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胡雅士见府尊已经答应,心下十分欢喜,回到公馆,苏氏已恭候多时了。一见面,苏氏就问我们宗汉的事怎么了?胡大人可曾去过?胡雅士道:“我才从府衙里回来。”
苏氏道:“可有点子眉目么?”
胡雅士道:“这知府偏是个胆小鬼,我向他讨保,他回我并非不肯用情,实是抚宪电饬办理的公事,没有电禀请示,怎敢擅专,万祈原谅。他拿出这样的大帽子来,我倒不好拿他怎样了?”
说着,面孔上显露出一副失望的样子。苏氏道:“这么说时,胡大人也无能为力了?”
胡雅士道:“法子呢还有一个,不过稍微费点子时光,我已拟好一个电稿,想马上发到抚宪衙门去,把宗汉兄被诬情形,细细禀明抚宪。只要抚宪一答应,就容易办了。”
苏氏听了,重行道谢。胡雅士留苏氏公馆中便饭,苏氏执意不肯,胡雅士叫姨太太出来邀留,苏氏情不可却,只得答应。自此苏氏便常在胡雅士公馆中走动。却说汪宗汉被捕以后,连审几堂,矢口不承,县老爷已得府尊的命令,便把他用起刑来,天平夹棍,火练荆条,件件奉承周到。汪宗汉究竟是个怯弱书生,如何任受得起?只得胡供承招。
电禀上去,回电叫办一个终身监禁。苏氏得着消息,真哭得死去活来。胡雅士叫姨太太过去解劝,自己也借解劝为名,常常到苏氏那里搭谈,并称终身监禁的罪名,也是自己打电到抚宪那里去求下来的,不然抚宪定要拿他正法呢。苏氏听了,忙又起身道谢。
胡雅士与汪宗汉夫人,要好得一家人似的,不多几时,胡雅士放出愉香手段,就和苏氏暗中成就了这件事儿,眷属疑仙,姻缘美满,两人的得意,自不必说。又过了半年,苏氏索性嫁给了胡雅士作为第三房姨太太,汪宗汉的家资什物,尽作为苏氏嫁妆,只便宜了胡雅士一个儿,人财两得,名利双收。
小说家常套,叫做有话便长,无事便短,胡雅士在厘捐局当差,转瞬一年期满。比较收数,略略亏短了点子,藩台说他办事不力,就把他的差使撤掉了。胡雅士只得收拾行李,仍回上海而来。一到码头,先去拜望张咸贵,问起费春泉等一班朋友,咸贵道:“现在的上海,真是今非昔比。你去了一年,这一年中,钱庄倒了三回,几个资本家东扯西倒,没一个站得住的。春泉于理财一道,素不讲求,他的宝眷,太太姨太太,又都是非常的花用,第一回风潮还可以挡的住,第二回就吃不住了,一败涂地,祥记也盘掉了。这会子也学周介山的法子,做那公馆堂子生意了。只是市面不好,生意没有介山那时的发达。”
咸贵道:“介山可大得法了。他见秦少耕仗着美人的力量做到高官,也就率眷进京运动去了。照他的手段论起来,将来成就不见会输给少耕的。”
胡雅士道:“马静斋怎样了?”
咸贵道:“静斋自祥记倒掉后,回去过三五个月,听说他在故乡,又发了一票大财呢。”
胡雅士道:“静斋这人,赚钱本领真是不小,三五个月怎么就会嫌了这许多钱?”
咸贵道:“静斋的心计深不过,前年子,官场中刚刚议要禁烟,他就买了好多箱土,熬了一百多缸烟膏,囤积居奇。今年齐巧是荒年,那些遭灾穷人,都拿了田房屋产的契单减价出卖,兜来兜去,没个儿主顾。静斋就大大的收买,价钱勒得非常的小,却还不肯给现钱,拿烟膏来作价,每两烟膏作价二千文,卖主拿了他的烟膏,到膏子店里兜销,膏子店估值每两只肯出钱一千文,他却仍旧设柜收买,每两价值,比膏子店肯多出二百文。卖主虽大大吃亏,又因一家待哺,不得不卖掉。静斋家里谷米本囤积数万石,这时光粮价飞涨,他才开仓出粜,每斗十六斤,作价一千四百文。这票生意,不知发了多少财也。”胡雅士道:“静斋本底是个光棍,那里来这许多钱?”
