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我见世人娶妻室,不为贪财便慕色。
贪财只捡富豪家,那管倡优与隶卒?
慕色并非求淑女,但取容妍又媚妩。
德性才能总莫论,甘心守个胭脂虎。
似此犹为正婚配,更有无端相贼害;
窥他闺秀玉天仙,便思巧作巫山会。
钻穴搢墙事不成,反将恶语污贞名;
可怜绣阁冰清女,忿入泉台枉死城。
造孽狡童何足数,士林偏有登徒侣;
好淫秽乱不知羞,却喜迂疏论今古。
悦己为容语自深,拘儒浮议却难禁;
笑他宋玉东邻女,又薄文君夜听琴。
好女深藏玉自守,偶缘仓卒遭非耦;
若言容冶便多淫,竟欲闺房貌皆丑。
既然持论严如许,千古幽魂今悲楚;
何不求天绝本源,一概生男不生女!
世人好色皆害色,纵教身死名犹立;
独有文人害最深,作文传世冕无极。
不想当初我爱他,爱他颜色美如花;
如花美色拚狼藉,草木之花尚护遮。
我今且说刘与李,骇丑新郎忿欲死;
老饕怨杀易舆人,因怨成贪为容美。
才子佳人信有之,必须福德两相宜;
既然不是风流客,何必痴情慕美女?!
美妻虽是今生福,五百年前绳系足;
纵令窥墙似有情,无缘怎效鸳鸯宿?
缘悭切莫强钻营,设陷张罗枉自倾;
佳丽自由天眷佑,岂容凡浊用谋成。
话说刘世誉扳素玉脸过来,不看犹可,一看了便大叫道:“你那贱人是什么人?敢假充李小姐来骗我!”那素玉被世誉失声惊叫,又见骂他“贱人”“假充小姐”,心内一唬一气,哭将起来,那时不得不开口了,也叫道:“你把我半路抢来,做那等不端的事,我便是李小姐!谁来假充?怎便骂我么?你这贼弟子,这般无礼!”丫鬟妇女们听见新房里闹嚷,不知何故,来到房门外声唤,世誉开了门闩,妇女一拥而入,都问:“二相公为甚叫喊?李小姐因何又哭?”〔妇女们发泄隔夜语。〕世誉道:“甚么小姐!你们看床上的贱人,气杀我也!”众妇女不知高低,都看床上,只见李小姐发恼啼哭。但见他的形状:
貌逊梨花白,乌云绕额颅。
远山浮灌木,秋水杂潢汗。
气盛同狮吼,形枯类鹤搢。
瘢痕深浅处,积泪欲成珠。
且住。那世誉和素玉同衾共枕,虽则眉眼一时摸不出,难道面嘴的凹浮高阔也摸不出的?只因世誉一时醉后糊涂;二来也不想到抢差了人;三来素玉腼腆害羞,遮遮掩掩,故尔总不着意。众妇女见了都奇怪道:“相公,你说看见李小姐,了不得标致,今这个却差远了!”〔化境。〕世誉道:“你们且看着那贱人,待我外厢去商量处他。”说罢,气忿忿地出去。
素玉又见在众人面前骂他,一发恨毒,大骂:“贼弟子!我和你做得一夜夫妻,便就这般毒骂我!我又不是使女丫鬟,那个受你凌辱?你把我半路抢来,先犯着大大的罪,你还要处我!”说罢,捶床拍枕,哭个不休。众妇女也有说笑的,也有披点的,〔那些妇女真可恶。〕弄得素玉羞惭无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忽然叫了一声,便寂然不动。〔可怜。〕
你道为何如此?只因素玉昨晚并无水米沾唇,先受惊唬,后又悲伤,夜里更被世誉弄得困倦,今日又斗这般恶气,那有许多精神抵当?故此叫了一声,便昏晕不省人事,一霎寂然不动。
众妇女也尚在那里说笑,却有一个老成的婆子道:“你且莫喧闹,方才他叫了一声,不见响动,且到床前去看看。”便立近床边看时,只叫得一声“不好了”。众妇女都走拢来,但见床上新人直挺着,眼晴只管上擦。大家惊骇,便急取汤来灌下。渐渐神回气转,半晌间,方得平定。
