殢雨初歇,湿云酿阴。轻风剪剪,客心欲碎。怅望乡云,杳无的信,不识故园尚有未残梅否?
杞生请假归,久而不来。校务委余兼任,终日昏昏,沉闷欲死。惟晚来一枕蘧蘧,稍觉甜适。不作日记者,已半月于兹矣。
此半月中,事亦无可记。来此绝境,操此生涯,既无资料,又少心情,此后余日记簿中,将多不填之空白矣。
石痴抵东已久,海天万里,两度书来,嵇懒庄荒,未有以报。其第二函中,有诗叫绝,系与东友在大森看梅之作。录以示余,并索余和。
此书来亦旬日,想石痴此时正屈指计邮程,翘首盼飞鸿矣。
书不可不答,诗亦不容不和也,枕上吟成,苦无佳句,聊以慰石痴之望而已。
东风吹恨满天涯,梦断罗浮不忆家。
故国山河残破甚,争来海外发奇花。
吹葭已变旧时灰,才见森林绽早梅。
毕竟东方春信晚,一技先已向南开。
倩问何人种此梅,今朝尽为使君开。
世间急待调羹手,尽许东风着力催。
一从迁植到山房,忘却当年处士庄。
铁石心肠移不得,而今也斗入时妆。
书室前有庭一方,庭无杂树,一梨花,一木笔而已。梨树大可合抱,高亦寻丈,木笔则枝干伛偻如侏儒,其低者仅与檐齐,遥对梨花,若甘拜下风者。
以二花之品言之,一极平淡,一极绚烂;一为出尘标格,一为媚世容颜;一多风流自赏之姿,一俱憔悴可怜之态。雅俗不伦,荣悴异遇,不知当时花主人,何以将此二花并植一处!
然而万紫千红,无非薄命。东风恩怨,一例无边。弱如梨花,易受风摧雨打;灿如木笔,亦岂能常开不谢!吾为此论,真不通之甚矣。今年春信较迟,斯时之梨花,正烂漫盈枝,亭亭玉立。设不幸而遇无情之风雨者,不日且就残矣。眄彼辛夷,犹含苞未坼,珍重第一花,赊得春光几许,诚哉早发不如晚达也。
东风飞快,剪尽韶华。雨雨风风,又值禁烟时节。校中循例放假焉。午饮薄醉,乡思如焚,粥香饧白之天,酒尽愁来之候,重门深掩,风雨凄凄,凭吊梨花,飘零一半矣。昨日枝上鲜,今朝砌下舞。余固知其无能久恋也。
嗟嗟!蝶梦成烟,尚有未归之客;莺声如雨,已摧将暮之春。好景不常,虽怀曷遣,诵放翁“又见蛮方作寒食,强持盾酒对梨花”之句,能不黯然欲绝乎?
日来风雨二师,大行其政。今晨阳乌偶出,遽尔逃匿,若十三四好女儿羞见人也。向午淅淅沥沥之声,又到愁人耳边矣。
院落沉沉,春光深锁,一时真个冷清清地。酒醒奇渴,自起瀹新茗,焚好香,按洞萧信口吹之,居然一市上乞人矣。又如赤壁舟中客所吹呜呜之调,宛转哀怨,嫠妇安在?闻之或可泣否?
一曲既罢,小立回廊,视梨花正纷纷自下。白战一场,无言自泣,风景弥复凄黯,因口占一绝句云:冷人冷地太无情,一片闲愁眼底生。
日暮东风吹更急,满庭梨雨下无声。
清吟乍歇,鹏郎忽来,手携芳兰二茎,为余插之瓶中,嘻然曰:“先生寂寞哉!以此伴先生。”
余问:“花何来?”曰:“此吾家所固有者。阿母最爱此花,长日与之相对。先生亦爱之否?”
