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一心一意,注重公司事业,把陈太太托他之事,早已置之度外,可怜陈太太还天天坐在家中,盼望他兄弟的消息。不意望眼欲穿,消息不至。光裕被捉之后,也音信不通,生死无闻。浩然几次三番,想入制造局中探问,无奈那时正当戒严之际,局里局外,仿佛阴阳交界,莫说打听消息,连眼睛都不容你望一望。你若走到那边偶一徘徊,便不免被一班如狼似虎的兵士,持枪驱逐,还有甚真消息可得。天天看报上含含糊糊,登着某日枪毙谋乱党人若干名,某日又毙若干名,军机秘密,既无姓名,又无罪状,究不知光裕是否在数。但以情势而论,一定凶多吉少。真如李华吊古战场文所谓,其存其殁,家莫闻知。李氏合家老小,终朝郁郁寡欢。光裕的新妇,更常日以泪洗面。然而陷他家至于这般悲惨凄苦境遇的那位卫运同先生,却也未尝得意。论理运同出首报告捉获党人,政府本有六百元赏银,就和吴星干均分,也有三百金可以到手。无如光裕被捉进局,自分必死,但他犹存着一线生机,因星干在他家井中捞获手枪时,曾脱口说出“私藏军火”四字,他一想自己犯的是附乱罪,例应枪毙,倘若换了“私藏军火”,可就罪不至死。好在他家中并无别样证据,故他触发幸心,在军法科审讯时,不认附乱,只说手枪是从前当商团时自卫之用,这回未及缴官,沉在井中,自知不合,别无他罪。革命军乱时,他正奉母住在租界上,并未入司令部任职。咬定这句口供,虽备受严刑,历诸痛苦,依然矢口不移。局中也只有吴侦探报告之词,查不出他真正附乱证据,不能将他定罪,只可暂时将他禁锢禁仓,待查发落。案既没定,赏银也未能照发。
星干责成运同搜罗他附乱的证据,讲到光裕在运同处,凭据虽有一件,运同却不敢拿出,因这凭据是一封信,陈光裕署名处,盖有讨袁军特别司令部的图章,头上写着运同军需长先生阁下,倘被星干看见,岂不将他也捉进去,领六百元赏格,故他非但不能在星干处呈出证据,反将这封信烧毁灭迹。星干领不到赏银,移恨于运同身上将他第一个月薪俸三十五两银子扣留不发,说你既无证据,除非再捉一个真真确确的党人,方能领我薪俸。运同害人,原为贪财,不意空欢喜了一个多月,分文未得,心中好不懊丧,只得遵星干之命,另觅党人。他探知党人失败后,在法租界遁迹居多,因此他也天天在法界宝昌路一带徘徊,想万一徼幸,遇着一个熟识的党人,只消设法哄他到了中国地界,便可下手逮捕,赏银薪俸,俱可到手。果然有志者事竟成。那一天居然被他遇见一个真革命党,这人便是尤仪芙。运同见了他,那里还当他是人,只见三百块洋钱,和三十五两银子,放在面前,不觉心花怒放,含笑对他拱手道:“尤先生久违了。”
仪芙穿着洋装,不便拱手,慌忙脱帽答礼道:“卫先生从哪里来?”运同见仪芙草帽已坏,细呢短褂,也有几处线脚裂开,已没从前在司令部时那般阔绰,照运同平日的习惯,见人穷了,万不肯再和他搭话,但仪芙是他生财之道,怎敢怠慢,听他动问,即便赔笑回言说:“由城里出来。”仪芙惊道:“你原来还住在城内,难道不怕危险吗?”运同不敢说出自己有了护身法宝,假说城内并非危险,外间传闻搜查怎样严密,都是谣言而已。我住在那边,从未有人过问。尤先生如若不信,可以同进城去一看。仪芙笑着摇头道:“我可不敢,没几天前头,我有一个朋友,一进城就给侦探捉住,听说已在西炮台枪毙了,因此把我们的胆都吓破了,决不敢再踏进中国地界咧。”
