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
说符中
白公问孔子曰:人可与微言乎?孔子不应。白公问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吴之善没者能取之。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白公曰:人故不可与微言乎?孔子曰:何为不可?唯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不得已,遂死於浴室。
解曰:音之之所不能该,则识无与焉。可言则可知矣,我以有知而能言,彼以有言而可知,盖形声既见,虽若淄渑之合,疑难辩矣,易牙能尝而知之。故白公方问微言於孔子,孔子既已知其意之所存而不应矣,言之不可隐也如此。然而无心於言者,虽言而无言;有心於言者,欲微而益彰。是以言非不可微也,欲微则不微矣。故有言则有为,有为则有争,我以怨往,彼以害来,犹争鱼逐默之濡走,其势不得不然也。若夫知之之谓者,不以言言也,无言则无为矣。视彼浅知之争,直若蛮触耳,不亦末乎?白公虽闻孔子之言,其终死於浴室者,岂非以父之雠故不得已欤?
赵襄子使新秆穆子攻翟,胜之,取左人中人,使遽人来谒之。襄子方食而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忧色,何也?襄子曰:夫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不终朝,日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德行,无所施於积,一朝而两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夫忧者所以为昌也,喜者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後世。齐、楚、吴、越皆尝胜矣,然卒取亡焉,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为能持胜。孔子之劲,能拓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胜者,以强为弱。
解曰:以我强攻彼弱,以我众敌彼寡,以我无衅攻彼有罪,此万全之道也。盈极必亏,成极必坏,盛极必衰,此必至之理也。故胜之非难,持之为难。语其胜,则齐楚吴越皆尝胜矣;语其持,非凫惊之君则不足以为能焉。何则?胜者以强,持者以弱。抗兵相加,虽以强胜,非以强故强,盖有至柔之道运其强耳,胜敌城下,必以弱保,非弱能保强,亦以至柔之道积而刚耳。故《老子》曰: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共。唯有道者达夫天地消息盈虚之理,虽甚劲而不肯以力闻,虽能服物而不肯以兵知,以柔弱谦下为表,而常处于不争之地,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非特莫之争也,又将乐推而不厌矣。持胜之道,孰大於是?此孔子所以知赵氏之昌也。
宋人有好行仁义者,三世不懈。家无故黑牛生白犊,以问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荐上帝。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其牛又复生白犊。其父又复令其子问孔子,其子曰:前问之而失明,又何问乎?父曰:圣人之言,先迕後合。其事未究,姑复问之。其子又复问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复教以祭。其子归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围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拆骸而炊之。丁壮者乘城而战,死者太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兔。及围解,而疾俱复。
解曰:黑牛生白犊,理之常也,唯其无故而生,则天其或者必有所示矣。夫牛者,祭天地之牲也,则其无故而生,是所以为吉事之祥也。牛,水畜也,黑者水之色,白者金之色,金生水,黑而生白,则反其所自生,而其生无穷矣。此行仁义不懈者所以恃此而免楚围之战死也。且黑幽而白显,是亦始失明而终复之类也。圣人之言皆穷理尽性之说也,故无往而不合。其或逢者,非不合也,持其事之未究耳。後之读圣人之书未达圣人之旨,安可遽而施之於事而求近效哉?尝试论之,家无故黑牛生白犊者至于再,又孔子以为祥而教之荐上帝,其发祥且异,则宜有介福之佑矣。乃止於父子,免於乘城之役者,盖自道观之,祸福之异别於小智,故其至也亦视时而为轻重。方周之衰,六国之务,兵权而已。虽孔子之生当是时也,几不免陈蔡之厄。则宋人之免於战而死者,自非行仁义不懈於三世而有以感动天地,未易以得此也。
宋有兰子者,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见其技。以双枝长倍其身,属其踁,并趋并驰,弄七剑迭而跃之,五剑常在空中。元君大惊,立赐金帛。又有兰子又能燕戏者,闻之,复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异技干寡人者,技无庸,适值寡人有欢心,故赐金帛。彼必闻此而拟进,复望吾赏。拘而戮之,经月乃放。
解曰:技之妙非不同,而赏罚或异,外物不可必也,故君子务求其在我者而已。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性有可使求马者乎?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弥,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於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檐缠薪菜者,有九方皐,比其於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於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皐之於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麤,在其内而忘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皐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解曰:相马,技之末者也,虽以伯乐之妙不能告之於其子,其子亦不能受之於伯乐,何则?可传者不出乎规矩钩绳,可相者不出於形容筋骨。至於天下之马,则若灭而隐於存亡之际,若没而处乎恍惚之间,超轶绝尘,不知其所。自非遗其物色,观其天机,内得於中心,外合於马体,则国马可求,而天下马不可得矣。故九方皐之求马,牡而骊,而以为牝而黄,夫九方皐岂不能知色物牝牡哉? 牡而以为牝,为其所用者牡,所守者雌也;骊而以为黄,为其所骊者黑,所存者中也。此所谓见人所不见,视人所不视,乃有贵乎马者也,是以穆公闻其言以为败矣。伯乐则虽是而知其千万臣而无数,马至,果天下之马也。盖九方皐之於马,默得於不言之妙;伯乐之於九方皐,莫逆於无声之中。非九方皐不足以得马,非伯乐不足以知九方皐。夫沙丘之马,未尝无也,而伯乐、九方皐不世出,虽有天下马,不得与良马同验,而龊龊与驽驰并驰於辕下者或不免矣。噫,天下马难於知也如此,又况於天下之士游乎方外而不可知者乎?徐无鬼见魏武侯,告之以相马,此武侯所以大悦而笑也。
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奈何?詹何对曰:臣明於治身,而不明於治国也。楚庄王曰:寡人得奉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对以末。楚王曰:善。
解曰:黄帝问广成子曰: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人民,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羣生。广成子以谓而佞人之心剪剪者,又奚足以语至道?至於复往邀之而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则善其问而语之以至道。盖得其本则末不足虑矣,故庄王问治国於詹何,而詹何对以治身也。
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孙叔敖曰:何谓也?对曰:爵高者,人妬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逮之。孙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於三怨,可乎?