余曰:“此花香清韵淡,余亦爱之。惟汝识之,花不可轻折也。植于盆中,可延一月。折而养于瓶内,不数日而瘁矣。”
鹏郎曰:“阿母亦尝以此言戒余。余今日折而赠先生,阿母固不余怒也。”言已自去。
异哉此不可思议之兰!果胡为乎来哉?味鹏郎言,则赠兰者非鹏郎,固自有人在也。余对此兰,益不胜美人香草之思矣。
濯濯之姿,尘飞不染。依依之态,我见犹怜。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兰不能言,其何以解余心之感乎?因作《对兰》、《问兰》二诗以寄意。
含烟泣露可胜情,折取瓶中懒自呈。
未许岩峦终志操,不妨风雨过清明。
瘦来只恐香成泪,淡极应惟我称卿。
从此名香无用□,垂帘静坐足心倾。
怨否芳春占已迟,美人空谷尽相思。
同心结佩知谁许,竟体扬芬怎自持。
明月几时照清梦,托根何地寄幽姿。
孤标果许人怜惜,为我低头对面时。
环校皆山也,群峰初霁,拨黛若沐,掩映于碧油槅子间,其状万变。就中有一山,突兀撑空,纵横数十里,作势如奔马,视众阜如婴提。群山若侍从者,则所谓鸿山是也。
考之邑乘,鸿山原名让皇山,又名铁山,有泰伯遗墓在焉。
曩游虞山,尝谒仲雍墓,初不知泰伯墓在何处,窈意二子之逃也,行踪既非两歧,遗蜕应同一穴,而千百年后,各占一山,遥遥相望,此亦不可言者也。让皇山更名鸿山,则以梁鸿与孟光同隐于此之故。至又名铁山,则不知何所取义矣。
每岁清明,远近士女,在山下作踏青之举。是日红男绿女,踵接肩摩,有万人空巷之观。其近者则携樽挚榼而来,其远者或命车棹舟而至。
一年一度,人趁风颠,远岫迎人,娇驾留客,极一时之豪兴,收十里之春光。过此以往,则寂寞空山,凄凉古墓,只有夕阳翁仲,枯水寒云,无言相对而已。
盖是山绵亘十数里,四无人烟,离城远,王孙公子,不来此处着鞭,逸客骚人,更是从来绝迹。
一年中惟清明一日,附近村民,相与掎裳连衤艺,山前山后,喧逐如狂,不过循成例以为欢,趁良辰而共往,熙熙攘攘,殆无有知踏青为韵事者。就中田夫野老,樵子牧童,占过半数。
欲求一啸青吟翠之徒,搜峭探奇之客,盖属绝无,仅有如天末美人,可望而不可即。此余于未游鸿山之先,询诸鹿苹而知其然者。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今岁清明,适应是语。风雨无情,败尽游人之兴,踏青惯例,乃迟三日举行焉。
鹿苹招余同游。余不获辞,且欲一揽鸿山之胜,乃棹扁舟而往。盖是山离校十余里,一两芒鞋,难胜是役,余复不能健步,故代之以舟。然“踏青”二字,未免有名无实矣。
山之四围,绝无胜处。俗传鸿山十八景,其第一景则曰大脚姑娘,其他尚何足道!最特色之点,厥为泰伯墓,次则梁鸿祠。墓在山阳,崇封屹屹,形势郁幡。墓前有大红山茶两株,大可合抱,花如缀锦,殆灵气之不钟于人而钟于物者欤!
词在山麓,形式至为简陋。败壁颓垣,仅支一角。饲亦无主,惟所祀梁鸿、孟光之像则尚存。男则白山道袍,丰神奕奕;女则钗荆裙布,颜色怡怡。高风千古,辉映后先。瞻仰之余,令人慨慕。
夫以三让高踪两贤芳躅所止之地,宜其转移风化,垂教无穷,数千百年后,生其地者,犹多盛德君子焉。以余所闻,则不其然,岂其遗泽已尽欤?
山势甚山崒巍,而枯瘦于秋。生意都歇,既无郁郁丛林,并乏萋萋芳草,名曰踏青,毕竟无青可踏。游人如带,紧束山腰,不知若辈所藉以游目骋怀者果何在也。而高原之上,败棺纵横,白骨狼藉,几于遍山皆是。以点缀此可怜春色,较之曩者大田中所见,殆如辽东之豕,少见称奇。令人到此,几疑深入不毛,萧条满目,宁复忆是踏青时节,拾翠风光哉!
