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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三月

雪鸿泪史 徐枕亚 7072 2022-06-11 08:18

  

  余父生平酷嗜杯中物,余秉其遗传性,亦与麴生结不解缘。

  盖攻破闲愁,非此无能为力也。

  自来此乡,俗冗不断,常妨把盏。而是乡茶楼酒家,绝无仅有。湫隘嚣尘,不堪驻足,惟足供田夫野老,息肩解渴而已。

  呼童行沽,多不可饮,不得已聊以润我枯喉。放翁诗所谓“村酒甜酸市酒浑,犹胜终日对空樽”者也。

  自寓居崔氏后,乃得倾其家制春酿,其味醉醰,迥异市品,余乃大乐。且主人爱客,每饭必具壶觞。余之酒肠,遂无枯燥之时。加以新愁满眼,欲拨难开,若无红友劝人,只合青衫常湿。余因是益狂饮不休,冀作醉乡之游,暂脱愁城之厄。然而酒入愁肠,酡然易醉,比醉而愁乃更甚,或至哭泣。

  人谓酒能消愁,余谓可消者必非真愁,真愁必非酒力所能消,其反动力或适足以翻腾脑海思潮,膨胀心头热血,令人斫地呼天,不能自己。

  今晚偶醉,万恨齐来,成长歌一首,录示梨影。梨影阅之,或詈余狂,或怜余痴,余亦不暇问也。

  梦霞梦霞尔何为,身长七尺好男儿。尔之处世如钝锤,尔之命恶如漏卮。待尔名成志得遂,苍浦须有开花期。忆尔幼时舌未稳,凌云头角削玉姿。偷笔作文学涂抹,聪明刻骨惊父师。观者谓是丹穴物,他年定到凤凰池,而今世事以迁移,尔何依旧守茅茨。十年蹭蹬霜蹄蹶,看人云路共奔驰。今日人才东渡正纷纷,尔何不随骥尾甘守雌?鸟雀常苦肥,孤凤不得竹实而常饥;鸟雀皆有栖,孤凤不得梧桐而伤离。人生及时早行乐,尔何工愁善病朝欷暮唶而长噫!饥驱寒逐四方困,日暮途穷倒行而逆施。寒俄孤灯一束诗,心力抛尽不知疲。尔何不咏清庙明堂什,惟此写愁鸣恨纸劳墨瘁为此酸声与苦词。尔生二十有三载,世间百忧万愤何一不备罹。少壮情怀已若此,如何更待朱颜衰。吁嗟乎尔之生兮不如死,胡为乎迷而不悟恨极更成痴?看花得意马蹄疾,尔之来兮独迟迟。落红狼藉难寻觅,空对春风生怨思。闲愁满眼说不得,以酒浇愁愁不辞。倾壶欲尽剩残沥,洒遍桃叶与桃枝。一日愁在黄昏后,一年愁在春暮时。两重愁并一重愁,今夜无人悲更悲。三更隔院闻子规,窗外孤月来相窥。

  此时之苦苦何似,游魂飘荡气如丝。泪已尽兮继以血,泪血皆尽兮天地无情终不知!掷杯四顾愤然起,一篇写出断肠词。是墨是泪还是血,寄与情人细认之。

  无端小病,淹缠床褥者一旬。校课久荒,日记亦于焉中断。今幸就痊,而镜里容颜,已非昔日。

  医者谓须调摄,不可劳精疲神,即笔墨之事,亦应暂为捐弃。故虽能强起,只于庭前试脚,未出舍门一步。然医者欲余捐弃笔墨,沉伏斗室中,舍此又何以自遣?因翻日记簿,补记病中之状况。

  余之病也,半伤于酒。彼夜大醉后,晨起头目晕然,似宿醒犹未解者。继而大嗽,有物自喉间跃出,视之血也。连嗽连吐,余遂失其知觉。

  比醒,则余身已僵卧榻上,一人以手按余掌,崔翁亦在旁。

  知此老热肠古道,讯知余病,已为余延得歧黄妙手矣。

  医费姓,颇负时名。既诊余脉,日:“此似心疾,幸所感尚浅,能捐除万虑,不涉愁烦,当可获愈。藉非然者,则非医生之所能为力也。”

  余闻医言,知病源不误,心乃大惧。且知咯红一症,患者多不治,余体赢弱,今犯此,宁有幸者?不幸作他乡之鬼,尚有倚闾老母,将何以为情,余罪不更重耶!

