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军既败,晰子、运同二人,作都督总长的希望,也同时消灭。他们留在司令部的名单,虽已设法取出,不过他二人头里在宋使仁处当参谋军需长,以及后来做调查员的时候,到处招摇,耀武扬威,不可一世,那时情状,还昭昭在人耳目,决不能因他们司令部中已无名单,教一班人忘却他从前也是此中人物之理。倘一谈及,政府的侦探,何等严密,若被他们将名字抄了进去,附乱的罪名,仍难脱卸。而且晰子还有件最痛心的事,却因前几天战事剧烈时,城里城外一班保护地方的警察,因恐保了地方,保不了自身,又见长官大都移家避难,不理公事,他们便上行下效,把保护地方的责任,奉托土地菩萨代理。可怜土地菩萨,乃是泥塑木雕的,力不胜任,以致许多宵小,乘间窃发,到处放火劫物。晰子新造的住宅,也被波及。因此他懊恨万状,与运同二人进城望了一趟。那时乱事已平,这班警察,又蹀踱街头,神气活现。晰子见高堂大厦,变成一堆瓦砾,心中又悔又恨,悔的是不该太要紧逃性命,理应守着屋子,火起时还能施救。恨的是革命军轻举妄动,害人不浅。然而他们当初开会演说,鼓吹革命的宗旨,现在已不知忘到那里去了。运同劝他休得生气,说你还可算得不幸中之大幸,因你尚未进宅,损失的不过些材料工程,家具什物,分毫无损,倘你住在这里,动用物件,免不得要搬些进来,火起时,你一人之力,既不能扑灭,不但自己受了惊吓,而且房屋什物两难保全,损失岂不更大。晰子微喟无言。运同道:“我们走罢,此地北军侦探很多,你我二人,都是有嫌疑的,别被他们见了,很不方便。”
晰子依言,两个人同行出城。走到老北门口,运同忽然止步说:“这里离陈家不远,我们何不便道去望望光裕,并可打听他司令部一班人的行踪。”晰子敛眉道:“我为了这倒霉司令部,心中已懊悔的了不得,你还要打听他则甚?”运同道:“我们现在须得看事行事,你不能为心中无聊,百事不管,到底多晓得一桩事,也多一分益处呢。”一边讲,一边走,已到陈家门首。见大门紧闭,运同叩了两下,半晌无人答应。晰子道:“走罢,大约他家也和你我一般,躲到租界上去咧。”运同道:“浩然决不肯走,你看大门不是里面拴着吗!如人都走完了,大门只可反锁,还有谁在里面拴门呢?我看浩然一定还没起身。不过我们既来了,非得敲开门不可。”说时,又起足在门上连踢两下,果然听见里面浩然的声音,问是那个?运同回说是我。浩然又问你是那个?不说明白了不开。外面运同、晰子二人都听得笑将起来,说大约老陈被人吓破了胆,故而这般仔细,遂高声答道:“我们是卫运同汪晰子二人,你能开不能开呢?”接着呀的一声,门开了。汪、卫二人刚跨进里面,浩然又砰的把门闭上,一语不发,朝里便走。运同等跟他到天井内,见光裕正立在一口井旁边,弯着腰,将一个白布包裹,用麻绳捆在一块石头上。见了他二人说:“你们很好,调查调查,就此一去不回。我帮他们做秘书,跟他们搬来搬去,直到闸北司令部解散之后,才得回来。现在听人讲起,北军这几天内就要挨户搜查,以清余孽。这件事如果实行,你我都很危险呢。”
浩然从旁接口道:“有甚危险,拼着去死罢了。这是会长先生照应你的,你怎不谢谢他呢!”晰子知道浩然因他举荐光裕到司令部办理,心中恼恨,故而进来时不曾睬他,便道:“老陈,事已至此,你也不必抱怨我,彼此都是一时之误,不过事情若得成功,做都督做总长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如今失败了,也不必再提,现在我和你令郎乃是同船共命的人,应该大家谋一个脱卸嫌疑之法才好。”浩然摇头道:“除了死有甚法想。”运同暗把晰子衣角拖了一把,对他使了个眼色,令他不必再和浩然讲话。这时候光裕已把石头捆好,用力双手掇起,向井中在扔,扑通一声,水沫四溅。晰子、运同二人,都吓了一跳,问是什么作用?光裕不答,邀他二人进客堂中坐下。运同四下望了一望,见除他父子以外,不见一人,便问宝眷莫非也搬到租界上去了吗?光裕道:“是的。家母和贱内,现都借住在母舅处,这里只留家父看屋,我也是昨儿才回来的呢。”
