筑十炉,炉中贮银母一千两则止,待功成有子,便是万金矣。”丁孟明道:“弟子意欲再备数万金,再多筑十数个炉,也总是一番劳费,仙师可该如此?”〔贪得者无厌。〕全真笑道:“进火退火,各有时候,进火之时,要步罡演法,焚符念咒,每炉都要检点,只怕十炉尚有些急促,若再多了,贫道如何料理?”丁孟明点头道:“是。”全真乃开下应用物料,乃是铁锅、柴炭、朱砂、水银、铅汞、药石之物,俱有等算。丁孟明取帐目看过,若家中有的便点出,其余随取了银子,令巫仙同家人等去置办———时巫仙等也曾见全真铜罐炼金之术,信为神仙,也欢喜不过———接了银子,兴匆匆去采买。丁孟明要同全真盘桓,恐有朋友们来接待缠扰,乃吩咐家人并管门的:“倘有客来相会,只说相公因今秋大比,坐关读书,一 概谢绝,切不可露出烧炼之事。”家人都各答应去了。
当日便设素席,款待全真。全真上坐,丁、王二人在侧相陪。时值六月初旬,天气炎热,丁、王二人流汗如注,独有全真冠簪鹤氅,凛凛然凉气自生。丁孟明道:“弟子手不停扇,犹苦烦热,仙师意气自如,并无暑意,岂非仙凡有异?”全真笑道:“岂可令公子们畏暑?当大家潇洒。”便将拂子向空中连兜数下,口中念念有辞,只觉习习风生,自有凉意。丁、王二人愈确信为神仙,心悦诚服的恭敬,饮至二鼓才罢。丁孟明就留王继先住下。密室中设了床帐,与全真宿歇。全真只是打坐,叉手闭目,元神入定,始有鼻息。丁孟明也把床帐铺设在密室前边厢房中,同王继先睡。巫仙及家人等俱环宿在内,一夜无话。
明日起来,梳洗过,吃过早饭,巫仙已将药物采买齐备,便唤了家人会做瓦匠的,在家伺候。到明日绝早,便于密室中靠北结坛设幕,上供祖师仙像,旁边设矮桌一张,四面系了帐幔;内设一个棕团,是道人打坐之处;靠南边,一字摆开筑起十个炉灶,放上铁锅,都下了药物;每锅内放银母一千两。丁孟明贪心太重,将家中金子凑出五千两,共是五千金子,五千银子,上面合对着铁锅,四面口子都用铁汁淋了缝,〔使人无疑。〕却于是日午时,全真便作起法来。披发仗剑,步罡蹈斗,自午时进火,未时才退;到夜来,子时进火,丑时方退。
这全真过数日,也偶然出门行走,丁孟明道:“仙师若出门,恐有人认识,说是在弟子家中住下的,实为不妙。”全真道:“贫道出去,也是暂时;况且贫道有出隐入无之术,不至他人看见。公子请放心,不必多虑。”丁孟明便也信服。这全真出门归来,便觉酒容满面,丁、王二人迎着,便问:“仙师何处遇饮?”全真便道:“与某真人、某上仙,会饮某处。”丁孟明亦信之不疑。那王公子也指望炼成之日,那全真许我十分之二,料不说谎,自能使神通运来送我,心下十分欢喜,专心致志,同全真守着炼金炉,朝夜巴望。
初先到子时分,丁、王二人也起身,相伴着全真作法;到过了十余日,未免偷懒。原是个公子心性,那有常心?全真见二人勉强起身,乃道:“今后二位公子不必有劳,待贫道一人清净作法,到也两便。”二人巴不得这句说话,一闻此言,自后便安心的睡觉,竟不起身了。
一日午饭后,全真走入庭心里,忽然仰天微笑,若有所问答之状,复身向丁、王二人道:“公子大是有缘。”丁、王二人不知其意,齐问有何原故?全真道:“适才有信香过去,却是贫道的师弟,近从东海来此。若得师弟到来,一同炼法,又省却贫道一人费力,岂非公子大有缘分?”丁孟明喜道:“仙师师弟几时便来?名何法号?”全真道:“师弟亦无名号,只叫做空道人。适才已到蓬莱仙宫,有众仙留饭,明日午时便得来矣。”丁孟明暗喜:“我果有福,能致神仙。”
