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少年人心性,大都爱念婵娟。值宵永铜壶,春归金屋,更惹牵缠。偶一多情邂逅,乱神魂色胆可包天。多少私期密约,书传不胜传。好姻缘端的有前缘,相悦岂徒然?第貌非冠玉,才非织锦,休想神仙!堪叹妆,为何物?想倾城兀自意悬悬。做下相思担子,空生他日忧煎。———右调《木兰花慢》
话说丽娟开着侧窗闲望,只见一个少年在对面园门口探头注视。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有些来历:姓刘名美,字世誉。父亲刘邈,字思远,现在朝中官为少宰。这刘世誉是思远次子,已曾入过学,年才十八,生得相貌亦有可观,心地亦算聪慧,也不出外滥交。却有一桩不好:十分好色,专做风情。若见了有些颜色的女子,便一眼不移的瞧看。若是女人家正经的,见他如此看相,不好意思,避了进去;若是有一种贪花爱色的,见了这般少年公子,故意搢弄精神,佯为不睬,这刘世誉怎不失魂?便将全副精神都放在那女子身上。上年思远举家进京,独有世誉不肯去,只愿在家读书。你道他真个读书?只为近着父母,便不能自由心性。父母见京中离家不远,况且平昔见儿子又不十分在外招摇,也便放心留下。
世誉离了父母,没人拘管,专去搭搭撒撒。家中僮婢自不消说,又招了一个老帮闲,姓白,名子相。这白子相是个老奸巨猾,善于凑趣。世誉终日议论妇女,说好说歹,白子相极其怂恿,撺掇赞襄。世誉把自己竟认做潘安貌,子建才,终日要想个绝色佳人作对。已前人家都来说亲,思远也拣择了好几家,世誉却私下去访,都道相貌平常,他便从中挠阻。父母原是爱他的,养成心性,所以至今未曾出聘。一日对白子相道:“我所交妇女,自家中婢妾,及娼妓私情,可谓多矣,然并没一个十全的。如何为我访一个绝色,不论门第,便结婚姻。不然时,便寻得一个做了外妻,使我与他长久相寻,有何不可。”白子相道:“这个容易。”因而搜寻妓馆,细访私门,若有看得过的,必报知世誉。世誉一见,不过寻常。走过多处,俱只如此,心下甚是不快。白子相想道:“这些女子俱藏在深闺绣阁中,叫我们何从窥见?必须设一个好计策,两全方可。”谁知一时再想不出。有帮闲诗一首道得好:
脱空为业话无成,走到人前巧媚生。
但愿舍旁为犬吠,何妨关下效鸡鸣。
迎机拍手呵呵笑,顺意颠头啧啧声。
巨室不容轻易进,每从奴隶拜同盟。
却说刘世誉因闯了多处,俱不中意,心内厌烦,回绝了这些帮闲,独自在家纳闷。这日偶步入园中,开着园门,小巷中散步。不意中抬头却见对面楼上一个绝色女子,凭栏眺望,不要说他丰韵超群,只就眉目间气宇,丹青亦不能描画。指望饱看一回,却见关上楼窗。正是:洛浦烟消,巫峰云散。便痴痴的只对楼立着,不转睛的盼望,足足立了一个时辰,方才打一转念道:“这楼不是别家,乃是李再思的,李再思有个女儿,闻说貌甚不扬,今日这好东西,却是谁氏之子?不免与白子相商议。”便走出园中,到内书房坐下,令小厮去请白子相。
不移时来到,世誉便将所见对园楼上美人,如何标致,如何丰韵,只不知是谁家的,如何晓得他的详细便好:“我若娶得此女,也不枉我一生。”白子相道:“相公,对园便是李监生家。我向闻得李再思有个女儿。”世誉接口道:“再思与我对园住下,岂不知他有个女儿十分奇丑!今日见的,真便是观音出现,仙子临凡。”白子相道:“相公要知他根底不难,我有个相熟卖花婆赵妈妈,他是个走千家踏万户的,只消寻了他来,做个细作,便知其女是谁。”世誉大喜道:“好,你疾忙去寻他来。”