运同又问他司令部中一班人都往哪里去了?光裕道:“他们都是不别而行,所以也没定处,大概散居在租界上。因他们大事未成,没处可以弄钱,腰包中都很空虚,出不得远门。惟总司令部几个科长,听说往吴淞去的。不过我比他们走在前头,所以也没仔细。”正言时,又闻外间叩门声响。浩然着急道:“坏了坏了,一定是你们二人进来时,被侦探见,所以带兵捉拿来了,还要连累我们,如何是好?”晰子、运同闻言,惊得面如土色。晰子先抱怨运同道:“我原教你出城的,你偏要到这里来,不然早已到了外国地界,谁也奈何我们不得。现在他们起兵前来,有事你一个人担当罢。”运同顿足道:“你这位先生,到此时还埋怨什么!我很情愿一个人代你受过,只恐他们不答应罢了。浩翁府上可有后门?如有后门,我们就容易逃走咧。”浩然摇头道:“后门还没开呢。”
运同、晰子二人听了,手足抚措。光裕道:“不妨事。爹爹,你尽去开门,二位随我来。”说时朝里便走。浩然将他唤住道:“你打算躲往那里去?”光裕道:“厨房内不是新买几块钱稻柴,堆得很高的吗?我们就爬在稻柴堆里,上面再用几捆稻柴遮盖。稻柴是透气之物,钻在里面,不致闷死。只消我们一动不动,料他们未必搜寻得着。”浩然大喜,晰子等也暗佩光裕有主意,随着他走到厨房中,见稻柴果然堆有半间屋高,晰子掇一条烧火板凳,放在柴堆旁边搭脚,光裕接手拖开说:“摆着凳岂不教人疑心,横竖又没多高,就这样爬上去咧。”说时连蹿带爬,已到柴堆上面。运同学他的样,也爬上去。晰子身躯笨重,一时竟爬不上去。运同见了忙伸手拖他,不意这草堆上的柴,素无合群之志,一捆捆都是独立的,被运同一使压力,便有两捆柴心不甘服,和着他一同滚下地来,把晰子磕在底下,还幸亏了这两捆柴衬托,不然运同的脑袋正跌在墙脚上,准得皮破血流呢。运同疾忙爬起,晰子被他磕得胸背俱痛,啊哟连声。光裕在柴堆上十分着急道:“快来呢,你们听外间不是开门了吗!”
晰子等果然也听得开门声响,手忙脚乱,更爬不上,索兴连运同也不得上去了。光裕无奈,一跃下来,掇板凳给他二人搭脚先爬上去,然后端开板凳,将落地的两束柴拾起抛上柴堆,自己也爬到上面。晰子、运同二人,已钻在柴堆中间。这稻柴原由粪船上载来,更兼是新买的,米田共香味尚浓,他们今朝可称得饱尝异味。因为顾全性命起见,恐侦探进来搜查,蹲在里面,忍着臭不敢转动。隔了好一会,始闻脚步声音,向厨房而来。他三人都心头鹿撞,屏声息气。晰子更默念阿弥陀佛,菩萨救我。别人不打紧,我辛辛苦苦弄了女婿这几万两银子,没舒舒服服的用他一用,虽死亦不情愿。然而他始终不肯许愿,因恐许了愿,若当真不死,便不免花钱还愿。自己没享用,反让菩萨先享用了,故他还不肯给菩萨占了他的便宜。此时忽听得浩然带着笑,在柴堆外面和人讲话道:“你可要看戏法吗?我可以教这柴堆内变出三个人来。”
晰子等都各一怔,又闻一人答道:“浩然,你莫讲疯话罢,柴堆内怎会变出人来。”晰子等听出是他会友杨九如的声音,心知不是外人,才从柴堆中钻出头来,倒把九如吓了一跳。晰子等爬下柴堆,浑身都是柴屑,双手一阵扑,虽将衣服上的扑去,但眉毛头发等处,犹粒粒屑屑,余存不少。九如诧异道:“会长先生缘何在此?你不是做了民军中的参谋总长了吗?”晰子叹道:“你休打哈哈罢,我们也是被势所逼,不得已而出此,谁愿意做什么参谋长来。”九如笑道:“不是我杨九如夸大口的话,才学虽然你比我好,眼光却是我比你远。我一看就知道这班革命军是不中用的东西,所以请我也不高兴去。”运同道:“原来他们也请过你了。”
九如分辩道:“不是这般讲,我是譬喻的话。设如他们请我,我也不去,不请我自然更不去了。目前革命军被官兵打败,一班商界中人,花钱买了牛羊猪鸭,送往制造局去犒赏北军。我一想这顺风马屁,落得拍他一拍,我就挽人在名单上添上我的名字,送了进去。局中那位镇守使,十分客气,谢帖喜奖我们深明大义,请我明天进局吃酒。你想这件事好不体面。常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就是不识时务的吃亏,将来我为座上客,君为阶下囚,方知言之不诬也。”说时洋洋得意。晰子听得万分难受,垂着头只顾叹气。倒是运同在九如这片话上听出一个意思来说:“九如你听说那班犒赏北军的都是商界中人吗?”九如点头道:“是的。”运同道:“大约学界中人还不曾有人发起犒赏罢?”
