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葵是大娘娘的赠嫁丫头,初来时还是一个黄毛女孩,甚么都不知晓。现在人大心大,甚么都知晓了。那时做主母的有无上的权力,主母不把他指配家僮,他只好一辈子的独宿孤眠。他的年纪既大着文宾一岁,他的生理上的要求。当然也比着文宾来得迫切一些。从来说的好,“女子多感”,惟其女子多感,所以到了标梅迨吉的时候,自然界的形形色色都可以引起女子的感情。但看会得做诗的闺秀都把这感情寄托在诗章里面。见了黄莺作对,要吟一首诗;见了紫燕成双,也要吟一首诗。其实黄莺、紫燕和他有什么相关?不过借此兴感,写几句“人不如鸟”的供状罢了。锦葵是不识字的,但会兴感,不会做诗。他的感想没有寄托之处,只放在肚肠里盘旋。他偶然听着猫在屋上叫春,见着鸡在场上踏雄,这都不和他相干的,但是他自己也不能做主,往往揣摹着猫的叫春,鸡的踏雄,累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夜不得安睡。他可以算得富于情感的了。昨夜临睡时,他床前点的一盏灯忽然爆出并蒂灯花,为这分上,他已有半夜不曾入睡。今天起身,替大娘娘送面水,忽的裙带自松,落篷也似的褪了下来,惹那小丫头桂芳取笑道:“锦葵姐姐,裙带自解,早晚要吃你的喜酒了。”锦葵假意儿板着面皮,骂一句:“小鬼丫头,嚼你的蛆!”其实他的心头有无上的快活,暗暗的说道:“依你的金口才是好咧!却不料傍晚时候,周文宾忽的到来,说要上楼见嫂嫂。
这般的人我瞧不起他。周永、周昌虽然老实一些,不过周昌说话时有些舌音不清;周永在夏天最喜跷起着臭脚扳那脚垢。这两个小子我也看不中他。倒是祝大爷带来的祝僮兄弟又聪明又诚实,面貌也很漂亮,不比他的主人是个络腮胡子。那夜他跟着主人打灯谜,他得着两只白绫荷包,私下送一只与我,我也送给他一个香囊,看他倒有些钟情于我。他来的时候衣服不大整齐,近来却打捞一新,听说是祝大爷为着他能干,赏给他两页扇面,他把扇面换了银两,因此全身行头换的格外鲜明,越见他的面貌漂亮。这个喜兆大概应在祝僮兄弟身上罢……”自古道,“心无二用”,他辘轳般的动着他的念头,手掌里的三粒圆子搓了又搓,不知搓到何时才休。周文宾下楼,他也没有觉察,直待文宾的右手搭上他的肩头,他才觉得背后有人在先,以为是桂芳和他厮缠,比及回转头来却不料是他方才思潮涌现中的二爷。听得二爷向他借什么东西,又央求他成全其事,他陡然呆了。万万想不到二爷会得真个有情于他!他丢掉了圆子,搓了搓掌中的粉屑禁不起心房的颤动,声音也发颤了。他说:“二爷且慢,待我洗净了搓粉的手再跟二爷去。”文宾轻轻的说道:“不用洗手,快快跟着我去!”又指了指楼上道:“休被上面的人知晓了,须不是要。”这几句话益发说的锦葵春心荡漾:“二爷这般鬼鬼祟祟,一定是偷偷摸摸的事了。嫁了二爷,总胜着嫁与祝僮。”便喃喃自语道:“旁的不要紧,倒是这两只粘着粉屑的手不洗去是罪过的。”嘴里这般说,身子已跟着二爷去了。比及离却了堂楼,才走到迥廊里面,文宾便定了脚步,笑着向锦葵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锦葵红晕着面皮道:“二爷的意思明人不消细说,我怎会不知晓?”文宾摇头道:“只怕未必罢。”锦葵微嗔道:“二爷又来了,我毕竟比你大着一岁,你会知晓的我怎会不知晓?”文宾笑道:“那么你误会了,我向你告借的是借一套女装。因为我和祝枝山赌着东道,有三百两纹银的输赢。他瞧破我的真相便是他赢;他瞧不破我的真相便是他输。
方才上楼向嫂嫂借衣裙,被嫂嫂责备了一场,讨了没趣下楼。没奈何只得和你商量,你把衣裙等东西借给我用一用,还得替我挽个髻儿,抹些脂粉。我在书房中候你,快快上楼去。瞒着娘娘,把所有的东西悄悄的打个包儿,送到书房中来。
