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杜小笺(上)
归田多暇,时诵杜诗,以销永日。间有一得,辄举示程孟阳。孟阳曰:“杜《千家注》缪伪可恨,子何不是正之以遗学者?”予曰:“注诗之难,陆放翁言之详矣。放翁尚不敢注苏,予敢注杜哉?”相与叹息而止。
今年夏,德州卢户部德水刻《杜诗胥钞》,属陈司业无盟寄予,俾为其叙。予既不敢注杜矣,其又敢叙杜哉?
予尝妄谓自宋以来,学杜诗者莫不善于黄鲁直;评杜诗者,莫不善于刘辰翁。鲁直之学杜也,不知杜之真脉络,所谓前辈飞腾,余波绮丽者,而拟议其横空排,奇句硬语,以为得杜衣钵,此所谓旁门小径也。辰翁之评杜也,不识杜之大家数,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者,而点缀其尖新俊冷,单词只字,以为得杜骨髓,此所谓一知半解也。弘、正之学杜者,生吞活剥,以寻扯为家当,此鲁直之隔日疟也,其黠者又反唇于西江矣。近日之评杜者,钩深抉异,以鬼窟为活计,此辰翁之牙后慧也,其横者并集矢于杜陵矣。呜呼!大雅之不作久矣。德水北方之学者,奋起而昌杜氏之业,其殆将箴宋、元之膏肓,起今人之废疾,使三千年以后,涣然复见古人之总萃乎?苫次幽忧,寒窗抱影,纟由绎腹笥,漫录若干则,题曰《读杜诗寄卢小笺》,明其因德水而兴起也。曰小笺,不贤者识其小也。寄之以就正于卢,且道所以不敢当序之意。癸酉腊日虞乡老民钱谦益上。
(游龙门奉先寺)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蔡绦《西清诗话》:黄鲁直较本云:王荆公言天阙当作天阅,对云卧为亲切。予读韦述《东都记》,龙门号双阙,以与大内对峙,若天阙焉。此游龙门诗也,用阙字何疑?程大昌《演繁露》亦引《水经》以证之。予按韦应物《龙门游眺》诗:“凿山导伊流,中断若天阙。”又云:“南山郁相对。”此杜诗注脚也。荆公妄改,殊不足信。
(冬日雒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庙有吴道子画五圣图)
配极玄都矗靖呓长。守祧严具礼,掌节镇非常。
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
仙李盘根大,猗兰奕叶光。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
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
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发,旌旆各飞扬。
身退卑周室,经传拱汉皇。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
(唐自高祖追崇老子为祖,天宝中,见像降符,不一而足,人主崇信之极矣。此诗直记其事以讽谏也。“配极”四句,言玄元庙用宗庙之礼为不经也。“碧瓦”四句,讥其宫殿壮丽逾制为非礼也。“世家遗旧史”,谓开元中奉敕升老子、庄子为列传之首,序《伯夷》上。然太史公不列于世家,终不能改易旧史,盖微词也。《道德》付今王,谓玄宗亲注《道德经》及置崇玄学,然未必知《道德》之意,亦微词也。“画手”以下八句,记吴生画图也。世代之寥廓如彼,画图之亲切若此。冕旒旌旆,眩裕ǘ浚灰嘟诙泛酰俊按浒亍彼木洌鸲罩耙病!吧硗恕币韵滤木洌悸约笠狻R晕健独献印肺迩а裕湟谇寰晃尬砉⑸怼J枪噬硗嗽蛑芩ィ蚝菏ⅲ戳畈凰溃嗟辈孛荆窨掀救私敌危瘢圆┤酥髦绶詈酰看耸浼夥碲桑陶攀⒗觯镆饣肴唬窖灾拮铮胖憬湔咭病
(投赠哥舒开府)
受命边沙远,归来御席同。轩墀曾宠鹤,畋猎旧非熊。
哥舒翰与安禄山、思顺并为节度使,禄山在范阳,思顺与翰分控河陇,故曰“受命边沙远”也。翰素与二人不协。天宝十一载并来朝,玄宗使高力士于城东崔驸马池亭宴会,赐热洛河以和解之,故曰“归来御席同”也。“宠鹤”、“非熊”,即御席之人,分别言之。言禄山、思顺,轩墀之鹤耳,岂如翰为畋猎之非熊乎?以卫懿公托讽玄宗,讥其昵于私幸,不能屏禄山、思顺而专任翰也。刘辰翁漫评之曰:“此语深愧士大夫。”实不知作何解,可为一笑。
(丽人行)
本朝杨慎云:古本多“足下何所著,红蕖罗袜穿镫银”二句。遍考宋版并无之。杨氏《诗话》,往往改窜伪托,以欺后人。流俗多为所误,故辨之于此。
(送高三十五书记)
崆峒小麦熟,且愿休王师。请公问主将,焉用穷荒为?