  明知此症系伤情所致,不斩除万叠之情丝,将无以保全一线之生命。然而孽根深种,怨愤难消,辗转衾枕间,殉情之念,与惧死之心,交战于胸,神志为之益昏。而斯时之梨影,亦为余多担一重心思。鹏郎则如穿帘燕子,倏去倏来,以报告病情于玉人之耳。余于昏惘中,伏枕书一律以示之。

  情魔招得病魔来,愁乱如丝拨不开。天上难平牛女恨,人间谁识马卿才。三生宿债今生果,九死痴魂不死灰。若是情关能打破,四禅天可免风灾。

  至第四日,余稍清醒,鹏郎复以书至,随后秋儿捧方开之蕙兰两盆,置于榻前之案上。

  余问:“何为?”则曰:“夫人言,以此代先生药石也。”

  余不觉为之感绝,徐取其书,展而阅之。

  醉歌方终,病魔旋扰。深闺闻耗,神为之伤。只以内外隔绝,瓜李之嫌,理所应避。不获亲临省视,稍效微劳,十分焦灼,莫可言宣。闻君之病,中酒也。

  然中酒者,病之所由起,而伤情者,则病之所由来也。

  鲜红一掬,此岂可以儿戏者?情海茫茫,君竟甘以身殉,而捐弃此昂藏七尺乎?

  呜乎!君亦愚矣。君上有老母,下无后嗣,一肩甚重,莫便灰颓。梨影诚不敢以薄命之身,重以累君也。君果爱梨影者,则先当自爱,留此身以有待,且及时而行乐。眼前虽多烦恼,后此或有机缘。谚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言虽小,可以喻大。

  请君即其旨而深思之。愁城非长生国,奈何久居不出,以自困而自囚哉?

  昨闻医者,亦谓君病系心疾,服药不能见效,夫心疾须以心治之。一念之苦乐,生死之关头也。但使灵台不昧,奚须药石为功?制恨抑愁,以熄情火。平心静气,以祛病魔。言尽于此,愿君之勿忘也。

  芳兰二种,割爱相赠。此花尚非俗品,一名小荷,一名一品。病中得此,足慰岑寂,且可为养心之一助焉。

  临颖神弛,书不成字,纸短情长,伏维珍重。书尾附有五绝二首,系分咏二花之作,并录于下:一品名休羡,家贫无好花。

  素心人此夕,应共惜芳华。

  (大一品)

  故与淡烟遮,销魂是此花。

  藉兹情种子,伴尔病生涯。

  (小荷)

  余病中得此多情之抚慰,良胜于苦口之药石。而案上之盆兰,阵阵幽香,由鼻观沁入心脑,更觉神清气爽,心胸豁然,病竟若失。感谢玉人,所以惠余者良不浅也。今日已能握管,应亦有以报之,乃作小简,并填小词二阕。

  既惠名花,复颁佳句。深情刺骨,我病已苏。重帘不卷,香气氤氲,不啻与卿晤对一室,促膝谈心也。

  呜呼!卿之厚我,可谓至矣。卿不忍余为情死,卿若此,余又何忍不为卿死哉!花名二咏,幽娴婉丽,如见卿之为人。两花字韵,不脱不粘,令人叹绝。

  呜呼!多才薄命,自古已然。名士美人,同声一哭。然后知余与卿相怜相惜,一往情深者,固非无因也。春风多厉,卿亦宜善自珍摄,千万勿以余故,有伤玉体,则余更无以对卿矣。深情,笔何能罄。

  略书数语,藉慰锦怀。

  思佳客(大一品)

  报答春晖擢紫芽,盈筐合献帝王家。头衔品自无双贵,芳国香应第一夸承雨露,嗜烟霞,却甘淡泊洗铅华。余情已向幽丛托,不爱春风及第花。

  忆萝月(小荷)

  花娇欲语,抟露如擎雨。冉冉情根还乞护,恐有鸳鸯魂驻。相遗多感情深,合欢梦里同寻。卿性幽如兰性,侬心苦比莲心。

  填成自视,笔涩词呆,远不如来诗寥寥四十字之切合自然。

  深情刻露,竟不能以多许胜彼少许矣。

  昔贾宝玉与大观园姊妹联吟,名字常题榜尾,非稻香社主,故加屈抑,亦非宝玉才不能胜,实故作劣诗,自甘让步,此自是情人作用。余则初无是想,且刻意求工,而卒无以胜。未知梨影之才,视诸林、薛诸人何如?余愧无宝玉之深情,亦愿尽焚芜稿,拜倒妆台,北面执弟子礼矣。