白子相便出了刘家门,走到大街上,转过三叉巷,走到石子街司门里,到赵家。只见赵妈妈拿了花匣正要出门,看见了,忙叫声:“白老爹,家里请坐。”扯一张凳来,靠侧坐下道:“白老爹,如今发财兴头,便许多时不到贱地。”白子相笑道:“有甚兴头?不过终日穷忙。你今生意好么?”赵妈妈道:“靠白老爹洪福,近日生意略混得过。”白子相道:“这般经纪,人也够了。如今亲娘卖花,还在那几家走动?”〔入得自然。〕赵妈妈道:“城里有名人家,老身都去的呢。如沈太师、张吏部、王翰林、金少卿、以至瞿、黄、陈、石这几家,谁不走到!”白子相笑道:“你还有两家不到。”赵妈妈道:“还有那两家不到?待老身思量。”沉吟了一回道:“算来城里城外有名人家,老身都走到了。这两家,其实一时叫我记不出。”白子相道:“我对你说了罢:吏部刘侍郎家,巡抚李御史家。”赵妈妈道:“呸!我怎么没有去?刘吏部家,我前两年也曾走过,如今他夫人上京去了,无人买花,便没有去。李巡抚家,是他弟子李二爷了。这巡抚是新近报升的,我也常去。这李二爷的小妈妈,是房里丫鬟收的。〔酷是这般婆子声口。〕我有半年来没有去,都因略疏阔了,便至忘记。”白子相笑道:“果是去的,说来不差。今日我特来寻你,不为别的:只因有一敝相知,就是刘吏部二公子,他今日早上偶开园门闲望,只见对园楼上有一个女子……”赵妈妈笑道:“是了,这刘家园对面,便是李家园,他园中我都曾到过。他们前门正屋,离了两条街;后面的园,到是相近的。”白子相道:“正是这般。所以我来问亲娘,这女子是谁?”赵妈妈道:“哦,这就是李二爷的小姐了。”白子相道:“若说是李再思女儿,刘公子住在对园,哪有不知?李再思的女儿,相貌叫说不济;今日见的,刘公子说,真叫做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西子重生,昭君再世。亲娘各家走来,必然晓得那女子是谁,故叫我来动问。”赵妈妈道:“呀,恁般标致,女娘,却是何人?他家从来没有。老身半年没有去,明日只说去卖花,自然晓得他是谁。”白子相笑道:“亲娘说得有理。刘二公子还有恁话,要觌面与你说,可同我去会他。”赵妈妈笑道:“这个容易。”随同着白子相行来。
不移时,到了刘家门首。赵妈妈捉定了步儿进去,直引到后书房。却见刘公子独自靠窗立着,一见白子相领着赵妈妈来,便笑脸相迎。白子相道:“赵亲娘,这是二相公。”赵妈妈便急向前道:“相公万福。”世誉在侧首浅浅还了半揖。赵妈妈道:“老婢子前两年在尊府卖花,那时二相公还小,如今长大,相貌越发齐整标致,竟是梓潼帝君了。”世誉笑了一笑,便叫赵妈妈坐。赵妈妈道:“相公在上老婢子怎敢放肆。”世誉道:“不必虚文,你坐着,我还有话问你。”白子相道:“既然相公分付,亲娘且请坐了。”赵妈妈乃靠侧坐下。世誉在上边坐,白子相亦坐。世誉开口道:“赵妈妈,你曾在我家来,我怎不认得你?”赵妈妈道:“夫人上京去后,老婢子便没有来。前年在尊府走动时,相公还小,故不相认,老婢子也还记得。彼时承夫人们不时赏赐,至今不敢忘恩,只好背地里念佛报谢。”〔声口极像。〕世誉道:“若是如此,我与你原是个旧相识了。今日叫你来原故,白子相可曾向你说过么?”赵妈妈道:“方才白老爹已是讲过,老婢子都理会得。半年来没有到李家去,不知这女子是谁。待明日只说去卖花,定晓得这女子姓张姓李,然后来报知相公。”世誉大喜道:“你是个会事人,你晓得我性子的。但是一件,我所见这女子,不比寻常,真是天香国色,我今也摹拟他好处不尽,你须替我访问确了。你们眼睛低,不要将中常的,竟认做我目中所见。〔厌品人多有这般说话。〕若得访个的确,后来还要劳你作媒,定然重谢。”赵妈妈道:“相公差遣,谁敢不遵?何必说及‘谢’字。李家女眷,我都知道,决不敢草率访问,来欺相公。老婢子明日便去。”白子相道:“亲娘,你明日必定去,相公决不差事的。若得访个的确定,先有个意思相谢。”赵妈妈道:“啊哟,白老爹,连你也不知,老身是极肯替人干事,况且相公分付,自然极力效劳。”世誉大喜。
赵妈妈谢别出门。回到家中,天将晚了。走急了路,酒气上冲,十分大醉,便上床睡觉。一夜无话。