吐蕃每至麦未熟时,即率部众至积石军获取之,呼为吐蕃麦庄。哥舒翰遣将邀击,匹马不还。此诗记其事,又戒以勿逢迎人主好武之意,穷兵于石堡、河曲也。高为翰掌书记,故曰军事留孙楚。刘辰翁云:“崆峒,犹言一大地也。”纰漏至此,稍知《兔园册》者不为,而世犹宗之,何也?
(上韦左相)
霖雨思贤佐,丹青忆旧臣。应图求骏马,惊代得麒麟。
沙汰江河浊,调和鼎鼐新。韦贤初相汉,范叔已归秦。
天宝十三载,霖雨六十余日,天子以宰辅或未称职,命杨国忠精求端士,故曰“霖雨思贤佐”,非寻常使霖雨故事也。上以见素经事相王府,有旧恩,可之,故曰“丹青忆旧臣”。他本作老臣、直臣,皆非也。范叔归秦,此句托意最为深远。盖见素虽为国忠引荐,公深望其秉正,去国忠以匡时,故以范叔归秦讽之。国忠之在唐,犹穰侯以外戚擅秦也。今范叔已归秦矣,穰侯其可少避乎?盖诡词以劝之。见素虽不能用公言,然公之谋国,用意深切如此,千载而下,可以感叹也。旧注以为喻见素父凑仕隋归唐。凑以永淳二年释褐,未尝仕隋。旧注纰缪,多此类也。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三山老人曰:“此诗讥天宝时事也。‘秦山忽破碎’,喻人君失道也;‘泾渭不可求’云云,言清浊不分,而天下无纪纲文章也;虞舜、苍梧,思古之圣君而不可得也。瑶池、日晏,言明皇方耽于淫乐而未已也;贤人君子,多去朝廷,故以黄鹄哀鸣比之,小人贪禄恋位,故以阳雁、稻粱刺之也。按:此诗首言高标、烈风,登兹百忧,登高视下,岌岌乎有漂摇崩折之恐,正起兴也。‘泾、渭不可求’,长安不可辨,所以回首而思叫虞舜。‘苍梧云正愁’,犹太白云‘长安不见使人愁’也。唐人多以王母喻贵妃,瑶池、日晏,言天下将乱,而宴乐之不可以为常也。”宋人诗说多支离可笑,三山老人论此诗殊近理,故取之。程孟阳曰:“玄宗游宴,贵妃皆从幸。苍梧云正愁,暗指二妃之事也,故以瑶池、日晏惜之。”
(白丝行)
缲丝须长不须白,越罗蜀锦金粟尺。象床玉手乱殷红,万草千花动凝碧。
已悲素质随时染,裂下鸣机色相射。美人细意熨帖平,裁缝灭尽针线迹。
春天衣著为君舞,蛱蝶飞来黄鹂语。落絮游丝亦有情,随风日宜轻举。
香汗轻尘污颜色,开新合故置何许?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