老婆子便问道:“小娘子,你到底是李家何人?可实对我说。”素玉有气无力的说道:“我是李家小姐,怎说是何人。”婆子道:“我家相公说,曾见过小姐来,并不是这般模样。”素玉道:“我家深闺内院,他从何而见?那是假话。”婆子不能分辩,只得安慰道:“你且莫气,不论真假,自有分晓。你昨日一晚尚未吃些东西,那里当得这般烦恼?我去取朝粥来,你必定吃些。”素玉道:“才进得他门,便受这般恶气,要那性命来何用!”婆子取了粥,苦苦相劝,素玉被劝不过,勉强吃了一碗。婆子又洗了巾,替素玉揩抹眼泪。
丢下一头。再表刘世誉气忿忿走出,到书房里,立叫小使去请白子相。顷刻来到,白子相拱手恭喜。世誉白定了眼,骨都着嘴,一声儿不言语。白子相看了奇怪,道:“想是夜来李小姐得罪相公么?”世誉直跳起来道:“一言难尽!我与李二亡八干休不得!”白子相吃唬道:“为何?”世誉道:“我费了许多心机,用去若干钱钞,又是那亡八自己说的,侄女出门时,叫我半路去抢的。”白子相道:“正是。李二爷三番四覆寄信来,昨日已成功了,而今说他则甚。”〔恐其涉及他。〕世誉道:“而今抢来的,却不是昔日所见的了,叫我那得不气!须和那老亡八拼个死活!你须替我商量。”
白子相听了,开了口半晌合不下。良久道:“这个奇了,怎么不是昔日所见的了?而今那个相貌却是如何?”世誉道:“说也脏人。那个面孔,像个麻糖球,眼睛就像白果,鼻子便像菱角,嘴唇却像柿陀。老忘八把那等奇丑丫头竟来欺落我!”白子相笑道:“李二爷晓得相公会吃酒,因此送许多果品来案酒的。请问相公,昨日怎不看破他?”世誉跌脚道:“那里想到这等事!那丑贱人,听了老亡八教调,把袖子死命掩了面孔,我还认了害羞,故尔不曾看破。”白子相道:“头面首饰、梳掠妆扮得好么?”世誉道:“头面梳掠得好的,珠翠也有的。总是那亡八要调包,自然把那贱人梳妆得好了,好来瞒我。”白子相道:“夜来做亲,却是如何?”〔妙。〕世誉道:“咳,我那里晓得?与那贱人睡了一夜,我认真的百般的爱恤他,那晓得这样的一个贱人。”
白子相道:“这等说来,真是中了他的计了。方才既看破了,就该问他是李家那等样人?”世誉道:“怎不问来?他兀是称着小姐。我气极了,骂他几句。他也是嘴里哭哭叫叫,夹七夹八的不知说些什么。我方才要寻你商量,就走了出来,不曾打这贱人一个死,且出了我心中恶气!”说完,便要奔进去打。〔情状逼真。〕
白子相拖住道:“事须三思。人在你家,果有差池,正有得凭你打哩。为今之计,须晓得他确系何人,才好分理。相公何不去叫赵妈妈来,他曾到李家,自然认得那人的。”世誉道:“正是。昨日错了,只为一心要做事隐密,惟恐人多张露,把那般要紧的人都忘记了。他若在此,当时便晓得不是李小姐,便不至堕他的奸计了。”乃急唤小使去叫,小使答应了。
