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秉丹心疆臣奏忠言结金兰义友诉知音
传神好文章,有如风云涌。
不能动人心,巧笔有何用!
话说德清、金绍等大吃一惊,连忙急救璞玉。折腾了好半天,璞玉才吐出饭菜,并夹杂着混浊的血水。德清教丫头端水让璞玉漱口。槟红因惹下了大祸,怕的了不得,连忙上炕给璞玉捶背揉胸。璞玉睁开眼睛,也不管屋内人们是否嫌恶,便放声痛哭起来。
德清责怪槟红道:“死奴才!不明真相信口胡吣,卢姑娘跳井的事儿你亲眼看见了吗?光是一只靴子掉在井栏旁边,你就能断定她跳井吗?”金绍道:“何况哪有她同画眉二人同时跳井的道理呢?”他扶起璞玉不住地劝解,可是璞玉更是大声哭号,如怨如诉,活象和尚唪经唱偈一样。德清对金绍道:“别劝他了!教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自然会停的。”说罢收拾饭桌,扫擦吐物。
璞玉哭得嗓子发干,槟红端来一杯茶水道:“少爷醒一醒吧!我把话说错了,卢姑娘并没有死,可能暂时去那个朱商人家了。”金绍、德清听了这种没有用的话都笑了,又安慰璞玉吃饭,璞玉说吃不下去。德清料他睡不着觉,叫他喝醉了酒,搬进书房睡下。
璞玉因赶路劳顿又加上伤心,借助几杯酒力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过来。这时窗外雨声淅沥,书房索寞,旁边睡的只有瑶琴、宝剑两个侍童。想起香菲对他的痴情,不料竟落到这种地步,好似万箭穿心,确实难以忍受。璞玉捶枕摸床,悲痛万状。刚刚又要入睡,忽而听到耳边有人哭喊:“璞玉!璞玉!你好狠心!”璞玉忙睁开眼睛一看,一个女人身穿粉色绫衫,将头发草草地盘绕着,浑身上下湿透了,还淌着水滴。哭得眼肿脸胀。璞玉纵身坐起来端详半晌才醒悟,这不是那个多情厚谊的卢香菲姐姐还能是谁?璞玉大声哭泣,拉着香菲的手说:“姐姐,我实在没有对不住你的事儿。”香菲也哭道:“不论你说什么好听的,你也是对不起我,我要是不为你哪能到这个地步!”二人拥抱着放声痛哭,正在难分难舍之时,只听外有人摔门帘,画眉披头散发走了进来,直愣着眼睛使劲推操璞玉,又拉住香菲的手道:“姑娘该走了,跟那个无情无义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唰的一声把香菲拉了出去,香菲放声大哭。璞玉着急地喊到:“等一等!”这样一惊,才醒了过来,但还好象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侧耳倾听,原来是鸡叫了,天已放亮,赶紧起身。璞玉的脸上、枕头上已是湿漉漉的了。
早饭后,璞玉与德清一家叙别,又想经过金府凭吊香菲跳的那口井。金绍拦阻道:“不行!不行!那口井在金府的西院,砌成八角形,有。丈多宽,从前用三十二个水斗打水灌池子。因为下边有活泉,水深不见底,前些年也跳井死过几个人。自从卢姑娘出事以后,每天晚上西院都有鬼哭声。金公命壅士填死了这口井,但是院子里还不断出不吉利的事儿,这才搬的家。当下院门用石头堵严,大白天也有点口人,谁也不敢进去。”
璞玉道:“神鬼本自心生,哪有真事儿!”德清道:“不管有鬼没鬼,你也别去了,况且今天还下着雨。弟弟这会子去了,不知何时再能见面,再住一宿好了。”说着德清流下泪来。
璞玉道:“弟弟我也那样想,但老爷还在途中等我,不能违命,雨中赶路也很清爽。”德清知道挽留不住,从屋内拿出昨晚写好的信交与璞玉道:“弟弟将这封信呈给父亲,老爷春秋已高,赴任几千里外,确实不易。弟弟也不小了,应该有衣冠男子的志气才是,再也不能象小孩子样儿!老爷、太太的一切事儿都托靠你了。”璞玉一一应诺,挥泪而别,带领随从骑马往西北方向出发。
一路上凉风习习,细雨蒙蒙,悲凉凄楚。璞玉哀痛香菲之死,用雨水泪水洗脸,真不下于唐明皇细雨过剑阁的情景。
一日,璞玉赶上了贲侯车仗的住处。原来贲侯怕璞玉追赶不上,天又下雨,这天有意早些住下等候。璞玉将金公全家赴浙江后直没有回家,因家里发生种种不幸,无意回来的事一一禀告。贲侯叹道:“继承祖业而不以积德为要者,岌岌乎危哉!”又询问德清夫妇的情况。璞玉禀告一切,即将书信呈上。贲侯拆封看阅,信中大意劝父不要南下,并盼保重。贲侯捋须叹道:“姑娘不知,这也不是为父的本意!”