咸贵道:“祥记换过两回东家,那些钱都是那里的。”胡雅士道:“我真瞧不出他营私舞弊手段,倒是一等。”
咸贵道:“现在世界,赚钱也真难。我上月因事到苏州,耽搁在朋友家里,那个朋友,是吃鸦片烟的。我问他现在挑膏是要捐执照的了,你执照捐了没有?他说捐执照很是累整,我吃烟一竞不捐照的。我问他不捐照好挑膏子么?他说到中国铺子里,果是不能够挑,好在有个东洋人,拎着小皮箱每天送上门来,一钱烟膏只卖得一角小洋,一钱一匣,又便当,又便宜。我听了,不觉大骇,东洋人做生意,真是无孔不钻,连这种膏子生意也要来争夺争夺,中国人的饭不是更加难吃了么?”胡雅士道:“记得还有个侠客,叫作梅心泉的,怎样了?”
咸贵道:“梅心泉到胡州去打抱不平,犯了一场人命官司,现在还在乌程县监里监禁呢。”
胡雅士道:“王祥甫、单品纯怎样了?”
咸贵道:“祥甫的厚生庄倒掉了,现在祥甫还押在新衙门里头。品纯因为上海市面衰败,到天津去创事业了。”
胡雅士道:“毛惠伯、李希贤如何?”
咸贵道:“惠伯倒还老样式,不见好也不见坏。希贤也到北京去了。”
胡雅士道:“希贤赶到北京去做甚么?”
咸贵道:“洋东叫他跟去的,听说谋什么借债事情。”胡雅士道:“只一年工夫,几个朋友水流云散,倒的倒了,走的走了,吃官司的吃官司了,差不多一个都不在了。”
咸贵道:“电报局的文案贾箴金,现在倒着实可以,手里头着实有几个钱。”
胡雅士道:“我们就去瞧瞧如何?”咸贵道:“也好,不过箴金这人奇怪的很,他对着别人头高气傲,很像一尊神佛,不知怎样,一瞧见老婆的影子,就吓得要不的。他那位夫人,偏又十分悍泼,稍有点子不如意,就拿箴金来出气。有时光,拉住辫子打一顿,有时光揿倒在地连拍着耳刮子。箴金倒总是逆来顺受,从没有一回抵拒过。最好笑有一回,有个朋友送他两坛惠泉酒,我晓得了,也是一时起劲,同几个朋友办了一席菜,到他公馆里尝尝惠泉酒风味。箴金见我们移樽就教,只得勉强敷衍,喊家丁烫酒来。家丁棒出三壶酒来,人多酒少,斟得两巡就没了。众人都道,惠泉酒果然别饶风味,可否再赐两壶?箴金投奈何,亲自起身入内,隔了好半天才捧出一壶来,面孔上现着一副懊恼的神气。知道他受过夫人的排揎了,众人偏和他玩,喝完了再叫他添,箴金红着脸,瞪着眼,很露出踌躇的样子。忽闻屏门后一片喧嚷的声音,连嚷带骂道,那里来的这种恶客,喝了再要,要了再喝,三不罢,四不休,吵到个家宅不安,难道不晓得老娘是小器鬼么?众人只得纷然散去。次日,馆子里人去收家伙,箴金的夫人定管不肯还,这几只碗盏,只好抵偿我的酒钱,你要收,你自向叫菜的人收去。我们没奈何,只得赔给了馆子里钱,喝喝酒,连碗盏都喝光的,你想奇怪不奇怪?”
胡雅士道:“箴金夫人竟这么悍泼,我这会子才知道。但是他怎么又娶一位姨太太在家里头?妻妾之间,怎么又能够相安无事?”
咸贵道:“你道他相安无事么?他这位如夫人已经逐出去了。”
胡雅士道:“已经逐出去了么?几时的事?”
咸贵道:“半年多了。”
雅士道:“犯了什么过失呢?”
咸贵道:“听说是犯了奸情。这日箴金从电局回家,忽见他夫人,蓬着头,赶出来,拍凳敲台,号陶大哭。箴金问他何故?他夫人道,你还要问,都是你这死不长进的,娶了那吵家精到家,吵得家宅不能安宁,我要算忍耐了,这会子,索性做出这么的丑事来,连我的台都被他坍尽。
箴金道,他做什么丑事,给你拿住了把柄?他夫人道,这种烂污婊子,面孔都不要的,竟会同车夫两个干那好事。我一竟当他规矩人,不去防备他,今朝清天白日,人都不避,两个儿竟公然在房里头睡觉。你想想,你的家教何在,外边人晓得了,你还好做人么?