到明日日中时候,只见门外家人来报:“有一个道人,要进见仙师,兼看相公。”全真道:“吾师弟来矣。”丁孟明忙令请进,趋出前厅迎接。只见那道人虬髯虎目,靛发漆肤,也戴的冠簪,穿个粗布鹤氅,腰系一个豹皮囊,脚穿一双多耳麻鞋,形状甚是恶厉,走步甚是轻捷。向丁孟明稽首道:“师兄在尊府,特来看他。”丁孟明趋前施礼,便引进密室中来,与全真相见过。送过茶,说些话言,丁、王二人都不知他所说何事。但见两个说罢,便拊掌大笑。空道人指着炼金炉道:“师兄又费神力,弟闻知此事,特来相助。”全真道:“昨日闻你信香过去,我已对丁公子讲了,大有缘分,能遇我们两人。况且此间原是天上富星,家计自常敌国,我们宜竭力护持,不可有负上帝之意。”〔丁孟明听了,能不喜煞。〕空道人也点头数下。丁孟明问了饮馔宜忌,乃忙备素筵款待,至夜,又另设一个床帐,与空道人宿歇。
明日起身,空道人谓丁孟明道:“夜来子时,贫道起来添火,只听得公子睡所鼻息大盛,伴宿甚多,这是何故?”丁孟明道:“在空仙师面前,弟子不敢讲谎:近日曾结下一个仇家,恐其夜间有人暗算,故此令众家人伴宿,以备不虞。不意惊动仙师,实为有罪。”空道人笑道:“贫道听得鼻息大盛,便到公子睡所一看,只见众人倒横乱睡,都沉沉不醒,那时倘有人来暗算,将何以御之?”〔道人也说得是。〕丁孟明道:“弟子愚蒙,不知自卫,唯仙师指点开导,弟子感恩不浅!”空道人道:“公子若欲保身之术,贫道却有妙法,不识公子要传与否?”丁孟明下拜道:“既蒙仙师不弃,辱临凡浊,弟子愿洗心涤虑,专心致志,传受妙术,岂有不要之理?”空道人扶起道:“既公子要传,”乃向豹皮囊中取出一丸药,如弹子大,对丁孟明道:“这丸药,乃是上清真人所制,他于海外仙国中,取得一种九芝灵云草,并炼九转金丹,又加上许多药石,方制成此丸,名为‘太上神化先天一搢丹’。若人服得一丸,便能长生不老,轻身固体;倘有人来暗算,便能动心预备,即睡梦中亦能惊觉;兼之身轻善走,可以飞越高山峻岭,如履平地,即铁骑来追,亦不能及。这上清真人发愿,炼成一千丸,欲济世上有缘的。承他送贫道十丸。如今公子且磨服一丸吃了,直待三日之后,便有效验。贫道亦曾服过一丸,果至三日之后,身轻善走。公子若服此药,可以永备不虞。”丁孟明听说得津津有味,不胜大喜,乃道:“若如此说,空仙师定能飞越的了。”空道人道:“这何消说!公子请看。”乃把身一纵,一个旋风,竟跳上了屋,三五步,便走过了五间一带廊房。丁孟明看了,不胜惊异,向王继先、大家赞叹。全真笑道:“此小技耳。公子若欲学炼此法,须服那丹药一丸,再令师弟教习飞越之术,便能如是矣。”空道人覆身纵下,丁孟明拜受那“太上神化先天一搢丹”,空道人又说了磨服之法。
到三日后,果然身轻易举,便送空道人药金百两。空道人便教丁孟明跳走,自近至远,自卑至高,四五日间,因丁孟明用心既专,不惜余力,奋身跳纵,虽不能及空道人神捷,却便也比往常不同,当下二十四分的快活。见炼金已有一半功程,又得此术,足可防卫,便与王公子日逐纵酒畅饮,炼金之事,悉付全真二人料理。