且说贲侯走了几天,到京师从朝阳门进城。
璞玉骑马观看京城人情风俗,居民眉清目秀,衣冠齐楚,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那时龚高等人已先进城,在正阳门东城根台基厂准备住处。次日清晨贲侯前往吏部报到。
贲侯因重任在身,不能出访在京亲友。唯孝悌公等的住处在昭忠寺,离这不远,互相通风报信。在京亲友们早已听到消息,都派人前来问候。贲侯只派璞玉回拜,说明事毕之后亲自回访。
且说贲侯因有奏表一事,不敢怠慢,洗手焚香,安心定志,写出奏章一份:
盖闻靖边之策须审势察变。因力有强弱,过强不止则折,过弱不刚则曲。故权变其间,不使其折与曲者威与恩也。施威布德贵乎得当,适中者安,失当者危。强犹施威,威盛而民不畏;柔犹施恩,恩枉而人不服。故弱宜施威,强宜施恩。施恩于忠以宽仁为大:施威于警以制怒为先。否则纵掌生杀之权,于事何益!故贵在审情准衡,宜威则施威,宜恩则施恩。而后敷仁以治教化,兴义而促善行,惩贪官,铲污吏,节俭用度,爱抚黎民,教谨慎之守,传忠信之方,则盗贼边夷,必惧然而归焉。久之万众同我一心,万民同我一腹,万物同我一党,则教化宣扬,此天下永宁之计也。
璞玉侍立旁侧,研墨驱蚊,对父亲的宏谟高论,胆识过人,出语不凡,言直无畏,从内心肃然起敬。
贲侯问:“你可了解其意?”璞玉答道:“略知大意。”贲侯喜笑将文辞修正几处,把“忠信”二字改为“宣教”,即恭楷缮书齐毕。
翌日,礼部堂官员来贲侯住处通报:“明日适值我部奏事,你丑时起身,寅初至景运门等候,由部员引进。”
原来外臣初次朝见必先至礼部习礼三天,这四大臣皆多次朝见过圣上,娴熟礼节,故免去了习礼一节。
彼时圣主在上治理天下,每日起居皆有定时。寅初即起,寅中早朝,卯时批阅奏表,进早膳。若有外省巡按或兵部尚书有事启奏则召进赐见,没有则召见外臣后百官退朝。辰中皇帝莅内书房批阅疑难奏章。午时进御膳,白末安寝。嫔妃虽侍侧,戌中由太监引出,每日如此,已成常规。噫!古之尧舜治国修身,身体力行之懿范亦无过此矣。
次日四公侯皆丑时起身,穿官服,戴礼冠,乘坐车马,自昭忠寺出发,由长安街向西,北拐,进门,过桥,在东华门外下了车马,趋步入内。此时早朝的王公、驸马、九卿、四中堂鱼贯而行。老臣坐轿,武将骑马,辉耀如繁星。吏部员外郎迎上四公侯,在前引路,绕过文渊阁,入景运门至保和殿之后聚集。朝臣都集合在那里,个个蟒袍玉带,显赫异常:
诗云:
群臣五更初待漏,天子方进衮龙裘。
九重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容光焕,香烟欲薰蟒豸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功名业绩垂千秋。
