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轻薄少年瞧见了文宾大半的美丽还没有瞧见文宾小半的美丽。文宾见他们站立弄堂口候着自己到来,他益发装腔做势,走一个风摆柳的姿态。少年们肚里思量:“这雌儿裙下金莲一定是靠得住的,要是莲船盈尺,决不会有这般袅袅婷婷的模样。”文宾愈走愈近,少年们的口中不由的都唤起“啧啧啧”起来。比及文宾走出了弄堂口向右转弯,他们又不由的都唤着“可惜可惜”在先的“啧啧啧”,为着周文宾的面貌愈看愈好,后来的“可惜可惜”被他们看出了裙下的两只大脚穿着乡下姑娘所穿的蝴蝶鞋,不禁老大的失望,异口同声的唤着:“可惜,可惜!……唉,可惜!这是一个半截杨妃,……唉,可惜!这是一个倚在楼窗上的好娘娘倚在楼窗上是个娇模娇样,走下了楼梯,这美人儿便要走样。”他们跟在后面,既然没有步步莲花可以欣赏,却又抄到前面,要一步一回头的把那西贝女郎看个不休。文宾又逼紧着喉咙,娇声唤道:“列位对不起,让我一条路。”众人七张八嘴的问他到那里去,还是看灯,还是寻人,文宾道:“奴家也要看灯,也要寻人。”有人问他寻的是谁?他说是哥哥。你的哥哥叫什么?他说:“奴家哥哥叫做倪天相。”到那里去寻你的哥哥?他说:“到清和坊周府去寻。”寻你的哥哥做什么?他说:“寻着了哥哥,叫他领着奴家去看灯。”寻不着你的哥哥便怎样?他说:“寻不着奴家哥哥,奴家也要去看灯。只是不认识路程。”许多少年争先恐后的都来招揽这件差使,都说:“倪大姑娘,我来做你的伴可好?”文宾笑道:“有你们前后拥护,我是热闹场中行走也觉胆大。只为人丛里面有许多浮头浪子不怀着好意,动手动脚,奴家是曾经吃过亏的。奴这一回到周公馆中寻哥哥,便是叫他做奴家的保镳。”有一个少年道:“你不用去寻访什么哥哥了,倪大姑娘,我们都可以做你的保镳的。”又有一个道:“我们做了保镳,管教你在人丛中出出入入,没有一个敢碰你的一根汗毛。”又有一个道:“要看灯,快快便去。今夜的灯,麒麟街王兵部府中第一,后面的空场上还有异样的焰火。”文宾道:“多承你们的好意,奴家一准请你们伴着同去。不过我到了这里,总得到清和坊周公馆中去访访奴家的哥哥,以便通知他一声,不用伴着奴家去看灯了,奴家另有可靠的同伴陪着奴家同去。”众人道:“那边便是周公馆了,你进去后说过几句话便即出来,我们在这里候你。”文宾道:“谢谢你们。不过少停出来,我不走前门了,只因为奴家的哥哥是在他们厨房中帮忙的,奴家见了哥哥,说过几句话便要从后门出来。你们肯伴奴家的,只在后门口守候便是了。”
许多少年都似得了将军令,看他进了周府墙门以后,便即抄到后街,站在周公馆的后门口,呆呆的守候这雌儿出来。谁知上了文宾的当,周公馆的后门今夜不会再开了。后街是冷静的地方,为着守候这个西贝雌儿,反而错误了他们巡街御史的职务。有几个神经敏捷的知道雌儿此时不出,不会出来了,便不高兴在这里“守株待兔”,十停之中走了二三停。时间愈久。走的人愈多。走剩两个人,一个是色界饿鬼,一个是情场魇子。他们以为:“倪大姑娘决不是说谎的人。要是他不出来看灯,约着我们做甚?有了这般好机会不宜轻易错过,他们要去由着他们走。本来寻芳猎艳只宜人少,不宜人多,多分是他们没福,我们有缘。”又等了一会了,消息沉沉,倚在后门上窃听也不听有得什么动静。色界饿鬼道:“我站的腿也酸了,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心灰意懒,我要去了。”情场魇子道:“我盼的眼睛要破了,一盼也不来,二盼也不来,休得痴汉等老婆罢,我也要走了。”他们都说要走,他们都不肯走。只怕一个走了,一个在这里独享艳福。又等了一会了,实在没有希望了,他们方才离开了周府后门,同出了小弄,走到弄堂口。色界饿鬼说要向西去,情场魇子说要望东行。