正出门来,只见赵妈妈走到。你道赵妈妈为何来得恁早?只为街坊上人传说,昨夜刘家抢亲之事,心里想道:“刘家何以不来叫我?”又记起世誉曾有事成百金相谢之言,故此急急早来。小使同了赵妈妈直进书房。白子相道:“赵亲娘来得恁快。”小使道:“正走出门,见赵亲娘来了。”赵妈妈道:“二相公做事,恁般隐密。今早有人传说,方晓得二相公娶亲,为此特来贺喜。”一面说,一面走到世誉身边道福。见了光景,乃道:“相公娶了绝色夫人,不见一些儿快活,却是何故?想因老婢子昨日没有来服侍,怪我么!”白子相道:“方才二相公深懊悔昨日不曾来叫你。”便将那事的始末,述了一番。赵妈妈独晓得抢亲,那里晓得其中备细?听见了原委,方晓得恁地机关。那时也不及更问别话,但听说到李再思送信,十拿九稳;今抢来的人不是了,乃伸舌啧嘴的道:“这也奇了!待我进去一见便知。”便急急走到新房里来。
众妇女接着,都道:“赵亲娘来得好,请看新人是谁。”赵妈妈道:“新人在那里?”妇女道:“还睡在床上哩。”赵妈妈走到床前一看,分明认得是李再思的女儿。只见他两眼闭着,鼻子里呜呜打哼。赵妈妈道:“二小姐,还没有起身,老身特来贺喜!”素玉听见声音,开眼看了赵妈妈,道:“赵亲娘,你来得好。我受一肚子恶气,没处伸诉。且请坐了,我告诉你。”
那时妇女们已掇一把椅子近床,赵妪坐了,道:“小姐,你说有甚么气?老身替你分解。”素玉道:“我昨日同姐姐从慧圆庵入城,半路被他家抢来,说我爹爹受他聘礼。我想既然行聘,该择吉迎娶,怎弄那般勾当?今日突然又叫我不是李小姐,叫我假充来的,大声叱喝。又骂我是贱人,把我这般凌辱。我从长这些年纪,并没有吃人的亏,今日却被那贼弟子奚落。他既嫌我丑陋,就不该抢我;既到你家,也须是你的妻子,怎说两朝便把我毒骂!我昨日一晚水米不沾,今日又受这等恶气,我一向身子不好,这条性命合该休矣!”说到此处,又哭将起来,乃道:“亲娘,你来得正好,免你对我爹爹说,须和那贼弟子不得干休!”赵妈妈不便直说委曲,乃道:“小姐,不必气恼。这刘二相公的性子不好,一时耐不得,过了即好的。老身回去与二爷说知。这刻上午了,小姐用过了饭么?”素玉道:“受他这等欺凌,还有恁心情吃饭?”众妇女道:“饭与点心都备在此,争奈只是不肯吃。”赵妈妈道:“小姐,那有不吃之理?众位嫂子们,你把东西正该伺候着,小姐要吃时,便等小姐吃些。”素玉又叮嘱必定送信去,赵妈妈答应了,然后走出房来。
众妇女见赵妈妈一见便叫“小姐”,惊愕不已;后听见素玉说到“我家爹爹”,便晓得是李二房的女儿,我家相公抢差了。随着赵妪出房道:“我家相公抢差了人,那个东西却将他作何着落?”赵妈妈道:“阿呀,他也是做官的嫡亲侄女,不好慢他的。他老子李二爷是个凶人,你们把这小姐呵盘好了。我方才看他脱形的瘦,他本来是三好两歉的,不要弄坏他方好,却是不当稳便。”那些妇女都点头会意,各自散去。
赵妈妈走到书房里,嘻着嘴道:“二相公,这分明是李小姐,怎胡猜他是使女丫头?”世誉道:“那婆子疯了!我前日所见的李小姐,不争似那一副嘴脸,你也见过来的。难道你的眼睛瞎了?”〔公子心性。〕赵妈妈笑道:“二相公,难道倒忘记了,李二爷自己有一位小姐么?这个便是了。”世誉忽然省悟道:“是了,是了,那老亡八分明有意弄我。我气他不过,要气杀了也!”说罢,踊身跳跃,唬得白子相、赵妈妈二人百般劝慰。
当下商议,要告李再思。世誉却是个少年快活公子,从未到官,那有这等胆量?更恐失了体面。若叫众家人打到李家去,又想李再思有意调包,必然防备;况李再思衙门情熟,恐怕反来告理,倒弄得不妙。若寻些亲戚去请教他,又恐防众人先说不该孟浪,不合弄出这等事来;二来李家庚帖无凭;三来是李再思亲生女儿,又非是使女丫鬟,怎好执他差处?若与人说出当初真话,又恐李再思全然赖了,便独推在自己身上。细细寻思,左难右难。世誉发狠道:“当初商议的时节,白子相也该料算个万安方好,怎么这等信老实,依他诡计。而今堕其术中,怎生是好?”〔不道自勿是,反求备于人。那等人生成有这般抱怨。〕
