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阿翠听了刘小泉话,随把钏臂脱下,丢向耕心道:“好孩子,拿了去罢。你妈不过问你玩玩呢,你急的就要哭了。”耕心道:“你要做我妈,生出是不见会生的出,除是生进去还可以。”阿翠又走来捏他,耕心道:“只有你讨得我便宜,我就讨不得你。叫小泉哥评评,可有这道理。”小泉道:“大家不要吵了。”耕心道:“算我错可好么。”阿翠道:“自然是你错,你不错倒是我错不成。”耕心道:“翠小姐,我问你一句话。上月初头,我见你和一个黑苍苍的广东佬,在虹庙对过胡柬广课馆里打架,围了一簇的人,到底为了何事?”阿翠道:“这桩事,说起来真是桩大笑话。大马路的胡柬广,卜课算命,我们一竟说他是准的。那里晓得也是个大滑头。”耕心道:“你今天才知道么,上海三个半大滑头,那半个就是这胡柬广。他的卜课算命,是预先买通梳头娘姨,叫打听人家的琐事。上海人家通行的是走梳头,走梳头娘姨,穿房入户,终日与那些太太、姨太太、奶奶、小姐相会,人家的事,他要打听本是最容易不过,打听着了就去报知胡瞎子,所以他的卜课算命,都比别人来得灵验。”阿翠道:“他这样的坏,我们那里知道。”耕心道:“尽但如此,他的瞎眼也是滑头的。胡柬广自家说是青盲眼,瞧不见东西。有人在戏馆里,亲眼见他带着大小老婆看戏,还指指点点,讲戏情给大小老婆听呢。可知他也不是真瞎子。”阿翠道:“你问的那黑苍苍广东佬,他姓唐,并不是我的客人。他家里开着好几爿铺子,只因他的老太太、太太相信这胡柬广。相信不过,那怕极小一桩事情,总要到胡柬广那里起一个课,才敢行。骗去的钱,真是算都算不清。唐老爷恨极,劝过几回,总是没用。我有一个老客人姓关的,和唐老爷是要好朋友。一日见唐老爷脸上不快活,就问他为甚事?唐老爷说起老太太、太太迷信瞎子的事,姓关的道:‘那是何难之有,我有一个处置瞎子的妙法,只要照计而行,包你可以破除迷信。’唐老爷问他怎样的妙计,姓关的道:‘且到我相好那边去,再同你讲。’就同到我这里。钱少爷,这唐老爷手面真是阔不过,他来了,我干湿都没有装一个,竞给了我十块钱一张钞票呢。说是酬劳我的,其实我一点子没有劳碌。不过到胡柬广那里站了一会子,话都没有说什么。你想,这种户头好不好。我只要常常有这种户头,财也发了多时了。”小泉抢问道:“后来姓关的用了什么神谋鬼计,这胡柬广到底治服没有治服?”阿翠道:“怎么没有治服,现在唐老爷家老太太、太太都不相信了。姓关的这计策,真是妙不过。这条计策没有说出时光,唐老爷也不相信,唐老爷说:‘我们两位太太,不比别人,任你死里说出活的来,他终不信,可有奈何他。’姓关的道:‘光是空说,他自然不信了。西洋景拆穿不得,一拆穿就不要人家的钱,人家也不情愿瞧了,我现在是用拆穿西洋景手段。’唐老爷道:‘好是好极,如何拆法呢?’姓关的就把我一指道:‘哪,我就借他一用。我的妙计就在他身上行。’当时我不知就里,只道要差我去打胡柬广,忙着回说,出兵打仗我是不会的,请你支使别个人罢。”耕心插言道:“翠小姐客气了,你的打仗本领,真是出色,连我这么雄壮的小泉哥,也常常败给你手里。”小泉道:“我败在他手里,你又怎么会晓得,想是你老婆告诉你的了。”阿翠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讨我便宜,我便宜可给你讨着了。”