两个人分道而行变做了“伯劳东去燕西飞。”色界饿鬼自想道:“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从西面的弄堂抄到后街,依旧可以站在周府的后门口。要是和倪大姑娘三生有幸。在这里遇见了他,那个大大的艳福归我一个享受。岂不是好?”他想定了主意,便折入另一条弄堂,月光之下隐隐见周府后门口有一只衣角飘起,多分是倪大姑娘站在后门口守侯了。他便放轻着脚步悄悄的走将过去,伸头一看,老大失望。不是倪大姑娘,却是情场魇子。原来好色之心,人皆有之,他想利用时机,情场魇子也想利用时机,早在东面的一条弄堂抄到后街。色界饿鬼没有到,情场魇子早已先到了。两人相见之下,彼此一笑,依旧在那周府后门站那义务的岗位,一直站到上半夜方才败兴而回。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周文宾进了自己墙门,这时灯彩辉煌,大门开放着,看门的老冯正在门房里打盹。
只为他是不胜洒力的,多喝了几杯元宵节酒,便坐在门房里一磕一铳的拜佛,文宾不去惊动他,径到里面,恰和周德觌面相逢,周德的为人早在锦葵口中说过,他是好酒又好色的,今天元宵又有酒吃,又有女人看,倒变做了左右为难。顾了饮酒,吃的醉醺醺,便不能上街去看女人;顾了看女人,便不能吃得烂醉,他便定下一个限止,喝酒只喝得八分,乘著酒兴便可赶到热闹丛中,假做看灯,在钗裙队里挤出挤进,也好使皮肤上起些快感。童仆中间的酒量周德最大,童仆中间的欲念也是周德最热。众兄弟都已离席而去,他的酒兴兀自不衰。没有人和他猜拳,他便和酒壶猜拳。但见矗起的一只酒壶嘴,他便算酒壶伸起着一个指头,他说酒壶输了。便把杯中的酒倾入酒壶。他又说是自己输了,便把杯中的酒倒入自己嘴里。如是这般的自斟自酌,他已有了九分的酒意。总算他一灵不昧,忽的自己警告着自己道:“快不要喝了,嘴上占了便宜,眼睛上要吃亏了。”经了这番警告以后,他便收拾着残肴,揩过了面正待出墙门去看灯看女人,却不料走到轿厅,恰和乔装改的周文宾打个照面,周德自想:“该是我的色星高照,未出大门便有雌儿送给我看,这真是天大的幸福!”他贼态嘻嘻的眯着两只色眼,凑上前来问道:“大姑娘,你是谁啊?来看那个?”文宾只觉得一阵酒气扑人,便倒退了一步。周德又凑上了一步,嘻开着嘴,专候文宾答覆。文宾暗想:“这狗才不怀好意。端的可恶,不妨戏他一戏。”便笑吟吟的说道:“德叔,你多饮了几杯酒,连奴家都不认识了?”周德听了这“德叔”二字,宛比吃了一服柔骨丹,全身骨骼都是牛皮胶般的软化起来,把醉眼抹了几抹道:“大姑娘又似面热,又似陌生,你究竟是谁啊?”文宾扭了几扭道:“德叔,贵人多忙,奴家是常常到府上来走动的。只有这两年不曾来,只为奴家到乡间做养息去了。奴家到今天才上城,特地到府上来看一个人,奴家是住在后街的,和府上的后门却是近邻。奴家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奴家究竟是谁?