大凡富贵人做事,专要抱怨别人。若办事得妥,那富贵人便笑逐颜开,高谈阔论;把他人的功劳算计,说是皆我之能,还在本人面前公然卖弄。那一班替富贵人算计见功的人,不是亲戚,便乃相知,平昔宁不仰其鼻息,怎与他执辩?即有等不圆融世务的,或者执定己见,争辩起来;旁边的人若当了面,无有不是九分为那富贵人,留一分替那班人,存一个扯淡地步,转背后下一句解劝的话,道是:“某人是这等财主性子,某人乃那等乡绅心性,你且把那算计功劳让与他便了,争辩些什么来。”这一种人,还是在世路上,有一种博古通经达变的哩。更有一种绝顶势利小人,偏道:“那一班人穷智短,那里做得事来?到底是财主人见识广,涉历多。这班人不过是奉其成命,有甚用处!”你道那般话不要把人肮脏杀了!若是做事体有些差池,不要说是替他划策之人,本该受劳受怨;偏是他自己差了,也要坐在别人身上去,还要抱怨他一个死。更有一种富贵人,极其深刻,凭你算计得极精,替他于办得极妥,他也不扯在自己身上,也不来称赞你一声儿;稍有不如意,立加声色,只有秋霜肃杀之冷肠,并无春风和煦之暖面。〔透彻痛快。〕那班人何苦还去奉承他呢?只为生了穷命,处着穷境,衣食所迫,无本谋生,只得俯首低眉,受其驱遣;或有缓急,犹可相通,故尔低头檐下。这等人若有了钱时,他的立心行事,反有可观。〔并见谅到此等人,见敖情而辟者,又出那等人下也。〕只因深悉人情,熟知世故,所以那种欲刻之念,违心之谈,或者少些。然而那个见得!正是:
俗论惟凭败与成,有谁持议似持衡?
鸩奋枪榆傲鹏运,蛰惊瓦缶骇雷鸣;
世间如许不平事,天听虽思不与争。
白子相见世誉抱怨,弄得呆了。赵妈妈道:“相公,你也不要埋怨白老爹。而今事已如此,该当安顿了这李小姐,勿使他气苦;打探李二爷家有甚消息;再晓得那抢差原由,还是李二爷有意调包,还是别有意外。你们都是大乡宦人家,切勿声张出去,徒惹人说笑。”世誉道:“他有意便怎么?别有意外便怎说?”赵妈妈道:“只要问二相公:那李家大小姐,可必要娶他?”世誉道:“我费了许多精神钱钞,原是为他。今又加上这场话靶,难道到叫我丢了不成?钱财事虽小,我这气却向那里消除!”赵妈妈道:“他若有意调换,那李家大小姐便娶不成了;若别有缘故,还该再去偎李二爷,看他有甚话说。”白子相道:“赵亲娘说得有理。相公且将这位小姐好言安慰,然后再去看李二爷。他若没有设骗调包之意,决然便出来相会;他是个粗直人,其中原故自然直言。他若有意弄那等举动,他想来生成是相公的丈人了,他便未必相见。你若把他令爱轻贱,他知道了,到要来说闲话的。且看今夜、明日,他家可差人来走动。相公切须耐着气,还将好脸嘴对付他们才是。”〔白子相终究老到。〕
世誉道:“我是必得那李大小姐为妻,方遂我意。请问计将安出?”白子相道:“那李小姐被这一番弄破,他自然步步小心。明晓得他叔子害他了,今后纵有什么大事,他决不轻易出门了。再要做这般使蛮的事,却也无从下手。还该向尊翁老爷说知,央个大分上求亲才是。”世誉叹口气道:“前者也是那等商量,只为他老子在山东,央媒去说,恐妨往返,耽迟了日子了,故尔商议这条计策。更值他家小姐出门祭扫,以为机缘凑巧,事出万全。如今弄得画虎不成,叫我如何不气!”说完,便气闷得不好过,恨不得痛哭一场。〔殊觉可怜。〕二人又大大相劝了一番。
