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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回  扮演假秋香逢场作戏  结束真才子对酒当歌

唐祝文周四杰传 程瞻庐 6647 2024-07-12 09:37

  

  想不出罗秀英的《蝶恋花》词本要调笑秋香,却调笑了自己,把香衾二字换了罗帏,他辩白是出于无心,陆昭容却道他出于有意。究竟是有意,是无心,编书的不赘一词,请读者自下判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倒是一个玩意儿。且说来日是三月初六日,唐寅结婚以后已是第五朝了。劳苦功高的祝枝山,为着唐寅今天履行这苛刻条约,肯把他的爱人秋香牺牲色相,复演一次三笑留情,他越想越快活,隔夜在床上喜而不寐。云里观音祝大娘娘已知道他的用意,却假意儿问他为着何事,值得这般喜而不寐。

  枝山道:“我愈想愈有兴味,自从去年陆昭容打上门来,拔去七十五茎半的胡子,我的晦气星也被他连根拔去。从此以后,到处都得着利市。在杭州混了几个月,业已满载而归,此番小唐回家,全仗我的锦囊妙计。这千两纹银的损失,日间已遣人送来,也可以供给我一年的娱乐费。我老祝的脾气,有了银钱,夜间翻来覆去便睡不稳。娘子你睡你的便是了。”祝大娘娘道:“你说千两纹银,够你一年的娱乐费,你难道有了金钱,便想到外面去嫖院不成?”枝山道:“娘子休出此言,以前没有娶你时,我没俅没倸,难免在花柳场中走动。自从娶你的时侯定下约法,我便奉若金科玉律,再也不敢在外面胡行乱走。那天八谐堂上,众美人在那里大会串,我却避席而去,目不邪视。可见我和你做了夫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只有和你相亲相爱,旁的妇女,便是扑入我怀中,我也成了坐怀不乱的鲁男子。”祝大娘娘明知老祝说谎,却也不去点破他。只说你既不贪女色,你说的娱乐费是什么?枝山道:“我所爱的,只有饮酒赌博。有了这一千两纹银,尽可供给我的饮酒和赌博了。”说话时,睡在后房的官官忽的哭将起来。慌的乳妈赶紧喂他,又呜呜的唱着乳娘曲。祝大娘娘埋怨枝山道:“都是你睡不稳带累宝宝也醒了。”到了初六日,枝山一骨碌便即起身。祝大娘娘道:“你又没要事,为什么这般无事忙?”枝山道:“今天小唐约我去小酌。祝大娘娘笑道:“那有清晨小酌之理?你便去看他,他也不见得起身。唐家叔叔新婿宴尔,你何苦去扰乱人家的好梦。”枝山自觉好笑,果然起得太早了。盥漱已毕,用过点膳,自到书房中去写些东西。只为昨天华老取出两卷上好宣纸,交付枝山。一卷是央求枝山的墨宝,一卷是托枝山代交唐寅,请他绘一幅中堂,四条屏对,便在十天以内绘好,以便早付装池,辉生四壁。华老交付枝山的写件。已预纳了笔资。惟有转交唐寅的画件,非但不肯预付润金,而且还得定下限期。华老以为唐寅声价自高,架子太足,现在做了自己的女婿,看他还能摆出以前“四不绘”的架子,什么润金不丰不绘,笺纸不佳不绘,期限不宽不绘,心绪不佳不绘。华老的一幅中堂,四条屏对,完全要女婿当差,自己不费分文润资,他以为是便宜之至了。谁知他把秋香认作女儿,这女儿可以轻易承认的么?《西厢记》上说的“赔钱货”,不赔钱,不成其为女儿。不赔很大的钱,不成其为相府中的女儿。华老自从初三日赴宴认女以后,当夜便打发华平回去,把详情禀告老皇封。比及太夫人得知消息,立时忙个不了。替义女赶办盛妆,以及义女要求的利益,一一都是照办,克日用着大号船舫,载往姑苏,好教人家知晓相府嫁女的盛况。列位看官,华老以为占了唐寅的便宜,不出润资,及其强迫他如期交卷。谁知自己府上准备的一副盛妆,比什么润金还重。不吃亏处正是他的大吃亏。得便宜时,正是他的失便宜,按下慢表。