运同见他不肯进城,未敢强逼,恐他起了疑,反为不美。便道:“不知尤先生现在借住何处?”仪芙叹了一口气道:“说也惭愧,我从司令部了来时,本带有几百块钱,后来因被几个同志回籍,缺少盘费,借去许多,以致自己不够应用。现和三个同志合借着离此不远的一家楼面居住,不怕你见笑的话,经济困难得了不得,开销全靠几个有钱的同志们资助。今儿又无力举火,所以出来借贷,不期恰与卫先生相遇,但不知卫先生可能帮助我们一些?”运同听了,暗说不好,我想在他身上出产赏银,不料他倒先向我借起银钱来了。但今儿得见他,也很不容易,决不能轻易放他脱手,适才听他说还有三个革命党和他同住,不如利用他,将那三个一齐捉来,也可多得些赏银,岂不更美。心中想着,面上堆下笑容道:“这个我等理该尽一分子之义务。”说时即在身畔摸出两块钱道:“不过我今儿只带得两块钱,请你先收了。”
仪芙接钱在手,感激万分,极口称谢。运同笑道:“彼此同志,何必如此客气。你我多时未见,不知尤先生可有空暇,我们到那边一家茶馆里喝盅茶谈谈天何如?”仪芙连说很好。当下二人同进一家小茶馆中,泡茶坐下。运同向仪芙探听曾寿伯、谈国魂等行踪,仪芙道:“国魂本是富家子弟,英租界置有产业。寿伯、美良等都借住在他家内,我在先也住在他家,后来因……”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说出入不便,故搬到法界居住,此间周围住的都是我们同志呢。”运同听了,知道他于党人行踪,很为熟悉,不觉心中大喜。在先他本欲将仪芙诱入内地,捉去领赏。及闻这句话,顿时宗旨一变。暗想我在司令部办事未几,故党人中相识甚少,有几个面貌虽然熟识,连姓名都叫他不出。有时在途遇见,只可失之交臂。现在我既当侦探,党人便是我的粮食。若不得粮食,岂不要生生饿死。天幸得遇仪芙,何不借他做个药线,以便逐一由他身上引火。不过这回倘由他介绍捉了他的同志,下回只恐他要疑忌着我,不敢和我亲近,或竟暗中谋我,为他同志报仇,这还了得。舍此还有一法,只得与他联络一气,收他作我爪牙,令他在党中做一个奸细,里应外合,制就圈套,一个个套他入网,却是上上之策。他乃是革命党中老资格人物,党人决不致疑心他自残同类。但有一层难处,只恐仪芙不肯答应,或者面子上答应了,暗中却向他同志漏个消息,说卫某作了政府的侦探,彼此远避他些,那时我这份现成粮食,非但不能到口,且性命也甚危险,如何是好?幸得他此时正穷极无聊之际,常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不如先把金钱挑他一挑。他若无动于衷,我也不必漏甚口风,自露马脚,只须将他自己弄进去报销了事。如他为利所动,我便可留他一条性命,借他做一个天罗地网,网得党人,好让我升官发财,岂不甚美。运同想罢,笑道:“寿伯等我也许久没见他了,你可以几时带我去会会他么?”
仪芙道:“那也无甚不可。他有时自己也常到这里来呢。”运同道:“你们大约都不敢到内地去罢?”仪芙笑道:“我们虽然不敢去,但同志中去的人很多,被侦探捉去的,也难得有几个。常方无鬼不死人,究竟侦探不是神仙,我们党人额角上也没刺着字,必有熟识的人报告了,侦探才吃捉呢。但熟识的人,若无冤仇,也决不致轻易报告,害人性命,像我这般没仇家的,便往内地,也未必有人报告。不过我们自己谨慎些,无事犯不着轻履险地罢了。”运同道:“内地确以少去为妙。你道熟识的人,必须有冤仇才去报告吗?老实告诉你,政府现悬着重赏约分三等,重要党人拿获一名党洋一千元,其次六百元,又次三百元。常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想他们一出首,便有这许多赏到手,更有谁愿恤人家性命,眼望着重赏不取呢!”