手捧黄缎奏表的官员恭立在乾清门阶下等候,从门内出来一员大臣将奏表一一端了进去。稍候,太监们捧出描金献盒。奏章象雪片似的传将下来。唯有督察院、大理寺的二份奏章留内尚未传下。孝悌公的奏摺觐见时方呈御览,故末敢拿出。忽见一太监急步出来站在玉阶上高声传谕:“宣清桂、蒋士美二臣上殿。”群臣中二臣应声而出。众人一看:一位是身材清癯,举止敏捷,目如晨星,须发似雪,眉宇之间锁着社稷要事,两肩之上担挑江河重任,头戴红宝石顶戴凉帽丝穗,双眼孔雀花翎,身穿紫色九蟒缎袍,上罩麒麟圆福补缎马褂,足登粉底皂靴。他是经筵大臣兼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建威将军、兵部尚书清桂。另一位是:长方脸,稍胖,眉清目朗,鼻高须长,胸怀锦绣,语吐珠玑。头戴珊瑚顶戴凉帽,身穿仙鹤圆福补缎马褂,腰束金星宝石方金带,足登方头翘鼻靴,他是太师太傅兼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内阁协办大臣蒋士美。二臣听命忙整衣冠,敛起朝珠衣裾登上乾清门玉阶,谨慎小心,诚恐诚惶,快步趋前。
那时璞玉也跟随贲侯进朝,正在赞赏宫殿和皇朝官仪,忽有一人问道:“你是何人?官居何职?”璞玉连忙回头一看那人:白净脸庞,燕尾黑须,细瘦身材,秀俏的溜肩膀,水晶顶戴,白鹇圆福补缎朝服,胯上佩带金丝双荷包,俊美异常,这是吏部员外郎桂口桂二爷。璞玉连忙施礼,回答了自己的情况。那人复礼道:“从这儿再不准往里走。”璞玉看那人手里捧着椭圆形盘上的绿头象牙签上写着四臣的姓名年龄,将牙签的下段用二指宽的黄绫裹着。璞玉询问原因,桂二爷道:“上奏之用。”这才知道那黄绫于是皇上手指掐拿的地方。
璞玉正在和那人攀谈时,蒋中堂出来打手势招呼,四公侯收起奏摺随他引路进去。贲侯等跟随蒋中堂经月华门又向西拐弯进了右抱厦庞,燕尾黑须,细瘦身材,秀俏的溜肩膀,水晶顶戴,白鹇圆福补缎朝服,胯上佩带金丝双荷包,俊美异常,这是吏部员外郎桂口桂二爷。璞玉连忙施礼,回答了自己的情况。那人复礼道:“从这儿再不准往里走。”璞玉看那人手里捧着椭圆形盘上的绿头象牙签上写着四臣的姓名年龄,将牙签的下段用二指宽的黄绫裹着。璞玉询问原因,桂二爷道:“上奏之用。”这才知道那黄绫于是皇上手指掐拿的地方。
璞玉正在和那人攀谈时,蒋中堂出来打手势招呼,四公侯收起奏摺随他引路进去。贲侯等跟随蒋中堂经月华门又向西拐弯进了右抱厦谕:问忠信侯贲玺,年逾六十有几个儿子?现居何职?“贲侯连忙下跪奏道:”只有一子,名唤璞玉,现年一十九岁,随臣到此,尚无职位。“璞玉也跟着下跪。那太监凝视片刻方才进去。不久兵部尚书清桂出来宣称:”四公侯听旨!“四公侯向北跪下。清桂传旨:”圣旨:忠信侯贲玺年迈谨慎,虽属军爵,而其奏策深谋远虑,可谓社稷之臣,着原爵赴任,任杭州五记功三增勋,赐铸虎头印。公途携子必有为国效忠之意,特赐璞玉二等侍卫衔,赏戴孔雀花翎。孝悌公南山秀奏章,以国之重任,德抚远疆,亦颇有可取,着任浙江兵备道,原爵赴任,其余仍就本职。“
四公侯谢过圣恩。那桂二爷当即给璞玉二等侍卫顶戴朝服,璞玉亦向宫廷谢恩。贲侯见璞玉换了衣冠,满面含笑。璞玉顿时容光焕发,跟着贲侯走出。贲侯的亲友、同僚都来拱手道贺。