  且说祝枝山为着时候太早,且在书房中挥洒几副对联,再往桃花坞去领略秋香的三笑留情也不为迟。向例写对,总是祝僮磨墨。现在不见祝僮,他便高声呼唤着祝僮,却不听得祝僮答应。拍着书案,大骂着祝僮该死。却被管家老妈子听得,站在书房门口说道:“大爷说祝僮该死,祝僮真个该死。”枝山道:“祝僮怎样该死?”老婆子笑道:“祝僮快活的要死了。他吃了晚饭,洗过脸,便陪着他的新娘子进房,砰的一声,房门便闭上了。我和他要讲一句话,他也没工夫回答。睡到这时,依旧鸦雀无声,真个快活的要死了。大爷要唤他,我可去敲他的门。”枝山才想着祝僮也在新婚宴尔的时代,这是人生难得的乐事,我何必去破他的好梦。这几副对联,什么时候都好写的,何必忙在今朝。便向老妈子说道:“你不用去敲门,由着他们自己起身吧!我没有什么要事,只不过要他磨墨罢了。待他起身以后,再叫他磨墨不迟。”老妈子笑着去了,且笑且说道:“这小子还有气力磨墨么?他昨宵己磨着半夜的墨呢。”枝山暗暗好笑,这么大年纪,还要说风骚话。可见爱色之心到老不减。难怪我听得今朝重演三笑留情,昨夜便百般的睡不安稳。枝山在自己家中耽搁了多时,才到桃花坞去访问唐寅。他以为时候不早了,谁知到了唐宅。唐寅还没有起身。他在书房坐了长久,才见唐寅出来款客。见面以后,便道:“老祝来得这般早。”枝山道:“今天为着索笑而来,理该早起。小唐小唐,三笑留情可以开始了。”唐寅道:“你休性急,且在这里坐谈一会子,待他梳妆完毕,和他相见未迟。”枝山道:“周老二昨天出门以后,可曾来看你?”唐寅道:“他昨天忽忽出门并未折回,你为什么问及他?今天可要他到场?我这里可以遣人请他到来。”慌得枝山摇手不迭道:“不要他到场,他的花样很多,我有时还得吃他的亏。”唐寅见枝山手里执着一卷纸,便道:“老祝,你手里的一卷纸可是接到了什么写件?”枝山道:“不是老祝的写件,却是小唐的画件。这是你丈人峰交下来的,非但没有润资,而且要限期交卷。只许十天,不许逾限。逾限不交卷。须得顶着家法板长跪受责。”唐寅笑道:“到了你嘴里,总是装头装尾。定限是真,受罚是假。我到了苏州,画件接续而来。既要替王少傅写一幅《出山图》,又要替丈人峰绘堂幅,长者命,不敢辞,只好抽调工夫替他们赶一下子。”当下收着画纸,插入笔筒里面。枝山道:“今天会串这三笑留情,定在什么地方?”唐寅道:“待他梳妆完毕,先请你到八谐堂行相见礼。”枝山道:“行了相见礼便怎样?”唐寅道:“行过相见礼,便是烦演这一出三笑留情了。第一笑在花园中太湖石畔,这是替代虎邱山上初次留情的。第二笑在花园中旱船旁边,这是代替官舫中两次留情的。第三笑在花园中回廊左右,这是代替东亭镇上三次留情的。”枝山道:“你去年见了他怎样的,区区也要如法泡制。”唐寅道:“我已向你说过了。”枝山道:“还没有十分子细。”唐寅道:“他第一笑时,我只是目逆而送之,并未扳谈。他第二次笑时,我的衣襟上被他把银盆内的水溅湿了一大块。他第三笑时,我向他一揖到地,谢他银盆中的甘雨溅湿了半身。枝山很得意的说道:“你怎么样,我也怎么样,亦步亦趋便是了。”唐寅道:“但有一句话声明在先。我去年遇见他时,袖子里不曾藏着单照。你若取出单照,我是不许的。”枝山道:“小唐,你太不相谅了。我和你的眼光不同,怎好相提并论?”唐寅道:“老祝,我和你订约的时候,并没提起随带单照这四个字,你临时横生枝节,这是万万不能。”枝山道:“不用单照便是了,你休着急,不见得取出单照,便会把你的新夫人摄入其中的。”枝山口头这般说,心头生疑。他想小唐不许我取出单照,定有道理。不要又有周老二在内使弄机谋,我吃了他一次的亏,决不再吃他两次的亏。少顷没有可疑之处便罢,若有可疑之处,我依旧可以取出袖中的法宝照他一下。虽不是牛渚的犀,却也可以算得秦宫的镜。是真是幻,总逃不过我这单照之用。