九如道:“果然没有。”运同听了,心中大喜,对晰子使了个眼色道:“我们走罢,别站在此地教老陈耽忧了。”晰子不知他葫芦中又卖什么药,辞了浩然等出来,问运同什么事这般要紧走。运同笑道:“适才你没听得九如说的,商界中人犒赏北军那句话吗?学界中还未有人发起,幸得我们那旧学维持会的名目,至今还没取消,你是会长,便可借用名义,何不把这旧学维持会出面,代表学界全体,由你我二人领衔,备一分犒赏送到制造局去,那边的镇守使,现在正要同本地各界联络感情,送去决无不受,只消他们收了之后,便是我等倾心政府的铁证,别人万不能再说我们有附乱嫌疑了。”
晰子拍手称妙。当下二人如法泡制,由晰子花钱,运同任奔走之劳,办了几头牛羊,用他二人的名片,算是学界正副代表,送往制造局,果然领得镇守使的谢帖回来,不过没请他们吃酒。但他二人得了谢帖,宛如有了护身符一般,放心大胆。运同先搬回家去居住,晰子也搬到他从前借住的屋子里住了,一面雇工重盖住宅,算算自己这趟,连同房屋上损失,倒也不少。平时他失了一文钱,必须弄两文钱补偿,今番无处抵偿,只可自认晦气而已。有班知道他前事的人,见他们重回城内,暗佩他很有胆量,但也没人去告发他。光裕因自己虚心,躲在家中不敢出头。运同做了几天军需长,官瘾已深,知道时下惟有做官的容易赚钱。从前入了国民党,便有做议员总长的希望。现在国民党一败涂地,势力都在北洋派手中,若要做官,惟有走他们的脚路。不过我与这班人素不相识,脚路怎走得上。想了几天,忽然被他想出一条终南捷径来。暗想二次革命失败后,北军在上海设了许多秘密侦探机关部,专门捕捉党人。我从前在司令部办事的时候,党人面貌熟识的很多,何不投往那边,充一个眼线。党人捉得愈多,我的功劳也愈大,将来或能升为侦探长,做官就容易了。主意既定,遂托人介绍到一个驻沪侦探部。那侦探主任姓吴名星干,自设立机关部以来,还未捉得党人,心中十分纳闷。此时见人前来投效,知道一定有秘密报告,若能捉得党人,自己功劳不小,因即屏退从人,请他进见。运同见星干面瘦无肉,眼眶深陷,鼻如鹰爪,知他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自己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向他作了一个大揖,星干答礼不迭,请他坐下,低声说:“老兄可是和那班革命党很熟识的吗?”
运同点头答是。星干道:“不知老兄怎样与他们相识?莫非老兄从前也入过党吗?”运同摇头道:“我何尝入党,我素来忠心政府,那天官兵得胜,我和敝友汪晰子曾买牛羊犒军,现有镇守使谢帖为证。”说时在身畔摸出那张谢帖,星干见了,肃然起敬说:“小弟不知卫老兄有此热心,多多得罪。但不知老兄从何处与这班人相识?”运同道:“我因有个朋友,曾在革命军司令部办事,我去探望朋友,常和这班人相见,所以他们的面貌,我都很熟。将来路上遇见时,便可指点你们捉拿了。”星干道:“现在你能抄出几个人住的地方,给我们开开功劳簿么?”
