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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四月

雪鸿泪史 徐枕亚 12705 2022-06-11 08:18

  

  今日徇杞生之请,举行春季旅行,赴鹅湖各校参观焉。

  鹅湖为锡金重镇,山水清嘉,夙称善地,风气之开,较他乡独早。学校林立,成绩斐然可观。

  李率学生整队行,余独棹小舟往。归途过一村名蛮里者,云即昔日泰伯逃居之地。村有泰伯遗庙,规模宏丽,气象犹新。

  因率诸生入庙瞻仰,且小憩焉。

  庙中主持,为一老道士,能诗,年八十余矣,童颜鹤发,意致洒然,与语绝凤雅,不作长生不死谈,真有道之土也。余口占一律以赠之曰:出门遇道士,双袖拂红霞。

  铁笛横吹晚,看山不忆家。

  呼童拨炉火,为我煮琼花。

  欲叩长生旨,无言指日斜。

  余此行虽以舟代步,然亦惫甚。比归杞瞑,草草晚膳后,亟思往华胥国一游。

  甫拟扫榻就睡,衾中有物隆然,触于眼际,揭衾视之,则镜架一具,中贮美人影片,亭亭似玉,飘飘欲仙。展玩之际,狂喜不自禁。镜中人,梨影也。余与梨影,两情之恋爱,已臻极点,而一面之缘,尚虚佳会,畴昔之夜,月色朦胧。隔窗窥觑,苦未分明,今仍于画图中省识春风之面,何幸如之!此影既为余发现,然则今日梨影必来余室矣。

  余复遍烛室中,冀尚有余踪可拾,偶见地上纸灰散乱,检视之得烬余纸角一,草书七字曰:“悠悠人亦去如潮。”殆为余不在而作也。乃即夕草一小简,并赋四律以报之曰:仆一介书生,寄危根于客土,深蒙过爱,感极生惭。前生之因乎?令世之缘乎?吾不得而知之也。呜呼!仆之所以独坐愁苦,塌然摧肝,忧愤填膺,不能自解者,亦以独操古调不遇知音为恨耳。今既得卿,此生为不虚矣,复奚惜此浮花断梗身哉!卿前书日:“非冤家则不聚,非同病则不怜。”斯言也,即我所欲言而未言者也。我心即卿心,卿心即我心。人睽两地,情出一源。我心已为卿剜,我身亦为卿有矣。今日鹅湖之行,强为同人挟去,幸卿顾我,徒使卿增室迩人遐之感。剩劫灰于地上,未识诗心;覆小影于衾中,深知爱意。此情此情,图报维难,惟有将卿玉影,日夕以香花供奉,祝卿吟怀常健,百病皆消耳。律诗四首,一以答过访之意,一以谢赠影之情。知我者或不嗔余轻薄也。

  鹅湖结队偶从行,负却殷勤访我情。

  湘管题诗痕宛在,纸灰剩字意难明。

  室中坐久余兰气,窗隙风过想□声。

  我正来时卿已去,可堪一样冷清清。

  暂驻仙踪独自看,入门如见步珊珊。

  更劳寄语悲人远,为觅余香待漏残。

  命薄如侬今若此,情真到尔古应难。

  青衫红袖同无主,恨不胜销死也拼。

  意中人是镜中人,伴我灯前瘦病身。

  好与幽兰存素质,定从明月借精神。

  含情欲证三生约,不语平添一段春。

  

  真真画里唤如何,镜架生寒漫费呵。

  一点愁心攒眼底,二分红晕透腮涡。

  深情邈邈抵瑶赠,密意重重覆锦窝。

  除是焚香朝夕共,于令见面更无多。

  今晚得梨影复书,情深虑远,不啻清夜钟声警人痴梦也。

  录其词于下:

  我来君不在,君若在,我亦不来。留诗一句,出自无心,君勿介意。至以小影相遗,实出于情之不得已,致不避瓜李之嫌,亦不望琼瑶之报。盖梨影以君为知己,君亦不弃梨影,引为同玻然自问此生,恐不能再见君子。种玉无缘,还珠有泪,不敢负君,亦不敢误君。海萍风絮,聚散何常。此日重墙间隔,几同万里迢遥。一面之缘,千金难买。异日君归远道,妾处深闺,更何从再接霞光,重圆诗梦?赠君此物,固以寄一时爱恋之深情,即以留后日诀别之纪念耳。

  是夕余复作书报梨影,并附以二绝,聊以表明余之心迹,盖即梨影所谓出于情之不得已也。过三鼓始就寝。

  启诵芳札,情怨缠绵,真欲呕心相示,读未竟,不知何来一副急泪,将香笺湿透一半矣。卿固非怀春少妇,仆亦非轻薄儿郎,此日两心均不克自持,总缘情丝一散,难以复收耳。

  仆也不敏,生非富贵之家,长无乡曲之誉,以乖僻之情性,择冷淡之生涯。遭家不造,老父见背,惟一兄一母是依,孤苦伶仃,艰难万状。今日此身,正如一片春萍,随风飘泊,劳人草草,寤寐难安。

  今岁证鸿雪之因缘,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则两人今日相逢,亦如风际杨花,偶然聚迹耳。况今者青鸟书来,已积千行之锦;蓝桥路断,曾无一面之缘。异日者地角天涯,水分云隔,非特不得形影相依也,恐并魂梦亦不能偷接矣。

  伤哉!伤哉!念及此而余之悲慨,宁能自己耶?