(《傅咸集》曰:河南郭泰机,寒素后门之士,不知余无能为益,以诗见。激切可施用之才,而况沉沦不能自拔于世。余虽心知之,而末如之何。此屈非复文辞所了,故直戏以答其诗云。郭诗曰:“剥鞍姿厮浚隆:淝擅睿坏帽袒L旌怂伲龈囱隳戏伞R鹿け冻撸液鋈粢拧H瞬蝗≈钌恚朗垦伤#靠龈匆殉停掠芍壹ⅲ俊贝耸锰┗远粗L┗园姿亢杂鳎潞队谝鹿ぶ遥约较讨嗉觥4耸桨姿克刂剩蛔怨笾兀媸比玖汛禾煲轮娣缜峋伲嗫晌矫钣谇魇闭咭印H欢小跋愫骨岢尽敝郏小翱潞瞎省敝茫蛑臣城蠼阶缘愣K圆湃酥臼浚钏技骋眩志迤瑁逃陬柯靡病4耸谩堆肥粢庥任钔瘢试皇炀段难防怼F衿畚以眨
(哀王孙)
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
玄宗凌晨自延秋门出,亲王已下多追之不及,故曰骨肉不待同驰驱也。王孙不肯道姓名,但乞为奴,困苦若此,且窜逃荆棘,身无完肤,形容变尽,几不可辨识矣。然隆准之子孙,千人亦见,其能免于逆胡之物色乎?故曰“龙种自与常人殊”,“王孙善保千金躯”,危之也,亦戒之也。禄山使孙孝哲杀霍国长公主及王妃驸马等,刳其心以祭庆宗。又杀皇孙及郡县主二十余人。王侯将相扈从入蜀者,子孙兄弟,虽婴孩皆不免刑戮。当时降逆之臣,必有为贼耳目,搜捕王孙妃主以献奉者。如张均者不难为贼毁阿奴三哥家事,又何有于王孙?故曰慎勿出口他人狙,又曰哀哉王孙慎勿疏,盖嘱其慎防此辈,不独如孙孝哲为贼宠任者也。有宋靖康之难,群臣为金人搜索,赵氏宗室,遂无遗种。逆臣媚子,千载如一辙,读此诗可为流涕。
(哀江头)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城北。
此诗兴哀于马嵬之事,专为贵妃而作也。苏黄门曰:“哀江头,即《长恨歌》也。”斯言当矣!清渭、剑阁,寓意于上皇、贵妃也。玄宗之幸蜀也,出延秋门,过便桥渡渭,自咸阳望马嵬而西,则清渭以西,剑阁以东,岂非“蛾眉宛转”、“血污游魂”之地乎?故曰“去住彼此无消息”。行宫对月,夜雨闻铃,寂寞伤心,一言尽之矣。“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即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也。宋人谓一秦一蜀,托讽玄、肃父子之间,非也。“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城北”。兴哀无情之地,沉吟感叹,瞀乱迷惑,虽胡尘满地,至不知城之南北,此所谓有情痴也。陆放翁但以避死惶惑为言,殆亦浅矣。
(塞芦子)
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边兵尽东征,城内空荆杞。
思明割怀卫,秀岩西未已。回略大荒来,崤函盖虚尔。
延州秦北户,关防犹可倚。焉得一万人,疾驱塞芦子?
