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
说符下
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竪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问:获羊乎?日: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门人怪之,请曰:羊,贱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损言笑者,何哉?杨子不答,门人不获所命。弟子孟孙阳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与孟孙阳偕入,而问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齐鲁之问同师而学,进仁义之道而归。其父曰:仁义之道若何?伯曰:仁义使我爱身而後名。仲曰:仁义使我杀身以成名。叔曰:仁义使我身名并全。彼三术相反,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杨子曰:人有滨河而居者,习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粮就学者成徒,而溺死者几半。本学泅,不学溺,而利害如此。若以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孟孙阳让之曰:何吾子问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学非本不同,非本不一,末异若是。唯归同反一,为亡得丧。子长先生之门,习先生之道,而不达先生之况也,哀哉。
解曰:《易》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盖思以有归也。殊涂同归,则何思虑以有致也。百虑一政,则何虑?譬犹之燕者北辕,适越者南路,审燕越之定位,信道而不已,虽有多歧,亦不足惑矣。唯其学者见道不审,信道不笃,要浅功而求近效,舍大道之夷而好径,自以妄见而为差殊,迷其同归一致而惑於殊涂百虑,如亡羊者终不知所之而反耳。此杨子之所以惑亡羊而损言笑也。羊之辰未,土之正位,其属则脾而意之府也。亡羊则害於守意者也,故杨子感之,庄子谓藏谷均於亡羊,亦此意也。心都子则能存心而守意者也,故知以学仁义者同师而异术为问,而杨子则以学泅而半溺为答也。孟孙阳则虽居物之先,趋於动出而支离於道矣,与庄子所谓孟子反者异也,是以谓心都子之问为迂,杨子之答为僻也。其以学泅为喻者,盖学道者期於越生死、流济斯民於无难之地而已,而学者以多方丧生,不几於学泅而溺乎?虽然,溺死者非水之咎,丧生者非道之失、以鬻渡为利则不免於溺矣,以多方求道则不免於丧生矣。从水之道而不为私,则奚有於溺哉?遵道之夷而不好径,亦奚有於丧哉?此则杨子之志也。
杨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杨布怒,将扑之。杨朱曰:子无扑矣,子亦犹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来,岂能无怪哉?
解曰:缁素之衣一易而狗莫之知,则人将扑之。外物迁变,己莫之悟,从而喜怒之者不一矣,咎将谁扑哉?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足以语此。
杨朱曰: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
解曰:始於为善而终及於争,则所谓善者果善耶?果不善耶?故君子必慎为善。所谓慎为善者,非以善为不可为也,亦不为近名为善而已。苟无近名,则天下莫能与之争矣。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将加诛焉。幸臣谏曰:人所忧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过乎生。彼自丧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诛。有齐子亦欲学其道,闻言者之死,乃抚膺而恨。富子闻而笑之曰:夫所欲学不死,其人已死而犹恨之,是不知所以为学。胡子曰:富子言非也。凡人有术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无其术者亦有矣。卫人有善数者,临死以决喻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问之,以其父所言告之。问者用其言而行其术,与其父无差焉。若然,死者奚为不能言生术哉?
解曰:《庄子》曰: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於其君。故燕之君不能使之不死者献其道。又曰: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故卫之善数者以次喻其子,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然而道可传而不可受,唯可传故能行者不可无其术,唯不可受故或有其术而不能行。列子之着书,亦此类也。以夫道之不可告、不可以与人也,故不得已而寓之於书,将使觉者用其言,行其术,而与其道无差耳。
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於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竞而捕之,死者众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过不相补矣。简子曰:然。
解曰:《阴符经》曰:恩生於害,害生於恩,以仁为空,适以害物。天地之於万物,圣人之於百姓,辅之以自然,而无爱利之心,一视以刍狗者,盖此道也。
齐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鴈者。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於次,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噆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解曰:《庄子》曰:万物与我为一。故禽兽之智有自然与人同者,徒以状而见疏耳,岂相为而生之哉?太古神圣之人其於异类,会聚而训受之同於人民,以其心智与人不殊远也。後世始以小大智力相制,迭相食矣。如以人之食肉谓为人而生物,则蚊蚋之噆肤亦为物而生人矣。田氏食客千人,曾不如鲍氏之弱子,为早有知也。即是有以知道之所在,无间於少长,若鲍氏之子,可谓千人之遇矣。
齐有贫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众莫之与。遂适田氏之厩,从马医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戏之曰:从马医而食,不以辱乎?乞儿曰:天下之辱,莫过於乞。乞犹不辱,岂辱马医哉?
解曰:役马医之辱愈於乞而假食矣,然齐之贫者初不以乞之辱而易志也,徒以众莫之与,故不得已耳。唯其安於贫如此,故虽有戏之以荣辱,不足以动其心矣,又况於真能辩荣辱之境者,其视得丧利害如何哉?