来斯广漠之区,那得登临之趣?只觉凄凉热闹,两不可堪。
俯仰游观,一无所得,索然兴尽,鼓棹而归。途中口占两绝,聊记斯游之幻。
绿惨红愁色未匀,出门风物几曾新。
故乡春半不归去,野鸟山花空笑人。
青山无语对斜晖,人世荣华旦暮非。
多少枯骸萦蔓草,清明不见纸灰飞。
东风无赖,人软于绵。昨夜中酒,今晨致不能起。幸校课在第四小时,不妨蘧蘧一枕,暂偷半日闲也。
案头瓶兰已僵,残泪欲滴,静中相对,悠然而动遐思。香魂一缕,欲断未断,呼而祝之,花闻之乎?花犹如此,人何以堪!余亦殆将病矣。
灯花落尽,稚子不来。独坐寡欢,羁愁叠起。忽忆故乡尚有二三知己,如汪子静庵,邵子挹青,皆余昔时吟友。回首当年,时相过从。三月莺花,一船诗酒,此乐正复不浅!嗣余惨遭家难,抱恨终天。读礼之余,啸吟俱辍,遂与二子疏,然犹未至数月不见也。
今则故人无恙,独客无聊。落月屋梁,怀思靡已。梅花岭树,瞻望徒劳。重拾坠欢,更不知在何日矣。永夜怀人,不能成寐。且凭尺素,以写我心。二子得之,当有以慰我也。与静庵书曰:暮霭苍苍,关山色死,此如何景象耶!单床冷席,孤寂如骛,此如何地位耶!顽童数辈,终日聒噪,此如何生活耶!而梦霞以一身当之,不其危哉!盖自风雨孤舟,飘摇到此,忽忽已匝月于兹矣。愁中滋味,尝遍十分;病里光阴,抛来几日。回首荒店品茶,丛祠赌弈,情澜不竭,密坐谈心,曾几何时,恍憾若梦,渭北江东,云愁树惨。我所思兮,杳不可见。浮世光阴,隙驹之影耳;人生聚散,沙鸟之迹耳。黄昏不寐,摊书独坐,乡思羁愁,百无聊赖。不徐不疾之钟声,若与我问答焉,不明不灭之灯光,若为我撮影焉。叹世运之不齐,伤命途之多舛。鸡声落月,刘琨起舞偏迟;雁影西风,瘐信伤心太早。才人薄命,名士工愁。
同病如公,何以教我?嗟乎!笔墨无情,莺花易老。
君才如海,我志将灰。浊酒一杯,此身何有耶?裂素写意,聊寄殷勤。春风多俊,惠我好音,勿使消息如瓶井也。
与挹青书曰:
浮云一别,殢雨三春。酒分诗情,而今搁起。故乡春半,可归不归,得毋莺花笑客乎?故人无恙否?乡园事事驱人出,只有朋欢系客赐。别来消息沉沉,忘筌之交,何藉中山毛生,虚问寒温也。风尘知己,落落曙星。昨日惜秋短章投我,颇知近状。徐郑二子,已否晋省?雪泥异路,恐此后踪迹如秋叶也。
寒乡孤客,穷苦万状。花娇柳宠,触目尽足伤心;燕语莺歌,入耳都成苦趣。三杯闷酒,一曲风琴,近日生涯,殊落寞耳。
足下襟怀洒落,才思纵横,诗不多作而有奇思。昔人句云:“春物诱才归健笔。”未知令春之笔健乎?否乎?如有佳作,肯录示一二以慰羁人之渴想否?(下略)寒食清明都过了,雨丝风片正愁人。斯时阶下梨花,零落殆荆一片春痕,狼藉满地。有情人对之,殊未能恝然也。
方花盛时,我固尝为花之主。栏杆时凭,香雪频闻,既不能护花于生前,免受风饕雨虐,复不能慰花于死后,任其堕溷沾泥。花死有知,应叹遇人不淑矣。趁着星期无事,何妨收拾一番,俾眼底残春,不留余影。
葬花韵事,埋玉多情。古之人有行之者,余亦何妨学步。
乃就庭畔凿土成穴,拾花片纳诸其中。土坟然隆起,成一冢形,植枝其上,以为标识。