那知乐极悲来,福完祸至。一日黄昏左侧,忽然起一阵轻风从西北而来,刮得凉风爽气,寒意逼人。全真道:“当此暑天,乃有大西北风,亦是阴阳之变。”空道人道:“暑气太盛,亢阳发泄已极,故忽有此寒气,此所谓阴乘阳也。”丁孟明道:“天有不测风云,原不可期料的。”王继先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谶语。〕阴阳消长,理所固然。当此暑天,得这风吹一吹,亦觉爽快。”全真二人便鼓掌大笑。〔笑王继先“旦夕”之说。〕当下因天气凉爽,大家便都早睡。
至二鼓前后,丁孟明朦陇之中,忽听得一片声喧哄,惊醒转来,便叫喊众人,却好王继先等都醒了。正在惊诧,只见家人来报:“后屋一带火起,相公快些起来!”丁孟明听得,吓得魂不附体,急急穿得一条裤子,同众人一齐赶到后边看火。奔到卧楼前,早见火势冲天,趁着西北风势,便望东南上直卷。救火的也不敢上前,反有家人趁着闹里抢搬东西,四散吆呵开去;有几个站住的,都是乱嚷乱叫,一味打诨;况且这般火势,那一个不要性命的,谁敢向前?丁孟明也没了主意,见火围着楼子,烈焰如流星掣电,浓烟若大雾迷漫,声息像瀚海波涛,〔三句是火。〕出汗似挥浆淋雨。〔一句是火逼得人汗出不止,孟明一人有汗也。〕急得失声大叫,向火乱拜。
原来丁孟明妻子儿女与三个爱妾并许多丫鬟,都做房楼上,一时火发,女人家在睡梦中起身,已吓个够死,再见这般火势穿墙透壁,心忙意乱,那里摸得个门路?不要说烧死,就是互相磕撞也要撞杀,登时十数个女人,俱成灰烬。〔可怜。〕丁孟明见楼子团团烧着,不见半个人影走出,料是一总完局,跌足号啕,放声痛哭。霎时一声响亮,震动天地,却是楼子坍了,火块直打出来,只得退走;王继先也吓呆了,走都走不动。巫仙道:“火势大盛,无法可治,快往密室中求仙师作法救解。”众人道:“有理。”便一哄到密室中来。满四角寻遍,那里见这两个道人的影子?大家都吓了一跳,但见十个铁锅,只只都有一个窟窿,里边的金银不知下落。丁孟明先是火着,已吓个半死;再见妻妾子女烧死无存,已急得浑身都死了;今又见道人窃去金银,直头急煞到廿四分地位,把一个如狼似虎的公子,竟像死猪死狗一般,搢在一处,动弹不得。王公子方懂这道人不是好人,巫仙等道:“定是道人乘忙偷去。在此急无用,快些去救火为上。”便叫两个家人搀了丁孟明,一齐走出密室中来。
只见火势风威大作,一路乒乒乓乓,毕毕剥剥,已烧过了后堂,一展眼间,那火头飞开有数丈阔,就如蛇游青草地,毫不费力,呼呼响,只管烧出来了。〔如所目击。〕烧过正厅、前厅,连到抬椅等物,不知拿了那一件好,也尽行烧毁。众人眼看他烧一步,退一步,直到大门前,便走出大门,立到街上。只见一带延烧东去,对街人家亦将不保,丁孟明此时变了一个死人,家人们扛他在上风对街人家檐下蹲着,巫仙等一齐向火乱拜,东西两邻及对街邻舍号呼惨哭之声,震动天地,巡逻守夜人夫登时塞满,人声鼎沸,再加了火声汹涌,纵就千军万马,也没有这般光景。但见:
火走金蛇,烟腾黑雾;男女仓皇,手足无措。掀腾轰烈,但闻崩墙碎瓦之声;急遽奔趋,不见闺样官腔之步。〔遇火必走,故先写走状。〕止性命之可忧,弃家缘而不顾。挨挨挤挤,驮包背袋,忽为奸恶辈抢去而何追;哭哭啼啼,挈女拖儿,乃被有力者冲开而难护。〔确有之事。〕梦中吓醒,提起裤腰衣领,偏生颠倒衣裳;〔逼真。〕门外光明,可辨后巷前街,竟像走投无路。一家失火,百家忙乱,虽他方别所,见火光忽焰而神伤;一人叫声,千人附会,纵同立群行,闻声气一扬而魂怖。张呼水桶,李叫火钩,原无着力之人;赵去筛锣,钱来击柝,空有惊人之具。风威激射,号神念鬼,声发颤而悲哀;火势狂飞,栗股寒心,齿相磨而搢牾。〔此一篇赋摹写入神。〕
