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带回到门前,将画藏在衣底下走进书房。生问云:“怎么去这半日?可曾寻见他们?”书带将画付与石生云:“寻见了,是扶芳引我去的。”生接画云:“两个姑娘可都在一处?”书带云:“在一处。柳姑娘问大相公怎么躲在家里不出来,我说要等进了场才出门。”生云:“梅姑娘说什么来?”书带云:“梅姑娘说有的是话,不好对我说,只教相公场后千万到他家去走走。这幅画是两个姑娘教带来送相公的。”生展看,乃远雁入塞云图,知其为寄怀之笔,随即卷好。书带云:“他家有个老婆子,他们都叫他阿姥,不晓得是什么人。柳姑娘要教他扮了卖画的进来看相公。”生骇曰:“这个如何使得?”书带云:“我说书房移在后头,进不来的,回了他了。”生云:“这倒亏你。”石生既得二女赎身之信,满心欢喜。至晚展画看,即题诗云:
一从携手醉芳丛,几度登楼笑晚风。
双鸟脱笼飞槛外,孤鸿失侣叫云中。
卿凭彩笔描深怨,我剔银灯写素衷。
明月芦花何处宿,相思惟有梦相通。
秋场即毕,石生文战不利,回家且惭且愤。母曰:“功名迟早皆由分定,只要你励志潜修,何虑飞腾无日!”生怀郁郁,终日感叹无言。其母无奈,复令书带延松、云二子来相慰勉。生见二友偕至,顿开眉锁。三人共罄阔怀。抵暮甫别。
次日,石生来访松涛。闲叙片时,松涛言及二女辞楼一节。生曰:“二兄高义,千载罕觏。”松曰:“他二人时时念及贤弟,可去望望他们。”生曰:“中怀正渴,正欲一见。”松即引生至二女家。阿姥在门首看见,驰报二女曰:“松相公同一个少年来了,不要就是你们说的石三郎?”言未毕,生与松涛已到面前。二女忽见生来,喜的似一轮明月从空堕入不怀中,三尺金鳞破浪跃来网里,双双拜谢出楼之德。石生连忙扶住。松曰:“这一拜你该受的。”生曰:“说那里话,志立自二姊,义成于二兄,不才何与之有?”松曰:“非也!帆能运舟,使帆者在风;药能疗疾,用药者在医;酒能合欢,酿酒者在曲蘖。我与笼碧,帆耳,药耳,酒耳!吾弟之德,风也,医也,曲蘖也。”生曰:“兄言过当,令人惶悚!”梅曰:“三君之德皆不可忘,何容轩轾!”松涛坐久,呼茶不得,索酒又无,笑曰:“你姊妹真真穷到一个锥也无了!”时松涛断弦未续。柳应曰:“强似你家无立锥之地。”皆大笑。
二女曰:“姊妹自离涅海,如白骨再肉。感君之德,心可得铭,口不可得而言,不知今世里怎生图报?”生曰:“自端阳别后,寝食在念。迨闻二卿已出平康,方寸中才觉稍慰。”生见二女眉月慵描,鬓云乱挽;荆钗缟袂非复旧时艳冶;又见室内香埃扑帐,蛛网萦帘,心甚惆怅。因曰:“你二人昔为道旁之花,今作风中之絮,如此茕茕无倚,何以自给?”二女曰:“闲来写幅丹青卖。”生曰:“前蒙惠我妙染,神溢毫端,意在言表,卷而秘之帐中。但如此苦度晨昏究非长策,毕竟作何处置?”二女低头含叹。
柳见阿姥在侧,乃呼:“阿姥,去取茶来。”阿姥回身。生执二女之手曰:“有甚衷肠,何妨略吐?”梅曰:“妾辈自知命薄,幸脱樊笼,此后余年皆君再造。每念如君世不常有,倘再适非人,何异出污泥而坐涂炭!宁甘抱此微志,凄寂终身,不复再生他念!”石生愀然,闭目摇首曰:“二姊姊才出歧路,不要又差了念头!”柳曰:“不差,还有一条路儿:一串牟呢,半肩鹤氅,做个莲花座下人,也庶几不负知己。”生听二女言辞如出一口,想起当日论痴院鸨儿来叫“姊夫”,三人戏谑,二女有同抱衾裯之语,心知其意。半晌,低头自忖,复摇首曰:“我误二姊,还是二姊自误?迢迢岁月,非旦夕比,不如及早各寻归着,完了一生心事。”梅叹曰:“石三郎,世间不少茶贩子,我二人断不肯到浔阳江上拨琵琶,讨白司马堕泪!”石生默然。
少顷,阿姥持茶出。松涛先时躲一刻,今至见茶,指向生曰:“此云芽雪乳,藏待嘉宾,不意疏慵又得陪饮。”生含笑。松问阿姥曰:“这茶是你煮的么?”阿姥曰:“是我煮的。”松曰曰:“樵青虽老,风味犹存。”阿姥曰:“闻知相公是个酒仙,怎知茶味?”松曰:“古有茶癖,不喜饮而喜看。我之于茶,颇有是病。”生笑曰:“谚云:‘看饭饿死。’看茶的岂不要渴死?”松戏生曰:“眼面前有的是饭,你看了饿也不饿?”阿姥笑云:“这位相公倒会说笑话。”生指阿姥云:“此妪老而有致,是你二人天生伴当。”梅曰:“赖他相倚,稍破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