约两小时而竣事、检视枝头,所存盖无几矣。而彼对待之辛夷,则正嫩苞初坼,浓艳欲流,骄贵之气,咄咄逼人,一若无限风光,为渠占荆虽然,此俗艳也,我殊不喜。我不敢自谓别具看花之眼,夫以梨花之色静香恬,苟非俗物,殆未有不爱者。余友挹青尝有句云:“万紫千红都看厌,还亏本色此间存。”余谓确合此花身份。惜乎琼姿濯濯,早来零落之悲;玉骨珊珊,易受摧残之惨。开时常泣,满枝都是泪痕;落后谁怜,入地犹留梦影。对此一抔香土,余其能无所悲耶?凭吊未已,哭之以诗:幽情一片堕荒村,花落春深昼闭门。
知否有人同溅泪,问渠无语最销魂。
粉痕欲化香犹恋,玉骨何依梦未温。
王孙不归青女去,可怜辜负好黄昏。
本是泥涂不染身,缘何零落逐烟尘。
明知入地难重活,只愿升天早返真。
几缕香魂明月夜,一抔荒土玉楼人。
再来此地茫茫甚,莫觅残英更忆春。
独吟独会,低徊不能去。一回首间,而艳之辛夷,又触余之眼帘矣。彼花虽非余意所属,然亦不可无诗以咏之。心有别感,诗语未免唐突,然据意直陈,不作一矫情语。辛夷有知,或不嗔我薄情也。
脱尽兰胎艳太奢,蕊珠官里斗春华。
邑枝晓露容方湿,隔院东风信尚赊。
锦字密书千点血,霞纹深护一重纱。
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今朝咏此花。
夜凉如水,依约三更,此时余早入梦。吟魂栩栩,正缭绕于梨花香冢之间。忽闻一片哭声,凄清人耳。而余醒矣,辨哭声所自来,似在窗外,颇滋疑惧。
徐按衣起,就窗隙窥之,见一缟衣女郎,亭亭玉立于月光之下。始则倚树悲啼,继则抚坟痛哭,缠绵哀怨,若不胜情。
女郎何人?非梨影而谁欤?夜阑人静,来此凄凉之地,发此悲咽之音,小步低徊,啼痕狼藉。彼非别有伤春怀抱者,何为而至此?
然则此花幸矣,既得余为之收艳骨、妥香魂,复得彼女郎之情泪,滋斯冢土。但未知彼哭家中之花,亦曾一念及葬花之人耶?亦知葬此花者,因为伤心之余耶?隔着一层红纸,几眼疏棂,尽情偷觑。夜深寒重,瘦骨怎生消受!嗟夫梨影,殆颦儿后身耶?不然,胡泪之多而情之痴耶?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此烂熟之盲词,乃为余昨宵之实境。
余自目送伊人去后,其呜咽之哭声,仿佛常滞余之耳根。
其寂寞之玉容,仿佛常印余之眼膜。中宵辗转,心事辘轳,百感纷来,双眸难合。未明而兴,徘徊庭阶之下,脚蹋香冢之旁,万滴红冰,依稀耀目。
正遐想间,鹏郎倏至,嘻然谓余曰:“先生真个爱月眠迟、惜花起早矣。彼满地落花,非先生拾而埋之土中耶?先生爱花若是,真花之知己也。”
余闻此语,知非出自小儿之口,则漫应之曰:“余非爱花,特爱洁耳。残花之当收拾,犹蔓草之必芟除耳。”鹏郎唯唯。
今夜余自校中归,室中乃发现一至奇异之事。检视案头,余所著《石头记影事诗》一册,已不翼而飞,并昨日之新稿,亦遍觅不得。
异哉!人此室者,果为何人?窃诗而去,意又何居?个中消息,殊堪研究也。
余之出也,户必加肩,而下锁焉,外人固未由而入也。即属外人,亦必无此窃诗之雅贼。
余方穷其心思,以侦此事之究竟,而一注目间,茶一朵,灿然陈于地上。拾而视之,已半蔫矣。反覆而玩索之,簪痕宛在,香泽微闻,知必自美人头上堕下者。
噫,吾知之矣,其人为谁?盖梨影也。梨影之入余室而取余诗也,有怀春之思耶?抑有怜才之意耶?余之对于此事,将置之不问耶?抑与之通辞耶?