  赠影之意,仆亦知之,何寄情之深且远也!

  呜呼!卿以冰姿玉质,沦于穷乡僻壤之中,极尽颠沛流离之惨,此才可惜,此恨谁知?幽兰之挺秀于岩谷也,长养春风,孤根自保,不遇君子,谁惜馨香?

  其不被溷于荒榛丛莽,见笑于李夭桃也亦仅矣。兰耶?人耶?卿之愤泣,不亦宜耶!鹏郎虽幼,聪颖过于群童,真卿子也。充其学力,将来可耀门楣。然则卿虽薄命,犹可少慰。视仆之沉沦,不已较胜一筹耶?

  仆所遭不幸,性复耽吟,声凄孤韵,一灯一箧,行将终其身于忧愁困苦中,今更自累不足而累卿矣。卿前言不愿仆为卿累,仆今则不能不使卿为仆累。但自今以往,无论悲欢离合,卿既以同病人相待,仆总拼以一死报卿耳。

  夫人患贪生耳,人事虽难知,极之以死,而何事不可了哉?情患不坚耳,苟能持此心于永久,人间天上,何患无相见期哉?我书至此,不禁掷笔狂呼,不复知此身何有也。

  名花老去见无期,嗟我寻春到已迟。今日断肠泪欲尽,断肠空对半残枝。

  我自狂痴敢怨卿,本来薄福是多情。来生愿果坚如铁,我誓孤栖过此生。

  今晨又得梨影书,并颁到香笺一叠,客中正乏此物,谨受而藏之。此后千行万行,不愁写不尽相思矣。赋四绝答之:凤纸曾经素手摩,一回持赠意云何。

  从今远寄同心字,写到相思语更多。

  卜居若得傍兰闺,海燕年年免独栖。

  容我桃花源里住,此身不再出仙溪。

  镇日昏昏梦绕床,小窗消受午风凉。

  寻常一样高槐日,偏向愁中故故长。

  菜花过风麦全黄,摘叶提筐一巷忙。

  今夜蚕房篝影畔,有人不睡倚残妆。

  命途偃蹇,人海飘零。元龙豪气,久作冰消;司马雄心,亦为灰死。石痴行后,梨影屡劝余东渡,并愿拔簪珥以助余行装。自顾驽骀,局促若此,愧无以副我玉人之期望也。深宵苦忆,万感来来。既成长书,复吟短句:东渡之言,出之他人,无足深怪,卿能真知我者,亦以斯言劝我,得毋同于流俗人之见,与素心大相刺谬乎?继而思之,不觉悄然而悲,泫然而泣日:“卿固爱我之深,望我之切,不忍我为终穷天下之志士,不得已而为此言也。”

  呜呼!卿之用心,如此其苦也,能不令我感卿恋卿、结于肠而不解、入于骨而不灭耶?虽然,卿固闺阁中第一情人也,仆则天地间第一恨人也。

  畴曩心迹,已尽于《放歌》一章,卿已知之,无庸复赘。方今环球竞争时代,有进无退,有志之士,孰不欲争先捷足,发现于经世作人之大剧常而我也独闭门枯坐,郁郁不乐。惟是一腔幽愤,托之劳人思妇之词以自遣,徒使青春白日,消磨于一吟一醉之中。

  此其中实有大不得已者在,而岂敢自附于骚人墨士之林哉!

  呜呼!河山一局,已剩残棋。风雨孤灯,空怀磨剑。念兹黄种,负我青年。今日者愤时嫉俗,竟欲将功名富贵一举而空之,非年不如人也,才不如人也,实自知命不如人耳。

  好荣而恶辱,我非异于人情也。故每当春阳暖活之时,风日晴明之候,一草一木,皆有斗生之心,一花一鸟,尽有矜时之意。对此韶光,少年用世之心,未尝不怦怦欲动。而一转念间,叹时运之不济,伤命途之多舛,则又未尝不沉醉悲歌,继之以哭而不能自己也。