岐有薛大夫,旁制山贼起。近闻昆戎徒,为退三百里。
芦关扼两寇,深意实在此。谁能叫帝阍?胡行速如鬼。
是时贼据长安,史思明、高秀岩重兵趋太原,崤、函空虚。公以为得延州精兵万人,塞芦关而入,直捣长安,可以立奏收复之功也。首言“五城”、“荆杞”,惜其单虚,无兵可用也。思明自博陵寇太原,舍河北而西,故曰割怀、卫。秀岩自大同与思明合兵,故曰西未已。两寇欲取太原,长驱朔方、河陇,而长安西门之外,皆为敌垒,故曰“回略大荒来,崤、函盖虚尔”也。“疾驱塞芦子”,言塞芦子而疾驱长安,非壅塞之塞也。薛景仙守扶风,关辅响应。取道扶风,与景仙合力,则收复尤易也。寇方从事于西,而我出奇芦关以捣其虚,故曰“芦关扼两寇”。此公之深意也。兵贵神速,不可使寇知而备之,故曰谁能叫帝阍?胡行速如鬼”也。王深父以为不当撤西备而争利于东,宋人又有谓塞芦子以拒吐蕃者,荆公极推深父,不应无识至此。
(晚行口号)
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
江总十八解褐,年少有名。侯景之乱,崎岖累年。至会稽郡,曰梁江总,以总在梁遇乱,尚少年也。刘辰翁云:“著一梁字,见其自梁入陈,又自陈入隋,归尚黑头也。”强作解事,可笑。不知总入隋年七十余矣。刘之不学如此!总后有《自梁南还寻草宅》诗云:红颜辞巩雒,白首入辕。”其非黑头可知矣。
(北征)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许彦周云:“祸乱既作,惟赏罚当则再振,否则不可支矣!元礼首议诛国忠、太真,无此举,虽有李、郭,不能奏兴复之功,故以活国许之。”予谓“微尔人尽非”,犹云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也,其推许之至矣。
(行次昭陵)
旧俗疲庸主,群雄问独夫。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
天属尊《尧典》。神功协《禹谟》。风云随绝足,日月继高衢。
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直词宁戮辱?贤路不崎岖。
往者灾犹降,苍生喘未苏。指麾安率土,荡涤抚洪炉。
壮士悲陵邑,幽人拜鼎湖。玉衣晨自举,石马汗常趋。
松柏瞻虚殿,尘沙立暝途。寂寥开国日,流恨满山隅。
(此诗,《草堂诗笺》叙于北征之后,盖肃宗收京后作也。“往者灾犹降”,言安、史之乱,乃隋末之灾,再降于今日也。指麾、荡涤,序收复之功也。“石马汗常趋”,潼关之战,昭陵奏是日石人马皆流汗,事见《安禄山事迹》。李义山《复京》诗:“天教李令心如日,可要昭陵石马来?”韦庄《再幸梁洋》诗:“兴庆玉龙寒自跃,昭陵石马夜空嘶。”皆记此事也。黄鹤叙于天宝五年,今人多仍其谬,故正之。
(洗兵马)
已喜皇威清海岱,尝思仙仗过崆峒。
《雍录》:崆峒山在原州高平县,即笄头山,泾水之所发源也。肃宗自灵武起兵,而杜诗云云者。《元和志》:陇山在陇州之北,即灵州。灵州即灵武也。肃宗即位灵武,南回自原州入,即崆峒在回銮之地矣。
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
肃宗即位后下制曰:复宗庙于函、雒,迎上皇于巴、蜀。道銮舆而反正,朝寝门而问安。朕愿毕矣。上皇至自蜀,即日幸兴庆宫,肃宗请归东宫,不许。已而听李辅国谗间,遂有移仗之事。其端已见于此。此诗盖援据寝门问安之诏,引太子东朝之礼以讽谕也。鹤驾龙楼,不欲其成乎为君也,其词严矣。湖州有颜鲁公《放生池碑》载其上肃宗表云:一日三朝,大明天子之孝;问安侍膳,不改家人之礼。东坡云:“鲁公知肃宗有愧于是,故以此谏也。”
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
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
“攀龙附凤”,指灵武劝进之人。灵武之事,公心所不与。是时方加封蜀郡、灵武元从功臣,肃宗之意独厚于灵武,故婉词以讥之。“岂知蒙帝力”,“不得夸身强”,即介子推所谓二三子贪天功以为己力也。郭《高力士传》云:辅国趋驰未品,小了纤人,一承攀附之恩,致位云霄之上,欲令猜阻,更树勋庸。移仗之端,莫不由此。与公诗意正相吻合。关中既留萧丞相,谓房也,自蜀奉册,留相肃宗,故曰既留也。张子房谓张镐也。时镐方代为相,故曰复用。与镐皆玄宗旧臣,遣赴行在,肃宗用之而不终者也。萧丞相或以谓指杜鸿渐,据《新书》“卿乃我萧何”之语,失之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