虽然,彼已嫠矣,余安所用其情哉!秋娘已老,我无杜牧清狂;文君自奔,我少相如才调。然而穷途潦倒,客舍凄凉,得此解人,以慰寂寞,纵非意外良缘,亦属客中奇遇。而况青衫红粉,一样飘零,同是可怜,能无相惜?我即欲已,情又乌可以已。无已,请管生一行可乎?乃作书曰:梦霞不幸,十年蹇命,三月离家。晓风残月,遽停茂苑之樽;春水绿波,独泛蓉湖之棹。乃荷长者垂怜,不以庸材见弃。石麟有种,托以六尺之孤;幕燕无依,得此一枝之借。主宾酬醉,已越两旬。夙夜图维,未得一报。而连日待客之诚,有加无已。遂令我穷途之感,到死难忘。继闻侍婢传言,殊佩夫人贤德。
风吹柳絮,已知道韫才高;雨溅梨花,更惜文君命保只缘爱子情深,殷殷致意;为念羁人状苦,处处关心。
白屋多才,偏容下士。青衫有泪,又湿今宵。凄凉闺里月,早占破镜之凶;惆怅镜中人,空作赠珠之想。蓬窗吊影,同深寥落之悲;沧海扬尘,不了飘零之债。明月有心,照来清梦;落花无语,扪遍空枝。
蓬山咫尺,尚悭一面之缘;魔劫千重,讵觅三生之果。
嗟嗟!哭花心事,两人一样痴情;恨石因缘,再世重圆好梦。仆本恨人,又逢恨事;卿真怨女,应动怨思。前宵寂寞空庭,曾见梨容带泪;今日凄清孤馆,何来莲步生春?卷中残梦留痕,卿竟携愁而去;地上遗花剩馥,我真睹物相思。个中消息,一线牵连;就里机关,十分参透。
此后临风雪涕,闲愁同戴一天;当前对月怀人,照恨不分两地。心香一寸,甘心低拜蝉娟;泪墨三升,还泪好偿冤孽。莫道老妪聪明,解人易索;须念美人迟暮,知己难逢。仆也不才,窃动怜才之念;卿乎无命,定多悲命之诗。流水汤汤,淘不尽词人旧恨;彩云朵朵,愿常颁幼妇新词。倘荷泥封有信,传来玉女之言;谨当什袭而藏,缄住金人之口。此日先传心事,桃笺飞上妆台;他时可许面谈,絮语扑开绣阁。
余自来之僻境,尘氛已绝,俗虑全蠲,眼前可与语者,舍鹿苹外,几不可再得。日中上课,如傀儡之登场;傍晚归来,如老僧之入定。
至此境界,方寸灵台,实无用其纷扰。所有者,思亲之泪、还乡之梦而已。乃近数日来,无端而有吟兰之草,无端而有葬花之举,又无端而月下忽来倩影,更无端而案头失却诗篇,种种不可思议之事,忽于清净无事中,连续发生。绕来眼底新愁,勾起心头旧恨。此意怦怦,静极而动。余亦不自知其所以然,意者此间殆有孽缘耶?
只为一封书,辗转中宵,何曾交睫。今日思之,此书殊太冒昧,以彼心同枯井,节比寒松,而余无端以绪语聒之,宁不足以召玉人之怒?一旦事发,余将置身何地?