  当终军弱冠之年,已有庚信江关之感,死灰终无复燃之时,枯木宁有回生之日耶?卿顾欲以乘风破浪之宗悫望我,此意良足感,此愿恐终虚也。肺腑之言,若蒙鉴察,为幸多矣。

  名场失意早沉沦,卖尽痴呆度几春。

  名士过江多若鲫,谁怜穷海有枯鳞。

  感卿为我惜青春,劝我东行一问津。

  我正途穷多若泪,茫茫前路更无人。

  此身已似再眠蚕,补明时合抱惭。

  事业少年皆不遂,堂堂白曰去何堪。

  世事年来万念灰,风波险处便惊猜。

  斯人不出何轻重,自有忧时名世才。

  痛余老父,为余而伤其生,功名两字,不啻与余有不共戴天之仇,心灰气短,非一日于兹矣。梨影因自惜而惜余,曩者以及第花相贻,寓有深意,使余枨触十年前事,万倍伤心。尔时之梨影,仅知余为名场失意人,初不知为此微名,已死余之老父。此惨痛之纪念,何尝有一日去余怀抱。折花相赠,原迫于怜才一念而来,余惟自痛自伤,固未敢怨梨影之逆余心坎,其后《放歌》一章,余已自陈其心迹。聪明如梨影,畴不能即诗见心,相喻于无言之表。

  乃自石痴东去,复感芳心,时以此逆耳之言,强聒不已,谓君亦健者,着鞭怎让他人,郁郁居此胡为乎?忍哉梨影!斯言也,持刀以刺余心,痛不至此也。汝胡不思,余而尚有一点名心未死者,何不走马长安,探春上苑,顾来此寥寂之乡,共尔销魂之侣,对泣于花残春尽时耶?欲为下车冯妇,余尚有羞恶之心;欲为投笔班生,余已无英雄之气。黄尘莽莽,举步皆非;白日攸心,浮生已促。梨影既引余为同病,是已知余心矣,又复苦苦相劝,意果何居?

  今日复得梨影书,一片苦心,始和盘托出,彼之用意,固有较怜才一念而探焉者。余欲怼之,无可怼也。天乎,天乎!

  所以虐余与梨影者至矣,又何为而使此一双可怜虫无端会合,可望不可即耶?

  嗟呼霞郎!尚愿听梨影一言乎?君书作誓死之语,君诗作非分之词,亦知梨影果为君何人?梨影所处之地位,尚可与君自由恋爱与否?君如此用情,果于两人有所裨益与否?君胡不细加审度,而陡出之以孟浪也。

  梨影已为失群之孤鸟,惟欠一死,埋香冢下,呜咽声声。梨影固自有可悲者在,非为君也。君自葬花,侬自哭花,虽然一样凄凉,自有各人志趣。梨影与君之关系,果安在哉?

  初不料因此而一线牵连,又来孽债,再接再励,遂成今日不了之局。早知其如此,梨影即有无穷痛泪,亦当暗洒于无人之深闺,不敢为君所闻,为君所见,致拨动君心之哀感,惹起君心之爱恋也。

  夫使吾两人而三生石上订有夙缘者,则相遇亦何待于今日?既无缘矣,又复相遇,此亦无可奈何之事。

  放下愁肠,斩除烦恼,斯为计之上者。其不能也,则为文字之交,结精神之爱。月见灯前,频传锦字,天涯地角,不隔诗心,亦情人之末路,苦海之生涯也。

  君为梨影病,梨影未尝不为君憔悴;君愿以一死报梨影,梨影亦未尝不愿以一死报君。

  然而君固不可死,梨影亦乌可便死?此生各有未完之事,人世已无再到之春,来生之约,姑妄言之可也。必欲于今生捐弃一切,宁非大愚!以君才华卓荦,夫岂久居人下者。

  男儿三十不得志,则亦已耳。君今未满三十,正可有为之时,又乌知其终不得志?君固自伤身世,无梦功名,然不遇梨影,则固无预梨影事。既遇梨影,而使君之性情,益复凄恻,君之志气,益复颓唐。又复重之以盟誓,要之以他生,一若此为毕生恨事,从此不愿复问人间事者。君爱梨影而不知自爱,梨影惜君而君不自惜,夫梨影一女子耳,即令相逢未嫁,如愿以偿,亦何足恋!况其为孀闺之怨妇乎?

  君为一梨影而伤心至于此极,梨影自思殊觉不类,而恨无法以悟君之痴。东渡之言,盖欲君速离此伤心之境地,勿迟徊留恋,而自误其无量之前程也。君恋梨影,以梨影之有微才耳。方今女学昌明,济济英雌,不乏才貌俱优之辈。如君矫矫,何患不逢佳偶?梨影不祥人也,极君愿望,亦不过听琴计遂,卖酒心甘,与司马、文君结千秋同调。梨影纵不难拼此残躯,偿君痴愿,而夕阳虽好,已近黄昏,名节既德,终身抱慝,君亦何取于侬也!