  晴日一窗,不写《黄庭》而写情简,自责亦复自怜。更翻前月日记,有咏兰二律,此诗已得诵之香口。前次赠兰,慰余客中寂寞,此次赠兰,伴余病里生涯,用意相同,寓情弥永。

  彼因爱兰而推爱及于余,余能不因爱赠兰之人而兼爱此兰耶?感念之深,殊殷余恋,觉前诗犹未足以尽余之意也,爰武原韵,再成两律:馨香远赠寄深情,露眼如将肺腑呈。

  君子有心同臭味,美人此意最分明。

  更无别艳能移我,除却斯花那比卿。

  今日素琴须一奏,忘言相对两相倾。

  春风识面太迟迟,令我潇湘系梦思。

  佩岂无缘终不解,芬犹未尽恐难持。

  任他群卉夸颜色,只愿终身伴素姿。

  一掬灵均香草泪,兰闺同此断肠时。

  乘养病之余闲,作传情之密简,叠叠锦笺,粉如雪片。屈彼大鹏,(意指鹏郎)作青鸟使,个中秘密,殊无虑局外人知其一二也。

  余前欲索观梨影诗稿,渠未允余,余亦不敢强。今乃又向之哓哓,谓闭户养疴,长日寂寂,对兰思卿,神为之往。更诵佳句,弥殷想慕,想卿耽吟自昔,积稿必多。曩者见索,未蒙俞允。偶然忆及,情如饥渴。卿如念余,其毋吝此。此函去后,果生效力。是夕鹏郎以一小册子来,题曰《醉花楼吟草》。余大喜过望,开卷则有一笺夹于其中,乃先阅之。

  侬无命,且无才,君何苦苦逼侬,必欲依献丑而后己,未免太不相谅矣。吟咏一事,从前颇喜为之,然月夕花朝,聊以自遣,不足云诗也。自遭不幸,意兴索然。

  此事抛弃已久,所存者只数年前旧稿一小册。中多自伤身世之作,如秋虫唧唧,应时诉哀,阅之令人无欢。夜阑灯,自诵一过,泪洒云蓝,辄将新痕把旧痕湿透。君仔细认之,当分得出几重泪迹也。

  曩所以索而不与者,以君亦伤心人,似此怨苦之音,入君之耳,徒累君悲增忉怛耳。今若此,则魏收之拙,不能再藏,而君司马之泪,亦岂能自制乎!(下略)嗟乎!余得此诗,乃尽悉彼姝身世,一天欢喜,果化作一天烦恼矣。此一册断肠草,固成于未赋离鸾以前。当时秦嘉徐淑,双影翩翩,正花好月圆之候,宜乎芦帘纸阁,叠韵双声,互织同功之茧,不为啼血之鹃。而乃笔尖吐露,只有哀音;花底推敲,尽芟绩思。岂诗人多穷,闺阁亦难逃此例耶?盖至性所流,情难境易。外感所触,怨比欢多。

  嗟乎梨影,固生带愁根者。幼伤孤露,椿萱之荫无存;长更伶仃,姊妹之花又折。人生不幸,无过于斯。即令夫婿情多,锦帏春好,亦难化哀思为烟云,托情于风月。然而篇存怀旧,聊抒已往之悲;字触灵机,又作未来之谶。言为心声,感应至捷,无家之痛,重以无夫。从此一生,更无余望。是固彼苍之故厄其遇,抑亦梨影之有所自取也。