仪芙听了,吐出舌头,呕了一口气道:“阿哟,原来他们还悬着这般重赏,怪道这里党有班政府侦探往来伺察,今日才知他们想把我们性命卖钱呢!”说罢,又自言自语道:“重要的一千元,其次六百元,又次三百元。像我这样,算是哪一号呢?”运同笑道:“你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可算中号,只能卖六百元而已。”仪芙笑道:“哈哈,不料我还值六百元身价。我自己腰包中,却连六块钱都没有。如若政府肯给我六百块钱,我倒很情愿把自己卖给他。可惜卖了之后,自己就不能用钱的苦。我看你卫先生,很可做做这票生意。而且我还可特别减价,以广招徕。你只消先填三百块钱,让我用适意了,再由你转卖给北京政府,得六百元赏格,你也有对本对利的赚头了,好不好。”说罢大笑。运同也笑道:“可惜我和你朋友交好,下不下这条辣手罢了。”
仪芙道:“那有何妨。朋友是朋友,洋钱是洋钱,有利可图,贩卖朋友,未尝不是一桩交易。”运同疑惑仪芙是有心讽刺他的话,忙道:“我可不敢。”仪芙叹道:“可惜我也是案中人物,自己不能到内地去,不然我于革命党中熟人很多,十个中倒有五六个是认识的,一个个报告起来,可以立等着发财呢。”运同仍疑他言不由衷,未敢赞同,微笑道:“到底党中都是同志,同志相残,于理恐有不合罢!”仪芙摇头道:“你还不知我们底细,党人共有数十万,岂能人人同志,同志二字,不过名目好听而已。其实真正热心国事的,十人中难得一二,其余都是热中权利,借党会自壮声势,现在闹得这样一败涂地,尽由此辈惹的祸。恨我没一柄长刀,将这班急权夺利之辈,斩杀净荆如今我不能杀,借政府杀之,未尝不是一桩快事。讲到拿政府几个赏银,也是分所应得。因政府银子,都由搜刮民脂民膏而来,还之吾民,终比一班贪得无厌的官僚填入腰包好些,你道是不是?”
运同听他侃侃而谈,不像假意,心中暗喜,就想将自己的宗旨告诉他听,再一想适才因恐他忠于同党,故拟运动他入我牢笼,现在他既有心卖党,我落得退一步,让他自己就我范围,料他日后便不敢反汗,也不敢在外泄露口风了。主意既定,故意向仪芙摇手道:“说话放轻些。你我多年朋友交好,说说原没要紧,倘给别的同志听见了,你原是一句戏言,他们倒当你真话,回去告诉别人,于你岂不大有关系。”
仪芙也因自己说话冲口而出,没顾及前后,被运同点醒,心中不胜惶急。四下看了一看,低声道:“幸亏没人在此。党中同志,我熟识的居多。那边坐的尽是闲人,料无妨碍。适才我讲的话,果是戏言,实在政府更为可恶。与其出力帮政府,倒不如出力帮党人了。”说明眼望着运同,等他回话。惶恐之状,溢于辞色。运同知他有意搪塞,微微笑了一笑道:“戏言也罢,不过你说的却是真话。党中委实犯着这桩毛病,那一天我有个朋友,也曾和我谈起这篇道理,说也可笑,他还当我是老革命党,劝我投侦探,捉了党人,均分赏银。我因残害同志,心有不忍,没有答应。其实就使我答应了他,也没甚用处。因我于党中人并不甚熟,见面不相识,拿谁去领赏呢!”