到明日,绝早起来梳洗,着上一件新纱袄儿,把汗巾包了花匣,捡几朵时新的绢花藏在匣内,一径到李家来。有个看门的小厮,是曾认得赵妈妈的,便道:“亲娘,许久不来,我家二娘正要买花哩。”赵妈妈嘻着嘴道:“正是许久不来,恐你家小姐二娘们要花戴,故今日特地早来。”两人一头说一头走,进墙门,过茶厅,从侧搢转到大厅背后,穿过小轩,再进一层后堂,走出穿堂,过角门到楼下,小厮先叫道:“二娘,赵亲娘来了。”李二娘早听得,便拜在楼栏上道:“赵亲娘,许久不会,请上来坐。”赵妈妈也厮叫了,便上楼来。二娘便来接过花匣道:〔像。真是小阿妈形景〕。“亲娘为何多时不来走走?今日甚风吹到的,一向生意好么?”赵妈妈笑道:“一向靠二娘洪福,近来嘴口略活动些。”便朝上福了两福。二娘还礼不迭。乃移两张杌子,靠楼窗坐下。小桃拿茶来吃过。
二娘道:“我便要买些花戴,望杀你再不来。如今有恁么时新的,借来看看。”赵妈妈道:“有。”便去解开汗巾,揭开盖,取出十数枝花,递与二娘。二娘接了,便对小桃道:“方才二小姐往大小姐那边去了,你去请他两位同来,恐怕也要买花。”小桃应了一声下楼。赵妈妈道:“二爷只有一位小姐,今日怎有两位?”二娘道:“一位是我家二爷的,一位是大爷的。”赵妈妈道:“嗄,原来大爷有一位小姐,我也不知。今日大爷升做某处巡抚了,小姐怎又归家?”二娘道:“大爷今做了山东抚院,为兖州剿贼,军中带不得家小,衙署里又无人看顾,所以先打发回家。”赵妈妈道:“七八年前,方到府上走动起,所以往事俱不晓得。就是说过,也忘记了。〔会周全。〕如今夫人想已一同归来。”二娘道:“大爷未到福建时,夫人已亡过二年,大小姐彼时才得五岁,七岁上便随往福建去,今已及十年有余了,直到前日方归。我家二小姐小他一岁,故此排在他肩下的。”赵妈妈道:“原来如此。我向来只道你家二小姐是排在大相公名下,岂知却有恁般原故。如此算来,这大小姐有十七八岁了。姑家是谁?”二娘道:“还没有受茶。待大爷回来哩。”赵妈妈便顿了一顿,乃道:“大爷有几位相公?”二娘道:“没有。止生得这位小姐。”言未毕,只见小桃上楼道:“大小姐二小姐来了。”
赵妈妈便先起身等候。〔老怪。〕只听得珊珊搢响,闻得馥馥兰香,自远而至。〔此之谓先声足以夺人。〕移时两位小姐上楼,赵妈妈一见丽娟,先已惊喜,忙向前迎住厮叫,各道万福。素玉是认得的,不消提起。止将丽娟上下细观,果是凌波仙子临凡,月殿嫦娥降世。但见:
绿云玲珑,鬟鬓香浓。〔头〕
杏脸桃腮,辉光满容。〔面〕
顾后瞻前,流搢增妍。〔眼〕
修眉若蛾,隋宫绛仙。〔眉〕
悬准丰直,琼雕玉刻。〔鼻〕
轮廓修圆,偃颐附颊。〔耳〕
艳同樊素,樱桃红破。〔唇〕
密比瓠犀,玉粳白露。〔齿〕
临风轻举,两袖如舞。〔上身〕
顿月迟回,柳腰搢娜。〔下身〕
出言启唇,恍若新莺。〔声音〕
宜喜宜嗔,春风弄情。〔笑貌〕
春纤白璧,柔荑肤泽。〔手〕
新月琼钩,香溪莲迹。〔足〕
清扬婉搢,楚楚娟娟。〔外〕
芳心自怜,窈窕之年。〔内〕
赵妈妈看毕,心里转念:“我眼里不知看过了多少闺女,也竟有如花似朵,绰约轻盈的了,却并没有像这般绝色,真是观音出现。刘公子所见,必是这位小姐无疑,怎不叫他爱慕!”当下各自坐了。
赵妈妈叙了一番情节,二娘便将花朵递与丽娟道:“小姐,这几朵花何如?”赵妈妈道:“小姐,这花制自名手,不比寻常,直与活花无异。小姐俊眼,自然识鉴不同。”丽娟笑道:“从来卖东西的,哪见说自己物件丑恶?这花依我看来,也只算做中等。但是亲娘拿来,怎好不买你几枝。”赵妈妈笑道:“小姐真是绝顶能事聪明人,说来话来恁般宛转。”丽娟与素玉各捡了几枝,二娘买下几朵,便叫小桃取钱,还了花婆。丽娟道:“怎叫二娘破钞?”二娘道:“值得恁么,也要说起!不是我当着亲娘面说,恐不中小姐戴。”赵妈妈收拾花匣铜钱,欲要作别,〔赵花婆原未必便要去。〕二娘道:“亲娘,你许久不来,我已叫小桃烫酒在厨下,再吃了饭去。”赵妈妈道:“阿呀,罪过人!怎好一来就吃?”丽娟道:“也看二娘的情,且坐坐去。”赵妈妈嘻着嘴道:“小姐分付,只索从命。”〔会奉承。〕即便放下花匣。