  嗟乎霞郎,事已无可奈何,只合大家撒手。君其速悟,勿为无益之悲。君即无意进取,而春城莺燕,海国风光,世界花花,正大有寻欢之处。此间非乐土,速去为佳。梨影之所以劝君者止此,君能从梨影言,是即爱梨影也。否则坚持不决,好梦终虚,悲苦殒身,两无所益。男儿七尺,躯死自有所,为一不可恋之女子而死,此所谓轻于鸿毛者也。君其念焉。

  噫,忍哉!东渡之言,余初谓梨影怜才心切,与余昔日之劝石痴,同一用意,孰知彼固欲藉此离余。而跳出情关之外,为余计实自为计也。余诚累彼,明知其无可恋而与之作非分之周旋,寻可怜之生活,使彼一寸柔肠,为余辗转,灯昏月冷,徒唤奈何,不得已以劝勉之言,为解脱之计,其用心绝苦,其抱恨良深,亦知余读此书,当更生若何之感想,而速能抛撇此情耶?

  嗟乎梨影!汝固可怜,余宁得已?此事发端,良由于余一书挑逗。然使汝置而不答,则余情亦无着处耳。何为而瑶笺叠叠,频传玉女之言;香草离离,狂赚灵均之泪。青衫红袖,同是天涯;缺月残花,偏生幻想。蝶迷短梦,双双待死之魂;茧织同功,一一传情之作。

  至于今日,两方交感,一样无聊。欲合固难,欲离岂易?

  余固不能舍彼,彼亦何以舍余也。埋香何事,我诚身世悲多;还泪而来,渠亦前生债重。蓦然相遇,事岂无因?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今乃云君自葬花,侬自哭花,一若两人之相感,与此事绝无关系者。

  嗟乎梨影!若言殆欺余也。事已至斯,尚有何说!余情不二,余恨无穷,石烂海枯,长此终古。休矣休矣!其毋再为此苦语以劝余,而徒增余心之痛也。

  余读此书,余言又乌能已!披肝沥血,重写蛮笺,更赋数诗,以见余志。梨影梨影,此为余第二次之誓书矣,万千衷曲,尽在个中。汝其鉴之,前书已志余日记,因将此书并志之,以为异日情天之证。记取蔓草埋香之日,便是韩凭化蝶之时。此一点真诚,或尚能取信于梨影也。

  顷接手书,谆谆苦劝,益以见卿之情,而益以伤仆之心。卿乎卿乎,何忍作此无聊之慰藉,而使仆孤肠寸寸断也。仆非到处钟情者,亦非轻诺寡信者。

  卿试思之,仆所以至今不订丝萝者何为乎?仆所以爱卿感卿而甘为卿死者何为乎?卿诵仆《红楼影事诗》,可以知仆平日之心;卿诵仆前次寄赠之稿,可以知仆今日之心。

  卿谓仆在新学界中阅历,斯言误矣。仆十年塌翼,一卷行吟,名心久死。迄今时事变迁,学界新张旗帜,仆又安能随波逐流,与几辈青年角逐于词林艺圃哉?

  今岁来锡,为饥寒所驱,聊以托足,热心教育,实病未能。卿试视仆,今所谓新学界,有如仆其人者乎?至女界中人,仆尤不敢企及。仆非登徒子,前书已言之矣。狂花俗艳,素不关心。一见相倾,岂非宿孽!无奈阴成绿叶,徒伤杜牧之怀;洞锁白云,已绝渔郎之路。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卿之命薄矣,仆之命不更薄乎?无论今日女界中,如卿者不能再遇。即有之,仆亦不肯钟情于二。既不得卿,宁终鳏耳!生既无缘,宁速死耳!与卿造因于今生,当得收果于来世,何必于今生多作一场春梦,于来世更多添一重孽障哉!

  至嗣续之计,仆亦未尝不先为计及。仆虽少伯叔,幸有一兄,结扌离数年,亦既抱子,但使祖宗之祀,不至自我而斩,则不孝之罪,应亦可以略减也。

  仆闻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食我言,愿与薄幸人一例受罚。卿休矣,无复言矣。我试问卿,卿所以爱仆者,怜仆之才乎?抑感仆之情乎?怜才与感情,二者孰重孰轻乎?发乎情,止乎礼义,仆之心安矣,而卿又何必为仆不安乎?

  或者长生一誓,能感双星;冤死千年,尚留孤家。

  情果不移,一世鸳鸯独宿;缘如可续,再生驾凤双成。

  此后苟生一日,则月夕风晨,与卿分受凄凉之况味。

  幸而天公见怜,两人相见之缘,不自此而绝,则与卿对坐谈诗,共诉飘零之恨,此愿虽深,尚在不可知之数耳。

  呜呼!仆自劝不得,卿亦劝仆不得,至以卿之劝仆者转以劝卿,而仆之心苦矣,而仆之恨长矣。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仆体素怯弱,既为情伤,复为病磨。前日忽患咯红,当由隐恨所致。