箴金道,现在人在那里?话还未绝,早被他夫人呸了一口道,你这不长进没气息的戎囊,敢是还舍不得那烂污婊子么?你要他,你尽管去和他过日子,我情愿一个儿回到原籍去。像你这种开眼乌龟,上海滩上我也没有瞧见过。
箴金道,我不过问一声是了,又没有说一定要他。他夫人道,你到底还要他不要?到底还要他不要?一边说,—边用手指着他的脸,直问到额角上来,箴金吓得退缩不迭。他夫人道,你说呀,鼓不敲不响,话不说不明,到底要不要,请你吩咐一句。
箴金嗫嚅道,悉听奶奶吩咐,我总无有不依从。他夫人道,你是放屁,还是讲话?
箴金道,是放屁,是放屁。他夫人道,你既然自认了放屁,我也不同你计较了,你那宝贝的姨太太,现在在巡捕房里头,你如果舍不得,快找去还不晚。
箴金一声儿不言语。他夫人又道,这种烂污婊子,我看放在家里终不是道理,还是请官府发了栖流公所罢。箴金诺诺连声,一点儿不敢回驳。他夫人就叫厨子阿虎,上公堂做抱呈,请官判断发堂。箴金见了,只有吞声饮恨而已。”胡雅士道:“他夫人悍泼虽然悍泼,办事倒颇有点子决断。这事倘换了别家,一定埋埋虎虎,就这么过去了,那里有这么的认真?”
咸贵道:“果然有暖昧事情呢,倒也罢了,这桩事情,听说是冤枉的呢。”
雅士道:“奸情也有冤枉的么?”
咸贵道:“是箴金夫人和车夫商议定当,叫他故意闯入姨太太房中,借事攀谈,自己却领了众人一窝蜂拥进去,硬做奸情捉了出来。这是车夫讲出来的。”
胡雅士道:“这也未免太觉寡情了。箴金这位姨太太,听说曾受过他大恩的。”
张咸贵道:“倒不是么。箴金患病时光,那位如夫人亲调汤药,目不交睫的服侍他,共有半个多月呢。”
胡雅士道:“我要去候候他。”
咸贵道:“我有点子小事,不克奉陪了。”
胡雅士辞着自去,咸贵送过客回到里头,问道:“阿英可曾回来?”
姨太太道:“还没有。”咸贵跺脚道:“这起混帐羔子,只会吃饭,叫他办办事,这么的不肯尽力。我晓得他又借端狂去了,回来揭掉他的皮,问这混帐羔子,下回可还敢这么不敢?”
姨太太笑道:“老爷也没有这么的着急,少奶奶前天才回去,通只没有三天呢,就这样极吼吼去接,惹的人家愈加要讲出不好听话来了。”
咸贵道:“不相干,人家讲人家的话,我做我的事,横坚是我媳妇儿,又不是人家的媳妇儿。”
姨太太道:“嫌疑总也要避避,少爷又不在家里头。前天少爷写信来,不是说大人留儿妇不放,也当为儿别娶。这封信齐巧被三舅老爷瞧见了,说了无数的风里言风里语呢。怎么这会子还不改改,将来传的亲戚朋友都知道了,看你怎么还能够做人?老爷你不要见怪,这是我一片忠言呢。”
张咸贵道:“忠言忠言,都是假公济私的话,你们妇人家,无非是含酸吃醋,那里有甚好心思。”
姨太太道:“我是好话儿,老爷不听也只要由老爷。”
正说着,老妈子报说阿英回来了。咸员道:“唤他快进来见我。”老妈子出去,一会子,领着一个小子进来,想来就是阿英了。阿英见了咸贵,回道:“家人到袁公馆,袁老爷问小人来做甚么?小人就达上老爷意思,说是要接少奶奶回去。袁老爷听了,半晌不答语。小人又说一遍,袁老爷道,老太太疾还没有大好,还要留小姐多住几天,横竖姑爷又不在,多住几天也不妨事。”
咸贵道:“坏了坏了,你可怎么样说呢?”
阿英道:“小人说千年不断娘家路,不然呢,少奶奶多住几天也不要紧,现在家老爷接着家少爷京中来信,晓得即日就要回家,所以就要接少奶奶回去。袁老爷道,既然这么着,等姑爷回来了再来接也不迟。小人又说,家老爷意思叫少奶奶早点子回来部署。袁老爷只顾吸水烟,一声儿不言语。小人只得跑了回来。”
咸贵道:“没中用东西,叫你接接少奶奶也接不动,真是饭桶。我问你,除了吃饭之外,还会点子什么?”