移时,小桃托着酒菜上楼,二娘留着丽娟,也同坐下。二娘与赵妈妈都会吃酒的,互相劝酬。素玉略坐一坐,推身子不自在,先起身回房去了。丽娟却不会吃酒,吃得浅浅一小杯,早已莲脸晕红,波眸澄碧。赵妈妈看了,暗自忖量:“我是女人,见了这般足十分标致面孔,也着实爱他不过;若叫男儿汉见了,岂不魂飞魄荡!刘二公子不过略一关眼,便已摄了魂灵,若叫他如我一般与这小姐盘桓半日,细看出许多好处,不知更作如何?若再见了这略带酒意的面庞,更觉娇红嫩白,我只怕他竟要销魂死了!倘刘公子来求亲,成了时,也还狠便宜了刘公子。”心里只管转念,只管怜借起来,真有舍不得相离的光景。〔赵妈妈倒是一个真爱色人。〕有一篇议论道得好,说那真好色真爱色的,一种至情,原非淫佚,又念美色实非恶物,〔真话。若以美色比之珍宝,试想珍宝岂是恶物。〕只要在我处之得当:
第所谓显著一时,后世知美者,在当日之春风雨露,玉楼金阙中,遭逢之幸可谓极矣。然三夫人、九嫔御、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才人美人,充斥后宫,又只为天子职任各事。〔原如不遇。〕次之入名公巨卿之家,则又多入于妾媵之流,以作老年消遣之计。〔原如不遇。〕如遇才子所慕,得遂夙缘,幸而相守白头,不幸而中途早逝。〔原如,不遇。〕即夫倡妇随,伉俪终身,又不过助其才华,作闺房芳范。如此之辈,皆非情种。
所谓情种者,真爱色人也。〔爱色,正面不多数语,譬“花发”一段,即言语形容。是亲笔作正面法也。〕其未得美人也,爱藏于中,未当渔色;其既得也,为之深惜护持,有难以言语形之。夫美人之生,譬花之发,人之爱花,先爱其本,燥则湿之,倾则扶之,使风雨霜雪不得侵焉。迨至春日融和,一朝吐萼,则覆以锦幕,酬以金樽,始欢然喜花之得遂其生也。人之爱花,如此其至也。于美人何独不然?乃有以尤物移人,忽焉终阻,迹嫌多露,竟尔轻离。此诚薄幸为心,偏僻无情者也,何足道哉。〔此种人最当杀。是汝诱之,又是汝弃之,反谓人日“我弃之为改过。”汝则改过矣,其如彼人何?不杀何为?〕
至于凶悖浮于狮吼,妒杀娈童;残忍甚于豹狼,惨施劝酒,恶非世出,罪必天诛。甚而挝鼓揭天,兵弋匝地,武夫流毒,弱质为殃;使玉碎香消,夜魂泣血,花残月缺,冥路迷尘。虽云彼生逢不辰,实由人心残忍,以致如是。若太真有马鬼之缢,丽华遭青溪之戮,梅妃受折肋之残,虢国被刺喉之惨。千古伤心,莫过于此,而或乃曰“美人亡国之物”也。士庶人好色,亦鲜不受其祸?
传不云乎:“贤贤易色,”又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人之于色,不可好也,语固如是。但云“以此易彼”者,是圣贤之于色固未当好,实未尝不知其美也。惟处之得当,而不至于溺,使无内作色荒之事,则外自无妇言是听之讥,而使彼美人者,得以尽其天年。〔世人于钱财势利,斗狠口腹,及最无耻可愧之事,竟可以出诸口中;独至于好色,遂往往自讳。噫,愚矣。更有作颟顸之语者,谓古今美人再无有终其天年者,辄一笔抹煞曰“红颜薄命,遂致凶恶之奴,竟不少加怜惜,是诚可痛恨者!〕不横加以亡国之名,则当日者,极天下之声色,而后世无贬辞,是真所谓爱色也。如举烽召诸侯以博其笑,斩朝涉剖孕妇以明其智,是皆由于惑溺不明,使彼美人万古之下,恶名不洗,岂曰爱之?其实害之。谚云:“酒不醉人,色不迷人,由人自为迷醉耳,”斯言诚是也。于色何咎焉?
文王有好逑之颂,而螽斯、搢木,后宫实多嫔御:桀纣肆虐于民,天下离德,故至国亡家破,不保其身。使桀纣存仁恕之德,则天下归之。虽有妹喜、妲己在侧,亦何至于亡哉?汉室中叶,有昭阳之宠,人唾为祸水,必灭炎汉,然犹继世百年,未有变故。至献帝受制操贼,声色之奉,不敢少加于前,兢兢自守,乃至覆国。其覆国也,亦由色乎?夫差之失,归咎西施,于施何罪焉?使宰搢不幸,鸱夷不浮,越虽进百西施,亦何害焉?吴亡不旋踵而越亦亡,故曰:“吴亡越亦亡,”夫差却便宜一个西子。出是观之,有国家者,得贤则昌,失贤则亡。国之存亡,系贤者之得失耳,于色何罪焉?
是以天地所生钟情之人,而遇豪杰福慧之士,绸缪缱绻,一种至情,焕发今古。当日之爱惜护持,无所不尽。使不幸而逢变故,至花残玉碎,彼残忍虽曰性成,宁非天地不加诛乎?故曰美色当爱也。美色而不爱,非人情也;爱而不深惜护持,非情种也;爱而溺者,人自溺也,于美色何罪焉!