  大凡少小多情,便非幸福。仆年才弱冠,而入世间之百忧万愤,亦已备尝。憔悴余生,复何足惜!愿卿勿复念仆矣。

  杜牧今生尚有缘,拨灯含泪检诗篇。

  聪明自误原非福,迟暮相逢倍可怜。

  白水从今盟素志,黄金无处买芳年。

  回头多少伤心事,愿化闲云补恨天。

  顾影应怜太瘦生,十年心迹诉卿卿。

  佳人日暮临风泪,游子宵分见月情。

  碎剪乡心随雁影,惊残春梦减莺声。

  客中岁月飞星疾,桑剩空条茧尽成。

  万里沧溟涸片鳞,半生萧瑟叹吾身。

  文章憎命才为累,花鸟留人意独真。

  浮世百年成底事,新歌一曲惜余春。

  金樽檀板能消恨,莫负当前笑语亲。

  才尽囊余卖赋金,果然巾帼有知音。

  寒衾今夜怜同病,沧海他年见此心。

  静散茶烟红烛冷,冻留蕉雨绿窗深。

  萧寥形影空酬酢,梦醒重添苦楚吟。

  草草数行,喃喃再誓,书去而余之灵魂亦随之以俱去,心头小鹿,又复作恶。盘踞方寸间,辟战场焉。未知梨影之阅此书也,其喜耶?其怒耶?其笑耶?其泣耶?彼欲劝余而反为余劝,彼之失望将若何?彼之伤心又将若何?彼果能忘余耶?彼阅此书,果能漠然无动?止水不波,而将余度外置之耶?余知其必不能也。若是则余深苦彼矣。

  然梨影当谅余,余岂得已哉。劫余身世,忒煞凄凉。觅得知音,有如此恨。至于今而余心坎中所贮之欢情,已早和万点残英埋于地下,畴复顾恋人世之春华,作风花之幻梦者。

  此意也,梨影固知之,知之则又何必再以虚言相慰。夫余即不与梨影遇,余亦为绝无生趣之人。今兹若此,初非梨影能感余,余自感者实深也。

  嗟乎!余书入于梨影之目者,四十八小时矣。此四十八小时中,余固未有一分一秒忘梨影,且未有一分一秒不望梨影之飞温语以慰余,掬情泪以饷余也。余此时情如大旱之苗,深望梨影以一滴杨枝甘露,润余枯槁之心田,转生机于一线。就余意度之,梨影阅此书,必不忍恝然舍置。顾余久望梨影书而书终不至。

  噫!梨影殆绝余耶?抑以书语突兀,踌躇而未能遽答耶?

  尤奇者,每日晚餐后,鹏郎必捧书就余读,比两日来,亦绝迹不至。何事辍业,岂亦与余书有关系耶?个中消息,欲侦无从,徘徊斗室中,心事辘轳,坐卧不知所可,木然类待死之囚。

  今晚鹏郎来,谓余日:“吾家蚕事大忙,阿母瘁矣。余日夜助阿母喂叶,辍读二日,先生得毋责其惰乎?”

  余闻言乃恍然于梨影所以不答余书之故,盖是乡富蚕桑之利,栋花风过,同巷分功。篝影红时,有辛勤之少妇;桑阴绿处,无姨戏之儿童。所谓“乡村四月闲人少”者是也。余之校中,因此而放临时假者,已一星期矣。

  鹏郎之言殆确。渠家虽不必藉此为生计,而爱叶垂垂,旧有桑畦十亩,女红之事,何可废也。梨影以憔悴遗嫠为贤能主妇,俭以持家,勤以率下,不惜以愁病之躯,任劬劳之职,尽心抚育。彻夜徨,三起三眠;殷勤待去,一丝一缕。辛苦抽来,蚕耶人耶?是同一人世间之可怜虫也。以彼玉骨珊珊,弱如风柳,岂耐得劳苦者?蚕功琐碎,眠食失时,自非健妇,宁能堪此?渠为蚕担忧,余又为渠担忧矣。

  余自陷身情海以来,晨夕碌碌。课罢以后无他事,日作此无聊之酬答。诗债共泪债惧偿,乡情与世情并谈。残春笔砚,新篇积有牛腰;明月家山,故里曾无蝶梦。吟魂颠倒之余,情思蒙葺之际,并此寻常竹报,亦复懒于下笔。不知天寒日暮,徙倚门闾者望眼穿矣。

  犹忆当时惘惘出门,余母挥泪相送,余姊则以别后音书,谆谆嘱咐。今则春光别去,游子不归,盼断天涯,杳无的信。

  苦哉老母!思儿之况何如也。

  一行作客,忘却老人,余姊知之,又乌能恕余者?而数日前余兄自湘来书,以暑假非遥,特地举归期相告,谓:“弟返棹蓉湖之日,即我回头衡浦之时。李频诗所谓‘梅烂荷圆六月天,归帆高背虎邱烟’者,可为我两人咏也。”

  余得此书,亦复漠然置之,一若反以不归为乐者。噫!世之真爱余者,舍余母余姊余兄外,更有何人?彼梨影爱余之情,纵极恳挚缠绵,然岂得为正当之爱?余以恋恋于梨影故,将平日家庭间之至情至性,尽付淡忘,至今思之,余诚不自知其何心矣。