耕心道:“你算帮相好哪。”说着,把嘴一撇。阿根道:“不要缠了,快听他讲罢。”阿翠道:“我说了后,姓关的倒笑起来了。你道他划的是什么计策?原来叫我假认做夫妻,只说结婚了五六年,女花男果,一个都没有生育,特来卜个课。命里究竟有儿子没有?可还有祈祷解攘的法子?却先向唐老爷家老太太、太太说明了,叫老太太、太太一同去,瞧这瞎子有本领识穿,没本领识穿。当下我就随常打扮,服脂也不点,粉也不拍,装作个人家人模样。同到唐公馆见过老太太、太太说明来意。老太太道:‘这是你们胡闹了,胡柬广是仙人,岂有不知之理。’太太也说:‘如果胡仙人课里头卜的不准,我也从此不信他了。’唐老爷道:‘但愿你们能够醒悟就好了。’于是唐老太太、唐老爷、唐太太、姓关的和我,一行五人同到大马路胡柬广课馆来。走到时他课馆里生意真是盛不过,两边椅子没一只空的,都是起课的,算命的,有的是问病,有的是问流年,有的是问生意。我们到得晚了,候人家一个个问过,才走上去。那到得比我们更晚的,还候着呢。姓关的走上去道:‘先生,我要起个课,我这内子结婚了五六年工夫,没有生育过。每逢受孕,总是小产的,不知为甚缘故,请先生卜卜看,倘然有法解禳最妙。’胡柬广这回可上当了,他先把课筒向香炉上空晃了几晃,默赤默赤鬼画符似的通了一回神,霎时间起出课来。单拆拆单,算他的死。算了好一会,才向我们道:“你们夫妻两个,前世犯过大罪恶,虐死过一个丫头。丫头的冤魂,至今没有散掉,所以阎王注定你没有后嗣,并且你这位夫人,就是你前世的债主。你欠他的债,没有偿清,所以阎王派定他今世做你的老婆,孕而不育,常常有小产之息,使得你延医服药,费掉许多铜钱。’姓关的道:‘可还有解禳的法子?’胡柬广道:‘解镶法子是有的,俗语叫做有钱使得鬼推磨。只消建个十天的醮,把丫头冤魂先解散了,再到送子观音前,助上五斤灯油,就有点子巴望了。’瞎子的瞎话没有说完,豁赤豁赤,早被姓关的拍上三五记耳光。唐老老爷也帮着打,打得跪在地上,叩头不止,嘴里连说‘我原不过骗口饭吃,两位老爷不要认真。’旁边人都走拢来劝,姓关的和唐老爷才饶过他,瞧的人没一个不拍手大笑。唐老爷问太太道:‘胡仙人的卜课准么?’唐太太道:‘再不料胡仙人也是骗人的。我们被他骗去的钱,真是不少。’从此唐公馆里女太太,不再相信瞎子了。倒白造化我到手了十块钱。你瞧见的,就是这件事。”王阿根道:“不料胡柬广也有坍台的日子。”小泉道:“这种忘八,自应得坍坍他的台。本来日子过得太快活了,你我亮着眼瞧的人,那里有他那么快活。”耕心道:“你要瞎眼,容易的很。我替你戳瞎是了,不必白羡慕人家。”阿根道:“时光不早了,我们走罢。”耕心道:“正是,不必尽着做讨厌人。”两人立起告辞,小泉假意说要一起走,早被阿翠一把拖住道:“给我坐在这里,我还有话同你讲。”耕心道:“小泉哥,不必装假苏州了,我们再会罢。”阿根也向他扮了个鬼脸,两个人依旧勾颈搭背,走了出来,各自分头而去。