待我骗过了祝枝山,赢得他三百两纹银,我还了你的衣饰,又有三十两纹银赠给你,好教你将来出嫁时候做一份妆奁。”锦葵听到这里恍然明白,便道:“二爷为着这区区小事,何用这般鬼鬼祟祟请你在书房里守候?我去取来便是了。”于是文宾自回书室。锦葵到了里面,把圆子交给桂芳去搓,洗净了手到自己房里去收拾了一包衣饰。但是缺少了一双鞋子。
二爷是大脚,自己的绣鞋是穿不上的。
想来想去,忽然想到管家婆今年六十岁,是他所认的干娘。他曾替干娘绣了一双蝴蝶面的寿鞋,干娘的脚寸和二爷差不多,不如把来孝敬了二爷,随后另做一双送给干娘罢。锦葵又把鞋子纳入衣包里面,乘着大娘娘在房中陪伴官官,他便悄悄的下楼而去,直入书房。文宾掩上了书房门,便叫锦葵替他涂脂抹粉,打扮起来。果然衣履衫裤般般配身,又替他去了解元巾放下发帚挽了一个抛家髻,戴了元缎包头,耳朵不曾穿环,幸有两鬓掩护,两旁还插着蜡梅花球。一经打扮完毕,锦葵把卸下的男子衣服,靴袜都替二爷收抬好了,藏在书房里面。又请二爷试走一回,这是文宾很有经验的,便即扭扭捏捏的在书房中打了一个转,果然不曾露出半些破绽。文宾道:“锦葵偏劳你了,我赢了东道决计重谢你纹银三十两,做你出嫁的妆奁。”锦葵忽的叹了一口气道:“多谢二爷好意,只怕丫环没有这一天。“文宾道:“你又来了,男婚女嫁都是人生无可避免的事。怎说你没有这一天?”锦葵道:“二爷听禀,好在书房里没有他人,丫头有几句心腹话要禀报二爷知晓。”文宾道:“有话快说。”锦葵把手帕遮着嘴道:“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要是不说,二爷不知晓;要是说了,羞人答答的,怎好启齿?”文宾道:“我不取笑你,但说无妨。”锦葵道:“听得老太太说,要把我配给周德,我不愿意,一来周德年龄大了,做他的续弦谁高兴呢?二来周德大不规矩,时常吃酒偷婆娘,我实在瞧他不起。”文宾道:“除却周德,还了周永周昌呢?”锦葵道:“这是一对搭拉苏,一个大舌头,缠嘴弗清;一个扳脚丫,臭气熏天,便是一世无夫也不愿嫁这般的男子。”文宾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要谁呢?”锦葵道:“二爷,你猜这么一猜。”
文宾道:“不要藏头露尾,快快说罢!”锦葵道:“这个人是住在紫藤书屋的。”文宾笑道:“你难道看中了祝大爷么?只怕祝大娘娘不答应,看中了也是枉然。”锦葵道:“二爷枉算聪明人,在这分上却不聪明了。祝枝山宛比活钟馗,我便一百年没有丈夫也不愿嫁他。”文宾奇怪道:“你难道看中了他的小厮祝僮么?”锦葵假作羞惭,只微微的点着头儿。
文宾道:“你看中了祝僮,祝僮可看中了你么?”锦葵便在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擎在手里道:“二爷请看,这是谁的东西?”文宾见这一只白绫荷包,分明是那夜祝僮所得的谜赠。他竟在私地里赠与锦葵,可见他和锦葵有情了。便道:“只须祝僮真个爱上了你,这件事便好办了。你不用忧虑,自有我二爷替你们竭力拉拢。”锦葵谢了文宾自回里面,暗暗的思量:“我和祝僮兄弟的姻缘大概有些把握了。二爷肯替我竭力拉拢,大娘娘一定应许的。可见昨夜爆出的并蒂灯花,今朝裙带自解,这预兆真个灵验。”他在备弄里且思且走,冷不防有人和他撞个满怀。却是老太太身旁的金菊丫环,锦葵道:“金菊,你怎么撞我一撞?”金菊笑道:“分明你撞了我,倒说我撞了你,岂不可笑?我见你走来,停着脚步和你点头,你毫不理会,竟向我撞来。亏得我手里没有东西,要不然便要被你撞倒在地上。你毕竟为着甚事,这般失魂落魄?”锦葵啐了一声道:“正月半不说好活,什么失魂落魄?被老太太知晓了又要骂你臭嘴丫头咧!