  趁兹蚕假,补达鱼书,聊慰亲心,以志吾过。兄处报章,同时将去。楚云一片,珍重万千。计荷风梅雨时,家人团聚,细诉离衷,为乐当无艺也。

  夜馆无人,可互告语,辄复与麴生呢,而酒入愁肠,酡然易醉,不及一斗,玉山颓矣。醉后忘情,继之以哭。

  呜咽之际,鹏郎忽至,语余曰:“先生勿哭,阿母病矣。”

  余昏惘中骤闻是语,酒意为之尽消,急询以何病,且病何速也。曰:“家人谓系积劳所致。阿母己亦云然。然以余测之,殊不类。阿母之病,为先生前日一封书耳。”

  余益惊骇,问曰:“为余耶?为余之书耶?若乌知之?岂若母有以语若耶?”

  鹏郎曰:“先生前日书中不知作何语,阿母初阅之长叹不语,旋复哭泣。余亦不敢问,比来愁眉苦眼,镇日无欢。今已病不能起,余犹时见其就枕上翻阅先生书,暗中流泪不止也。”

  鹏郎欲再有言,而秋儿自外入,谓鹏郎日:“夫人唤汝,其速去。”

  语次以目视鹏郎,意似不欲渠向余喋喋者。余亦嗒然无语。

  鹏郎乃匆匆随秋儿行。

  异哉梨影!汝竟为余而病耶?汝嗔余痴,今痴者固不仅余矣。漫漫长夜,黯黯残灯,魂魄不来,意绪若死,这番惊耗既入余耳,余独何心能不悲哉?

  梨影之病,良如鹏郎言。余真无赖,逼之使然。然余即无此书,彼亦未能忘余。余已为彼而病,彼岂能独免耶?今余即讹言以慰彼,谓余已愿从汝劝,从今分手,不复相缠。余为此言,彼病之能愈与否,未可必。而余自思,岂真能洗空心地,勘破情禅,出此割恩断爱之举耶?即彼情丝一缕,紧绕余身,亦岂能自放自收,不相牵惹者?

  噫!余言既出,宁复可追?彼病而死,则余亦死耳。余今所以慰彼者,只此方寸间一点真情,终须表白,至后日之悲欢离合,余既以命自安,彼亦可达观自悟。

  爰就灯下,再草长书,附以八绝,仍交鹏郎携去。此书此诗,明知其非对症良药,然余言止此,余力亦止此,其他以问彼无情之碧翁耳。

  闻卿抱病,恻然心悲。卿何病耶?病何来耶?相去刍墙咫尺,如隔蓬岛千重,安得身轻如燕,飞入重帘,揭起鲛绡。一睹玉人之面,以慰余苦忆之情。阅《聊斋》孙子楚化鹦鹉入阿宝闺中事,未尝不魂为之飞,神为之往也。

  虽然,终少三生之果,何争一面之缘,即得相见,亦复奚益。睹卿病里之愁容,适以拨我心头之愤火,固不如不见之为愈矣。”

  嗟乎梨姊!梦断魂离。曩时仆状,今到卿耶!卿病为谁?夫何待言。愁绪萦心,引病之媒也;誓言在耳,催病之符也。我无前书,卿亦必病,但不至如是之速耳。梦霞、梦霞,无才薄命不祥身,重以累吾姊矣。

  伤心哉!此至酷至虐之病魔,乃集之于卿身也,此可惊可痛之恶耗,乃入之于我耳也。此偌大之宇宙,可爱之岁月,乃着我两人也。我欲为卿医,而恨无药可赠;我欲为卿慰,而实无语可伸;我欲为卿哭,而转无泪可挥。我不能止卿之病,我又安能保我之不病耶?近来积恨愈多,欢情日减。令又闻卿病讯,乱我愁怀,恐不久亦与卿俱病耳。尚有一言幸垂爱察,但我书至此,我心实大痛而不可止,泣不成声,书不成字矣。我之誓出于万不得已。世间薄福,原是多情。

  我自狂痴,本无所怨。卿之终寡,命也;仆之终鳏,命也。知其在命而牵连不解,抵死相缠,以至于此者,亦命也。我不自惜,卿固不必为我惜矣。卿尤不宜为我病矣。痛念之余,痴心未死,还望愁销眉霁,勉留此日微躯,休教人去楼空,竟绝今生余望。