且说李二娘留赵妈妈吃酒,赵妈妈看了丽娟容貌,只管心下盘桓,加上许多怜惜,思量说句话来打动他,乃道:“二娘,大小姐这般人品,真是天上有世间无的,一定读书识字的了。”二娘道:“赵妈妈,你好小觑我家大小姐!先前在家时,大爷曾说:‘可惜是位小姐,若是位相公,后来一定高发。’我二爷也道:‘小姐是个绝顶聪明人。’彼时年纪小,尚且如此,而今又十年来,自然越发好了,怎单说个‘读书识字?’只怕眼前的秀才,也学不得我家小姐哩。”〔终是女人家见识。〕说罢,起身往侧楼解手。赵妈妈摇头啧嘴道:“原来小姐有恁般才学,老身不知,说话冲撞。”丽娟笑道:“赵亲娘,休听二娘讲谎。”赵妈妈道:“小姐府上有个花园,小姐回来,曾去游玩么?比着已先光景何如?”丽娟道:“如今也没有,花了,也没有园中去。”赵妈妈道:“便是不知怎么原故,一遇春天,桃红柳绿,各色的花都开了;一到春尽夏来,这些花草树木光光儿都剩下绿叶,已先那些娇红嫩白竟不再发。我想起来,这花草也与人一样的:人在少年,肌肤是细的,眉目是鲜明的,脸嘴是标致的,纵是粗俗的人,到十八九念二三,少不得要发露一遭,面庞上光彩也有了,眉目间精神也足了;过了中年,男子脸上有了髭须,女人脸上生了摺皱,皮肤都粗起来,逐渐儿弄得白头瘪嘴、弯腰驼背,惹人厌恶。就像花在初开,以至盛放,都是少年人的光景,到花谢叶落,与人到老来无异。小姐可是这般的么?”〔不要看轻了赵妈妈,倒有这般识见在肚里。〕丽娟道:“一些不差,亲娘比方切当。”赵妈妈道:“花草一年到头,只得一个春;人一世到头,只得一遭少年。花虽一年遇一个春,若过了年,又有春来了;人若过了少年,却不能够再少。这般比来,人到不如花了。若想到这地位,不论何人,都该少年时行乐,不然虚度了,少年光阴,纵活百岁,甚觉无益。如今小姐正在少年,又生得这般标致,极不该虚度了光阴。”丽娟是个幽恨的人,听了赵妈妈这一番说话,怎不把报恩寺少年提起?不觉低垂蝉鬓,微叹一声。赵妈妈道是打动春心,暗自得计。
少顷,二娘走来,又叫小桃烫酒。赵妈妈道:“酒已多了,正要告别。”二娘扯住道:“方才失陪,你且再吃杯酒,好吃饭。”只见小桃拿了酒,同兰英上楼。丽娟道:“许久在那里?”兰英道:“上楼上整理小姐妆台。”丽娟道:“春香、秋黍呢?怎么一个不来?”兰英道:“春香在楼上扫地;秋黍要来,我叫他在那里搢茶,恐小姐要吃。”二娘便将花递与兰英,兰英知是问这个花婆买的,便来接了道:“小姐,该几文钱?”丽娟道:“二娘替我出了。你将去藏了来。”兰英答应便去。赵妈妈见兰英相貌尽有十分标致,就是举动间尽有条理,说话处不疾不徐,也不做那低声哑气的声音,自然有一种圆活玲珑的嗓子。〔人家女儿,响喉咙,定然不可。必要和平低小为妙。若必做作低声哑气,一定掇牙僚齿,反足取憎。〕不觉满口称赞,乃道:“方才那一位姐姐,是小姐身边的么?”丽娟道:“正是。”赵妈妈道:“不要说小姐是天上神仙,只方才这位姐姐,也不是凡胎俗骨。不知叫什么名字?”二娘道:“叫做兰英。”赵妈妈道:“这个名字儿叫得清雅,自然是小姐题的了。”此时也有些半酣,恐酒后多话失错,便不吃了。
小桃将饭来,大家吃过。赵妈妈起身告别,再三向丽娟、二娘作谢。又对小桃说:“多谢二小姐,我不去惊动他了。”〔到家。〕便收拾花匣,复身向丽娟道:“小姐妆楼未曾认得,可容老身去看看?”丽娟笑道:“只是不成个所在,不堪你看。”赵妈妈耸着肩缩着嘴道:“啊呀,阿弥陀佛!小姐这般说话,却不折杀老身!”一头说,一头走,小桃跟着走下楼来。到角门边,却值兰英也来了,便一齐到西楼上。
赵妈妈看了各处,极口称赞齐整精洁,乃向二娘道:“这楼是朝东的,楼北侧首是什么去处?”二娘道:“往园里去的小搢,搢外便是小巷。”赵妈妈道:“这侧窗开得的么?”〔狡哉花婆。〕兰英道:“开得。”便把侧窗开了,赵妈妈便靠着窗槛,二娘也立近前,指东划西,丽娟也立在后面。赵妈妈回头见丽娟在后,便指着对巷园中问道:“小姐,那对面花园是谁家的?”丽娟道:“我初回来,也忘却了。”二娘道:“这园是刘家的了。”赵妈妈道:“呸,我早忘了,那园是刘吏部的园!如今他的二公子住在里边看书,生得好一个公子,真正风流俊雅,世上少有的。”二娘道:“你也曾见来?”赵妈妈道:“怎不见来?”便向丽娟道:“小姐,老身从来没有见这样第二个公子。他才学是不消说,相貌也不消说,〔赵妈妈向丽娟赞刘公子,向世誉赞李小姐,都有几个“不消说”,声口绝肖。