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枝山道:“开船便是了,且慢且慢做什么?”文徵明道:“子畏兄虽然得了你锦囊妙策,但是有效与否,尚在镜中。据我看来,不如把船只停在这里,悄悄的探听消息,看华老可曾上当。果然中了这妙计,再行奏凯而还,未为迟也。要是不然,我们还得设法载着子畏兄同回苏州。”枝山大笑道:“我的妙计不灵,你怎会一箭双雕,娶得杜月芳,又娶李寿姑,最近又添了一位姨太太?你试想想,没有我老祝的妙计,你的艳福何从而来?我的妙计万试万中,那有不灵之理,船家快快开船。”徵明道:“且慢且慢,你不是通知子畏兄另备着一只小舟在华宅水墙门迎候么?你现在忘却了这件事。到了夜间,子畏挈着情人来到水墙门口,岂不要望洋兴叹?”枝山道:“衡山不劳你费心,我早已布置了。方才未曾上岸,我已央托船家替我代唤一只小舟,须在傍晚时分泊近华府水墙门口,衡山,‘会做稳婆的怎会割穿脐带,’‘雨天的泥人儿都是晴天做就的,’若要‘临时上轿穿耳朵,’那便来的匆忙了。”衡山听了连连道是,于是榜人解缆,径往苏州而去。两解元在舟中杯酒谈心不嫌寂寞,枝山要把华老所送的程仪平平均分,徵明道:“此番得胜回来,全杖大力,这笔程仪,在理你该独受。”枝山笑道:“你客气,我福气,不和你推辞了。”直待船到苏州桃花坞,正在斜阳光里,文祝上岸,登门求见八位大嫂。这时候唐家八美早已望穿秋水,一听得文祝参相回来,不觉心花大放。忙问唐兴主人可曾同舟归来?唐兴道:“只有祝大爷、文二爷二人,我家大爷却没有同来。”八美听了,已放的心花重又紧闭,只得依旧接迎他们俩同上八谐堂谈语。
文祝坐定后不即开口,先是昭容动问枝山,说两位参相以后。可曾和拙夫会面?枝山笑说道:“定下了计较才去参相,怎有不和尊夫会面的道理?但是大嫂,你这位尊夫须得加上浑号,尊他—声逐臭之夫。我和衡山二人到了东亭镇,船才泊定。打着扶手正待上岸,谁料石踏步上有一个不识相的狗奴才,蹲倒了身子在河滨别别别。”昭容奇怪道:“什么叫做别别别啊?”枝山道:“大嫂,你是门外汉,闻其声而不知其物,这是那个狗奴才在河滨洗那臭夜壶。老祝见了大怒,骂这狗奴才不识相,这柄臭夜壶停一会洗也不妨,为什么对准了我们的船头?正待一靴脚把他踢入水内,那个狗奴才忽的放下臭夜壶,向我道一句老祝久违了。原来洗那臭夜壶的人便是尊夫,所以要尊他一声逐臭之夫。”八位娘娘都是俯着粉头轻轻嘘气,毕竟陆昭容厉害,秋波转处,却见文徵明正在向老祝连连摇头,分明在阻止他说谎。忙问:“文家叔叔,你们船到码头,真个听得这般很难听的声音么?”徵明道:“这很难听的声音直到现在方才听得,不是出于臭夜壶的口中,却是出于老祝的口中。”枝山道:“衡山,你又要胳膊向外弯了。”徵明道:“你太不近情理啊,八位嫂嫂正要听你的消息,你不该信口胡说。”那时唐姓的仆妇丫环送过了香茗以后,都站在八谐堂上探听消息。枝山道:“大嫂要听消息,须得屏退随从才能够商量正事。”昭容歪歪嘴儿,随从的都退出门外。于是文祝二人互把在华相府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八美听了个个心慰,罗秀英道:“祝大伯的锦囊妙计真个屡试屡验么?”枝山摸着颔下胡须道:“我把这络腮胡子做保证品。要是妙计无灵,任凭你们把我的胡须拉一个‘女魔王痛殴唐僧。’”昭容道:“这话怎么讲?”枝山道:“这便叫做‘精打光’啊。”