然不足虑也,衅自彼开,一纸瑶笺,夫岂无因而至?况余心坦白,初无非分之干求,多情如彼姝,读是书也,其或有同是天涯之感,而以一眶清泪饷余也。彼果不能谅余意者,则流水本无心,余亦何必自寻烦恼。所虑者,情网缠人,欲避之而无由耳。
余方默自探索,而为余传书之鹏郎,已携得复书至。一幅花妙格,灿然陈于余之眼前矣。
白简飞来,红灯无色。盥诵之余,情文虽艳,哀感殊深。人海茫茫,春闺寂寂,犹有人念及薄命人,而以锦字一篇,殷殷慰问于凄凉寂寞中耶。此梨影之幸矣。
然梨影之幸,正梨影之大不幸也。梨影不敏,奇胎堕地,早带愁来。粗识之无,便为命妒。翠微宫里,不度春风。燕子楼中,独看秋月。此自古红颜,莫不皆然。才丰遇啬,貌美命恶。凡兹弱质,一例飘零,岂独一梨影也哉!
人生遇不幸事,退一步想,则心自平。梨影自念,生具几分颜色,略带一点慧根,正合薄命女儿之例,不致堕落风尘,为无主之落花飞絮,亦已幸矣。今也独守空帏,自悲自吊,对镜而眉不开峰,抚枕而梦无来路。画眉窗下,鹉鹦无言;照影池边,鸳鸯欺我。
个中滋味,固是难堪,然低首一思,则固咎由自龋不加重谴,免受堕落之苦。天公之厚我已多,而尚何怨乎?
夫以多才多情如林颦卿,得一古今独一无二之情种贾宝玉,深怜痛惜,难解难分。而情意方酣,奸谋旋中。人归离恨之天,月冷埋香之冢。泪账未清,香魂先化。人天恨重,生死情空。夙因如彼,结果如斯。
梨影何人,敢嗟命薄?使梨影而不抱达观,亦效颦卿之怨苦自戕。感目前之孤零,念来日之大难。回文可织,夜台绝寄书之邮;流泪不干,恨海翻落花之浪。病压愁埋,日复一日,试问柔躯脆质,怎禁如许消磨,恐不久即形销骨立,魂弱喘丝。红颜老去,恩先断而命亦随之俱断;黄土长埋,为人苦而为鬼更苦矣。此梨影平日所以当以自怜者自悲,又常以自悲者自解也。
乃者文旆遥临,高踪莅止。辱附葭莩,不嫌苜蓿。
鹏儿有福,得荷裁成;梨影无缘,未瞻丰采。自愧深闺弱翰,漫夸咏絮之才;侧闻阆苑仙葩,颇切葵倾之愿。私心窃慕,已非一朝。
继而月中摹花冢碑文,灯下诵红楼》诗句,尤觉情痴欲醉,缕缕交萦,才思如云,绵绵不断,几疑君为怡红后身。自古诗人,每多情种;从来名士,无不风流。夫以才多如君,情深如君,何处不足以售其才?
何处不足以寄其情?而愿来此断肠地,眷念未亡人,殷勤致意?
读君之书,缠绵悱恻,若有不能已于情者。梨影虽愚,能不知感!然窃自念,情已灰矣,福已悭矣,长对春风而唤奈何矣。独坐纱窗,回忆却扇年华,画眉情景。念四番风,花真如梦;一百六日,春竟成烟。
破镜岂得重圆?断钗乌能复合?此日之心,已如古井,何必再生波浪,自取覆沉?薄命之身,诚不欲以重累君子也。前生福慧,既未双修;来世情缘,何妨先种。
彼此有心,则碧落黄泉,会当相见。与君要求月老,注鸳牒于来生,偿此痴愿可耳。
梨影非无情者,而敢负君之情,不以君为知已?