阿根回到梅福里门口,见小马夫阿小,正在马路上溜马。问道:“老爷回来了么?”阿小道:“才回来,今日梅公馆里请客,刚刚散席呢。”阿根道:“请的是女客?”阿小道:“女客在公馆里请,男客在大庆楼请。”阿根道:“太太是去的。”阿小道:“太太先回来。今日梅公馆里真闹热,女客人不知来了多少。包车马车停了小半条子马路。”阿根道:“可是梅太太做生日?我们公馆里寿礼多没有送呢。”阿小道:“这小子,真是操昏了,做生日是梅太太发起女界国货会呢,懂不懂。”阿根也不多搭,径进公馆,轻轻走上楼梯。听得春泉声气,正在房间里大谈阔论讲什么,娘姨大姐,都在中间里静悄俏的听。阿根与娘姨阿林姐,本也有过花头的,偷偷走到他身畔,把衣襟轻轻一扯,阿林姐冷个防吓了一跳,悄骂“测死鬼,掩上来做什么?”阿根悄问“上头喊过没有?”阿林姐回说“没有。”阿根正想退下去,里头已经听见,喝问:“谁在讲话?”阿根只得进去,答应了一声,垂手侍立。春泉道:“你方才那里去了?我回来时没有见你。”姨太太道:“是我差他出去的。”随问道:“钱太太那边怎么说了?”说着,把眼睛一溜。阿根会意,回道:“钱太太叫家人回复姨太太,说一时找不见,过天儿找着了叫人送来。”春泉道:“什么东西?”姨太太道:“是串奇楠香珠。方才在席间,我说我们不用洋货,那香水倒是中国没有的,用惯了一时又不能够不用。钱太太因说家里有串奇楠香珠,白搁着没用,你要时我就送给你,那要比香水好多着呢。所以我回到家里,就差阿根取。”春泉听说,也就不问了。阿根见春泉没甚吩付,才慢慢退出房,下楼去了。这里姨太太仍与春泉讲话,催道:“你说席间听着两桩奇闻,怎样奇法?快点子讲给我听。”春泉道:“这两桩事情,奇真都是奇的了不得。梅心泉说:‘在保定时光,碰着过一个老头儿。这老头儿臂膊上有一块手掌大小的瘢痕,常常租给人家看。人家问他,他就掀髯道,这是我生平最得意的事情,也是最危险的事情。原来这老头儿姓云,名叫都仁,山西人氏,世代习武。山西出名的云家拳,就是他家。云都仁七岁时光,就能举起二百斤重的东西。父母异常疼爱,就教授他祖宗传下来的练力要快。这练力要诀,共是十六字,据说极孱弱的资禀,精心练习起来,每个月可以增加四十斤气力,递加到七百斤为止。体魄雄壮的,还不止此数。所以云都仁练不到一年,已经力敌万夫。那父母心里,却还不足,常叫他吞服家制的大力丸,并把链束筋力的药酒,熏洗他的手脚。拳术技艺更是不用说得。到十六岁上,已经阖省闻名都称他做云无敌。这年学台按临,都仁报名应考,中了个武案首。复试这场,因为自力不济,马箭步箭都没有射中,就此被黜。都仁从此无意科名,跟着打猎朋友,到口外去猎捕野兽,贩运皮革。每天赶着骡车,带着火枪,在沙漠里奔来奔去。有一天忽到一所在,只见万山重叠,远树连天,形势很是险恶。登到高冈上一望,满眼都是兽蹄鸟迹,更有一桩可怕的事情,山巅树脚,无数的遗骸剩骨,零零星星,纵横不一。晓得都是过路客商,被猛兽吃掉的。此时众人带的都是一式家伙,背上负着火枪,左手拿着护牌,右手执着白刃,鱼贯而行。因为山路狭隘,骡车不能行走,所以都弃着车步行。山径曲曲弯弯,歧路最是多不过。左盘右旋,同队不觉都失散了。都仁一个儿高瞻远瞩,拨草前行。忽地山腰里跳出一只人熊,身高一丈开外,面目狰狞,行步迅疾,跳跃而来。都仁晓得这个东西,比猛虎还要利害。慌忙爬伏在地,用护牌向上遮着。人熊已瞧见,奔近身旁,伸开前爪力扳那护牌,想扳开来爪人。都仁尽力绷住,总算没有被他扳起。那藤做的护牌,已扳的轧轧有声。争持多时,不分胜负。人熊怒极,大吼了一声,霞得森林中树叶都簌簌落下。都仁暗想,与人熊比斗蛮力,很没道理。于是出其不意,一松手,人熊力气最是大不过,这一松直跌出二丈开外。身重力猛,跌倒了,一时爬跃不起。都仁不敢怠慢,一个虎跳,跳到人熊身旁,举起刀,尽力的只一斫。人熊还想抵拒,都仁连着又是七八刀。眼见得不活了,方才住手。