  

  枝山怎知他言中微旨。只道小唐不放心,防着他动手动脚,便道:“你放心便是了,我不过游戏三昧,借此陶情,‘发乎情止乎礼义,’决不会过于高兴的。”唐寅道:“这便是自己便宜,你自去索笑,我不奉陪了。待你索笑完毕,再来看你。”说罢拱手而别。枝山少了一个监视的人,便觉得骨节轻松,不受拘束。他穿着回廊,随意走了几步,忽又停踪,似乎接到了什么警告一般,摸着自己的头颅道:“且慢,莫非有诈。小唐对于财字上面,挥金不吝,确乎是很慷慨的。对于色字上面,满园春色,只许他一人独赏。要是好友们偶尔说几句俏皮话,占他便宜,他便要板起面皮,连说着狗头放屁。今天他由着我向他的心上人索笑,只怕有些不近情理罢。转念一想,我休得多疑。他既许秋香和我在八谐堂上相见,难道不许我和秋香在花园中三笑留情。”他很得意的行了几步,忽又停踪,以乎接到了第二道的警告,搔着太阳穴,喃喃自语道:“且慢,莫非有诈。要是唐寅用了‘真假包公’‘真假孙行者’的手段,和我开一场玩笑,这倒要格外注意的。只怕八谐堂上的秋香是真,花园中的秋香是假,依旧周老二乔妆改扮,把我哄骗一场。那么我在杭州闹了一回笑话,又要在苏州闹第二回笑话了。转念一想,我休得多疑。周老二哄骗我时,趁着我多饮了几杯酒。又在灯光之下,人影迷离。今天是春光明媚,我又不曾饮过酒。老二虽然狡猾,未必再敢尝试。我放胆前行罢。”枝山行行止止,已近太湖石畔,他便站住了。这是指定的初次留情所在,他怎肯错过这好机会,延着颈,翘着脚,只是远远的望着前面,可有这桃红衫葱绿裙的妙人儿行来,和他一笑留情。谁知“修近不修远,便在左近,飘起着一阵香风。赶快回头,他渴望的妙人儿已从假山洞中钻出,向着他轻轻一笑,枝山只听得笑声,却不曾细认笑态。待要摸出单照,妙人儿已似惊鸿一般的过去,单照里面,只照见惊鸿的背影,觉得娇模娇样,和八谐堂上的妙人儿一般体态。待要追上前去,又听得那边有婢女的呼声道:“九娘娘快到旱船里来坐坐。”枝山只得停止了脚步,暗自好笑。这一笑留情,已演过了。妙人儿的一笑,但闻其声,未见其貌,这是一椿缺憾的事。待到二笑留情,快不要仍蹈前辙。这单照待我执在手中罢。

  他想定了主意,穿过假山,踏着落英满地的芳径,待向旱船旁边去索笑,谁知到了那边,旱船两旁的纱窗,都是紧紧的闭着,却不见妙人儿演那银盆泼水的趣剧。但是隐隐听得纱窗里面有妇女谈笑的声音,枝山的听觉最灵,莺啼燕语。秋香的俏声音已在其中。他想纱窗不拓,妙人儿怎会二笑留情。去年唐寅追舟是从唱歌声中引出秋香的,自己不会唱歌,便干咳几声嗽,代了唱歌罢。他想定了主意,便即干咳连声。咳声才定,接着便是屈戌声响,枝山怎敢怠慢,立时擎起了单照。这一回要把秋香的笑容看个清澈。说时迟,那时快,纱窗开处,妙人儿重又漏脸。呵呵,这不但老祝要看个清澈,便是读者诸君也急于看个明白。但是妙人儿第二度漏脸,却是高捧着银盆,他的杏脸桃腮,半被银盆遮住。枝山心中怎不懊恼?好在银盆中的水是要泼去的,待他泼水的时候,娇容逗露,便可在单照中间欣赏他的秀色。那么第二度的索笑,比第一度益发魂销了。谁料枝山所遇的事实,竟和他的理想相反,妙人儿把盆中的水,向枝山迎头浇来。枝山赶紧躲避,已淋得满头满脸。他忙着要擦抹水痕,谁有功夫在单照中饱窥秀色。比及水痕抹去,旱船的窗儿已紧闭了。但是里面的笑声很多。似这般的二笑留情,觉得太没趣味。三笑之中,已经两笑,只剩最后的一笑了。枝山暗暗恼怒,这一回银盆泼水,秋香太不情了,他在去年泼水,沾湿小唐的衣襟,还向着他盈盈一笑。他在今天泼水,泼的我满头满脸,睁眼不开,他又隔着纱窗而笑。秋香秋香,未免太恶作剧了。他喃喃的念着,便到回廊左近去守候。