解曰:爵高者,人妬之,为其轧己也;官大者,主恶之,为其逼己也;禄厚者,怨逮之,为其多藏也。爵高而志下,则人莫见其高;官大而心小,则主不嫌其大;禄厚而施博,则人不厌其多。此其为远怨之道也。
孙叔敖疾,将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为我死,王则封汝,汝必无受利地。楚越之间有寝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恶。楚人鬼,而越人机,可长有者唯此也。孙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辞而不受,请寝丘。与之。至今不失。
解曰:处众人之所恶则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果故可以长久。夫孙叔敖,爵禄足以荣身而远於怨,利泽及於子孙而能长有,岂他道哉?亦於富贵之中审盈虚消息之理,使高不至於危,满不至於溢耳。此所谓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者也。若夫颜阖之真恶富贵,则又进此矣。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郸,遇盗於耦沙之中,尽取其衣装车。牛步而去,视之欢然无忧吝之色。盗追而问其故。曰:君子不以所养害其所养。盗曰:嘻,贤矣夫。既而相谓曰:以彼之贤,往见赵君,便以我为,必困我。不如杀之。乃相与追而杀之。燕人闻之,聚族相戒,曰:遇盗,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适秦,至关下,果遇盗,忆其兄之戒,因与盗力争。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辞请物。盗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迹将着焉。既为盗矣,仁将焉在?遂杀之,又傍害其党四五人焉。
解曰:牛缺以真能无吝而被害,燕人之弟又以忆其兄之戒假有所惜而受祸。虽曰安危之变出於莫之为而为,要二人之为,是皆已甚而致然耳。何则?牛缺之遇盗,欢然无忧吝之色亦足矣,及追而问其故,则又曰:君子不以所养害其所养,则在我之迹着矣。忆其戒者力争而不如,亦可以已矣,又追而以卑辞请物,则在彼之迹着矣。彼我之迹着,则盗虑其反害於己也,此二人之所以见杀於盗也。然而彼之迹显,则其为害也远,故所害者牛缺而已。盗之迹显,则其为害也近,故有傍害其党四五人焉。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钱帛无量,财货无訾。登高楼,临大路,设乐陈酒,击博楼上。侠客相随而行,楼上博者射,明琼张中。反两扌翕鱼而笑,飞鸢适坠其腐鼠而中之。侠客相与言曰:虞氏富乐之日久矣,而常有轻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而此不报,无以立慬於天下。请与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属,必灭其家为等伦。皆许诺。至期日之夜,聚众积兵,以攻虞氏,大灭其家。
解曰:满盈之道,天之所亏,地之所变,鬼神之所害,人道之所恶,唯圣人睹万物之变迁,故去甚而无益生,去奢而无侈性,去泰而无瑜分,游乎券内而已。虞氏之富,既以不仁而敛怨矣,而又登高楼以要鬼神之所瞰,临大路以犯众人之所恶,设乐陈酒,从事击博,恣其逸荡,安可长也?故虽大尝有陵物之心,而祸败之致乃出於飞鸢适坠其腐鼠。夫飞鸢之得腐鼠,忍弃而坠之耶?衢路之人不一矣,乃适中其侠客,岂非其骑奢为神人之所共恶,默有俾之坠而中者,将启侠者之怒邪?
解日:方其未能视则就而餔,及其既餔之而能视,则因心妄见请盗之食为盗,至於陨其身而不顾。由是知心目之知,则其於利己也少,而害己也多矣。谓之爰旌目,则以目能旌别也。《庄子》曰: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眼。《老子》 曰:圣人为腹不为目。岂以此欤?
柱厉叔事莒敖公,自为不知已,去,居海上。夏日则食菱芰,冬日则食橡栗。莒敖公有难,柱厉叔辞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为不知已,故去。今往死之,是知与不知无辩也。柱厉叔曰:不然。自以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将死之,以丑後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则死之,不知则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厉叔可谓急以志其身者也。
解曰:柱厉叔,以有知而忘其身者也。人之有知,生於妄见。以身为我,贵而爱之,以蕲不死,由是虑物之为己害也,其於万物,欲无不毕知而後已。既已有知,知见内惑,怨怼积中,至於忘身而不悟。是其始也将以知而爱身,其终也乃以知而反害其身,夫则知之不若不知也明矣。君子之於死,有轻若鸿毛,有重若泰山,若杀身以威仁,则以其轻也,怼以忘身,何益哉?故圣人之所尚者在乎知不知,而其所病者在乎不知知也。
杨朱曰:利出者实及,德往者害来。发於此而应於外者唯请,是故贤者慎所出。
解曰:观爰旌目、柱厉叔,则怨往者害来可知矣,而谓贤者为之乎?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九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