一阵排揎,吓得阿英诺诺连声而退。咸贵喝道:“回来。”
阿英只得一步步退回来,垂着手,眼望咸贵,只听发话。咸贵道:“我没有叫你滚,你就要紧滚了么?不成器的东西。”阿英连应了几个是。咸贵道:“喊长脚来,我有话吩咐他。”
阿英应着出去,咕噜道:“爬灰的也尽多,从没见有这么的爬法,极形极状,一刻等不到两时辰。”
说着,早到门房里,长脚问他做什么?阿英道:“老爷喊你,有好差使呢。”
长脚道:“甚么好差使?”阿英道:“你进去自会晓得。”
长脚走进,见过咸贵,咸贵道:“快去快回,放部马车一同去,请少奶奶就坐了原车回来。倘然袁老爷不肯放,你就说家老爷有点子不爽快,接少奶奶回家服侍。”
长脚应着要行,姨太太喊住道:“亏你说出这么的话来,被亲家听见了不要笑死么?翁爷有病,如何好叫媳妇儿服侍?”
咸贵道:“不错,你的话很是。怎样说法才好?”
姨太太道:“还是说太太有病还顺一点子。”
咸贵道:“听得么,说太太有病,不要说我老爷有病。”
长脚道:“是是,袁老爷问起老爷,我就回老爷身子很强健,饭也吃得下,屎也撒得下,路也走得动,只不过心心念念牵挂着少奶奶。”咸贵怒道:“混帐,谁叫你说的?不许混讲。”
长脚应了几个是,驾着马车自去了。咸贵候在家里,热锅上蚂蚁似的跑来跑去,满身不得劲儿。好一会,听得车轮声响,只道少奶奶回来了,慌忙奔出去瞧,却是隔壁人家客人来拜,望了个空。又等了一会子,长脚垂头丧气,驾着空车而回。咸贵问怎样了?长脚道:“袁老爷说今晚天晚了,要来明朝来。”
咸贵跳起来道:“他女儿嫁给了我们,还敢这么的硬作主,真是不讲理。我自己接去,看他放不放?”
姨太太道:“通只夜巴天,我劝老爷就这么着罢,不要闹笑话儿了。”
咸贵道:“你妇人家懂点子什么?”
忽见阿英进来,报说孙达卿求见,说有要事。咸贵皱眉道:“我才要出去,偏偏又有客人来了,你去回他,说我不在。”阿英应了几个是,却依旧站着不走。咸贵问他为甚不走?阿英嗫嚅道:“小人才说老爷在家,这会子怎么好说不在呢?”
咸贵怒喝:“谁叫你说我在家,我在不在,你会知道么?”
阿英道:“小人就去回说不在是了。”
说着要走,咸贵道:“说过在家,又回说不在,明明是我怕他了。”
阿英吓得不敢回话,瞪着眼只看老爷。咸贵道:“说我就来相见。”
阿英应着出去,咸贵也就踱了出来。达卿起立相迎,咸贵不及寒喧,就问:“达翁光降,有何贵干?”
达卿道:“敝同事马静斋,和咸翁先生是很要好的,现在听说他在北市租界上要开设一爿庄号,可否恳求吹嘘吹嘘?”
咸贵道:“我和静斋认虽是认得,但是泛泛的很,并不十分知己。你和他是老同事,此事何妨自己直接去谈,何必托人转述?”
达卿道:“兄弟的为人,静斋也还相信得过,此事直接原也不碍什么。只是拜托咸翁,好像道理上周到一点子。”咸贵道:“我看还是直接的好,你竟其直接了罢。”达卿见他声口不封,只得辞着自去。咸贵送也不送,只说一声有空过来谈谈。见他走出了大门,就喊阿英过来,吩咐道:“以后凡是蹩脚人上门,一概不许通报。”
阿英道:“小人因见孙先生一竟进出的,是个熟人,才替他回一声。”
咸贵也不理他,问长脚马车配好了没有?长脚回说配好多时,咸贵就跳上马车,电掣风驰,亲自去接少奶奶了。下集更有张园大开剪发会,江湾试演新飞艇,马静斋逍遥北上,周介山狼狈回申,种种热闹节目,略停一停,再行演讲。诸公再会,诸公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