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周翠儿家里,又添了两个粉头,顿觉兴旺起来。凤官在外边,做个龙阳君的后身,倒也不大和英儿做对。英儿渐渐,跟着翠儿做些风流的生意。这翠儿得了英儿,却似珍宝的一般,替他抬些声价,有好主顾儿,方才叫他出来接待。一日,那屈、庞二人,同了一个客来到周家。翠儿接着,那个客说起姓来,就是县中的大商,叫做八路黄。因他走的地方多,没有一路不是这黄家的货,所以外边有这个号儿。这客就是黄家的一位子弟,新近和屈、庞二人相交起来。听他说,范家的英姐儿怎么样好,就和他寻觅到这里来。当下六儿、丽儿和英儿都出来见了。屈、庞俱是熟识的,说起范家的话来道:“你们知道兰姐,如今已是到了邹老爷家里了。”原来阎、莫两个粉头,出了范家的门。兰姐接连唤婆子,走到邹爷家里,给了他的信,三日后就来接了过去。如今范家,竟是燕去巢空,门堪罗雀了。大家叹息了一回。
英儿听了,也自己暗地里感伤。想着:“我的身子,将来又不知是怎样的结局哩。”众人见他没精打采的,只道他不乐见人。屈、庞二人道:“今儿黄大爷是特为你来的,你还该亲热些哩。”英儿忙笑了,站起身来,挨近黄爷身边道:“大爷莫要听他们的话,这屈爷和庞爷两个惯会说巧话儿,奚落人的。你叫我怎么样,才是亲热哩?”说得大家笑了起来。翠儿知道是要办酒的,望着婆子努了一个嘴,婆子们会意下去,吩咐了办席。这里又说些风趣话儿,看看安排了酒果上来,黄爷坐在右首,屈、庞二人坐左首,六儿、丽儿坐在上边。黄爷道:“英姐是要和我坐的。”屈、庞二人在旁接着,叫英儿坐右首底下,英儿只得坐下。二人笑道:“你才说怎样是亲热,就是这样是亲热了。”英儿瞅了他一眼,捂着嘴儿笑了。翠儿下席相陪。
吃了一巡酒,上了菜来,大家举了一举箸。英儿敬了大家的酒。屈爷道:“我们这样吃的不开爽,黄大爷发个号,我们大家送你上任。”说着,众人干了。杯子复到黄爷面前,黄爷道:“屈爷开的口,就从屈爷起,我却不先出令的。”庞爷道:“大爷行过,屈爷少不的是要行的。如今举一不举二了。”说着望英儿努努嘴。英儿早已会意,站起来拿了酒道:“大爷爽些罢,我来敬你吃。吃了好叫我们听令的。将杯儿送到黄爷口边,黄爷只得吃了。想了半晌道:“要我行令么,大家架起三筹。”众人果然架了起来。
黄爷自己也架了,道:“第一筹,说个鱼儿不见鱼,错了罚一杯。我说个螺丝青,消一筹。门面酒随量的,我却吃半杯。”屈爷道:“有令先交了。”拿着壶要斟自己的酒。黄爷道:“令是鱼贯而入的,你就这样才长,也要略候一候着。”说着回过脸来,向着英儿道:“你说你的,莫听他的话。”屈爷道:“可是你们真是一对了,我们做了个厌物了。先是他叫你莫听我们,这回不是你叫他莫听我们了。”说得英儿红了脸,忙将壶自己斟了酒,说道:“我说个比目罢,消一筹。”说着吃了酒。屈爷笑得勾着腰道:’真正不怕丑的,坐在那一块子,还要说比目哩。”六儿笑道:“屈爷真会说巧话,大爷还要出个告示,禁止喧哗才好哩。”翠儿接着道:“这该轮到我了,说个什么哩?罢了,跟了大爷的罢。就是月下白,可使得?”黄爷道:“很好哩。”翠儿就落了一筹,吃了些酒。送壶与庞爷,庞爷接着道:“我却没有的说,怎么样哩?”黄爷道:“不说吃两杯过罢。”庞爷想了一回道:“我说坐山虎了。”黄爷道:“真会想的,眼面前的有许多,为甚不说。吃了门面,送壶罢。”庞爷也落一筹。吃了,送过壶来。屈爷道:“我的一个,竟没有人说。你们听着,我是矢混子。”大家听了笑得眼泪儿都出来了。道:“他是矢混子。”黄爷道:“你这样腌(名字。”屈爷笑道:“这原是说了大家笑一笑有趣些。”丽儿接着说了个草鞋底。六儿说道:“都被你们说了,我却又是个笑话哩。”众人道:“尽说的,只要是个鱼便是了。”六儿捂着嘴笑道:“矢放屁。”说得大家又笑个不住。
黄爷道:“第二筹猜个瓜子儿,猜着吃了门面过去。猜不着吃个皮杯儿。”屈、庞二人道:“这个有趣,我们来。”说着,大家拿了个瓜子在手里。先就是黄爷和英儿猜,两下出了拳。英儿叫黄爷先说,黄爷道:“我说是双的。”英儿把拳一放,黄爷看了一个空,自己却是有瓜子的。笑道:“我输了,英姐给我个皮杯罢。”英儿果真衔了一杯酒,喂了黄爷嘴里。庞爷道:“你看这样才是亲热哩!”英儿该和翠儿来,翠儿道:“我们各人吃一杯罢,让我和庞爷猜了。”两个随即吃了。庞爷的拳早已出来了,翠儿也出了拳。翠儿道:“我却先说。”庞爷道:“使得。”翠儿就说了个单的。庞爷把手一伸,是个瓜子。翠儿是空拳。黄爷道:“庞爷送皮杯罢。”庞爷也衔了酒,送到翠儿口里。翠儿吃了,笑道:“回来我是要出财了,吃了皮杯儿哩。”庞爷道:“我和莫姑娘猜,屈爷和阎姑娘猜罢。”黄爷道:“你们就怕吃个皮杯的,就是这样了。”丽儿猜单的竟是个单。庞爷道:“好了,我也吃人的了。”丽儿站起,衔了酒走过来,递了他嘴里,仍旧坐了。屈爷伸了个拳,对着六儿道:“我是说双的。”六儿开了是瓜子,屈爷也是一个瓜子。六儿笑道:“我来接了。”说着走到屈爷旁边,屈爷一把拉他坐在膝子。衔了酒,给他吃了。六儿笑着道:“你这个人真坏得紧。”说着回到自己坐上,和黄爷猜,又是黄爷输了。