〕只一件更胜人处:他有这般标致相貌,在别人身上,一定轻薄,他却持正得紧,竟像一位女娘。小姐,岂不是更胜人处?”丽娟道:“这也难得。”二娘道:“这刘公子多少年纪了?有了亲事不曾?”〔女人家偏有这般问头,却惹着了花婆心上话。〕赵妈妈道:“说也好笑,他的僻性更奇。他道:‘有了我这般人物才学,也必要像我这般人物才学的妻子,方娶他。’我想,像他人物的,却不难;若要像他才学的,这却那里有?他自己做文章做诗,提起笔来就写了,将来一定中举人中进士中状元。〔世誉做人狠搢佻,花婆却说他极持正,可见人言不足信。〕人家小姐们,纵就读书做诗文,决不能够及他的,岂不是僻性得可笑?所以如今十八岁了,来说亲的尽多,却总不中他意,至今尚未出聘。”二娘笑道:“这真个僻性,却也好笑。”丽娟见他们说闲话,便走过一边。秋黍斟上茶来〔秋黍扇茶,秋黍斟茶,极小处总不漏。〕各人都吃了几杯茶,赵妈妈然后别去。
一路上思量:“李小姐这般标致,方才被我将话打动他,又称赞刘公子,看他模样,也有些兴动。〔何尝兴动?可见这等人嘴口极恶。〕刘二公子来求亲,有我言在先,却像无意间逗着,这头亲事到有五分合拍。若成了亲事时,我准要他一百两银子作谢媒钱,这注生意可知好哩。”自言自语,回到家中,才得下午。思量:“昨日许刘公子今日这时回覆他,我今且不去,等他急一个燥皮。〔奸狡。〕后来好拿扳他的谢意。”便分付小孙子道:“若有人来寻我,你说出去做买卖了,尚未回家。”小厮应了玩去,自己和衣上床睡了。
不移时,果有人在外叫道:“赵亲娘可在家?”小厮问道:“是那个?”白子相道:“我是白子相,要寻你家亲娘说话。”小厮道:“出门做买卖去了,没有回来哩。”白子相道:“我去去再来瞧他。”原来刘公子为赵妈妈约了今日回头,等得厌烦,便走到园中,开着园门,望着李家的楼子,指望看得动静。那知事不凑巧。赵妈妈在李家楼上开侧窗时,世誉却不走到。此时已是寂然关闭,无从打听动静。立了一回,复到书房坐地,便叫白子相来寻,所以适才走来讨信。赵妈妈知是刘公子等得心焦,乃叫小厮分付:“若是方才那姓白的再来问时,你可回他说:“像是说到李家去的。”约摸一个时辰,果然白子相又来叫道:“赵亲娘可曾回来么?”小厮道:“还没有回来哩。”〔彼此声口酷肖。〕白子相道:“早晨出门做买卖,这时候还不回来,难道他出门,不曾对你说一个所在?”小厮道:“像是说到什么李家去的。”白子相道:“我前次来,你怎说不晓得?”小厮道:“前次忘记了,方才记起的。”〔小厮亦狡。〕白子相道:“若一回家,即便搢他到刘家相会。”小厮道:“那里刘家?”白子相道:“你只要对他讲,他自晓得。”说罢便去。赵妈妈想,白子相走了两遭,刘公子自然急得不好过了,此时天色已晚,料他也不再来,便脱衣上床而睡。
次早起身,梳洗才毕,只见白子相走来。赵妈妈出去道:“白老爹为何恁早?”〔偏说他早,妙。〕白子相把手一摊道:“你好一个自在性儿!你前日说定,昨日午后付回音。哄刘公子眼都望穿了,我又到你家走了两次,把一个刘二相公几乎躁死。”赵妈妈道:“便是昨日得罪了老爹。往李家去,承他家二娘小姐们好意留我吃酒,回来已是夜了,故此没有回覆刘二相公。”白子相道:“今早清晨,便来请我,我又为舍亲一节官司事,兜搭了一回,〔逗得妙。〕方到你这里,你还道我来得早?快些就去罢!”赵妈妈道:“我却好梳洗才罢,就去就去。”便一同到刘家来。
直进书房,刘世誉从里边出来,坐下道:“你怎么昨日便失了信?可恶可恶!”赵妈妈厮叫了道:“昨日有罪极了,又累及白老爹走了两遭,叫老婢置身无地!”世誉道:“不消说了,你坐着讲。”赵妈妈便坐下道:“老婢子回家时,得知白老爹两次来催,即要来相公处回覆,争奈天又夜了,料想相公一定安置,不敢来惊动相公,故此便没有来。”世誉道:“这是昨日话,不要讲他。”〔刘世誉急要晓得好女子是谁,花婆故意延缓,两人口吻绝妙。〕赵妈妈道:“今日梳洗过,即便要来,却好白老爹来了,故此同来的。”白子相道:“亲娘,你只管说闲话,〔白子相不说。便叫呆了。〕二相公只要问你李家事情,谁耐烦叙你委曲?”赵妈妈立起身来道:“阿哟,白老爹,你直恁地性急!我若不从头说去,只道我是没头脑人,二相公也要恼我。怎不要叙个委曲!”世誉反笑将起来道:“我知道你是个到家人,你快把李家事讲罢。”〔明要说刘世誉,却把白子相开钻眼,又带奉承世誉一句,所以世誉也欢喜了。狡哉花婆。〕白子相也笑道:“是我说差了。”