这场火烧得利害!看的人多,倒弄得拥挤不开,也难下手去救。少时营县官兵都到了,;都带了火钩火棍赶来,众人才散开,让这班兵丁上前救火。真个“一物一制”,亏他们几十把火钩,百来个兵丁衙役,拚命向前,冒烟突火,把下风一家屋拖倒,对门近火的屋也拖去了一进,方才火势萎了;然后去两旁搭倒烧着的梁柱,然后阻了火势,其中是由他着了。闹至天明,然后挑水泼灭。丁孟明一家已半间无剩,〔丁孟明是朝南房子,正是西北风。〕左边邻舍烧去七八家,右边邻舍搭倒一家,对门邻舍搭去屋十五六间。
丁孟明此时神回气转,一见这般光景,大哭号啕。尚是赤着上身,灰尘和了汗水,形状如同鬼魅。家人们要藏抗他,在那里却有俗忌:火烧之人没人收留。只得且替他揩抹了,将一件暑衣穿着。孟明忙令家人去火烧场上寻觅妻子尸骨,再去搜寻烧毁金银。约摸指认堆贮银钱的所在,拨开碎砖焦木,却总被烧烊不见,不知流淌在那块地底下去了。就有寻得些儿,也被扒火之人窃去,寻不上几百两的银饼。
这时,丁孟明的亲戚朋友都来问信,丁孟明也没有话说,一味大哭。丈人等见女儿烧死,怎不发急?虽不是丁孟明自身上生出来的过端,然而也要说些闲话;丈母们见女儿烧死,这班女眷们最肉疼的是女儿,怎不教他伤痛?况且都是大乡绅官府家,那怕你是个死少师的公子,便都到丁家火烧场上来,哭的哭,叫的叫,丫鬟养娘仆妇们齐来,把丁孟明拖的拖,扯的扯,要打的打,骂的骂,弄得丁孟明没个钻地洞处。巫仙等只得拣一宅出赁浮店的房子里,把丁孟明藏过了,这些妇女们还闹个不休。
少不得有当中人出来讲话。这些当中人不过是些两边亲戚,当下来讲,原没有别说,人既烧死,料难将粉团儿捏得出的;不过要殡葬极其尽礼,丧仪要极其富盛,好风光这几块烧毁的骨头。庵观寺院里边要广建斋醮,说道:“好超荐死者的阴魂。”丁孟明一时也仓皇无主,悉凭当中人主意。便叫了百十个人夫,把火场上打扫出一块洁净地面,又叫了许多工匠人等,用芦席磐篷搭盖起三四进房子,先备了百来桌酒席,酬谢救火的人。这些兵丁衙役以及地方迈弄膂力本事的少年,都曾出过力的,总来高坐吃酒。〔如画。〕尽有救火之时被屋木砖块打伤、火焰烧坏的人,负痛而至,以见得救火之功,真是焦头烂额为上客。〔确有此等人。〕更有等原不曾救火的,都是些市井无赖,也来坐着要吃。巫仙、家人等代主人作揖相谢。
谢过了救火之人,便叫道士打一坛火醮,报答火神。〔已下一路写去,都是写孟明火烧所余皆不得留存也。〕一面买棺,盛殓妻妾等骨殖。把妻子棺木放在当中,小妈儿并儿女的棺木放在两旁边。这些骨头都是烧残的了,和在一处,那有什么记认分辨?总则存一个名儿,说道:“此棺是妻子某氏,那棺是妾某氏,这棺是儿子,那棺是女儿。”骷髅与腿骨自然有大小之分,也还有些辨别,将小的便道是儿女的了;至于大丫鬟的骨殖,与妻妾何异?也总难理论了。〔丁孟明妻妾婢女岂是丑的?今皆成灰烬,黄河枯髑髅,本是桃花面;而今不忍观,当时恨不见。总是写得丁孟明以先忒势耀,忒凶恶,便遭此惨毒现报。〕其余零星骨头,一总收拾得来,并置一棺之内,说是十来个丫鬟之柩,另放在后边蓬屋里。停了几朝,择日开丧出殡。扬州风俗,有体面的人家出丧,最是奢华,这些妻妾母家,更要分外齐整,幡幢纸扎,鼓乐笙萧,戏子扮演故事,僧道打钹吹螺,还有本家母家的执事人夫,摆了满街满巷。正是:
毋奢宁俭语丁宁,举世昏迷再不醒。