斫掉了人熊,想要叫同队的人知道,好找拢来聚会。遂举起死熊,向空只一掷,掷起二丈多高。同队们果然都找拢来,问起遇熊情形,都仁约略演讲一遍。众人道:‘倘是我们碰见了,定然给他做点心吃了呢。’于是将死熊捆好了,扛着出山。前呼后拥,走不上半里路,领队的人忽又发起喊来,见前面又是一只人熊,比了方才的,大起一倍还不止。奔走如风,飞一般迎将来,好似特来与死熊报仇似的。众人忙着持牌伏倒,人熊奔过来,一个个连牌拎起,像穿鲜鱼似的,把一条很粗的野藤,从臂膊上穿过去。众人忙拿钢刀抵拒,用力的乱斫。那里晓得,斫到他身上竟如铁铸钢造的一般,丝毫不能伤损。都仁拔刀奋起战斗了一会子,也战他不下,只得拔步飞逃。人熊如何肯舍,拼命来追。不一会也被追着,照样的穿在野藤上。这时候,野藤上已穿有十多个人了。人熊拎在手里,像拎鲜鱼似的。霎时间早走了数十里,到一所森林里,都是参天合抱的大树。人熊就把一串人悬挂在树枝上,飞步而去。都仁见人熊去远,拔出佩刀,将野藤割断,救下了众人,忍痛奔逃。逃到半路,内中有个老猎户,忙说,逃不得,逃不得,人熊回去不见了我们,必定要追上来的。畜生走得比我们快,再被追着了,可就不得了。不如大家躲在树林里,等他追来,我你一齐开枪打死了他,也为地方上除掉一害。众人齐声称是,于是分头埋伏。一会子,人熊果然赶到。左瞧右瞧,好似寻什么东两似的。众枪齐发,连放了三排火枪,才把人熊打倒。都仁赶出,照定喉管两刀,堪堪的结果了性命。他臂上那个伤痕,就是被藤穿伤的。”春泉讲罢,姨太太道:“我当是什么奇闻,这种野兽吃人事情,讨厌的很,不要讲了。”春泉道:“还有一桩,真是奇闻了。上海地方的佛店,都是暗做台基生意的。租了一幢或是两幢房子,门口挂着块牌子,题的名不是慈悲禅院,就是养真道院,无非是遮人耳目的勾当。里头洞房曲室,收拾得同堂子差不多。那几个口念阿弥的佛婆,吃饱了饭,赶东赶西,专替人家拉皮条。”姨太太道:“这种事情都要算为奇闻,吃饭喝茶也算得着奇闻了。上海住了这么年数,辫子还这样的曲,亏你羞也不羞,还要巴巴的告诉我,我倒替你有点子难为情呢。”春泉道:“我话还没有说完呢。佛店做台基生意,都是偷偷摸摸干的。官府虽然不去管他,承他情,倒还顾全官府一点面子。那里晓得愈出愈奇,现在浙江路上有家子佛店,竟堂堂皇皇挂着块台基牌子,你道奇闻不是奇闻。”姨太太笑道:“你上了人家的当了。那是断然没有的。他挂出了台基牌子,不要说别的,巡捕房里先要不肯答应,还能够在租界上立脚么。”春泉道:“这是我亲眼瞧见的,怎地会错。”姨太太道:“总是你一时眼花,瞧错了。”春泉道:“我看得清清楚楚,招牌上四个字是天合道院,那不是台基招牌是什么?”姨太太听说,卟哧一笑。春泉道:“你笑甚么?难道还不好算台基招牌么?”姨太太道:“他明写着道院,如何好硬派他是台基?”春泉道:“天合两个字,却是天作之合的解释。”姨太太笑道:“上台基的人,能有几个同你这样咬文嚼字,咬文嚼字的也不会到台基上去了。他这名儿,也当是读书人故意和他玩。题上了,他自己又不懂,埋埋虎虎挂了出来,你倒又把他当作奇闻。像你这样大惊小怪,才真是奇闻呢。”春泉道:“还有一桩,你总也要希奇了。就是做轮船买办的张咸贵,他曾经做过官的。”姨太太道:“做官的改做生意,做生意的改做官,更是算不着什么希奇事情。上海滩上,这种人不知要有到多少。”春泉道:“张咸贵就在做官时光,闹出一回大笑话。