仪芙听说,低下头呆呆不语。运同又道:“倘我有你那般资格,当时或者肯答应,亦未可知。”仪芙摇头道:“卫先生,我说你为人太固执了。这件事理该答应的,答应了也有几层好处。如你热心党务,何妨借此探刺侦探的机谋,报告党中,预为准备。如你也抱着适才我说的那片意思,无妨雇一个熟悉党中内容的人,作为眼线,得了党银,拆几份给他,岂不两便。”运同笑道:“倒被你埋怨得一些不错。但要这样一个眼线,也大大的不容易。”仪芙道:“那有何难。老实说,你若肯做侦探,我就愿意助你一臂。因这桩事并非于我党有甚不利,实在党中暴烈分子太多,我们只消存一条除暴安良的宗旨,去其暴烈,留其优秀,将来正可使我党根基永固,立于不败之地,何尝不是桩功德。所惜机会已过,只恐侦探已有人承充,轮你我不着罢了。”
运同道:“这倒不妨。侦探原无定额,就是自己不做侦探,若将党人踪迹报告了政府侦探,助他们设法捉获之后,赏银仍得均分。我那朋友,他自己本是侦探,我们也不须另找别路。不过他们办事很为谨慎,必须先捉几个进见,他才能相信我们真心助他,不然他还疑心我们做奸细,先把我们抓了进去,那时赏银不得到手,反被别人得了赏去,如何使得。”
仪芙道:“这也是他们慎重之意。若说先抓几个党人,也并不很难。我那同住的三人,极其可恨,他们在先和我合借房屋的时候,说明四个人均派房饭费。第一个月,果然如约。到第二三月,他们都不名一钱,房东因我是原经手,找我一个人说话,我只可四路借债,替他们还钱,问他们要时,他们都说没有。赶他们动身,他们反说彼此同志,理应帮助,我委实无法摆布,若将他们送往制造局去枪毙了,倒也干净,落几两赏银,只可算政府代他还债而已。”
运同拍手笑道:“好有趣的譬方。不过要捉他们,也是一桩很周折的事。因这里乃是法界,必须先动公事,给领事签了字,然后可以下手。这样一耽搁工夫很大,若被他们得了消悉,预先逃走,那时岂非劳而无功吗!”仪芙摇头道:“你说的话笨极了。作这种事怎能刻舟求剑,只须设法哄他们出了租界,抓进去就是,还要动甚公事。”
运同未尝不知诱捕一法,但他始终不肯将陷害党人方法,由自己口中吐露,因恐仪芙日后反噬,故有意将说话诱他入彀。今见仪芙讲的话,愈说愈斗笋,心中好生欢喜。又问仪芙用何方法,可以哄他们离开租界。仪芙道:“这个容易。他们现在都穷极无聊,天天盼望着党首由外国汇银子前来,重设机关,再图大举。你可冒充党首的代表,写封信给我,说奉派来申,筹备一切,惟与同志诸君多未谋面,甚为怅憾。请于某日代邀同志数位,至某处西餐,藉图良晤,共策进行云云。具名不妨假造一个,约的地方,必须英法二租界,华界他们决不肯去。到那时你须要装得像,还得备一部轿式汽车,玻璃窗内,须有卷篷,先到大菜馆中等候。我故意同他们迟一些儿来,你见了我,抱怨我来得太迟,说肚子饿慌了,先弄些酒菜来果腹再讲。他们都已多时没吃大菜,听有吃喝,一定十分高兴,决没工夫再同你讲闲话。不然盘驳起来,恐你露出马脚,反为不美。他三人都很贪杯,但酒量极窄,你只消每人灌他两杯白兰地,就够他们受用了。吃罢大菜,你说这里耳目众多,不便讲话,现在新设的事务所,地址很为幽静,不如到那边去谈谈。我问你事务所在那里?你说到后自知,此间有耳属坦,恐有未便。那么大家就坐上汽车,你又说路上恐有熟人看见,教我把卷篷拉下,他们酒醉糊涂,决不疑心。你预先可约定侦探在华界埋伏,并叮嘱汽车夫,等我们一上车,就开往华界,到侦探埋伏的所在,假充机器损坏,停车修理。我等下车观看,侦探上前盘问,当面不妨将我五人一并捉住,分别禁押,背后再将你我释放。在他三人面前,只说你我二人供认乱党,都已枪毙,这样一来,教他三人虽死也不明白是你我将他卖掉的。”