世誉道:“那丑东西作何发付?”赵妈妈道:“阿呀,一夜夫妻百夜恩,终究是相公的夫人,你要把他怎么样!”世誉跳起来道:“那个东西,我与他做夫妻,不掉了魂!”白子相道:“相公,将来算了乾夫妻罢。若求得李小姐来,不消说得;倘或万有一阻,相公别选高门,另求艳质。将这位另居一室,养他一世罢了。这也是没法的事。”赵妈妈道:“尚有一说,那李二爷小姐向来有病,昨日一抢一唬,方才对老身道,相公把他忒煞轻贱,哭得气息淹淹。看他脸上,脱形的瘦了,须要好言安慰他。倘有差池,不是当顽的。”世誉道:“我家又无人和他熟识,就烦你在此伴他几天。”又道:“这样东西,问他死活,死了到也干净!”当下赵妪住在刘家,劝解素玉;世誉歇宿在外厢,总不往内里去。
再表李再思,见女儿被抢,只恐刘家发怒,又无面对着妻儿,上床便睡。彦直看见父亲不动不变,没做理会处,也回房睡了。丫鬟们总去歇息。二娘乃道:“二爷怎弄出这等事来?刘家和你暗地商通,倒把话狠来瞒我。倘若与我说知,我必竭力阻住,便无今日这场话靶。那边大小姐却是你嫡亲侄女,不是等闲陌路之人,怎便忍下得那般毒计?假若被刘家抢去,日后大爷回来,将何抵对?而今抢去了自己女儿,徒然被人说笑。大相公还不晓得已前事情,他方才要打碎盒子,一肚气忿;明日晓得了,也要怪老子不端。〔二娘可称为贤妇人哉。〕还有一说:明日刘家见不是对头,还有话说哩。”李再思自己做差了事,良心难昧,被二娘数说,再也不则声。肚里千思万想,直想到:“抢去的是我女儿,又不是丫鬟使女;刘家现有庚帖礼帖送来,外人都也晓得,难道不是行聘到我来的?想也难与我寻趁。若说要娶我侄女,叫我曾替他算计来的,我便把前情赖起,难道白子相来质我不成?凭他告别官,他先认了抢亲的罪,到那时,我还有别话说。且看他明日可有闲话,另为商酌。”
明日卧在床上,只说气坏了,不起身。儿子彦直到床前问询。二娘只得又扯着谎道:“那都是刘家生的歹念,他一面抢了人去,一面便送到聘礼。”彦直道:“就该推他出去,不该收他的了。”二娘道:“你爹爹正出去论理,〔二娘非贤妇人哉。〕那班人放下便走了。少停你们都到了,方晓得小姐抢去。昨晚也再三商量,而今木已成舟,大家也是门当户对,只索罢了,没有恁的理论。”彦直虽然少年,心里有些明白,低头一想,便道:“只是那抢得奇怪。你好好来求亲,有甚难事?何必做这等圈套,惹人笑话?却是为着什么来?”二娘道:“便是。那晓得他这等歹意!”再思也不发一言。彦直自去。
上午时候,只见丽娟差婢来请二娘说话。二娘悄地对再思道:“你早上儿子来,我只得扯谎回了他去;如今那边大小姐又来请我,决然也为着那桩事。你干了这等差事,反要叫我陪口舌。大小姐那里怎生回答?”再思道:“也是那样说便了。”二娘道:“费我口舌,却是何苦!”便到丽娼楼上来。