鄙吝忘亲同陌路,繁华奉鬼侈刍灵。
百般点染夸愚俗,一派猖狂背《礼》经。
巨富眼前无片瓦,尚营厚葬诵幽冥。
丁孟明举殡葬埋已毕,又要建坛设醮。便凡扬州府内有大庵观寺院,不论僧道尼姑,都去斋醮超荐,却何曾有丝毫用处?总则僧道尼姑的造化,就有这班无识愚人去作成他。
丁孟明这些费用,都是与人在外经营的银本,一总收抵办,却也用去四五千金。这班妻党亲戚犹以为未尽心意;再加了官府追求起火之因,都来提唤;邻舍们烧去家私房屋,岂肯默然?若丁孟明是个穷人,众人也无可奈何,只好各人怨着自己的晦气;就是官府与这些衙门人役,也止有得捉事主去,打了两个不小心的板子,便豁脱了。无如富名素著,不晓得他家私十分之中被火烧去八九,还只道他决有存余藏匿,闹个不休。丁孟明平昔做人又不到家,亲戚都利其有事,有那一个肯实心为他周全出力?都是来打散他的东西,也乐得于中取利。可见得丁孟明平日矜骄傲慢,把亲戚邻里那一个看得上眼?就是偶然接得,何曾有一点实心实意,照顾一分?只道:“我是受享无穷,生铜铸牢的财主。这些穷亲败戚,不过仰我鼻息,不怕他不奉承我。”那晓得天道无常,晴明也要阴晦;人世无常,福尽也便灾生。平日做大惯的,那肯卑辞逊语,求告面情?又不会赖死赖活出头露面的嚷闹,只好央当中人去料理。都赠得言赠不得钱,被这些官府签票如雷,又挨不过各衙门中人的脸面,又见其实带累邻舍们烧得惨毒,便都花分赔偿出去,把这三五千田地不够洒派,还加上几十处房屋,一总赔偿尽了,才得邻舍们无言,官府中安静。登时将一个扬州城里首富的人家,倏而完局。
这时众家人也留不牢了,也卖与人去,有一半竟逃往他方,不知下落。丁孟明见妻妾死完,屋宇塌完,钱物烧完,银本用完,田地赔完,家人走完,止有巫仙原系破落户,无处去,还有一个老家人,也是孤丁独姓,三个人做一堆儿依栖。城里存身的房子,也都赔与人了,便移在城外一所小居子里,也是赁与人住的,讨回存身。
众朋友见丁孟明遭此大变,都来吊问,方晓得丁孟明前边坐关读书乃是假说,却请着道士在家中烧炼银母,原被道士乘着火烧,偷去金银,今日同归于尽。王公子方追想:“父母尊信邪说,斋僧斋道,都属虚诞。〔懊悔迟了。〕前日见此道人肯炼金送我,只道他是好的了,又谁知是个入门之诀,不过藉我做个引进之人。可见僧道里边总没有一个好人的。世上人都为一个‘贪’字,便痴迷不悟,乃至堕其术中。”那朋友亲族,平昔受丁孟明怠慢的,落得背地里说笑;间有一两个人得丁孟明看顾的,却又是贫窘之家,那能够来赌助?只好替孟明嗟叹一声。
张玉飞在城外读书,一得知了丁孟明被火,〔周到。〕虽恨其为人不端,然无奈已前有一番相与,那好置之不理?便急入城来看,以后丁家开丧、出殡,玉飞俱来吊送。见他事体完结,家业荡然,又觉得可怜,光景实是难过,乃拉集几个相知,各剧会分,不拘多寡,送与孟明。〔足见张玉飞是个君子。〕争奈孟明是富贵透顶的人,把这些东西补救得那一件来?玉飞又集了相知,公备酒,在王继先家替孟明解闷。孟明提着,便纷然下泪,众人都弄得不欢而散。孟明吃了几杯闷酒,平昔酒量甚大,今却容易醉了,还认不曾烧去房屋,一迳信步走到火烧场上,〔情景逼真。〕猛见许多瓦屑堆儿,方才回省,洒泪出城归家,〔何以为情〕镇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赖录在江中得知,回来看家主,〔周到。