他从前在江西一个什么镇上,曾经做过一任巡检。这时候,衙门邻近有一位姑娘,生得十分标致,绰号叫做白玫瑰,咸贵出去拈香,一眼瞧见了,就喝令轿班停轿。轿班道:‘回老爷,这里不是城隍庙呀。’咸贵也不回答,露出一副贼忒嘻嘻面孔,两只贼眼,射定了白玫瑰,一瞬都不瞬。轿班见了,不禁都窃笑起来。白玫瑰见了咸贵这副贼形怪相,忍不住嫣然一笑。这一笑不打紧,把个张咸贵,差一点子就要笑的疯魔,忘记自己是个地方官,也忘记穿着公服,坐着轿子嘻皮笑脸,把铜铃大两个眼睛,溜来溜去,不住的丢眼风。轿班相语道:‘瞧不出这位老爷竟会这样的风流。’此时白玫瑰不好意思,掩上门走了进去。咸贵方才神定,问轿班怎么还不走路。轿斑道:‘我们要紧瞧老爷做俏眼,老爷你的俏眼功夫真好,方才几个眼风,勾得这女子的魂灵儿都到轿子里来了。’咸贵喜道:‘女子的魂灵儿都被我勾住了么?’一个轿班道:‘休说这女子,就是我们的魂灵儿,也都被老爷勾引去了。老爷你的俏眼功夫,是那里去学来的?’张咸贵道:‘我老爷的俏眼,还过得去么?那是姨太太教给我的。你们喜欢时,等我老爷空闲了,慢慢教导你们。’众轿班道:‘最好求老爷恩典,叫姨太太教导小的们,小的们就感激不尽老爷大恩了。’张咸贵喝道:‘放屁,姨太太教导你们,我老爷不要加上个乌木顶戴了么,混帐,混帐,快走,快走。’众轿班才忍笑走路。拈香回来,张咸贵就向姨太太说:‘衙门左近那家的女孩子,生得倒很齐整,你认识没有。’姨太太道:‘这里邻舍都是小户人家,齐整孩子是谁呢?噢,除是尤裁缝家女孩子,绰号白玫瑰,还有几分姿色。老爷说的不知可是此人?’咸贵道:‘叫白玫瑰么,妙极了,又香又白,叫老妈子去喊他进来。’姨太太道:‘喊他进来做什么?’咸贵笑道:‘你道什么呢,快叫老妈子去喊,快叫老妈子去喊。’姨太太道:‘喊了来你倒开心,我可不管帐,你有本领你自己叫人去喊。’咸贵道:‘我自己究属不好意思,谢谢你,这事只好劳动你了。’姨太太笑问;‘我替你喊了来,你拿点子什么谢我?’咸贵咬着姨太太耳朵,不知说了句什么,说得姨太太顷刻面红起来,悄骂了两句,别转头不理。咸贵无奈,打叠起蜜语甜言,千央告,万央告,又应许了姨太太几款特别权利。方才答应。当下就派老妈子到尤裁缝家,说是,姨太太命令,叫请姑娘去逛逛,因为衙门里没个知心伴侣。白玫瑰听了,早已明白透彻。白玫瑰老子娘,见司里姨太太来请自己的女儿,好似穷秀才梦中中了状元,这快活真是难言难说,忙答应就来。一面催促女儿打扮,说道:‘我的儿你好运来了,今年正月里陈瞎子替你算命,说你应遇贵人扶持。现在司里姨太太来喊你,果然应了这句话。我的儿,你将来要做诰命夫人呢。我们两口子,可靠住你了。’白玫瑰道:‘妈不要麻缠。’他娘道:‘陈瞎子算命你也听见的,他说你要做诰命夫人。找还问他,比了司里太太如何?他说大起一倍还不止。我想司里老爷是九品官,大起一倍二九一十八,不是现现成成一个十八品诰命夫人么。’尤裁缝道:‘你晓得点子什么,官职越大,品极越小,县里大老爷只有得七品,倒做了司里老爷的上司。’尤老太婆道:‘这样说来,最大的官只有得半品了。’尤裁缝道:‘这倒没有仔细。’说着却一眼望见老妈子站在当地,慌道:‘哎哟,你只顾闲话,妈妈在此,茶也不去倒一杯。’忙把自己坐的凳子,双手端过,说道:‘立客难当,妈妈快坐坐。’老妈子道:‘坐倒不消,尤司务谢谢你,叫你们姑娘快点子打扮,姨太太立候着呢。’