丽娼迎着相叫,问道:“叔叔可曾定个主意?那抢妹妹的人家姓什么?”你道丽娟昨日已明白了,为何今日又问?只为是一家骨肉,怎好置之不理?不得不再问的。二娘心里晓得丽娟是聪明人,不比彦直一类,潸然泪下道:“小姐,你也再勿怀恨,总是做叔叔的不是。〔二娘真贤妇人也。〕那个人家,便是对园刘吏部的二公子。不知他怎地得知小姐,累次特来求亲,故尔在前二爷问取生辰八字。如今不知他又在那里打听得小姐扫墓回家,便做出那等歹行径。小姐吉人天相,二爷却自害着自了。小姐还念着叔侄至亲,再不要存着芥蒂。”丽娟见二娘直吐真情,便不好着假,说道:“既是恁地,只索相安无言。明日是个三朝,便该差人去送礼看觑。”二娘道:“且到明日,也要等二爷作主。只怕今日刘家还要来讲闲话哩。”丽娟笑道:“我也想来,这是叔叔亲生的女儿,又不是假的骗他,料来也难说别话。这时不见来说,自然相安了。”二娘别了回去,将上项事一一说与再思。再思想侄女见识也是。然而到底鹘突,风鹤皆兵,直至晚上不见动静,方才放下心肠。
明日正值三朝,再思一意要修好,叫家人去备了若干盛礼,送还钗钏首饰,并打发小丹去服侍女儿,就去察探刘家喜怒。世誉依了白子相等商量,总着家人收拾盒礼等项,接待来的男女众人。自己绝不出来看见。素玉被赵妈妈百般劝慰,气也平些,在家人妇女面前,也不曾将世誉待他情景尽吐露了,但说路上惊唬,又斗了些气,身子不快,尚未起身。家人妇女等将那话回来述了,再思得了那个消息,回忧作喜。〔真小人。〕
一日,白子相来看。再思想:“不趁此时修全,还待怎地?”便慌忙出会。白子相便把世誉怎生发恼,我怎生解劝;世誉之意,决须令侄爱小姐成了姻亲,方无他说;更要问前日说了大轿小轿的分别,为何又换了轿子,是恁缘故?〔兴问罪之师。〕再思便细述血心为他,不道舍侄女为身子不快,怕大轿空阔,易受风寒,故尔更了小轿,乃他们于乡间一时变换,实不是我调换之罪;今世誉必要仍毕初心,舍侄女已是仇恨着我,叫我亦无从用力的话,细细分说一遍。白子相道:“再看机缘若何,亦不必一板打绝。”两人密谈良久,方才别去。
白子相回覆世誉,述了备细,道:“可见并非再思设骗本心。”世誉心里尚属半为疑信,总然要丽娟到手,镇日兀是胡思乱想,也不叫人到京里父母处说知。但是外头亲友都晓得再思作事不端。正经的人狠责备他狼心狗肺,竟非人类;平常的人笑他自坏良心,到弄在自己女儿身上,可见天理不爽;下等的人便道那等做事,极其秘密,更为稳当,偏偏阻隔了,真个刘公子缘法不到。〔三等议论逼真。〕三三两两,合城传作新文。因此李再思也没脸面出门,镇日在家闷坐。
歇一日,王忠从宿迁回来,备述中箭无事,老爷身体已愈,因医家说切忌动气劳碌,故尔尚与贼兵相持。贼已势穷力尽,不久即当扑灭。就着口传,也不曾写得家报。丽娟得了这个喜信,不胜大喜。王忠晓得抢亲原故,也十分恨着二爷。净莲姑子进城来看丽娟,也得知抢亲之事,深为不平。〔周到。〕那李再思见说兄长将回,心里也原难过,然已经做了那事,只索老着脸皮过去。
大凡人情,只是护短。〔至言。〕再思初先女儿被抢,懊悔不该算计侄女,即受了二娘几番埋怨,也还恨着自己不该利令智昏,总也没有一言回答。到后来,一日两,两日三,日子只管远了,事体就像平伏,刘家绝无说话。且得了若干财礼,并不曾费一文钱的嫁妆,好生快活。想女儿终久是要嫁出的,虽刘世誉未必中意,饶他再去寻个好的回来,终久我女儿是元配发妻,却不怕他不是我的女婿。真是弄假成真,因祸得福,这段事倒做得倒好。再后几天,晓得庵里换轿之事乃兰英的主见,便恨到兰英身上了。