〕不胜嗟叹道:“相公是大受用过来的人,如何守得此苦?还思量一个长策方可。”孟明指着老家人及赖录说道:“你二人是我久用的人,自先老爷去世后,怎么样一个人家,扬州一城那一个不晓得我的?我百万家私,如何享用!不料皇天不搢,以致火灾,家计霎时完结,教我日后如何打熬得过?前日众相公备酒请我解闷,因没心肠,才吃得几杯便醉了,归来还走入火烧场,直待见了瓦屑堆儿方才回省,一路痛哭回家。如今心神不守,只怕要成失心痴病,如何是好!”说罢痛哭,巫仙也哭将起来。
赖录道:“如今事已如此,哭他无益。相公若要富贵,我却有一个去处,只怕相公不肯去做这勾当。”孟明拭泪道:“有何去处?你试说来。”赖录道:“我在江中闻说,邳州山贼打破城池,夺了许多州县,官兵都被他杀败,后来打听说围了宿迁,不知曾否攻破。相公若肯去做这勾当,莫若投入他们夥中,我们大家再招集了些盐船上弟兄,都去入党。一般的为官做府,相公做了军师,我们做个将军,岂不是富贵再得?”丁孟明道:“是呀,我前日亦曾闻有此信。如今我遇了这般灾祸,那里顾得他是盗是贼,只要有得享用便罢了。若得分据一方,出入自由,不强如目今受苦;倘不济事,那时相机度势,掳了东西,避出是非,更名改姓,亦可做个财主,娶妻置产,照旧受用,有何不可!”〔只怕未必恁稳。〕巫仙亦竭力撺掇。当下计议已定,总不与老家人说知。
至半夜,悄悄收拾,同巫仙、赖录三人走到江边,上了赖录的船,一路便望宿迁进发。正是:
半生享用太奢豪,一炬烘天地不毛。
如此降灾犹莫悟,直教肢体委蓬蒿。
看官,你道此火是因何而起?〔请教。〕那两个道人偷去金银,怎却值火烧之夜,两个人如何拿得六百余斤的重物?原来有个原故。那火非关丁家不小心所起,亦非关天火流行,乃是道人放的。这班道人原不是善良之辈,原是一班大盗,九流三教,弄幻术撮戏法的,结成一党。他们在方上闻名得知丁孟明家是个大财主,又极其贪得无厌,有心来摆布他的东西,故以王公子做个接引;后来的凶道人亦是约会而来,即回道人所言与某仙会饮,便是与此辈相约。初先弄些小术儿惊人眼目,后来炼银母之时,又把铁锅淋得坚固,以安人心。这铜罐炼金之术,其名为“缩金法”,能将金银烧炼缩小,一两重的金银,只炼得一二钱重,要复原质时,便加上了升药,依旧大了。若当面将缩就的金银升炼,便道是母能生子;若私下先纳银罐内,便道是石块所化,正不知石块儿见了那药,俱化为灰了,人便道是“点石成金”。后边的道人所说“先天一搢丹”,乃是“大力丸”,这丸方却有数种,今世上所传的,乃是象虱为君,久服方能长力。〔无所不晓。〕另有一个方子,确有些奇异贵重之物在内,要得十数金方可合得一丸;好奇之士方得此方,服之三日,即生神力。这道人有本钱合药,放在身边,遇着人要,便好撞骗。却凑着了丁孟明之巧。其言有人暗害,即能心动,这是鬼话,捏凑得来,投其所好而已。丁孟明等认为真仙,毫无疑惑。道人见他们懈怠,便于那起风之夜,这飞檐走壁的道人跳入后屋,放起一把火来,使丁家一家的人都奔去后边救火,乘空打破铁锅,取了金银,原约定一班同夥,开了大门,搬运出去。这样骗法,有名叫做“提罐”,其放火之意,不过调虎离山之计。〔注得明画。〕不料丁孟明合该势败,那火便如此狂炽一炬才息,而家业随空。这等看来,都因丁孟明不孝父母,毒计害人之报,亦可为贪得妄求者戒。正是:
人心天理本无二,理不存心人弃天。
天降之灾人自召,天人相与岂徒然!