你到外面去做什么?”金菊道:“老太太知道二爷要看灯,教我去通知二爷,看了灯早早回来,不要尽着深夜在街上行走,受了风寒须不是要。”锦葵道:“你要去看二爷,快走一步,稍迟了他便要和祝大爷出门看灯去了。”两个人擦肩走过,锦葵暗暗好笑:“你要去看二爷,只怕觌面不相识,恰才的二爷是雄的,现在的二爷是雌的了。”不表锦葵回到堂楼上去,且说金菊一路从备弄里面走将出去,隐隐的灯光之下有一个女郎袅袅娉娉在备弄中行走,觉得不大相识,便哙了一声道:“你是谁啊?”周文宾打扮完毕,正在备弄里面徘徊,看有什么丫环走过,试试他们的眼光。他听得金菊声唤,便停了脚步,打着偏袖,且待金菊走近,他逼着喉咙道:“金菊姐姐,你竟不认识我了?”金菊奇怪道:“怎么姐姐认识我,我不认识姐姐?”文宾道:“贵人事忙,难怪你不认识我。”金菊把文宾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便道,“姊姊好像后门头邻居豆腐店里的豆腐西施许大姑娘。”文宾将错就错的答应道:“姐姐好眼力,我便是豆腐店里的许大呀!”
金菊道:“许大姑娘,你两年前下乡去做了养媳,一直没有见过面,你现在生长得益发标致了。许大姑娘,你到来有什么贵干?可是来望望我们的老太太?”文宾又是将错就错的说道:“我正要望望老太太去。老太太在那里?请姐姐引导我去相见。”金菊道:“你在这里暂立一立,我要到书房中看二爷,略说几句话便来引你去见老太太。”文宾道:“你不须到书房中去了,恰才我进门时遇见你们二爷和一个络腮胡子的朋友一同出门去。你们二爷这般面貌漂亮,他的朋友却是那么面目可憎。”金菊笑道:“你别小觑这个阿胡子,‘看他不像样,倒是一个雕花匠。’你道他是谁?
他便是苏州祝枝山祝大爷。”文宾笑道:“我不管他是粥大爷、饭大爷,我也不管他是雕花匠臭皮匠,我总觉得似你二爷这般漂亮少年不该交给那般的邋塌胡子。闲话少说,金菊姐姐,你便引着我去见老太太罢。”金菊道:“许大姑娘随我来,瞧不出你这般的乡下人也会看中了我们的二爷。许大姑娘,你在乡间做养熄是很可怜的,嫁一个村夫俗子埋没了你的花容月貌。你既看中了我们的二爷,尽可以求求我们的老太太,把你收纳在府做我们二爷的小夫人。”文宾道:“金菊姐姐休得取笑,我是从小就有婆家的。”金菊道:“你横竖是个养媳,又没有姘亲,只须给些银钱和那乡下男子,和他活切头。”文宾道:“你打什么切口?我不明白。”金菊道,“活切头便是叫你和他活离。待到活离以后,你便可以到这里做姨太太,免得你见了我们的二爷,时时在念左一声漂亮,右一声漂亮。”文宾道:“要做姨太太,只有你金菊姐姐是个近水楼台,我许大那有这般福气?乡下男子虽然丑鄙,我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许大姑娘,瞧你不出,你会说什么近水楼台、远水楼台,你倒是孔夫子的搭裢,两头都是书咧!”说话时,已到了内厅里面,点得灯烛辉煌。文宾知道娘的眼光很钝,站的略远一些便可把他瞒过,只须说话的声音注意一些便是了。这时周老太太正在看那四盏巧匠扎成的走马灯,点着烛蜡,灯上的人物不住的团团打转,本来看的有些眼目昏花,金菊上前道:“老太太,后门头的邻居许大姑娘来了,说两年不见老太大的面,要来望望你这位老寿星了。”老太太道:“可是豆腐店里的许大姑娘?”金菊道:“便是人人说的豆腐西施。两年不见,益发标致了。不是豆腐西施,竟是豆腐天仙了。”老太太道:“许大姑娘在那里?请他进来谈谈。文宾扭扭捏捏的上前,向他母亲福了两福,口称:“老太太在上,许大在这里请安了。”说时,待要跪下,老太太忙教丫环扶住了。老太太说:“乡邻无大小。