你道再思既想那事做得好了,怎生又迁怒到兰英身上?总之人心最赊,〔如见肺肝。〕他想到:若侄女嫁到刘家,世誉满心欢喜,自然补报于我,践了前言;我再要需索他的东西,自然有求必得,可以生生不绝,何在于那几百两的礼仪?况他许我前程,千稳万稳。如今女儿丑陋,世誉狠不中意。不要说前程一事自然不相干了,即就要去需素的念头,也不敢启齿。不是兰英害着他了?怎说不恨!已前镇日不着家,兰英也便不能常见;而今镇日在家,或一日见一次,或一日见两次,细看出兰英身材相貌,走到面前又标致,且知礼数,愈看愈怜,把从前恨他的念头,却改了爱他的念头。那再思原是个没品的人,酒色财气,色色皆全,把兰英爱到极处,竟想偷摸起他来。一有了这等心肠,便只拣总路、狭路口,及背暗之处,镇日的去那所在,踅来掠去。”〔入神之笔。〕
一日,合该有事。再思掩在厨房里前面东角门下,那时厨下婢仆一总不见。只见一个兰英,从厨房里净了手,扯了一条手巾,一路抹干走来。到角门边看见再思,便叫道:“二爷。”再思见四下无人,便带笑的道:“兰英,你这小妮子到生得恁般齐整。你从了我,我便拣一个绝好的小使配你。”一头说,便扯住了兰英的手,便去摸他的脸。兰英吃唬,大叫:“二爷,怎的这般行径!”洒脱了手,便走。再思听见叫喊,吃了一唬,单骂道:“呆妮子!”望外便走。
偏偏的厨房侧手弄里,喜儿走过角门来。那小使喜儿,是再思极得意的。生得乌是头发,白是肌肤,眉清目秀,粉面朱唇。〔够好了。〕自从兰英回家,他便看在眼里,暗想:“兰英恁般一个好人物,怎地骗得他上手才好。”一向在肚里算计的,不比再思是近日起念的。只为家中眼目多,小姐们规矩重,就是二娘也狠端方,不敢做出那等卢头霍脸的事来。今日却正扑面迎着兰英,四下无人,像听得是兰英声唤,见他又像仓皇急遽之状,便嘻着嘴道:“我的好姐姐!〔贼油嘴。〕方才是你叫喊么?是为甚的?”走近前,伸手在兰英下额上摸了一把,便飞跳的走出。转了一个弯,正跳在再思背后。
再思回头看见那喜儿飞跳得来,喝道:“为甚的!”喜儿突然见了主人,虽是平日亵狎惯的,然终是主仆,生成有些节碍,便腾的一呆,缩住了脚,口中气喘。再思看了诧异,连声喝问。喜儿一时回答不来,只得直说道:“是兰英。”再思听见“兰英”二字,唯恐被喜儿得知调戏兰英之事,甚觉没趣。〔心事如见。入神之笔。〕连忙叫到私室里,问道:“兰英便怎的?”那时喜儿已打点好回答的话了,便扯谎道:“兰英与我顽,我恐被人看见,便跑开的。”再思心下一想:“若然喜儿惹他,自然他也要怪叫;方才没有听见兰英叫唤,只见喜儿跳来,这话却也有之。我去调戏他,他便叫喊;看见了喜儿,便去与他顽耍,他便这般可恶!”登时恼将起来,〔再不自己想一想,你那老奴才,有恁的一件好?一笑。〕便道:“那贱奴才,家里断留不得了!”喝退喜儿,独自细细寻思。想出一个害兰英的计策。
将夜时分,便在外厢歇宿,叫喜儿来同睡。便将害兰英的算计,两下商量。喜儿肚里寻思:“兰英好好一个人物,方才是我扯谎,不过一时卸罪的话。如今主人却叫我去做弄他,我心里甚是不忍。”〔喜儿终是有本心。〕又一转念:“那兰英性子是古怪的,我想他也是徒然。主人是我靠着他穿衣吃饭的,怎好不依他之命。”算计已定,即依了主人之计。再思道:“那件事,生成要用些苦辱计的;我只说赶逐你出门,你便到庄上去住,歇了两月,我原来叫你。”喜儿一一答应了。