按下一边。且说马述远令周晋为元帅,胡恩为前锋,统领一千人马,往攻宿迁。二人得令,即日点了本部军兵,声势赫奕,直抵宿迁,围了城池。城中已知准备,周晋便打战书入城。这城中守将姓萧名荣,是山西大同人氏,官为专城守备,出身本系将种,为人极其爽直,存心最有忠良;身长七尺,膊阔腰圆,善用长枪,能骑劣马;饮食兼三人之量,膂力开八石之弓;颇慕古昔英雄,平素自待不薄,尝向人慷慨发论,愿替国家出些气力,图个青史留名,人亦以此重他;文武都能和睦,就是待部下兵卒,也能尽得其欢心。〔写萧荣。〕争奈人无全美,性格躁暴,褊急,不会委宛涵容。先闻得贼兵四起,已是练兵较武,昼夜巡防,专待上司一有调动,便要出兵剿寇。今见贼兵来围了城池,便抖擞精神,意图建功立业,正是武官效命之时,便到知县衙中来商议战守。这知县赵籍,进士出身,谦和温厚,颇有良吏之风,与萧荣十分相好。〔好官打堆,不比刘知州、李守备也。〕当下拨兵四门把守,城外贼人打进战书,萧荣便批来日交战。
到了明日,请知县守城,自己同了部下两员牙将,五百军士,饱餐拴束,开了北门,冲将过去,正遇贼军也到。两阵对圆,射住阵脚,萧荣挺枪出马,唤贼将打话。只见贼阵中门旗开处,两员贼将带马当先,旗上大书“周元帅”“胡先锋”。萧荣大喝道:“草寇无知,敢尔兴兵作乱!某正欲出军诛讨,不期你今日便能自来送死,〔来送死而赞曰“能”,新奇之极。〕好好放马过来,吃我一枪!”周晋道:“百姓流离,官吏尸位,我马大王欲扫平疆宇,建立鸿基。军声所临,望风卸甲,汝蕞尔一城,兵微将寡,尚敢出兵抗拒,徒自贻忧!岂不闻古人有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汝若知命来归,便当举用,复尔官职,有何不可!”萧荣大怒道:“谁耐烦与贼奴斗口。”跃马舞枪,冲出阵前。周晋挥刀迎住,一往一来,战了几十个回合,周晋渐渐力怯,手脚有些乱忙。胡恩在阵前看得分明,料周晋招架不来,挺一杆浑铁槊,拍马向前夹攻。官军阵里两员牙将,一齐出马,抵住厮杀。战不到五六次转回,胡恩奋力,大喊一声,一槊击伤一将手腕,几乎堕马,那一员牙将抵死迎敌,救回本阵。胡恩便弃了牙将不追,回马夹攻萧荣。萧荣力战二人,毫无惧色。赵籍在城楼上见贼人伤了牙将,败入城来,又见二贼夹攻,唯恐萧荣一人有失,忙令鸣金收军,两下各自罢战。萧荣入城,谓赵籍道:“下官正在酣战,要戳死那贼,老爷为何鸣金撤回?”赵籍道:“众寡不敌,人所素知。将军虽勇力过人,然二贼亦猛,不可易视。”萧荣拂然道:“这些贼人有恁本事,老爷明日看我戳死他,如剖瓜切菜之易耳。”当下拨军四城把守,自己入衙暂行歇息。