  披阅数过,茶残香冷,弥复塌然,乃择其尤凄惋可诵,及与若人身世有关系者,录数篇于余日记,以志不忘。

  韫玉余姊,归梁溪顾氏,清才早世,永绝诗筒。

  逝者悠悠,生者怅怅。花光月影,增悲于清夜良时;剩札遗诗,触动于窗前灯下。姊也早逝,先赴清虚;我尚偷生,浑难解脱。挽歌当哭,了恨无期。

  慧业生成早悟禅,消魂恰值放青莲。

  一身如寄原无碍,万事全抛始是仙。

  料得难忘儿女爱,可能即到父娘前。

  帐中蝴蝶伤虚幻,愿祝迢登兜率天。

  诵姊遗诗感作

  姊妹戏呼元白友,何期才美早成仙。

  余情胜似香山老,痛对遗诗忆昔年。

  韫玉楼中玉化烟,梁溪风月失吟仙。

  抛诗起问梅花道,我住人间得几年。

  手把遗编泪似丝,此生无复共吟期。

  人间多少伤心恨,最苦花残春尽时。

  闻雁

  雁声风送白云开,凄咽悠扬入耳哀。

  两岸芦花一条水,年年辛苦客中来。

  读《长生殿》传奇

  乱烟零草不胜春,一树梨花葬玉人。

  碧落黄泉无可问,雨铃凄咽独伤神。

  阅《西湖佳话》

  春到孤山翠似屏,玉梅花曲韵堪听。

  不消细辨真和假,总觉堪怜是小青。

  阅史有题

  争战河山得几年,美人香草夕阳边。

  古今多少兴亡恨,付与寒鸦啄乱烟。

  有忆

  蟋蟀声中雨似烟,关心偏忆少年时。

  联床姊妹新秋夜,此景如吟梦里诗。

  阅回文诗

  读罢回文月上初,妙文真可愧相如。

  窦郎犹是钟情客,不负萧娘知纸书。

  梅花

  

  雅淡最宜来月下,清高原合占春先。

  六桥流出空山梦,一笛吹开古岭烟。

  不效巡檐争索笑,知花早已悟枯禅。

  统阅全稿,伤逝之作占其半。兹录者尚未及十之二三也。其余《长生殿》、《西湖佳话》、回文诗及梅花之末联,当时聊寄闲情,后日尽成谶语。心之所感,事即应之,有莫知其所以然者。使梨影自将诸诗玩其意味,而证以今日之境地,应亦爽然自失。知一点灵犀,已早作来日大难之警告,而当时固未之觉也。

  余又赴校数日矣。病后精神,已如其旧。晨出夕返,脚踪儿忽东忽西;枕冷衾单,梦魂儿忽颠忽倒。

  盖一病之余,于余身初无所损,而转有所益。所益者非他,脑蒂之潮,翻飞十丈;胸头之血,热胀一腔。愁丝之乱者益棼,心灰之死者复活。

  明知不宜久恋,而情魔逼人,节节进步。虽未至失足,却大有不肯回头之意。余亦不自解何以迷惘至是。昨宵梦里,竟至离魂,仿佛身轻如燕,飞人香闺,与个侬絮絮话情,难分难解。而饥鼠跳梁,惊回好梦。灯花半萎,寒照床头。鬓影衣香,杳不可迹。则又废然而叹,不复成眠。枕上成诗入绝,晨起录出,以云梨影。不知渠亦曾同梦否也?

  落魄劳卿格外怜,青禽几度费鸾笺。

  世间那有痴于我,悟到痴时痴更颠。

  瘦尽伤春病要成,百般情绪总难明。

  旁人未识余心苦,劝向红尘学养生。

  游子他乡恋旧衣,壮心痴愿两俱违。

  近来不作还家梦,只傍妆台夜夜飞。

  灯寒漏涩夜何如,正是孤窗月上初。

  好梦乍醒袭半冷,卧听饿鼠啮残书。

  仙风无路到蓬莱,此恨终身撇不开。

  蝴蝶已拼痴到死,肯教飞上别枝来。

  愁来愁去两心知,梦想魂劳十二时。

  幸有诗篇能代语,不然何以慰想思。

  倚门独立数归禽,麦浪如云思共深。

  柳织愁丝长几丈,应知共系两人心。

  多情却似总无情,见面无言背面行。

  何日素心人对面,诉将哀怨到天明。

  余自病后,已戒除杯中物,主人知余意,亦不复以壶觞供客。每届晚餐,只登饭颗之山,不入酒泉之郡。

  今日夏至,校中无课,余乃饭于馆中,秋儿复为余设饭具,且侑以一盘樱桃梅子,充仞其中。盖吴中习惯,每逢佳节,必荐应时果品。夏至之食梅樱,犹中秋之供菱藕也。

  三杯饮尽,已觉微醺。更食青梅一颗,酸沁齿牙,不复能饭。酒阑意倦,倚枕假寐。俄而一片痴魂,居然化蝶,又飞绕于香闺绣阁之旁矣。

  栩栩移时,闻耳畔有人高唤,遽然惊觉,张目而视,则鹏郎立于余侧。

  余笑曰:“鹏郎,汝乃学鼠子作剧,扰人清梦耶?”鹏郎不答,授余以纸。余曰:“是又诗债来矣。”接而阅之,纸尾附数语曰:“君案头有《石头记》,可假侬一阅?”