  麦浪翻晴柳豋风,春归草草又成空。

  庾郎未老伤心早,苦诵《江南》曲一终。

  一日偷闲六日忙,忽闻卿病暗悲伤。

  旧愁不断新愁续,要比蚕丝十倍长。

  佳期细叩总参差,梦里相逢醒未知。

  诉尽东风浑不管,只将长恨写乌丝。

  半幅蛮笺署小名,相思两字记分明。

  遥知泼尽香螺墨,一片伤心说不清。

  怯试春衫引病长,鹧鸪特为送凄凉。

  粉墙一寸相思地,泪渍秋来发海棠。

  晚晴多在柳梢边,独步徘徊思杳然。

  目送斜晖人不见,远山几处起苍烟。

  恻恻轻寒早掩门,一丝残泪阁黄昏。

  不知令夜空床梦,明月梨花何处魂。

  绿窗长合伴残灯,一度刘郎到岂曾。

  只觉单衾寒似铁,争教清泪不成冰。

  余自闻梨影病耗,为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者数日于兹矣。何预余事而关心若此,殊可笑也。闻秋儿言,夫人旧有肝疾,乘时再发,心烦意乱,夜不成寐,昨日已延费医,进平肝疏肺之剂,尚未见效也。

  秋儿之言如此,然病态以目见为真,传言宁复足恃?使余而得亲侍梨影之疾者,则黄花人面,憔悴若何,固足以慰余痴想。而药铛茶灶,事事亲承,自问余之能力,当有十倍于寻常看护妇者。

  今则格于礼禁,帘外天涯,只能暗里担忧,那许公然问讯。

  模糊想象,疑假疑真,愤念及此,转妒彼无知之秋儿,反得常傍玉人之侧,相亲相近,问暖嘘寒也。无已,其仍藉诗篇代语,而相慰于无形乎。

  被窝私泣不闻声,醉后伤情顿触情。

  苦溢心头难自制,断肠血泪一时并。

  自闻病耗胆俱寒,粒粒长枪下咽难。

  竟日攒眉忧底事,旁人犹自劝加餐。

  病态愁颜想未真,炉熏茗碗恨难亲。

  可怜槛外看花客,不及床头进药人。

  苦是双眸彻夜清,一灯长伴枕边明。

  穷途无计堪相慰,共尔残宵梦不成。

  呻吟痛楚病成魔,细碎心烦苦绪多。

  不奈眼前还扰扰,痴儿顽婢待如何。

  药饵何功病怎廖,平肝疏肺火还烧。

  愿将万斛如泉泪,向汝心头着力浇。

  余今下笔草此日记,拈管则手频频颤,久之未成一字。坐对书城,昏然如历梦境,恍榴间若自省曰:“余在此作日记,所书者何语耶?”即掷其手中管,就纸视之。墨沈淋漓,濡染已遍。既而审之,则烂然纸上者,泪也,非墨也。

  盖余笔未下,而余泪先下。纸上写不尽之千行万行,悉以此两眶间之情泪双行为代表。而余竟不自知,足征余方寸之乱矣。实则万种深情,已历历镌余心坎。此无聊之日记,即长此不着一字,亦岂能遽付云烟耶?

  梨影之病,余固知其为余。余何为而使彼病?彼何为而为余病?当局者且迷离惝恍,不识何因,彼局外人又乌乎知之?

  余病而彼代为忧,彼病而余亦烦扰若此,究竟余之痛苦尚有较彼更深者,彼一病而余之神情益形颠倒,余之思绪,益觉棼乱。

  此心长日悬悬,若空中之纸鸢,飘飘荡荡,靡有定向。而余之脑筋,则已麻木,灵魂已离其躯壳,而悠然长往。往何处?

  殆徘徊于个人病榻之前耳。

  有时神志稍定,若灵魂已乘风而返,告余以个人病体若何萋瘁,病容若何消瘦,幻影重重,乱生眼底。旋转一室,如入孔明八阵图,昏迷不知所措。

  噫!此数日间,余虽未身为鹦鹉,殆已形同木石,使彼病而不即愈者,余亦将成痫矣。造化小儿,尔虐彼可怜之弱质,毋宁转而虐余,余能代彼病者,事较佳也。

  余当此栗碌不宁之际,而校中两星期之蚕假,已瞥焉过去。

  功课严迫,殊不因余之心有不适,而稍事宽假。蛾眉知己,情岂能抛?鸡肋生涯,食原无味。形神俱敝,强要牺牲。心绪如焚,更多搅扰。恨也何如,余实自咎。不应以枯寂无聊之人,而任此烦苦之小学教师。既为教师,复有此许多意外之烦恼事,乱余心曲。

  余即欲勉尽厥职,而形为心役,心与志违。晨夕奔波,总是敷衍局面,安有所谓才具?安有所谓精神?教育界中人而尽如余者,贻误宁有底欤?

  日来身虽在校,而忧心悄悄,郁不能宣。同人相对,神丧色沮之态,辄流露于不自觉。有一次上国文课,既登讲坛,方悟忘携其教授本,复下坛往教室中取之。又误携修身教本,往返三四,而时间已过半矣。

  学生见余皆匿笑,其后口讲指画,草草了事,竟不自知作何语。噫!余其为傀儡教师矣。

  鹿苹察余有异,亦颇注意,谓余日:“君两目红肿,似失精光。昨夜殆未睡乎?”