丢下一头。且说兰英一时受了两头烦恼,气忿不过,且回去告诉小姐。走到楼上,只见小姐打着春香。〔情景逼真。〕只为叫他到二娘那里去问话,去了好一回才来,看见他头发都蓬松了,说是与二房丫鬟们顽耍,故此丽娟叫他没规矩,打他几下。兰英心下想:“小姐正在气恼,我这般话告诉出去,却比他顽耍之事更加可疑,一发叫我不是了。小姐恼头上,说了一言两语,反为不美。我且隐忍着,迟一日告诉。〔是极。故进言不可不慎。〕今后我也不到后头楼上去,倘然差我,只叫张婆等行走便是了。”正是:
进言全要看风帆,风势难时且自缄。
往搢若教逢彼怒,分明忠直认为谗。〔处世要法。〕
那兰英忍着一肚气,不敢则声。又过了两日,兰英见没有机会,也没有说。到晚来,兰英晒一双鞋子在那西楼下,去收时,不见了一只。便问春香、张婆等,都说没有看见。兰英道:“西楼下张叔们不来禀话,却也无人敢到,难道那个来拿了这只鞋子去?”正在那里嚷闹寻鞋子,早被小姐听见了,便问道:“兰英,你不见了什么?”兰英道:“一只鞋子。”丽娟道:“那样的鞋子?放在那里不见了?”兰英道:“就是前日绣鸳鸯样儿的,一双搢丝鞋子,还穿不上几天;今日上午泼温了茶,便晒在西楼下。方才去收,不见了一只。此处又无人到的,一定那个偷去藏了。”春香道:“谁要偷你鞋子去做甚的。”兰英道:“你来分辩,就是你偷的!”春香道:“偷了你的鞋子去,要穿尸哩。”兰英道:“正是你偷的,罚这般牙疼咒儿!”〔鹦哥调舌,如闻其声。〕丽娼发恼道:“你自己不收管,斗什么口!”兰英等见小姐发恼,即便住口。寻不见鞋子,只索罢休。
又过一日,上午时候,丽娟同兰英等闲话。只听见二房那里闹得沸反,却像再思的声音,怪叫得惊天动地;又有一人,杀猪般的喊哭,因隔远了,听得不真切。张婆道:“二爷那里,不知为着什么事了,这等发闹。”丽娟笑道:“已前不着家里时,倒是安静的,如今想是没意思见人,在家里打大骂小。”兰英道:“那二爷的做人狠没正经。我有一句话,久已要告诉小姐。”〔这是机会了,却又嫌迟了。〕言未毕,只见春香跑上楼来,说出一段情节。因那情节上,有分教:
织成贝锦侈成箕;海市蜃楼设陷奇。
自古受冤皆若此,何妨抹煞一蛾眉。
不知春香说出甚么话来,有何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白子相狠替世誉画策,及至其事不妥,反受世誉一场埋怨。所以那等人,每到事业四分五裂时,不得善后者,因人怕他埋怨,凭他任性胡为。但从旁冷觑,不复为之设谋矣,焉得不败!男女好色之心,人人尽具,莫谓:“我可如此,彼则不宜;主可如此,仆则不宜。”这是刻薄说话。何以为训?那富贵人家,婢仆自多,屋宇又广,主人耳目所不及知,保无有作奸犯科之事。故婢仆一到成人时,便急为择对婚配。所谓对者,年貌相若也。如此便省了许多话,全了许多廉耻,救了许多性命。盖一配错,便使有貌之婢,不肯安此;长须老奴、有貌之仆,不肯对此;赤脚蠢妪,必有不好事做出来。同类相指摘,外人俊传笑。则天良未灭,或惧罪怀羞,每至缢溺毕命。此皆处之不得其当。实我杀之,非伊罪也。今见为家主者,总不留意于此。俊仆美婢,成群林立;驾御不得其法,提防复出干疏;自己又狠作狼藉事,而责下却极器宇,殆无心肝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