赵妈妈复坐下道:“这李家,老婢子有半年多不曾去,昨日去时,便捡了十数枝时新的花,放在匣里,一径到李家。”世誉嘻着嘴道:“你一径便到李家?”赵妈妈接口道:“怎不一径到李家?昨日王家、张家,都约我绝早穿珠花儿,兼歇凉耍子,因相公分付了,便都失信了他们,一径便到李家去。”〔刘世誉趁口说一句,是喜其不他去而赞之之词,却又惹着花婆铺摊。见功。〕世誉道:“这是承你美意。你到李家如何?”赵妈妈道:“正到他家门首,遇着他家小厮,是认得我的,便说我家二娘正要买花,你一向再不见来。老婢子便同那小厮进去。到他家南楼下,只见他家二娘在楼上厮叫,便上楼与二娘相见。”世誉道:“那二娘是何人?”〔不得不问的,又惹花婆说一回。〕赵妈妈道:“就是他房里丫头。因大妈妈没了,李二爷因收着他做了小妈儿。他们一家,若大若小,都叫做二娘。”世誉道:“知道了。你再说来。”
赵妈妈道:“那二娘做人最好,见我半年没有去,竟像接着了亲人一般,十分款接。〔见得待我好的人家不少。〕便问我买花,我递花与他,二娘便分付丫鬟去请大小姐、二小姐来。”白子相笑道:“这两个小姐,莫不有一个二相公所见的在内?”〔白子相这一句,着实有窍。〕赵妈妈道:“我也是这般想,便问道:‘二爷只有一位小姐,怎有大小姐二小姐分别?’二娘便说:‘亲娘,〔叫一声亲娘,亲热之极。〕你七八年前方到我家走动,所以不晓得前事。我家有一位大爷,新近升在山东做都爷,他也生一位小姐,大我家小姐一岁,故叫大小姐。〔此处才出,正文犹未也。〕这大小姐才得七岁,便随大爷往福建做官,如今十来年了,所以十年前事你都不知道。’”
世誉矍然道:“原来李奇勋有个女儿。只是他的老子在外为官,怎么女儿先回?却是几时回来的?”赵妈妈道:“二娘说军中带不得家小,四处又有贼兵,衙署里又无人看顾,所以打发回家。回来才得四天。”〔第一日回来,第二日开侧窗世誉便看见,第三日花婆到李家,今日正是第四天。〕世誉道:“你曾见这位小姐,相貌何如?”赵妈妈道:“二相公,你定着心,听我说这位小姐,真是天上有世间无,连老婢子也吃惊不小。我走了无数人家,不知见过了若干的夫人小姐,也有整整的算得十二分绝色的,一见了这李家小姐,竟要把已前叫他十二分绝色的人,都要打到第三等。只怕我说来,相公前日所见的,还没有这般标致哩。”〔倒说他所见未必这般标致,妙绝。〕白子相道:“看他这般称赞时,光景是好的了。”赵妈妈道:“我这般问明白了,只见那请的丫鬟来说:‘大小姐、二小姐来了。’远远里听得叮叮搢搢不快不慢的声音,一路响来,原来是他裙拖上的金铃儿;又闻得阵阵香风,比梅花更香得清幽,北桂花更香得爽利,直待近了他身,才晓得他竟是兰花化生。他一步步走上楼来,〔要写正文,先写衬笔。如看官府尊严,先看他衙役卤簿,则官府尊严自见。〕我忙向前迎接。我向来到人家去,〔又问一句。〕见了夫人小姐们,他们是贵人,我不过一个卖花婆子,自然要逢着便是四福,然心子里还有一种不心全处,以为贵贱的势轧定了,出于不法。自昨日见了这李家小姐,我恨不得拜他四拜,算见面的礼,就只逐拜拜他,也是该的,那里还有不心全的念头?”〔真有此种情景,人不肯说,花婆便肯说。〕世誉听说到这话,闭着眼只管笑,〔入魔了。〕乃道:“如此看来,你到是一个绝爱美色的人了。”赵妈妈道:“不是这般说。我把这小姐仔细看时,只见他长不十分长,短不十分短,苗苗条条,却又不瘦;丰丰满满,却又不肥。走来步儿,若说整整齐齐,又有一种流动处;若说袅袅娜娜,又有一种端庄处。肌肤像雪,却又不比雪的死白。一双脚,真正只有二寸五分长,比三寸的还差五分。梳来的头,就像膏水粘的,照得见人的光亮。那头发,就像一根一根到嘴里吮过的,一些尘埃不染。挽一窝老大的髻儿,绝光绝润,一根杂丝发儿也没有,看来那一股好头发,有六七尺长哩。那两道眉毛,不粗不细,不弯不直,青青的分在眼上。那一双眼睛,竟是藏着一眶子水,黑的像漆,眼白略带些水绿色儿。眼梢头略起一起,直到鬓旁,那一种秀处,分外出落得好。转睛回顾,不比小家子的一味娇痴,那一种娇媚处,难以描画。〔至矣,尽矣,无以加矣。〕我最欢喜他一笑时,嘴角头两个笑靥儿,眼睛微微含露,粉白绝嫩的脸颊上,添上些淡胭脂色。那一种光景,若叫二相公见了,竟要化做一团水哩。”世誉此时已瘫在椅子上,手脚都动弹不得,嘻着嘴,喜欢不了,只管把头颠着。