恰好白玫瑰打扮完毕,黑布薄棉袄,黑布棉裤,罩着个月白竹布饭单,上面搭着个银搭纽,脸上薄薄敷些脂粉,那个发髻倒也梳得乌油滴水,光滑非凡,耳朵上两个时式银环子。老妈子赞道:‘好齐整的姑娘,怪不的老爷要魂荡。’引进巡检衙门,姨太太一见,就执着手问好,亲热得要不的。姨太太又引他见过老爷,坐在一间里,讲讲这样,问问那样。白玫瑰初还怕羞,不到一个钟头,缠的熟了,便也有说有笑起来。当夜就留白玫瑰在署吃饭,直至深夜黄昏,才叫老妈子相送回家。尤裁缝夫妇接着,询问‘姨太太叫进去有什么事?’白玫瑰道:‘也没甚事情,姨太太因为一个子闷不过,叫我进去谈谈,解解闷。’他娘道:‘这真是难得。’白玫瑰道:‘姨太太和我真也前世有点子缘分,不知怎样,一碰面就会要好得要不的,他也不肯放我,我也不肯离他,现在姨太太还要过继我做干女儿呢,我已经答应他了。’他爷娘自然愈加喜欢。尤老太婆道:‘我的儿,你真是爬高了。’尤裁缝道:‘咸货店王先生,欠我四百五十文工钱,横讨不着。竖讨不有,现在我们和司里老爷攀了过房亲,可不怕他了。再不还就会叫司里老爷办他。’过了几日,白玫瑰真的拜认张咸贵姨太太做干娘,从此便常被姨太太留在衙门里,连日连夜不放回家。这白玫瑰在家里头,姘头轧的本是不少,现在进了衙门,老相好都不能朝夕相会,害得这些少年像热锅上蚂蚁似的,奔来走去,没做道理处。内中一个叫滑头阿二的,想出条计策,告诉众人道:‘我们只要到衙门前后去,高唱四句头山歌,白玫瑰听得了,自然会出来了。’众人齐声赞好,于是群至衙门前后,高声歌唱。有的唱姐妮山歌,有的唱栀子花山歌,也有唱五更调十相思的。前唱后和,热闹非凡。众人正唱的高兴,忽见奔出两个司兵,喝问‘那个囚囊在这里乱唱,抓你进去见老爷。’说着扬开手来捉,众人一哄散去。有两个走得慢一点子,就被擒住,拖到里头。张咸贵已坐候在那里了,连喝‘带上来,带上来。’姓名也不问,只喝你们唱得好山歌,混帐东西,唱得好山歌,忘八代。这两个人倒也都是硬汉,挺问道:‘老爷,唱山歌也犯法的么?’张咸贵怒喝:‘你敢挺撞本厅么?本厅要办你就办你,要不办你就不办你,管你犯法不犯法,须知本厅是朝廷命官,顶撞了本官,就是得罪着朝廷,就办你个死罪也不为过。现在且从轻罚你在大堂上,长跪五天,放你出去。’说毕,踱了进去。司兵押两人跪在大堂两边,那知这两人跪在地下,依旧高唱不绝。张咸贵怒极,重又坐堂。此时早哄动了阖镇的人,都来观看。张咸贵道:‘你们这班混帐东西,都不是好人。只瞧额上覆着的前刘海,男不像男,女不像女。也罢,你们既然喜欢做小孩子,本厅索性成全了你来。快传两名剃发匠来。’司兵不敢怠慢,立刻传到了两个剃头司务。张咸贵命把两人辫子剃去,只留四周一圈,剃成个金钱顶样子。剃头司务如法炮制,飒飒两响,两条油松扑辫,齐都休了。(贤有司皆能如此,张园剪发大会,为多事矣。呵呵)不一时,早已修剃光洁。猛瞧去活像个小尼姑,看的人无不拍手狂笑。咸贵见众人喧闹,老羞变怒,举目向人丛中瞧看。见有前刘海长一点子的,喝令快拿。拿住了就令剃头司务剃剃。时路朋友一闻此令,慌忙拔脚奔逃。脚快的跑掉了,跑不快的就遭着晦气,一总剃去六七个小滑头。内中有一个,恰巧是镇上绅士的儿子,就被绅士上省告了一状。张咸贵不善弥缝,竟就此坏掉了,才到上海来改做生意的。你道希奇不希奇?”欲知姨太太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