六儿衔着送了酒。黄爷吃了道:“二筹终了。三筹是要似我者不罚酒。”说了,自己站在椅上,将左脚儿搭在桌边上。手里拿了壶,自己斟了一杯酒,吃了坐下。众人道:“这个大爷是新样儿弄人了。”屈、庞二人道:“也是要遵的,你们不听说得‘令官放屁如打雷’么。”英儿也站起来,将左边一只小脚儿,搭上桌边。只见金莲不满三寸,穿的是灯红四面花的绣鞋,鱼白撒花的褶袴,密合拖须的带子,微露着片金大镶的紫绸¥脚儿,真是叫人销魂。黄爷看了,暗暗的将手在后边摸了一回。英儿推做不知似的,吃了酒下来,仍旧坐了。翠儿也照样子吃了一杯。庞、屈二人接着也是行了。丽儿道:“我们脸丑已是不怕笑了,还要看我们的脚儿,好把爷们牙儿笑落了的。”黄爷道:“不遵令的,我们大家来抬他的脚儿,也要叫他给我们看看的。”两个粉头,只得也站起,搭着脚吃了酒,然后终令。
又嘱了一回,散着坐了。翠儿道:“黄大爷是在英姐房里歇的。屈爷和庞爷却是在那里歇哩?”庞爷道:“我们有老意的。”翠儿知道二人和莫、阎两个有事,就不赘了。少顷,英儿和婆子走上来,请黄爷进房。三人各自跟了粉头往里边去。这里翠儿自己回房不题。
话分两头,却说兰姐离了院子,来到邹公子家里。这公子原是个有情的种子,枕席上自不必说。只是他宅里,到底是个世家之后,规矩却是严肃,妾媵们不得平行起坐。终日惟有在房中,不能妄走一步。兰姐平昔自己施为惯了,一到邹府里面,就似雀儿入了笼的一般。虽是夜来有些乐趣,怎敌得这日间的冷落。心里想道:“还是在外边,可以自便。怎奈既已进了门来,势不能再理旧事。”
正在这里感念着,忽然外面传了进来说:“有个婆子在外面,要求见马姨奶奶的面说些话。”家里老娘,说到兰姐面前。兰姐立时惊疑不定道:“我到这里,外边绝的了。怎么有婆子要来见我哩?”想道:“或是英儿那里的人,来看问我的?我正要访问他,近来在周翠儿那里是何举动。”随即唤了老娘,叫把外面的婆子带子进来。老婆去了半晌,和一个婆子到来。原来就是旧日服侍他的人。当下婆子问了兰姐一个好,看着兰姐容颜竟是消减了一半,不似在外边的风致了。
兰姐道:“今儿你来这里,有甚话说哩?”婆子道:“奶奶自从过来,时常的想着要来请个安,总也没空儿。昨儿走那边门前过,原是过熟的所在,就进去看看况大爷。那知他近来得了病,卧在床上。有个少年的小子,在旁边服侍他。他见了我,就不由的落下泪来。道:‘你还不忘旧意,来看我。可怜我,今儿这般孤凄了。心里想着,还要和奶奶会一面儿却是不能了。眼见得死了,也没人来顾的。’说着托了我来告诉奶奶一声。到底是夫妻一场,将来给个人去收敛了他,叫他有个埋葬处。我说奶奶素日不是那忘情的,我替你求求奶奶去,所以才过来见奶奶的。”兰姐心里听了这话,也过意不去,道:“这里叫我唤谁照顾他后事去哩。没奈何还是往周姑娘那里和英姐商量,叫他觅个人罢。这里我给他个葬埋的银子。”说着拿了两个包,约莫二十两重,递与婆子道:“就给你去交付了英姐,说是我托他做的事,谅他也该照应去。”又给了婆子一块银子,婆子答应着接了,谢了一声去了。兰姐独坐在房中,想起况家的,当初在马家和他厚的情意。及到后来,听他做事不曾道了一个不字。今儿就一下子,撇了他走开了,其实的对他不住。这里兰姐悔恨不题。
却说况家的,自从粉头风流云散之后,只剩了他一人,守着冷清的这所院落。口里也说不来,只得存在心里。终日气闷,原是有病的人,又加了个似膈非膈的症候,饮食只是吃不下去,所以拖得身子睡倒了。这日遇着婆子,又悲伤了一回。那病似山倒的一般,哼了一昼夜,一个小子看守着。到次日竟是活不成的了。那婆子方才出了邹府的门,拿了银子,只说来告诉了况家的,再到英儿那里去的。那知到了他家,已是直僵的卧在床上了。问那小子道:“他会过妈妈就不住的哼了起来,足足哼了一昼夜。到今儿早晨,就断痰了。婆子只得急忙的拿了银子,到周翠儿家里。见了英姐,却是出脱得越显得俊俏了。不暇和他细说,道:“你知道况大爷(以下原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