说到这里,满堂莺莺燕燕都是吃吃的好笑。枝山道:“不用笑了,这第九位娘娘的房间可曾安排就绪?”昭容道:“昭容知晓祝大伯的计划没有不灵的,这位未来的九妹妹房间我们都已安排就绪。但有一层,便宜了他,我们八姊妹实在心不甘休,他把我们抛撇在苏州,不通一讯,我们八姊妹那一个不是心惊肉跳朝思暮想。又指着三娘娘九空道,他希望丈夫早早回家,朝夜焚香念经,几乎把木鱼儿都打破了。”八娘娘春桃道:“我们吃了齐心酒,一定要把大爷警戒一下,好教他回头是岸,不再起这寻花问柳的心。”枝山道:“小唐这般风流放诞,一半是天性使然,一半也是对付宁王起见。现在宁王倒了,我想小唐总该另换一个人了。不过欢欢喜喜的迎接他回来,确乎便宜了他。大嫂要警戒他一下,这是理所当然,但不知怎样的把他警戒?”昭容道:“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计较,好在祝大伯锦囊在身,请你代想一个方法罢!”枝山道:“要问方法易如反掌,也不另须寻计划,只须如法泡制便够了。大嫂,记得你去年光降舍间是随带着十二名手执捣衣棒的江北奶奶,现在警戒尊夫,也只须招寻这原班的娘子军前来。待到小唐进门,捣衣棒迎头痛击,把小唐打成了一个糖饼。”昭容摇头道:“这个计较太恶毒了,江北奶奶都是粗手大脚的人,他是瘦怯怯的书生,怎挨得起这般痛打?”枝山道:“不错不错,这十二根棒槌不打小唐。是专打小唐的好友,不打瘦怯怯的书生,专打乱蓬蓬的胡子的。”昭容道:“祝大伯旧事休提,除却捣衣棒痛打之外,可有什么别的妙计?”枝山向着九空说道:“这个计较,要借重你这位三娘娘子。”当下不慌不忙把摆布唐寅的方法,怎样长,怎样短,说了一遍。这是编书的用一个概括之词,不须明叙。只为唐寅回来时自有一番描写。文字里面可省则省之,免得“一番生活两番做”了。
且说唐寅送了文祝二人下船回到相府去,向华老面前覆命。他进了相府,不时的揉擦着眼皮,做出眼圈儿红红的,似乎哭过一般。那时华老已回二梧书院,待了良久,不见书僮来覆命,心中很觉奇怪。对于文祝二人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很觉异常突兀。衡山是规矩人,谅无他意,这条洞里赤练蛇,诡计多端,他来参相,定有什么用意。他和华安是同乡人,不要勾引他回苏州罢。正在疑虑的当儿,却见送客的书僮来到书院中覆命,说文祝两解元都已开船到常州去了,吩咐小人转禀相爷,谢谢馈送的程仪。他一壁说,一壁擦着眼睛。华老道:“华安,你和谁呕气?为什么眼圈儿都红了?”唐寅道:“小人被那祝大爷百般嘲笑。奴才长,奴才短,叫得小人置身无地。孟子云:‘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小人在相府充当伴读书僮,只道‘宰相家人七品官’,总不会受人嘲笑,谁料被那祝大爷说什么‘有福之人人服事,无福之人服事人’,这两句打动了小人的心坎,小人也是顶天立地的人,即使不想人来服事,却也羞着我去服事人。况且身世飘零,无家无室,想后思前,总非了局。好在小人的身价银存在账房,并未用去,小人愿把身价银缴还相府,但求相爷允许把小人暂时放归故里,避过这出口骂人的祝大爷,免得祝大爷从常州回来时路过这里,又要把小人侮辱。”华老愤然道:“祝枝山真不是个东西!你做书僮,干他甚事?却要他说长道短,笑你奴才,骂你奴才。你且放心,以后祝枝山再来登门,我总拒绝不见,便是相见,也不教你捧茶敬客,他便不能侮辱你了。今天教你送茶,这是我的失计。你做了伴读,久已免除贱役,我教你青衣送茶,借此卖弄你的才情,谁料惹祸招殃,横生枝节,我懊悔已不及了。你嫌无家无室,我可以给你一名丫环做你的妻室,只要你认真伴读,使那公子们考中功名,我决不埋没你的劳勋。