  余漫应日:“然。”揽镜视之,泪晕莹然,犹存睫际,盖不仅失睡也。

  鹿苹以余客久思家,致有此状,慰藉备至。而杞生在旁,嗤然作狞笑,又从而揶揄之。余虽恶之,亦无以解嘲也。

  余欲探病人之真耗,而得之秋儿之口者,多恍惚不可信。

  或云稍愈,或云加剧。有时余问之急,则并噤而不言。鹏郎又作冥鸿,去不复至。眼前舍此雏鬟;直令余无所用其探索。

  侥天之幸,今晚乃于廊下遇鹏郎矣。呼而与之语,问:“若母病状若何矣?”

  鹏郎不答。怪而诘之,嗫嚅曰:“余不敢言也。前以病耗语先生,为阿母所知,乃大斥责,谓若再向先生哓舌者,必重挞不贷。阿母素爱余,从未加余以疾言厉色,不知此次何以狂犷至是?殆病能易性也。”

  余强笑慰之曰:“汝勿恐,兹且语我以实,不令若母知也。”

  鹏郎愀然日:“先生,余语无妨,但望先生勿再以诗若札贶余母。”

  余曰:“何谓也?”鹏郎曰:“余母体弱善病,顾未有如此次之剧者。数日前先生不又有新诗嘱余递送耶?余母得此诗后,病乃加剧,梦中时时狂呓,所语多不可解。有时推枕而起,脱指上金约指,取药杵就床沿力捶之,成饼,两目炯炯露凶光,状绝可怖。医言是有心疾,殆难药也。时或神识稍清,呻吟未息,呼余至前,取镜窥之,惊曰:‘吾乃憔悴至是耶!天乎!

  吾事未了,不可死也。’则又伏枕哭,呜咽断续,至不能声。

  噫!先生,可怜余母,面庞儿枯若人腊矣。”

  鹏郎语时,举袖自拭其泪。余闻而如醉,身不期而自颤,脱非倚壁而立者,或至倒地而踣。良久谓鹏郎曰:“不意若母之病,单元至于此,此余之过也。望汝善侍若母。且我问汝,侍若母疾者,此外尚有何人乎?”

  鹏郎曰:“余家无多人,阿姑又远出,调汤进药,只余与秋儿任之。阿翁亦不常至也。”

  余始心安,盖恐梨影大病之中,神经瞀乱,或于吃语中自露其秘密,旁人闻之心讶也。

  鹏郎既去,余回忆其言,至为怅惘。余怀莫诉,渠命难长,果使天公见怜,病而获愈者,余此后再不敢以片纸只字,重乱玉人之心意矣。

  星期日午后,余方隐几沉思,倏门帘启,一老人颤然入,则崔翁也。翁在平时,值余星期不赴校,辄来就余作长谈,或检查其孙之功课以为常,今未亲其謦欬者,亦两星期矣。

  余观其面和蔼之色,已易为愁惨之容,额上皱纹如织,似较平时尤多,益呈其龙钟之老态。

  坐定乃谓余曰:“吾侄亦知阿鹏之母,已卧病兼旬耶?”

  余曰:“固尝闻之,今已占勿药否?”翁摇首曰:“大难大难,老夫耄矣。自痛抱丧明而后,暮境日非,家事如毛,惟儿妇是赖。今渠病又沉顿若此,真令人焦忧欲死。”

  余曰:“是何病?而若是其可危也。”

  翁曰:“医者言病颇奇异,药石恐难见功。以老夫之意度之,彼青年丧偶,未免郁郁自伤。女子心地至窄,不能如吾辈男子,知逆来顺守之义,自为宽解。加以米盐薪水,家政独操。

  弱质葳蕤,殆难堪此。昔人云:“积劳致疾,久郁伤身。’病之由来,殆以此耳。”

  余闻而默然,暗思:此老殊梦梦,彼病明明为我,造孽者我也。

  既而翁又续言曰:“余今日已命舟往鹅湖文学,嘱筠儿速归。渠二人甚相得,得渠归来,为之看护,以入耳之言,解其胸中之抑郁,此病或有转机之望。彼苍者天,不佑吾宗,中道夺吾儿以去。今若并儿妇而死者,则吾家且立毁,白叟黄童,后事将不堪设想矣。”言次欷不已。

  余慰之日:“吾丈勿忧,吉人自有天相。医言殆故作欺人语耳。”

  噫!余设言以慰彼,彼固不知余为此事,忧更甚于彼也。

  翁又言曰:“渠未病时,饮食烹调诸事,皆自为料理。今病莫能兴,乃悉以委诸灶婢,日来必多简慢,辱在知好,幸相谅也。”余但逊谢。

  翁既去,余不觉自叹曰:“暮景无多,逆境复相逼而至。

  可怜哉!此老人也。余已逼人致病,复使此头白衰翁,烦忧莫释,抚躬自问,诚亦嫌其太忍,顾事且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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