运同摇头道:“那却不能。因我只认识他们面貌,并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呢。”星干听了,颇为失望道:“你所说那个朋友,不知叫甚名字?”运同暗想他们既为稽查,必很精细,我须得拣个有查考的人才行,一想光裕住在城内,他也曾在司令部当过秘书,就说是他,料无妨碍,便道:“我这朋友名唤陈光裕,曾为民军秘书。现住城内。”星干大喜道:“这秘书不是重要职司么?那陈光裕一定也是革命党了。不知他住在城内什么地方?”运同闻言,吃了一惊,暗说不好,听他口音,大约想把光裕开簿面了,我无心一句话,害了光裕,岂不罪过,便道:“陈光裕并非革命党,他所住的地方,我也不十分仔细。”
星干知他有意隐瞒,笑道:“卫老兄,请你想想明白,大凡一个人吃了公事饭,必须公事公办。朋友亲眷,都顾不得。那人既是你的朋友,你岂有不知他住址之理。况他曾在革命党司令部办事,就不是革命党也是革命党了,老实告诉你,你要投效我们稽查处,必须先拿一个党人为进见之礼,以后每月至少也得捉一两个进来,方能报消。但党人也不是白捉的,政府出有极重赏格。头号党人一千元,二号党人六百元,三号党人三百元。照你所说那个陈光裕,只可算是二号党人。拿住之后,政府发下六百元赏银,你我对分,也有三百元可得。而且你一进来就立此大功,便可升为一等稽查员,每月薪俸银五十两。你想有这般大的利益,为着顾全朋友这点小事,轻轻丢掉,岂不可惜。”
星干即忙在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记上,又问明了光裕的年貌,家中共有多少人?可有什么证据?运同一一回答过了。说到证据,不觉一呆,暗想光裕和我,同是国民党第三分会会员,同入革命军司令部办事,调查证据,都脱下了我自己干系。若无证据,又不能坐实他是革命党,如为是好?想了一想,暗说有了,那天我到他家去的时候,光裕不是把一个包裹缚着石头沉在井中吗,那一定是件要紧东西,捞出来就可作为证据。便道:“他们的证据,都已沉在他家天井中一口井内。你能设法捞他出来吗?”星干道:“那有何难。”运同又道:“如你们一时寻他不着,可在他家厨房中一堆稻柴里搜寻,他有时躲在里面。”星干笑道:“老兄因何这般仔细?莫非你也躲过的么?”运同脸上一红道:“吴先生休得取笑,我不过理想而已。”
星干大笑。当下留运同在稽查处吃了饭,告诉他说:“这陈光裕我们须得今夜会同巡警,出其不意,前去捉拿,解往制造局审实之后,便可领得政府赏银,还须隔几时。不过你的差使,我已许你为一等稽查员,每月薪俸五十两银子。但这是报销的数目,财政处还须折扣,我这里也有应得的回佣,故须打个七折,实银三十五两,每月限捉两个党人交账。捉着了另有赏银,捉不着扣除薪俸。你若能答应了,我明儿便填委任状给你。”运同一想,三十五两银子,倒也不算少了。不过每月限捉两个党人,却是一件难事。横竖现在有了光裕一个,只消再弄一个出来,便可塞责,不如答应他,姑且诓他一个月薪俸再说。主意既定,便说:“吴先生既肯提拔我,我岂有不答应之理。”
星干大喜。运同见无他话,辞别回家,想自己谋差使,把光裕的性命,作为进见之礼,心中颇为抱歉。但做了侦探,便不能不将别人的性命换钱,譬如当屠户的全靠宰杀吃饭,职任所在,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夜他又搜索枯肠,将从前司令部中一班办事员的名字,如曾寿伯、尤仪笑,可记的一一摘存,预备日后伸长了手,向血泊中捞取银子。同时吴星干率领爪牙,带着数十名兵警,荷枪实弹,如临大敌,排队到老北门陈家,敲开大门,一拥入内,进去不搜别处,先搜厨房,果然由柴堆中将光裕拖出。星干又命人将带来的一根长竹竿,头上还缚着个铁钩,在井中一阵捞,便捞出一块石头,上捆布包,解开布包,乃是一杆手枪,数十颗弹子。星干一见说:“私藏军火,这就够了。”
当下不容分说、将光裕蜂拥而去。浩然夫妇,好不着急。光裕的老婆,恰巧归宁母家,并未得知此事。当夜浩然四路奔走,托人设法,都因因民党和政府反对过甚,案情重大,并有私藏军火的关系,没人担得起这副重担。浩然回家,急得老泪横流。陈太太也是哭了一夜。张妈从旁插口说:“新闸舅老爷,场面很阔,官场中人,认识的极多,太太何不去托托他,或能保少爷出来,亦未可知。”这句话将陈太太点醒,次日便雇车到新闸钱家。如海因有事一早就出去了,薛氏还没起身,陈太太一脚到她卧房内,薛氏见了诧异道:“姊姊因何来得这般早?”陈太太叹了口气,将光裕被捉之事说知。薛氏也很吃惊,抬身坐起,一边穿衣一边说:“这件事倒也十分尴尬,都是光裕平日太高兴了,办什么党和会的不好,究竟都督总长,也不是我们平民百姓所能做的,钻谋何益!如今弄出祸来,真是性命交关。你兄弟又清早出去了,一时寻他不着,如何是好?”