德叔啊,只怕你‘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了。”周德大喜道:“原来你便是豆腐店里的许大姑娘啊!你长久不到府来了,你模样儿长得益发美丽了。曾记得那一年,我到你店中吃豆腐浆,你这时还不满十岁,我抱你在膝上香香你的面孔;你把两只小手勾着我的头颈。许大姑娘,你可说得啊?”文宾笑道:“小时候的事,我还有些记得。”周德道:“年岁过的飞一般的快,你竟和我差不多长了,我来和你比这一比,究竟谁长谁短。”文宾道:“怎样比法?”周德道:“不比头,不比脚,只和你中间比起,你道怎么样。”文宾道:“德叔又不说好话了,我且问你,二爷可在里面?”周德道:“你问二爷做什么?”文宾道:“我是特地来访二爷的。”周德道:“你访二爷做什么?”文宾道:“承蒙你们二爷相爱,约着奴家到府上来看灯、饮酒。奴家本想早来,为着遇见了小姊妹,谈谈说说,错误了时刻,来的迟了。料想二爷一定在书房中等候,奴家要到书房中看二爷去了。”周德暗想:“这雌儿原来和二爷有花头的,今宵不要放过他的门,先要和我周德有了花头才许他和二爷有花头。”心里这么想,口里撒着满天的谎道:“许大姑娘,你迟来了一步,二爷已出门去了。”文宾假作失望的模样道:“他约了奴家,怎么又放了奴家的生?”周德道:“二爷爱上的人,不止你许大姑娘一个,他在书房中饮罢了酒,摩擦着鼻头踱来踱去,约摸三五十回,我是知道二爷一定“等人心焦”,只是不好问他等的是谁。但是他等到最后的一回跳着双脚骂道:“这骚货不来,难道我不会去访旁的雌儿么?”“杀猪的死了,不吃带毛的猪!”他骂毕以后,便唤着僮儿,点起灯笼伴着二爷出门去了。”文宾假作恨恨的模样道:“‘一痴心女子负心汉’,奴家来看二爷,却撞了一个空。”说罢,正待回身,周德道:“许大姑娘不要走,且到你德叔房中来坐坐。”文宾暗想:“这奴才极形可掬,我便到他房中坐坐,看他怎么样?”便道:“奴家走的腿也酸了,正想歇息片刻,但是不好打扰你德叔。”周德道:“好说好说,待我德叔来带你进去。”当下色胆如天的周德把文宾引入自己房中。文宾道:“你虽然是奴家的叔叔,但是一男一女坐在这里,被人家瞧见了怪难为情的。奴家要回去了。”周德道:“有什么难为情?今天是元宵佳节,弟兄们都到后园看放流星花炮去了。这里不会有人进来,他若不放心,我便关上了门,落下了闩,周德一壁说,一壁已把房门闩下了。忙把灯儿挑了挑,教文宾坐下,自己捱在旁边坐了,笑嘻嘻的问道:“二爷约你看灯、饮酒,还有什么玩意儿?”文宾道:“看灯、饮酒以外,不过赏赏月儿,二爷向奴家说,今夜天上团圆,人间也要团圆,你是一定要和我团圆的。”周德涎着脸问着:“怎样叫做团圆呢?”文宾道:“和你们二爷相亲相爱。”“单是和二爷相亲相爱,便算团圆么?”文宾道:“不但是这般,还得和你们二爷相偎相傍。”“单是和二爷相偎相傍,便算团圆么?”文宾道:“不但是这般,还得和你们二爷相搂相抱。”周德听到这里,馋涎都流了下来,笑道:“单是和二爷相搂相抱,便算团圆么?”文宾假扮着娇嗔道:“德叔,你明人不消细说,似这般的推车撞壁算什么?”周德拍着文宾的肩道:“许大姑娘,你上了二爷的当了。”文宾假扮做着惊的模样道:“上的什么当呢。”周德道:“许大姑娘,我的话说便向你说了,但是你不能讲给二爷听的。”文宾道:“德叔放心,奴家的嘴比着瓶嘴还紧,你只告诉奴家,你们二爷怎样的靠不住。”周德道:“这是看着你的面子才肯告诉你,换了旁的人我是不肯说的。你道我们的二爷是个绅宦公子么?