到了那时,或者你已脱离了奴籍也未可知,只要你努力便是了。”唐寅暗自忖量:“祝枝山果然料事如神,以上的说话是我自己的计划,枝山说这计划是无效的,至多华老随意赏给你一名丫环,再也不会取得秋香到手。若要秋香到手,除非用着我的锦囊妙计。现在我该使用着枝山的锦囊妙计了。”当下吞吞吐吐的说道:“相爷宠爱小人可谓仁至义尽,但是相爷吩咐的话,祝大爷已经说过。”华老道:“叫什么祝大爷,你只唤一声老祝便是了。老祝怎样向你说呢?”唐寅道:“老祝料事如神,他说,你做了奴才休想可以脱离奴籍,你便自愿赎身,你主人决不允许你取赎,便自恨无家无室,你主人也不过给一个才貌不相当的丫环,做你的浑家罢了。你依旧一世奴才做到底,辱没了你的祖先,辱没了我们苏州人。你怕人家笑你是奴才,你不妨随我同去,我决不要叫什么好听,你只唤我一声祝先生,我便叫你一声康世兄,你要娶妻室,我这里体面丫环很多,任你选择,决不吝惜。要是不合你的意,文二爷家中也有许多俊婢,也尽可以任你选择,机会难得,快快跟了我们去罢。”华老道:“这条赤练蛇越说越荒谬了,你怎样回答他呢?”唐寅道:“小人回覆他道,祝大爷的话,怕不有理,但是相爷待小人不薄,万难不别而行。”华老点头道:“这才是良心话啊,他又怎么说呢?”唐寅道:“祝大爷冷笑了几声,笑着小人不明事理。你要禀明主人发放回乡,那么你便永无回乡之日了,你怕做奴才,快快跟我去。小人又说相爷待我不薄,不得相爷应许,决不私逃。祝大爷又说一句刻薄的话,他说我一篇良言,劝你不醒,真叫做‘狗要吃屎,砂糖换不转的’。你现在不醒悟。过了几天你才深信我祝大爷的说话都是金玉良言。”华老怒道:“什么金玉良言,狗屁也不如。华安,你不要中他的妙计,谅他们一榜解元,不脱寒酸气象,再也养不起许多婢女。文祝两家的丫环,怎比得过我们潭潭相府,使女如云。你要妻室,我决不给你一个才貌不相当的丫环,你只须放出眼光,我肯把阖府的丫环排列在东西鸳鸯厅上,凭你选择。你愿不愿呢?”
且说华平、华声,华庆,都在二梧书院伺候相爷,眼见华老这般宠爱华安,不免动了妬意。退到外面,窃窃私议,华平道:“彼此都是书僮,你看华安兄弟这般脸上敷金,给他妻子不算数,还得由他挑选,立时成亲不算数,还得教他更换衣巾。脱离奴籍不算数,还得教他充当西宾,两位兄弟啊,从此以后,我们便不能和他称兄道弟了。他是西宾,我们是僮仆,我们见了他要唤一声师爷在上,书僮叩头。他见了我们,要摩擦鼻尖,道一声罢了罢了。本来他和我们是芦席上爬到地上,以后他和我们,他是高高在上,我们是低低在下了。两位兄弟啊,你想气不气呢?”华吉、华庆二人都是少年气盛,一经华平煽动,无名火直透囟门,都说太师爷太觉偏心了,我们须得约齐着府中兄弟们,商量一个对待的计划。于是在老总管房中召集了许多僮仆,便把方才的情形报告一遍。就中年龄较长已有妻室的,当然不赞成什么剧烈举动。但是没有妻室的僮仆,“见人吃饭喉咙痒”,一致主张大家吃着齐心酒,同去恳求主人,府中丫头很多,可以给配华安,难道不可以给配众家奴?须得太师爷雨露均施,使众人同受实惠。休得福者自乐,苦者自苦。老总管阅历较深。