区区苦衷,尽布于此。泪点墨花。浑难自辨,惟君鉴之。梨影谨白。
噫!是人乃有是才耶。则其命之恶也,固其宜矣。一幅深情,如怨如慕。惺惺之惜,余岂无心?此书也,不啻为导余入情关之路线。此后余一副未于之眼泪,又不愁没洒处矣。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得一知己,可以无恨。余非到处钟情者,亦非不知自爱者。年逾弱冠,中馈犹虚。不知者疑有他故,实则余之心积愁成恨,积恨成痴,黄尘莽莽,绝少知音。
一片痴心,原欲于闺阁中得一解人,乃求之数年,迄无年遇。
此念消灭已久,今岁饥驱到此,初无访艳之心,而忽得一多才多情之梨影,余固自负情痴,彼更怜才心切,速引余为知己,此不可谓非吾生之奇遇。情之所钟,其在是乎?
然而名花有主,早嫁东风,岂惟罗敷有夫,且作娥终寡。
余以了无关系之人,与之达缄札、通情款,虽云心本无他,毕竟情非所用,将来结果,必有不堪设想者。然则绝之乎?难端自我发者,自我收之,固未晚也。
无如此时之心,已不由余自主。除非彼能绝余,则余尚可收拾此已散之情丝,不复粘花惹草。倘彼亦如此者,则此重公案,如何了结?当以问之氤氲使者。噫,知己难得,得一巾帼知己尤难。余已得之,宁非大幸?已矣已矣,愿拼此身以与情魔一战矣。
余伏案草此数行之日记,为时已近黄昏,方搁笔时,而新词一阕,又发现于砚匣之底,取而读之,录其句曰:骂煞东风总不知,葬花心事果然痴。偶携短笛花间立,魂断斜阳欲尽时。情切切,泪丝丝,断肠人写断肠词。落花有恨随流水,明月无情照素幔[调寄鹧鸪天]怨句清词,深情若揭,若非清照后身,定是小青再世。余诵此词,不期而泪湿纸角。
识字为忧患之媒,多才即聪明之误。文人多穷,古今一例,况其为薄命红颜哉!忍哉碧翁,既假之以才,何为悭之以福。
既悭之以福,何不并靳之以才。使其无才,则混沌不凿,感触不灵,不知所谓愁,不知所谓怨,并不知所谓情,浑然过此一身,则亦已耳。
奈何天生美人,不与以完全幸福,偏与以玲珑心孔,锦绣肝肠,使之宛转缠绵,多愁善怨,度幽囚岁月,寻眼泪生涯,终其身无展眉之日。是中因果太不分明,虽欲解之,未由也已。
日前鹏郎为余插兰瓶中,历数日而憔悴,今已香销玉殒,无复含烟泣露之态矣。
鹏郎嘻然来,指瓶而谓余曰:“此花枯矣。请以好花为先生易之。”
言毕,即取瓶中枯茎,掷之于地。余急拾之起。鹏郎笑曰:“先生何爱惜残花若是耶?”
余曰:“花虽残,犹有骨在。吾人爱花之容,当兼爱及花之骨。千金市骨,古今传为美谈。余亦当为此花遗骨,寻一好去处耳。”
鹏郎连点其首,若有所会。余回视瓶中,则彼已为余易一香酣红醉之花矣。
余微愠曰:“鹏郎,曩语汝花须留在枝头看,不可轻折以损花寿,汝奈何又忘之耶?”
鹏郎曰:“先生言,余识之。然此花亦阿母教余折取,以供先生赏玩者,毋责余也。”
余再视其花,形如喇叭,色深红,问:“此花何名?”