运同大喜称妙,说事不宜迟,我今夜就照你的话预备。晚间发信,大约明天饭前可以到你那里,准定明夜在四马路大菜馆再见罢。仪芙应声知道。运同辞了仪芙,回至侦探部向星干说知。星干亦甚欢喜,当即教人整备汽车,明晚应用。运同又在侦探部写了一封信,照仪芙的说话,原套原写上发出。回家得意无比,严氏见了他说:“你拿一面镜子照照,面上这许多灰尘,还不掸掸干净。”
运同因一时没处找镜子,便在玻璃窗上一照,果然不错,因他日中站在马路上徘徊,被太阳晒出汗来,又被汽车马车来往,路上尘埃飞扬,有些在他面孔上打了公馆,故他一张金橘色面皮上,已变成松花彩蛋般颜色。运同忙扯一条手巾擦脸,不意这条手巾是干的,干对干,擦不干净。运同懈于打水,便吐一口吐沫,润湿了手巾,将脸干揩抹一过。再对玻璃窗看看,面上虽已洁净,惜乎身穿的是件竹布长衫,明夜坐汽车,未免不合身份。仪芙曾教他打扮得漂亮些,但他衣服都已入了长生库内,虽欲漂亮,无奈衣服不由他做主,明夜见不得人,如何是好?若要赎他出来,一套纺绸长衫纱马褂,共当六块钱,还有明天请他们吃一顿大菜,也须花十块钱左右,这都是本钱,不能不用。自己身畔本有用剩的两块钱,已被仪芙借去,现在已不名一钱。意欲向稽查处支领薪水,又恐星干因他还未捉到党人,不肯答应,未免坍台,迟早只有一日,何必太性急了,自讨没趣。除此惟有汪晰子处,还可通融借贷。当夜他吃过晚饭,便去找晰子借钱。晰子因革命一役,损失过多,意欲在家常一切开销上省他出来。他家平常日用四百文,如今减为二百文。原买火油六十文,如今减为三十文。还有别的开销,统共每天节省四百文,每月约可省出十元。一年一百廿元。千金损失,十年就可补偿。晰翁预算如此,家中一班人都受苦不堪,天天吃些素菜,夜间因灯油问题,又不能不早些安睡。运同去时,晰子将次上床,听有人叩门,心中颇为不悦,咕哝道:“火油快完了,还有谁到此来?明儿又不是没日子过的,偏偏半夜里赶来则甚?”一边懒洋洋出来开了门,见是运同,惊道:“老卫何来?”
运同笑说没事,走到里面。晰子又问他夤夜到此,可有甚事?运同仍说没事。晰子暗暗着急:想你这样没事没事的缠下去,火油将次点完,若要添油未免溢出我预算之外。正要催他快说,运同已先开口道:“晰翁这几天为甚不出去走走,我已有多天没见你了。”晰子道:“没事自然不出去。你今儿到这里来,岂为了多时没见我来望我,或者有别的事故呢?”运同笑道:“固然为望你而来,不过还带着一桩小小私事。晰翁现在可有二十块钱?我因明天有桩急用,想问你调一调头,大约三四天工夫,就可还你了。”晰子不等说完,已把脑袋连摇不休道:“不瞒你说,我现在一个钱没有。只因搬一搬场,再加房屋被灾,免不得要从新盖造,你也晓得我损失不资,目今那里还有钱借得出呢。”他话虽这般说,心中也知运同不能相信,不过运同从前曾借过他数十块钱,尚未归还,前账未清,又开尊口,他想我刮尽刮绝,刮了一个多月,省下十几块钱,被你二十元一借,我这许多时辛苦,岂非白吃了吗。故一开口就将他回绝,不意运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笑说:“晰翁府上,决不致少这二十块钱,我实因有桩急用,隔三四天便有款子到手,那时准定连前账一并还你便了。”
晰子一想,你休得用工夫了,你借了钱,那里肯还,我也不望你还那前账,后账我也决不借给你,故仍摇摇头道:“说也不信,我实在没钱。别人都当我钱多得什么似的,其实铜钱虽有几个,却是我女婿传给我女儿的,我为父的岂能动他分毫,有时不过代她管管账,帮她跑跑腿而已,请你向别人调头罢。如你一定要认着我借钱,我只可脱衣服给你当了。”运同被他这般一说,不觉面红过耳,暗道:“阿哟,你不肯借钱也罢,何必说出这种话来,令人难堪。”当即拂袖而出,一路咬牙切齿,恨恨不已。运同回到家中,愈想愈觉晰子为人可恶。