陈太太听了不做声,眼泪直往下淌。薛氏好生不忍,劝她不必悲伤,又命松江娘姨下去看看车夫阿福,可曾拖少爷出去。娘姨领命下楼,不一时回来说:“少爷早上没坐包车,因药房中杜先生来此找他,两个人步行出去的,阿福现在楼下,奶奶可要唤他?”薛氏道:“你叫他上来罢。”娘姨高叫阿福,阿福应声上楼,站在房门外面,撩起门帘,听候吩咐。薛氏命他快到药房中去寻少爷,说城里姑太太在此,有极要紧事情,叫他马上回来。如少爷不在药房中,你再往别处找寻,务必遇见他本人,不得有误。阿福答应去后,薛氏又同陈太太讲些闲话。隔有顿饭时候,阿福回来复命说:“少爷现在药房中,正和杜先生谈生意,暂时不能回来,必须饭后方可回家,请姑太太吃了饭再走罢。”
陈太太无奈,耐心等到饭后,如海回来,陈太太将光裕这件事对他说了,如海顿足道:“了不得!光裕这孩子,忒会闹了,革命党岂可胡乱入的,给官兵捉了去,准得丢命,还有什么法想!”陈太太听说,急得又哭起来。薛氏抱怨如海道:“你若有法想,理应替外甥想想法子,不该用话吓你姊姊。你自己若不能设法,何不去托托倪老爷呢?”如海摇头道:“这事情太大了,恐俊人也无能为力罢。”薛氏怒道:“你还没会过倪老爷,怎知他无能为力?况且这件事是姊姊的,就和我们自己的一样,你若不给她竭力设法,问你怎样对得住姊姊,也怎样对得住自己?”如海被薛氏逼得没法,只得坐车去寻俊人。这边陈太太很感激薛氏帮她的忙,含泪道谢。薛氏笑道:“我们自己人有甚么客气,你兄弟素有这种懒毛病,须得逼紧了他,他才肯干呢。我想光裕这件事,倪老爷若肯帮忙,决无大碍。”陈太太拭泪道:“但愿如此就好咧。”等了了回,如海回来,对陈太太说:“我已会过倪老爷,他与军政一方面,本不联络,而且做官的都怕受嫌疑,不能直接运动,替人开脱罪名,只可托调查的人设法,给光裕辟开附乱关系,不能性急,只能从缓,也要他自己口供硬些,咬定不曾附乱。如他自己一招认附乱,可就难以为力了。你也不须着急,回家听候消息。总而言之,能挽回固然侥幸,不能挽回,也是天命。”
陈太太知道他兄弟的脾气,凡人托他办事,能得这般回复,已是天大的面情,不敢过分催促,只可忍痛回家。如海又急急出去勾当他自己的公事。原来上海因受兵乱影响,银根大为紧急,如海在外做的押款,有几票将次到期,意欲展期三月,前途不肯答应,他手中所捺的数十万橡皮股票,市价更不如前,故他心中焦急无比。蚀本事小,还有做押款在外的一百箱大土,都是做手货,到期不赎,若被人看了出来,还当了得。他因此天天和心腹杜鸣乾在药房中秘密商议,意欲设法弥缝了这个缺陷才好。无如他这缺陷太大,除非再弄十余万银子,将这批货赎回,方可脱累。但在国乱民穷的时候,十余万银子,谈何容易。鸣乾素称足智多谋,至此也束手无策,只得劝如海先把手中所有的橡皮股票,认吃亏卖了,照市价还可值六七万银子。现在到期押款,只有四五万,其余还有三个月半年期头不等,我们先把到期的押款应付过了,余者不妨慢慢设法。