  他又打定主意。他想,“乌龟扒门槛,全在此一番。”秋香戏我。我也得戏一戏秋香。徘徊一会子,却见桃红衫葱绿裙的妙人儿,又从那边分花擘柳而来,袅袅娜娜的绕着回廊,向着枝山款移莲步。枝山一拱到地道:”九娘,承蒙你玉手银盆,淋得我满头满脸,我在这里谢赏了。”那妙人儿见这情形,扶着栏干,笑的花枝捃展。枝山觉得这笑声有异,忙把单照凑上前去照这一下,不照犹可,一照时,不由的慌了手脚。但听得那妙人喃喃的骂道:“你这胡子太没规矩,读了多年的书,全不知道‘朋友妻,不可欺。’,枝山诺诺连声,不敢置辩。原来那人不是秋香,却是云里观音祝大娘娘。枝山到了外面,扭住了唐寅,要和他讲理。唐寅道:“老祝,你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们大娘娘定下计较,把轮香堂改作佛堂,把新娘子藏匿内室,吓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现在小试狡猾,演一出真假秋香,在八锦堂上的是真秋香,在花园中的是假秋香,便是府上的大嫂。枝山笑道:“知道了,这不是你的计较,一定是周老二传授你的锦囊。”又拈着髭须冷笑道:“周老二,你不要凶,你的凭据落在我的手里。你有一首游戏诗,竟把陆昭容唤做雌老虎,我一定要告发。也教你周老二领略他的虎威。”唐寅笑道:“老祝,你也有凭据落在老二手里,这一页‘许大好妹妹’的扇面若被大嫂知晓了,怕不要醋海生波。我劝你们都不要告发罢,我来做一个中间人,把文宾手中的扇面,和你手中的一首游戏诗,仿着交换俘虏的办法,彼此归还了罢。”枝山听了也赞成这般的办法。这一天唐寅整理丹青,替祝大娘娘周大娘娘各绘了一幅肖像。从此唐祝文周都有了圆满的结束。过了数天,华相府中的全副嫁妆,送至解元府中,一切富丽堂皇,无须赘叙,单就这两本五寸厚的妆奁薄,要是一一的转载在小说上面,至少又要添着两卷书。唐府迎妆以后,便即大排筵宴,款待男女嘉宾。这一天的筵宴可算盛极一时,亲戚朋友,足有二百余人之多。传杯弄盏行令猜拳,比上一次还得热闹数倍。然而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写到酒阑席散,便觉乏味。编书的所编的《四才子全传》一百回,是以乐观二字做前提。趁他们酒未阑,席未散时,编书的也得放下羊毛笔,喝一壶完工的酒,而且饮酒中间还得唱着唐解元的《进酒歌》道:

  吾生莫放金叵罗,请君听我饮酒歌。为乐须当少壮日,老去萧萧空奈何。朱颜零落不复再,白头爱酒心徒在。昨日今朝一梦间,春花秋月宁相待。洞庭秋色尽可沽,吴姬十五笑当垆。翠钿珠络为谁好?唤客那问钱有无!画楼绮阁临朱陌,上有风光消未得。扇底歌喉窈窕闻,尊前舞态轻盈出。舞态歌喉各尽情,娇痴索赠相逢行。典衣不惜重酩酊,日落月出天未明。君不见,刘生荷锸真落魄,千日之醉亦不恶。又不见毕君,拍浮在酒池,蟹螯酒杯两手持。劝君一饮尽百斗,富贵文章我何有?空使今人羡古人,纵有浮名不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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