用得着我时,极力将人抬举,用不着我时,连问他借二十块钱都不肯答应,从前若非我替他想出犒军的法子来,料他此时还不知躲在何处,怎有这般舒服,在坡内安居乐业,还想造新房子居住,好在我现已作了侦探,无论如何,他终有附乱关系,只须得当儿挑他一个眼,极少敲他二千元竹杠,教他知道不肯借二十块钱的报应。过了一夜,运同的二十元本钱,仍无可设法,只得到侦探部向星干商量。星干笑道:“这个你何不早说。”随即开了抽屉,点了三十五块钱钞票,交给运同道:“这是你上月薪水三十五两银子,此间照衣庄新例,每两一元,你索性都拿了去,免得付账周折。这里还有张五十两银子的收条,你签个字罢。”
运同心想三十五块钱和三十五两银子,倒要吃亏十余元。若出五十两银子的收条,相差恰正一半,心中颇不愿意。然而由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只得收银签字出来。先去赎当,又往剃头店中将三五个月没剪的头发修短,再去沐浴更衣,收拾齐整。傍晚时分,重将稽查处,询知星干业已预备定当,埋伏地址,便在西门附近,汽车夫也是侦探所扮,不须指挥,自能相机行事。运同大喜,坐汽车到四马路约定的大菜馆中等候仪芙等人,心中盘算,少停见了他们,作何对答。自己于党中内容,并不仔细,今儿冒弃党首的代表,倒要小心发言,若被他们看出破绽,非但无功,而且所垫这许多本钱,也无从出产。果然仪芙昨儿定的计较很高,遇着他们,不必和他们多说话,只须把吃的喝的,堵塞了他们的嘴,料无妨碍。他写信给仪芙,本定七点钟,等到八点钟,还不见他们前来,心知仪芙依计行事,有意迟延。不意等到九点钟,还没有来。运同不觉着起慌来,暗说不好,莫非仪芙有意给当我上吗?这个木梢,可抗得不小,一则枉费心思白丢本钱,二则星干面前说得千真万确,若无交代,他还当我故意造谣,哄取薪俸。他们做侦探长的,都操着人民生杀之权,倘以我为有心欺蒙,触他之怒,随意派我一个罪名,这一条性命,岂不从此断送。想到这里,惶急异常。忽闻一阵皮鞋声响,渐行渐近。西崽在门口高叫一声客人来了,运同精神斗的一振,站起身时,已见仪芙带着三个西装少年,跨进门来。仪芙抱拳带笑,说了句贾君恕我来迟,这贾君便是运同的假姓。运同连说无妨。仪芙又替同来三人介绍,手指着他们道:“这位便是贾仁仪先生,这三位乃是包史、宋铭、钟百华君,都是我党同志,愿你们大家多亲近些。”
运同忙和包、宋、钟三人拉手问好,看他三人,虽身穿洋装,但都已陈旧破裂,面目也颇憔悴。今天闻有吃喝,故在憔悴上头,另罩一重喜气。扯手既毕,运同请他们在客席上坐下,回头对仪芙道:“尤君有何贵忙,我信中本约你七点钟相叙,怎的到此时九点半钟才来?我饿的慌了,先吃又恐慢客,现在你还有别的朋友约着吗?如其没有,我们就可点菜咧。”仪芙道:“我因事机秘密,未敢多邀朋友,这三位都是我同寓的同志,故我敢请他们前来。适才因往别处会一个朋友,所以来得迟了。”说时微微对包、宋、钟等三人一笑。三人中宋铭最是口快,抢着道:“尤君莫打诳话,我们见了信,本想六点钟就来的,原是尤君,说中国人的习惯,都爱迟一两个钟头,说七点钟,一定要九点钟才到。宁使主等客,莫教客等主,别早去了吃人笑话,故而有意挨到九点钟出门,又没钱坐车,步行前来,所以格外迟了,何尝往别处会什么朋友。莫说你贾君腹饥,便是我等四人,谁也不是肚子里闹饥荒呢。”
仪芙大笑。运同也笑道:“如此请各位马上点菜罢。”一面按铃教西崽开一瓶白兰地,替各人斟一满杯,看他们点罢菜,运同举杯在手说:“我等五人,往年天各一方,奔走革命,今朝相逢席上,可谓幸遇,请各位饮此一杯,以贺盛会。”说时移杯近口,包、宋、钟三人见主人劝酒,也都举杯一饮而荆不意运同只略一沾唇,已把酒杯放下,又满满替他三人斟酒道:“各位都是洪量,请多饮一杯,万勿拘泥俗礼。”