鹏郎日:“此及第花也。先生乃不识耶?”异哉花名,乃逆余耳。
此春风得意之花,胡不去媚长安道上之探花郎,乃来伴我凄凉之孤客,不亦辱没芳名而羞煞鲰生耶?彼梨影之赠此花,有意耶?无意耶?措余之沦落无聊,抑嘲余之蹉跎不振耶?回首前尘,余能无感欤?因成六绝句以答之曰:东风何处马蹄香,我见此花欲断肠。
会得折枝相赠意,十年回首倍凄凉。
浮生换得是虚名,感汝双瞳剪水清。
痛哭唐衢心迹晦,更抛血泪为卿卿。
几回伤别复伤春,大海萍飘一叶身。
已分孤灯心赏绝,无端忽遇解情人。
背人花下展云笺,赋得愁心尔许坚。
只恐书生多薄福,姓名未注有情天。
梦云愁絮两难平,无赖新寒病骨轻。
一阵黄昏纤雨过,离人听得不分明。
满目乌鸦噪奈何,情缘深处易生魔。
东风来去须珍重,莫遣惊涛起爱河。
崔氏之家,去村里许。竹篱茅舍,淡写春光,颇足流连玩赏。较之近村之荒田败棺,一派萧飒气象,真是别有天地。
舍后有一草场,广可一亩。场上芳草芊绵,迎青送绿,间有黄白或深紫之小花点缀其上,如铺五色毡毹。履其上,滑而且软,倦则可藉以为茵,枕手而看晚山,颇得宗少文卧游之趣。
场之前界一小溪,溪水潺潺,能悦人耳。板桥架溪上,如玉虫禾之横陈。夕阳西下,时有牧童樵子,渡溪而归。人影历乱,倒人波中,如演新奇影戏。
溪旁绿柳成行,迎风作蹁跹舞。过溪则阡陌纵横,一望无际。远山近水,绿树红桥。如斯风景,欲拟桃源矣。
余日周旋于尊严之课堂,夜坐卧于局促之斗室,厥状类囚,幸有此舍后一块土,为遣泄闷遗怀之地。故每至课罢归来,辄独往草场,送此匆匆之暮景。或席地坐,或缘溪行,夕阳如醉,红挂柳梢。凝眺徘徊,得少佳趣。直至暮烟四合,瞑色苍然,乃行而返。比至书舍,则灯光乍明,晚餐已具,又须重理胡孙王生活矣。
余虽终日沉闷,留得此晚来一霎之光影,亦足为终朝辛苦之补偿。且比来数日,更有一特异之景象,入余眼帘,有足以驻余之足,而使余低徊留之不能去者,则余于此处,乃获见伊人数面也。
舍南舍北,编堇为篱以围之。一带粉墙,斜阳恋其一角。
余每于草场上遥望之,仿佛有衣光鬓影,掩映于乱烟残照间。
彼梨影者,镇日价困守兰闺,亦应恼闷,故徙倚门闾,风前小立,聊遣幽情耶。否则其知余至此,不惜天寒袖薄,姗姗而来。
从墙隅篱隙,偷觑个郎也。
分明对面,若即若离,咫尺天涯,银河遥阻。唐人宫词有曰:“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余乃不如日影,犹得从寒鸦之背,斜过墙腰,度上玉搔头也。挑灯独坐,回思日间所遇,似真似幻,赋律绝各四首以记之。
梦也迷离恨也迢,啼莺何事苦相招。
多情似说春将去,一树残红半已销。
深情缕缕暗中传,伫立无言夕照边。
将面如何人更远,思量近只在心前。
吟魂瘦弱不禁销,尚为寻芳过野桥。
欲寄愁心与杨柳,一时乱趁晚风遥
相思无处觅来由,好似痴鱼自上钩。
薄命累卿卿怨否,茫茫情海共沉福
壮不如人老可知,风尘我已倦驱驰。
未能消恨宁辞酒,非为怜才不说诗。
压病埋贫甘落寞,良辰美景懒追随。
今来此地茫茫甚,受尽凄凉却为谁?
宵深先怯被池单,烛泪何心不住弹。
好梦能寻终是幻,同人相对强为欢
(今夕鹿苹携酒来就余饮)。
云沉重岭鹃魂小,月上空梁燕额寒。
闻道蓬莱今有路,好风借便到非难。
风前小立瞥相逢,浅黛深颦有病容。
腰带分明春后瘦,脸波依约酒余慵。
半墙残日留纤影,一抹寒烟杳去踪。
两处独眠情悄悄,难禁今夜五更钟。
浪迹天涯感断蓬,落花何语骂春风。
座无佳士眼常白,灯照离颜影不红。
杜宇寄愁来枕畔,柳丝牵梦度墙东。
文窗六扇重重锁,幽会恐劳想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