忙道:“众兄弟休得一蓬之火触怒主人,华安自有华安的本领,华安的福分,诸位可与人争,难与命争。‘命里穷,只是穷,拾着黄金会变铜。命里富,只是富,拾着草纸会变布。’快快散了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主人动怒,打起满堂红来,何苦把自己的皮肤捱受一顿家法板,况且相府规矩,成年的僮仆。只须三年无过,便可赏给丫环作为妻室。兄弟们,还是安分的好。”华吉、华庆却不服老总管的劝告,华吉说:“老伯伯既知相府规矩,三年无过才得娶妻,华安在相府中不到半年,太师爷便许他挑选妻室,这话怎么讲?”华庆道:“华安该有妻室,我们早该有妻室了。我们成年以后,在相府中伺候太师爷,都是三年不足,两载有余,太师爷怎么忘却了我们呢?”人丛中还有一个打杂差的痨病鬼阿七,哑着嗓子向众人说道:“太师爷做事越做越荒唐了,我阿七在相府里当差足有五年,早该给我一个妻子。太师爷嫌着我身体不好,说我早晚要做阎罗王的点心,免得害了人家的女子,过门后便做寡妇。因此不依着定下的规矩,人人伺候三年都赏给一名丫环,惟有我阿七年将三十,依旧是个光身汉。他说我是阎罗王点心,我身子来得强壮。”说时,连咳了几声不彻底的嗽。又有人接着说道:“好有一比,好比‘弯扁担不断。”说话的是相府中守后园的叫做小王,只为他说话时往往说一句好有一比,所以大家叫他王好比。华平道:“兄弟们,一般都是伺候人的,太师爷把华安抬的太高了,我们的面子上太不好看。”王好比道:“实在面子上太不好看了,好有一比,好比‘王胖子投井。下不过去。”管理大厨房的小杨道:小厨房中的石榴妹子,同我年龄相仿,要没有华安择靠入府,将来太师爷一定把石榴给我为妻。只为我们都是管厨房的,门当户对,再好也没有。自从华安入门,石榴便心向着华安,此番挑选丫环,他一定把石榴选去,那么我便完了。”王好比道:“小杨,你的希望好有一比,好比‘竹篮子提水,落了一个空。”华平道:“小杨,你趁着华安尚没有选中丫环赶快禀告太师爷,留着这石榴,不许华安挑选。”王好比道:“禀告也是没用的,好有一比,好比‘墙头上拓白水。’”小杨道:“他果把石榴选去了,他便是我的仇人,我和他势不两立,永远和他绝交。”王好比道:“合该和他绝交。好有一比,好比‘张果老倒骑驴子,永不见畜生之面。’”华平道:“我们去见太师爷,那个当前?凡事须有一个领头的人。”王好比道:“领头的人是不可少的,好有一比,好比‘蛇无头而不行。”华平道:“王好比,你是会说会话的,便请你做领头的人,我们都跟着你去。”王好比摇头道:“我是怕做出头人的。好有一比,好比‘出头椽子容易烂。’”痨病鬼阿七道:“我的年纪最大,我来做个领头的人,众位兄弟跟着我走啊。”众人便跟着痨病鬼阿七径向二梧书院而来。但是走得没多几步,痨病鬼阿七又连咳了几声不彻底的嗽,停止着脚步道:“诸位打前,让我随后罢。”王好比道:“阿七哥行行又止,好有一比,好比‘石乌龟喝水,口不应肚。’”痨病鬼阿七道:“我不是口不应肚,只为这几天内发着老毛病,两腿软棉棉,不能够奋勇当先。须知愿做领头人,是我的立志,只恨这两条腿不答应。”王好比道:“阿七哥,你只会说,不会跑,好有一比,好比‘铁嘴豆腐脚,能说不能行。’”众人一窝蜂的走近二梧书院,你推着我,我推着你,谁都不肯首先入内。只在外面七张八嘴。
正是:
随声附和易中易。奋勇当先难上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