且说周晋、胡恩归营,商议道:“那厮独战我们两人,并不见枪法破绽,又是一个劲敌,如何是好?”胡恩道:“此人力勇,不可力斗,当设计破之。”周晋道:“计将安出?”胡恩道:“我已思得一计在此,”乃附耳道:“如此如此,便可杀却那厮矣。”周晋拍手叫“妙”。当夜传令,合营不许解甲歇息,唯恐官军潜来劫寨。一夜无话。
到明日上午,周晋复领了本部人马,饱餐一顿,至城下搦战。城上守兵飞报,萧荣随即披挂上马,绰枪杀出,愤愤欲战。正遇贼人大队,两下摆开,射住阵脚。萧荣跑出阵前,并不打话,拈枪便出,直取周晋;周晋舞刀迎住;赵籍恐萧荣恃勇失机,也骑马于阵后观战。只见贼将周晋抵敌不过,渐已败下势来,掩一刀,回马就走,萧荣那里肯舍?飞马紧追。将近贼寨,周晋便弃寨而走。赵籍在后看见,大叫道:“萧将军住马!贼弃寨不顾,其中有诈,不可追赶,就此驻军!”萧荣大笑道:“贼顾自身,故弃寨而走,有恁么诡计!”便招动大军,尽赶入寨后。自己奋勇当先,高叫道:“尔等军士,各宜自奋,今日务擒贼首,然后回军,退后者斩!”众兵士见主将如此,也大家抖擞精神,呐喊一声,风驰电掣,追转高岗。
只见大树阴森夹道,萧荣猛省得这去处,心内暗惊。勒住了马,忙令军兵暂住,着哨军左右搜林。言未毕,忽然林中一声炮响,乱箭射出,有如飞蝗。萧荣马先着箭,跌下地来,忙拔腰刀遮隔,怎禁那箭如雨点相似,那里遮隔得来?仰天大叫道:“我萧荣竭忠为国,不期误堕贼计,命尽今日!”乃自刎而死。〔豪杰。〕顷刻间,万矢交集,身如猬毛。可怜:
将军英勇竟无功,骏骨棱棱万矢中。
饶得满腔忠义血,洒将原野衬苔红。
萧荣所随部下两员牙将,并数百军士,一总被乱箭射死,不曾逃脱一人。
原来此地是胡恩统了五百弓箭手,多负箭矢,埋伏这茂林之内,令周晋诈败,引萧荣追赶前来。今见射死官军,萧荣丧命,不胜大喜,合军掩杀。赵籍见前军覆没,萧荣与两牙将皆亡,在马上恸哭,集败残人马,奔回城里,闭门紧守。贼兵四下围定,水泄不通。贼人驾起云梯火炮,俱被赵籍设备打退;贼人又挖掘城脚,指望地道进城,赵籍在城上堆了大石,推将下去,一总打死。〔赵籍有能。〕围困多日,攻打不开。周晋与胡恩商议道:“兵贵神速,今却顿兵城下,逗留于此,倘官军援兵到来,我前后受敌,如何是好?”胡恩道:“他若出来厮杀,还有乘虚之计;今却死守不出,防御甚严,既不能登城,又不能穴地,虽有妙计,无从施设。”周晋听了,真正计无所出,在营中纳闷。只见伏路小军飞马来报:“西北上一彪人马杀来,势甚汹涌,未知是谁家兵马,乞将军定夺。”周晋闻报大惊,忙与胡恩整兵以待。只因这一路兵来,有分教:真诚义士,不能活受荣封;文弱书生,也得死留名节。未知西北兵来是官是贼,且听下回分解。
贪财负气,皆为丧身之具。故丁严之恶,萧荣之忠,均不得其死。
道人算计神妙不测,若人不起贪念,道人虽有算计,亦无因而前。故世间一切遭遇,皆是自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