包史接口道:“贾君之言,甚是有理。无论什么事,都以谨慎为妙。你现在要讲的话,莫非就是尤君在先告诉我们的三次革命问题吗?”仪芙不等他说完,忙将指头搁在嘴唇上,低声喝道:“住口,你不怕门外有耳朵吗?”包史吓得不敢做声。宋铭又问贾君的事务所,设在什么地方,运同道:“此间非讲话之所,到了那边,自然明白,横竖迟早只数分钟工夫,此时性急多言,若为敌人得知,反为不美。”众人都说有理,但不知去时还是坐东洋车呢?还是步行”他们的意思,坐车都没车钱,须要东道主人惠钞才好。运同答道:“我有汽车在门口停着。”包、宋、钟等听有汽车坐,都乐不可支,看运同付了菜账,欢欢喜喜随他下楼。果见一部轿式汽车,停在菜馆问口。运同开了门,请包、宋、钟三人上去,自己和仪芙也先后登车,五个人聚在一个车厢里。包、宋、钟三人坐的正面,运同和仪芙侧坐,都把手紧握车门,仿佛怕倾跌似的。汽车夫也不问他们何往,徐徐拨转机关,车已行动,运同对仪芙道:“尤君,请你把那一面的卷篷拖下来罢,马路上认识我的人很多,只恐见了不便。”
仪芙依言,把两条卷篷扯下,运同也把靠自己一边的两条卷篷扯下了,马路上的灯光,便与车中隔绝,车厢内伸手不见五指。五个人坐在里面,也各无一语,惟闻汽车的机声轧轧,不知开向那一方而去。诸人中惟有宋铭素性躁急,在汽车中坐了一阵,不明白目的所在,心中颇为纳闷,偷向卷篷缝中望外一瞧,忽然失声道:“唉哟不好,适才过的不是西新桥吗?再前进便是中国地界了,快些停车,快些停车,你们难道不要命了吗?”运同喝道:“宋君快莫高声,我那事务所便在华界。因近时侦探都用全力注意在租界上,自己地界,反觉松怠,所以我把事务所设在那边,倒比租界上安稳,你万万高声不得,一嚷就要坏事的。”
二人说话方完,汽车已冲过万浜桥,完全到了中国地界。包、宋、钟三人听了运同一片说话,却还半信半疑,心中震骇万状。他们也知近来侦探,常用种种方法诱捕党人,但终以为贾仁义虽是初交,尤仪芙却是他们多年同志,决不致做就圈儿套在他们头上的,所以都耐心等候汽车前进,看他究往什么所在。不意车到西门,忽然停住,运同开了门,问车夫为何不走,车夫回言机器坏了,须要修一修,方能再开。运同催他快修,自己便跳下车去看他们修理。仪芙也下车观看。包、宋、钟三人,因在华界,不敢露面,都安坐在车内。忽闻有人问运同,汽车从那里开来?运同回言:“从租界上来。”
那人又问车中还有何人?包、宋、钟三人听了都各一怔,宋铭揭起卷篷,探头望见和运同说话的是个巡警,吓得缩颈不迭。又听运同回说:“只有我们两个,车内没有人了。”巡警不信,一伸手开了车门,把巡捕灯向内一照,包、宋、钟三人,都惊得面无人色。巡警喝令下来,包、宋、钟不敢不依,走到外面,巡警又喝问运同:“车内明明还有三人,你怎说没有?”运同无言可对,面上白里泛红来。包、宋、钟三人见势不佳,打算滑脚逃走,看看旁边,警察多至四五人,还有十来个便装打扮的,很有些像侦探模样,心知逃走不了,只得拖仪芙衣角,使眼色问他怎样?仪芙道:“你们放心。自古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为国民革命,就是为同胞谋幸福,这班政府的走狗,怕他则甚?”话才出口,包、宋、钟三人都急得冷汗直流,欲叫仪芙住口,已是不及。警察和那班侦探都已听见,齐声道:“好好,你们原来都是革命党,我们镇守使正要捉你们,此来可真是自投罗网了。”当时便有几个侦探,上前将运同等五人,双手执住,先搜一搜身畔,然后连同汽车,押解往附近警察局而去。正是:鱼因食贪饵吞钩易,鸟已投罗脱槛难。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