横竖三个月半年之中,尽够我们从容布置了。至于股标上,吃亏虽大,但事急燃眉,却也无可奈何。眼前买出去了,待日后银子趁手之时,仍旧可以买回来的。做生意全仗调头快,怎能刻板行事。如海一想,这句话倒也不差,倘我捺着股票不肯放手,不但越到后来吃亏越大,而且押款到期,无银可归,只有束手待毙。欲救燃眉,舍此实无他法。只得依了鸣乾的说话,将自己三十万资本买来的橡皮股票,卖了七万五千银子,先把到期的四万押款发付过了。又和鸣乾商议说:“这一重关头虽然逃过,后来的难关正多。我们吃了这一趟苦,也算长了一层见识。日后必须未雨绸缪,决不能临时再抱佛脚了。那天你说从容布置,不知究竟作何办法,可办的此时就该上手咧。”
鸣乾当时虽然说了这句话,其实胸中还未有主见,被如海一逼,只得闭门划策。因他所划的策,半为如海,一半还想自己从中取利,所以格外烦难。想了几天,竟被他想出一个名利双全的法子来,欢欢喜喜对如海道:“东翁,请你恕我直言。我说你现在债务太重,犹之一个人病重了,不是汤头药味所能治得好的,必须用猛烈之剂方能奏效。现在我们这药房,讲到利息,固然很好,所惜局面太小,算不得伟大营业,数千银子进出,措置还易,一上万数,就似乎十分烦难,这都因局面太小之故。局面大了,和庄家常有数十万出入,遇着一二万银子不敷调头时,片言不难立致。不过开药房决不能做成这般局面,我以为东翁正可趁此时,创另一种新事业,做成一个大大的局面,极少往来二三十家钱庄,那时你十余万亏空,每处只消挪用数千,已可弥缝过去,这并非一厢情愿的话,若教我姓杜的出面,就万做不到,必须你东翁的资格,上够得上。因你外间交游广阔,官场中人,认识极多,有此一层资格,方能作此事业。我看上海各种营业,都没开保险公司的好。虽然外国人创设已多,不过中国人仿办的还少,而且资本也不十分充足,我想东翁既有这许多官场朋友,官场中人大都宦囊充足,你便可借他们之有余,补自己之不足,何不约他们叙一叙,当场发表创办一家水火人寿保险公司,资本额一百万元,你自己先认十万元,再纠他们认股,我料官场中人,都爱装阔场面,见你认了十万,极少也得认四五万元。若请二三十个客,何难当场足额。如不足额,也一定在半数之外。认定之后,你再设立事务所,添招余额,或者筹备进行,一面催认股之人缴款。你自己虽然认十万,只须缴三四万两,已可塞责。这笔钱不妨由你卖股票余存的三万五千两银子中挪用,但你若做了这件事,必须将药房丢开,由我代理,最好你自己登报声明,钱某专心从事保险公司,药房让归杜某接手。明中如此,暗里头我还是的你伙计,这一来也很重要,因将来保险公司开股东会,推举总董时,一因你首先发起,二因你独占大股,三因你为公司甘将药房推让别人,总理一席,除了你便没第二人可以抢夺。你若做了公司总理,这百万元的股本,就可由你调度了。”如海笑道:“你虽说得好听,不过我于保险一业,本属门外,而且公司成立之后,究竟有甚利益,若无利益,我挪用了股款,到结账时,岂非仍旧是一场糊涂吗!”