唉,说穿不得!叫到‘描金箱子白铜锁。外面好看里面空。”文宾道:“奴家爱上你的二爷,并非贪着他的财产,他便挣些空场面,奴家也不去管他。奴家所爱的,爱他是个翩翩少年。”周德笑道:“我说你上当便在这分上,现在有一句很关切的话告诉你听,但是先要问你,你毕竟和我扪二爷可曾同过衾枕?”文宾道:“奴家还是黄花闺女,二爷约着奴家到来,准备今天同床共枕。人月团圆。”周德道:“许大姑娘,你天大的运气。遇见了我德叔,我是看你从小到大的,又曾在我膝上坐过,决不把你搀入鬼庙中去。我们二爷外面一貌堂堂,里面一身毒疮,你幸亏没有和他同枕共床,要是沾染了他的毒疮?管教烂去你的鼻梁。我们二爷年纪不小了,为什么没有人家闺秀肯嫁他?便是为着他有了这花柳症。从前在苏州,向杜翰林家求亲,亲事不成,现在又向麒麟街王兵部家求亲,亲事也不成,这便是个真凭实据。”文宾道:“德叔,你毕竟是个好人,亏得你指点,奴家从此便不敢和你们二爷亲近了。要是不然,烂去了鼻子算谁的帐?”周德道:“许大姑娘,你可感激我么?”文宾道:“十二分的感激你。”周德道:“空说感激是没用的,怎样的报答我?”文宾道:“奴家烧一碗四喜肉给你吃,可算报答了。”“许大姑娘,这不是一碗四喜肉可以酬报的。”文宾道:“奴家做一双棉鞋给你穿,可算报答了。”“许大姑娘这不是一双棉鞋可以酬报的。”文宾道:“奴家替你做一身棉袄、棉裤,那么总可以酬报了。”“许大姑娘,这也不是一身棉袄、棉裤可以酬报的。”文宾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德叔,你自己说了罢。”周德道:“我一不要吃你的四喜肉,二不要着你的棉鞋;三不要穿你的棉袄、棉裤。许大姑娘,我只要……”话没有说完,早已淌了许多涎沫。文宾道:“德叔又来了,要什么只管直说。”周德道:“许大姑娘,你德叔不要什么,只要像你方才所说的人月团圆,同床共枕。许大姑娘,快快来呀!”说时,便要上前搂抱。文宾道:“被你们二爷知道了,须不是耍。”周德道:“二爷知晓有什么要紧?他见了你德叔惧怕三分。只为他的把柄都被你德叔捉住,只须向着众人宣扬,说他是有花柳病的,他便不能在杭州做人。不是你德叔夸口,二爷在我手掌之中,把他搓得圆,捏得扁……”话没说完,文宾早起了锥钻拳头,在周德头上秃秃两下,骂一声:“狗才!你擅敢无中生有,毁谤主人!”周德听得这声音和二爷一般,不似方才逼紧着喉咙连唤奴家奴家,”不禁惊慌起来,便问:“你是谁?”文宾道:“我便是在你手掌之中的周文宾啊!秃秃。”周德忙做着矮人,跪在地上赔罪。文宾道:“我是被你搓得圆、捏着扁的。”周德自打巴掌一下道:“小人该死!”文宾道:“我是生有花柳病的?”周德道:“小人放屁。”又是一下嘴巴。文宾道:“我是被你捉住把柄的?”周德道:“小人喷蛆。”又是一下嘴巴。文宾道:“狗才!你以后再敢如此么?”周德道:“再也不敢了。要是依旧不改,听凭二爷处死无怨。”文宾道:“那么饶你这一遭。此后如此,两罪俱罚。”周德谢了二爷,方才起立,便问:“二爷为什么这般打扮?”文宾便把和祝枝山赌东道的事说了一遍,吩咐周德开了房门,不许声张。周德道:“小的怎敢声张?要是被人知晓,小的面上无光。”文宾道:“那么便好了。”文宾出了周德的房门,又是扭扭捏捏的扭到紫藤书屋去戏弄老祝。正是:
戏弄家奴今闭幕,揶揄老友又开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