宋人有游於道,得人遗契者,归而藏之,密数其齿。告邻人曰:吾富可待矣。
解曰:遗契不足以政富,犹陈言之不足以得道也,此桓公之读书,轮人所以释椎凿而上问,以谓古人之糟粕也。
人有枯梧树者,其邻父言枯梧之树不祥,其邻人遽而伐之。邻人父因请以为薪,其人乃不悦,曰:邻人之父徒欲为薪,而教吾伐之也。与我邻,若此其险,岂可哉?
解曰:邻父言枯梧之不祥,不必以欲为薪而言也,因请以为薪则践可疑之涂矣。其人遂以为险,特不知果邻父子险耶?亦其人自险耶?要之,险不险在我而已。
人有亡鈇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鈇也;颜色,窃鈇也;言语,窃鈇也;作动态度无为而不窃鈇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鈇者。
解曰:邻之子常自若也,亡鈇者猜虑内藏,则见其无为而不窃鈇也,猜虑一释,则见其无窃鈇者。由是观之,万物分错,皆自吾心为之耳。学者苟能诚其意犹亡鈇者,则无往而不在於道矣,物奚自而入焉?
白公胜虑乱,罢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贯颐,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郑人闻之曰:颐之忘,将何不忘哉?意之所属着,其行足踬株埳,头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解曰:《庄子》曰:至人无已。不知道者认有於我,顾视吾之一身,百骸九窍六脏赅而存焉,若之何其能无已欤?胡不观诸白公胜?邪虑内藏则至於忘,颐颐之忘,将何不忘哉?又况内能致道,则形躯合乎大同,而无已者其理亦昭昭矣。
昔齐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适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对曰: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
解曰:见物犹攫金,则物外无道;见道犹攫金,则道外无物。列子之书终於此者,盖八篇之训皆假物明道也。後之读其书者,其悟不悟,亦在夫欲不欲、见不见之问耳。
说符解
语道之体,不立一物,离於言说;语道之用,不废一物,寓於形数。有形斯有名,有数斯可纪。成亏之不易,如符之信;始终之可验,如符之合。莫神於天,其道符於阴阳;莫富於地,其理符於柔刚;莫大於帝王,其德符於仁义。如影之於形,枉直随形而不易;如响之於声,高下在声而不差。神农有炎之德,备此而已;虞夏商周之书,载此而已;法士贤人之言,明此而已。是以列子之教,由《杨朱》而上既已尽言至道之极矣,必终之以《说符》也。夫所谓至道之极,岂徒为是窈冥昏默而已?,将以此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为《说符》之事也。故《说符》 之义,在我者有度,在人者有稽,处世者在于重道,为治者在于知贤,应事者属乎智,持胜者本於道。治国先有治身,远怨由乎谦下。利出者实及,怨往者害来,故贤者慎所出。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慎为善。凡其所言,皆世道安危,人理之得丧。凡其所为,皆言之所能论,意之所能察致者。是以言道而不在於《说符》,不足以为道也。虽然,列子以《天瑞》首篇,以《说符》终训。《天瑞》即自然之符也,《天瑞》言天道之妙而合符於生化,是为自天出而之人也。《说符》言人事之显合验於至道之妙,是为由人入而之天也。大道之行,如环之循运而无积,其际不可终,其道不可穷,常生常化,以此而已。尝考列子之书,自《天瑞》而下次序,大道之体可得而言矣。天道之运必先於《天瑞》,圣人之应世莫大於帝王,故以《黄帝》次《天瑞》,《穆王》次《黄帝》 也。三代之王,莫尚於文武,至穆王而王业衰矣。不云其盛而言其衰,以明大道之妙既开其端,则不复纯常而终至於弊,有黄帝之治於前,必有穆王之弊於後也。有帝王之治矣,自非孔子之元圣删诗定书击易作经,则帝王之功业不白於後世矣。是则帝王之道集,明帝王之大成者孔子而已,故以《仲尼》次《穆王》由仲尼而来,传道之序无余蕴矣。列子抑虑後世(原缺)变之不齐而支离於道也,故假《汤问》以尽其变,使人不以物妨道也。要万物之变,其为莫不出於力,其致莫不制於命故设《力命》之问答,要其终归於自然,欲人之不制命於外而已。至於《杨朱》之篇,则遣万物之虚名而要於道之极致,道至於此则至矣尽矣,不可以有加矣。然而道不可以终无也,故以《说符》终焉。由是观之,列子之教,一出焉而为《天瑞》一,入焉而为《说符》是乃传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而所谓古之博大真人者也。其自名为子列子者,盖以其为子矣,与孔子同,异乎诸子之子也。後之不达其书之况者,因谓不与帝王同道,而以其经并於诸子,是直用管窥天,其见者小耳,何足道哉?学者宜尽心焉。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二十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