鸣乾道:“那有何难。东翁如因不谙保险交易,我有一个族弟,名唤默士,他已做了十余年保险生意,于此道很为精明。东翁若有意于此,就不妨教他襄助,至于利益一层,外行人看看,似乎开保险行只赚人家数十两银子,却要担数千金的风火,很为危险。其实却是桩暗行生意,利息极厚,不过却要看经手人的手面,生意越多越好。因生意多了,收的保费亦多,讲到真正失事的,一千户中难得一二,这还是水火保险。人寿保险,性质又是不同,开保险行的,譬如开一家银行,因人寿险的报费章程,都带着储蓄性质,每月纳费极重,到期不死,仍可归还本钱。在保险的人,仿佛合会。在公司中却可拿他们的保费银子做押款或做别种交易。然而第一也要经理人交游广阔,熟悉官场,得有这班人投保,更为可靠。因官场中人都很怕死,他们的性命,似乎比平常人值钱得多,不保则已,保时极少数万,每月纳费,也须数百两银子。公司中若有数百官场保户,再加数百寻常保户,一月之闲,已可坐收数万保费。有了这笔巨款,岂不可以大大做些买卖,本钱由别人出,赚头却是自己得。偶有一二户身死,将赚钱作赔款外,还可余下许多。而且此项保费,缴款都有一定期限,过期不交,非但不得赔款,还须将已交之费,折扣发还。所以保户一经投保,都不肯半途而废,必须如期缴足,方不吃亏。然而公司中却可坐收数年保费,所以这项生意,有盈无亏,你看某某保险公司,每年盈余数十万,还是公司中报告之数,经手人从中赚的钱,更不知有多少呢。”如海听得十分心热,忙道:“如此你这位堂弟现在何处?可以请他到此谈谈吗??鸣乾道:“他从前曾做某公司协理,后来因换大班,与外国人意见不合,才自己辞出来,现今赋闲在家。东翁如欲见他,我明儿教他到此会会便了。”
如海大喜。次见,鸣乾果引着他堂弟杜默士到药房与如海相见,如海见默士人材轩昂,议论风生,真像是个老于保险人物,心中大为欢喜,决意请他襄助,创办一家保险公司。教他先拟一张招股章程出来,以便请有名人物署名发起。默士从前固然做过多年保险事业,不过没鸣乾说得那般冠冕,做的也是跑街之职。因有一个寻常寿险保户身亡,默士欺他家只有寡妇孤儿,硬说此人身死不明,赔款只给一半,其余一半,自己吞没,又擅自做了张如数收到的告白,登报鸣谢,连告白费都向死者赔款上扣除,自己还要向他家拿一个加二回佣。这家因吃亏太大,挽人向公司中一打听,始把他这纸老虎搠穿,被外国人辞歇出来,至今没人请教。这回鸣乾荐引他与如海接洽之下,知道机会来了,怎敢怠慢,急急起了张招股草章,又拟了个公司名字,乃是富国二字,呈与如海过目。上写着:(一)命名:富国水火人寿保险有限公司(二)资本:基本金一百万元。(三)股额:额设一千股,每股一千元。(四)营业:水火、人寿保险、储蓄,及地产押款。(五)组织:总理一人,协理一人,董事八人,查账二人,均由股东中占股最多数者推举。(六)招股:由发起人自认半数,余股另招。(七)缴款:认股后一月内交足。(八)官利:自交款日起,常年八厘。(九)红利:年终结账,盈余提二成公积,二成为办事人酬劳,六成分派各股东,作为红利。(十)开办:即日筹备,俟款达十成之八,再行正式开办。如海看完,点头道:“别处均好,不过第六条发起人自认半数,难道要我一个人担承五十万么?”
默士笑道:“并非如此解说,因这公司虽由你一人发起,不过章程上决不能用个人出面,署名发起,极少十余人,而且招股的事,不比别样,发起人一定要有实力才行,不然空挂一个发起名儿,要招百万巨款,谁能相信。适才你说自己可认十万,所缺只四十万,另纠几个富商巨贾,官场朋友,好在营业不比募捐,他们若知有利可图,定肯担承大股,只消拉到一半数目,然后再印出章程发表招股,人家就知道你们根基稳固,乐于投资。那一半股款,便容易足额了。”
如海听说,连称有理。当时他便带着这张章程,先去会倪俊人,告诉他自己要创办保险公司,请他帮忙,并将鸣乾讲的许多利益,照样说了一遍。俊人亦颇听得入耳,允认五十股。如海又往赵伯宣、魏文锦、施励仁、詹枢世等一班朋友处游说,这班人听有厚利可图,都很踊跃担承。奔走数日,算算认定之数,已达六十余万。如海知道事在必成,即在药房中附设了个富国保险公司筹备处,教默士专理其事。一面印刷章程,择日请了许多富商大贾,席上又招得二十余万,已达十分之九。众股东公推如海为总理,文锦为协理,俊人等为董事。励仁、枢世二人查账。职员兴定,便预备开办。如海的目的,居然达到,心中好不畅快。因自己做了公司总理,没工夫兼营药房,便把全权托付了鸣乾,以报他划策之劳。鸣乾于是大获其利。正是:机谋虽为他人设,利益原来自己收。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