那时,红日已出,百官散朝,各自顺着近便宫门外出。贲候父子欣喜万分,出东华门以后,家人已得喜报,又见璞玉荣获爵位,大家驱车走马欢跃不已。这次喜事有诗为证:
苍龙教子入青云,攫取双珠鼎足分。
非借权谋跃孔雀,雨露福泽润善门。
且说贲侯来到馆舍,龚高、马柱带家人庆贺叩拜,贲侯行赏之后,亲自前往答谢上司和亲友。不料众亲友不等贲侯到家,争先前来庆贺。此时,璞玉也去蒋、清二位大人和父亲夙友刑部尚书宋大人、户部侍郎曹永家拜贺,在馆舍迎送应酬只有龚高一人了。这几天台基厂大街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龚高来回奔跑应接不暇。贲侯父子亦到各处应酬答谢。—连几天繁忙异常,真是人疲马乏,热闹盛况一时也说不完。
璞玉抽了个空儿去桂主事家道谢关照之情,并还回他的朝带服冠。原来这桂二爷名口,家住东安门迤东甜水井。伯父就是兵部尚书清桂,也是高门望族。那时柱口刚刚下朝回家,正在换衣服。听说贲公子来了,忙出来迎接,握手言欢,请进书房叙话。
璞玉道:“前日承蒙提携,拜受爵位,真是感恩不尽。”桂口道:“这也是三生之缘,几句话情意相投,些许小助何足挂齿!”
璞玉道:“鄙人有缘才承明公高教。自从见了仁兄以后,总是牵心挂肺,时刻不愿离开。”桂口道:“贤弟高门望族,愚兄是蓬蒿之户,岂敢承担谬奖!”
璞玉欠身道:“您怎么这样说?兄长是国家栋梁,钟鸣鼎食之家,哪能跟我同日而语呢?”二人相互谦让,言语融洽,如同结拜金兰。
璞玉将要离去,桂菜握手不放,备下酒席,对蚪谈心。璞玉环顾室内,虽然不太宽敞,摆设矮凳小椅,古鼎方盆,怪石奇器,极为雅致。壁上挂着管仲鲍叔牙分金图,两侧对联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
二人谈古论今,气味相投,即想结拜义友,在红纸上写了年龄生辰,互换庚帖。桂口二十八岁,比璞玉年长九岁为兄,璞玉举杯尽了弟弟之礼,二人效仿古人俞伯牙、锤子期,成了金石般的知音。
璞玉回来时桂口亲自相送,拜了贲侯才回去。贲侯见诸事己毕,稍稍清闲,修书遣人返回原籍,告诉金夫人择日租船南下,自己等候铸印,领了文书即行南下,并告之父子二人双喜之事。
一日产部侍郎曹永派人禀报贲侯,“内阁学士戴中堂有一女,那天看中了贵府令郎璞玉,有结亲之意。倘若兄长应诺,我愿作媒人成全这桩美事。”这曹侍郎就是前年给熙清说媒嫁给扬州知府少爷的那个人。璞玉因前几个人音讯不明,低头不语。贲侯发怒喝退璞玉,叫进那个人说:“此子业已定亲,恕不敢领情。”打发那人去了。但错过这次良机,将不知引起多少烦恼,这是后事,暂且不提。
且说过了几天,贲侯从吏部领取印信文书,并从户部领收敕建海防使衙门费用二万两银子:次日早晨将欲启程,马柱禀报:刑部尚书宋大人前来送行。
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