  余乃起,取书付鹏郎,更书四绝以示之曰:墙角桑阴守野庞,午慵难遣睡魔降。

  梦中起把新诗读,蝴蝶当窗飞一双。

  百结愁肠得酒宽,麦风微送余寒。

  而今始识相思味,直与青梅一样酸。

  前辈风流事有无,春烟蜀市客行沽。

  诗心应比琴心苦,欲觅当年旧酒垆。

  一卷《红楼》梦醒余,情怀渺渺独愁余。

  令朝付与闺中看,误尽才人是此书。

  异哉余病!不知其所自来,亦不知其所自去。咯红一症,本非癣疥。余初病时,沉沉若死,药石不能攻。医生为余忧,即余亦未尝不自惴惴。而一言之劝,憬然而悟;一念之转,霍然而苏。神速若此,生死之权,果操于谁之手欤?

  余固梦梦,旁观自有清者。清者何人?梨影也。梨影谓余病系伤情所致,斯语殆确。然使余不病,梨影决不肯遽为此言以慰余,彼所谓伤情者,非与彼深有关系在耶?

  夫余未病之前,梨影于余,若有情,若无情。虽瑶缄往返,诗筒唱酬,一点芳心,早暗地作惺惺之惜。而言语动作间,尚不免有所顾忌,未有以表示其爱情之热度。

  迨余一病,然后不能自制。灯下侍儿,传言琐琐;床前爱子,顾影依依。沉挚之思,心为焦灼;馨香之赠,意更分明。

  娓娓爱语,款款深情。药烟病榻间,乃尽够余消受。

  人情于有关系之人,骤闻其遘不幸事,未有不惊皇无措、言动改常者。究竟梨影视余,果有关系与否,余未敢知。然就彼数日中表示于外者测之,则梨影之心,一余之心耳。彼果无意于余者,何为而若此?

  余知彼闻病后,所以为余忧者,有甚于余之自忧者也。余非彼亦不病,梨影既知余矣,余复何病哉!

  个人一点真情,表现于余之病后者,尤多缠绵恳切之处。

  今日层层追忆,殊令余且感且惭,又悲又喜也。一诗稿也,曩日靳不我示者,此日索之,而一卷清词,已饱余之馋眼。尤可感者,余病已愈,初无需于药石,而秋儿传夫人命,日遣医生视余,意若谓个郎病后,身弱如花,非得药力滋补,难复健矣。

  余昔日啜此苦口之汤,而攒眉梗咽者,今日啜之,醰醰然有余味焉。鹏郎自余病后,辍读至今。余意其荒于嬉也?遣秋儿招之来。则曰:“夫人自课矣,先生可早眠以将息病体也。”

  余赴校之日,秋儿尚来尼余,谓余大病新愈,宜静心调摄,俾可恢复精神,毋遽奔波自苦。秋儿能言,一鹦鹉耳。调而教之者,自于人在也。

  余以旷课兼旬,久劳杞生庖代,今能强步,不欲再累他人。

  宁负此谆谆之密嘱,复为草草之劳人。固知爱我者之心,尚为余悬悬而莫定也。

  余嗜饮,而孱躯赢弱,不胜酒力。此次之病,伤于情者半,伤于酒者亦半。梨影知之,则为一痛切之函,戒余辍饮。略谓酒能败德,亦能伤身。麴秀才非好相识,绝之为宜。君如念侬言者,其勿再沉湎以自贻伊戚也。余得此函,曾口占二绝以答之曰:病渴无才转自危,堆肠积肚是相思。

  会看索我枯鱼肆,瘦骨知能耐几时。

  花前病酒也风流,争奈寒宵形影酬。

  感汝殷勤频劝诫,教侬何物可消愁。

  梨影之所以待余者若此,余之所以感梨影者何如。迟暮相逢,嗟此缘之已晚;缠绵不解,复余思之难芟。余初认为片面之相思,今则确知为双方之互感矣。

  方余病中,亦尝自危自惧,自警自责,力欲摆脱此情丝束缚,还我一无牵挂之身。而今病后思量,弥增痴恋。此心又胡能不作死灰之复活者?情根不可割,病根又胡以除?明知薄福书生,终作含冤情鬼。顾后来之事,此时殊无暇计及,惟持余一点痴心,消受此眼前狂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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