不须行什么礼。请坐请坐。”文宾等候老太太坐定了,才在下面的椅子上坐定。老太太雾里看花,觉得许大姑娘的模样儿很好,老太太问他:“一向可好?”他说:“靠着你老寿星福阴,总算安宁。”老太太问:他为什么长久不来走动,他说:“一来乡间事忙;二来无事搅扰你老人家留茶留饭,于心不安。”老太太问他今天怎么可以到来,他说:“为着今天是灯节,上城来望望爹娘。吃过晚饭,爹娘叫许大去看灯,许大以为路上太觉挤轧,还不如到周公馆里去候候这位寿星老太太,顺便还得见见大娘娘。”老太太见他彬彬有礼,益发起劲了,抱定‘乡邻无大小’的宗旨:便叫小丫环捧出果盘和点心,款待这位许大姑娘。文宾道:“大娘娘为什么不见呢?”老太太道:“只为小官官有些伤风咳嗽,他吃过晚饭上堂楼陪伴小孩去了。”文宾道:“老太爷在京谅必康健。”老太太道:“身子倒好,官运不很佳,本是礼部尚书,为着失察处分,降补侍郎。好在他是宦情很淡的,倒也不在心上。”文宾道:“这有什么妨碍呢?过了几天使要高升的。大爷呢?”老太太道:“他的官运很好,去年到今连升了两级。”文宾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是老太爷老太太积善之报。”老太太奇怪道:“许大姑娘,你出言吐语这般通文,竟不像是乡下姑娘了!”
文宾暗想不妙,快要露出马脚来了。忙道:“许大懂得什么?这是乡下一位教书先生口头常说的话。许大听的熟了,才学着他这般说。不知说的得当不得当。”老太太点头道:“说的非常得当!许大姑娘,你毕竟是个聪明人,所以通文的话一学便会。”文宾道:“见笑之至!真叫做,‘班门弄斧’咧!”老太太道:“又是一句通文的话。”又回头向丫头们说道:“你们听着,许大姑娘常住在乡间,说几句话很有文理。你们枉住在城市,说的话总是粗俗不堪。”文宾暗想:“这又是一个漏洞,以后说话倒要注意一些。”他又和老太太敷衍了一会子,方才起座告辞。老太太道:“许大姑娘难得到来,多坐一回也不妨。”文宾道:“恐怕双亲久待,缓日再行到府请安。”老太太道:“简慢了许大姑娘。”文宾道,“叨扰了老太太,不安之至!”说时向老太太福了两福。老太太定要相送,文宾坚请留步。送到滴水檐前,老太大还要相送。文宾方才回复了原有的声调道:“母亲留步,孩儿去了!”便大踏步的向外去了。老太太恍然大悟,原来是顽皮小子哄骗老娘。旁边丫环笑的花枝招展,尤其是引他入内的金菊,想到方才在备弄里所说的话,当着二爷讲二爷,还要叫乔装的二爷去做二爷的小夫人,这真是笑话奇谈咧!他越想越发好笑了,老太太骂道:“金菊这贱人,你难道不生眼睛的么?连二爷都瞧不出,反而唤他许大姑娘,前来哄骗主母。”金菊道:“老太太且休责备丫头,自家亲生儿子同他坐在一起,讲了许多话,还不能看出破绽,何况我们丫头呢?”老太太道:“好贱人,反说得干干净净,将茶杯果盘收了,随我上楼去罢!”不表老太太上楼,且说周文宾骗过了的太太,心中好不快活,暗想:“这个东道一定是我赢的了,老母都瞧不破,丫环也瞧不破,何况这近视眼的老祝呢!但是老祝心计很工,我若打从里面出来,他多少总有些怀疑,不如出后门进前门他见外面来的女人,便不会疑及是我了。”文宾定了主意,便到后门跟首呼唤周福开门。周福听得二爷呼唤,忙从门房中走出,却不见有二爷,只见一个标致姑娘,周福道:“大姑娘,你曾看见我们二爷在那里唤我?”
文宾笑道:“我便是你的二爷。”周福道:“二爷倒会白相,扮了女人家到那里去?”文宾便把赌东道的事略说了一遍,又叫他:“不要声张,给祝大爷及祝僮知晓了便不能赢这东道。”周福唯唯从命,便开了后门,放着二爷出去,重又闭上了。文宾从后门转到前门,也有半条巷的路程,被那路上的急色儿见了,跟在后面,偏偏的评头晶足胡闹不休。正是:
兔走谁能分牝牡,鸟飞更不辨雌雄。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