赵妈妈道:“这李小姐更有绝妙好处。他的耳鼻端方齐整,颧骨两腮,没有一桩儿不好处,这也不消说起;樱桃口,胭脂唇,一嘴牙齿,绝密绝细,莹块的白,也不必说;说出话来,和平宛转,轻清响滑的声音,并没有尖细急促的毛病。这样地位,真是万分足色的了。”白子相大笑道:“亲娘又来乱话,忒煞发虚。你又不曾与他住下十日半月,连他的性格都得知恁般详细了?”赵妈妈道:“嗳,不是我老身敢于得罪白老爹,〔叫一声白老爹,却似惜之之意,实是鄙簿之极。〕你有一把年纪的人,这些人事也还不知道?大凡要晓得那人性格,先看他眉眼,再看他气势,再看他举动;先听他声音,再听他说话,〔观人妙法。〕那人的性情,早已一总了然。岂有不知道的理?这李小姐———”〔花婆正要说也。入神之笔。〕世誉接口道:“这不要说了,后来如何?”赵妈妈道:“当时二娘与小姐们都买了花,便留着吃酒。这李小姐不会吃酒,才吃得一小杯,早已脸色红将起来。这般样略带酒意的光景,比前更加艳丽,叫我如今却也摹拟不出。”世誉听到此处,只管把胸膛乱擦,倒像吃了酒,迷痴的形状。
赵妈妈看刘公子已是昏了,心下算计:“一发叫他再难过些。”〔花婆恶极。〕乃道:“吃罢酒,又到这小姐妆楼上。他的卧房布置得清雅精洁,竟如天仙的住处。我便有心要将二相公铺排出来,乃故意问道:‘小姐,这楼外可是个花园么?’那小姐有一个梯已服侍的丫鬟,也生得有十二分的标致,便来开着侧窗,叫我看园。”世誉直跳起来道:“你昨日开着他家侧窗的么?〔摹神。〕我昨日等你心焦,也出园门望望,只见他家侧窗紧闭,怎就不凑巧,不得那时相值!”赵妈妈道:“这一位标致小姐的卧处,〔“小姐”上特加“标致”,是大书特书之意。〕就在这楼上着南一间。我今后到李家去,先来与二相公约会了,待我赚他到侧窗边,与相公饱看何如?”世誉跳起身来向赵妈妈作揖称谢,吓得妈妈竟慌忙跪酬。〔光景绝倒。〕白子相从旁大笑,向前扶起,依旧坐下。赵妈妈乃将昨日李家楼上称赞刘公子的话,再加添两句,述了一遍。〔若再铺叙,文气再缓,且觉烦冗。此省笔法也。〕世誉拍手大喜,恨不得打跌,乃道:“这李小姐可曾说我什么?”〔入神之笔。如今少年都有这一句话在肚里。〕
赵妈妈道:“这小姐见我说相公持正得紧,一毫轻薄都没有,便道:‘这般样人,却也难得。’一会见说了两遍。”〔恶极。〕世誉大喜,举手加额道:“何幸我的贱名,得李小姐的香口称赞!”赵妈妈道:“那二娘便问刘二相公有了亲事不曾?”〔过接无痕。〕白子相道:“正是呢,不知这李小姐曾受了聘否?”赵妈妈道:“我也曾问来,二娘说:‘还不曾受聘,一等老爷平贼回来,也就要看人家定亲事的。’”白子相拍手大喜道:“妙极,相公尚没有丈人家,这个正是一对儿。也是天缘凑巧!”世誉笑道:“这李二娘问我亲事时,这李小姐可曾又说我些什么?”赵妈妈道:“相公又来好笑!他是小姐家,怎好说这事的话?彼时他便走开了。”〔妙极。〕世誉道:“如今李奇勋在山东剿贼,怎得一时平灭,那得便回?”
白子相道:“不难,不难。李再思是这小姐的嫡亲叔子,定也做得一分主。那要等他!”赵妈妈道:“这般小姐,那有不等老子做主的理?”白子相道:“这李小姐有恁般标致相貌,岂是掩得定的?一定传扬开去。凡在官宦人家的子弟,若有亲事的,不消说了;若尚没有亲事的,谁不想要娶他?〔白子相只料得常情。〕二相公若要等李奇勋回来求亲,只怕李再思早已受了人家的聘了。如今只消向李再思说定,他自有家报知会乃兄。这李奇勋岂不晓得刘老爷在京为吏部,岂有不奉承的理?只怕他还巴不到哩。况且二相公这般人才,难道不是一个风流人物?纵是皇帝招驸马,也不过如此才貌罢了。”赵妈妈道:“相公才貌有什么说!〔如此一吹一唱,叫那人如何不自负?曰:“我是有才有貌的公子。”〕只是亲事,不如等李老爷回来去求,李二爷虽是嫡亲叔子,未必便好做主。况且二相公老爷夫人处,也要通知,方好出帖。”世誉摇手道:“若说别事,也要商量。若说我家老爷夫人处,竟不必虑及。原许我访定了人家,老爷与夫人无有不从的。”
白子相道:“亲娘,你有所不知。这李再思也曾与我相与过,我晓得他性子,最贪财的。见了银钱,凭你什么都不顾了。相公只要破些钞,李再思一定顺从。行过聘礼,一面择吉,不管李奇勋归不归,一二月间,这亲事就到手了。”〔嘴里说极容易。〕世誉大喜道:“白子相深知我心。若等他老子回来求亲,说成了过聘,他家再推妆奁未备,这样做作起来,迟下一年二年都料不定,叫我那里等得!我恨不得今夜就抱了李小姐来,才称我心意哩。银钱都不在我心上,你二人只要帮衬我成事,事成后,每人送一百两相谢。”二人齐声道:“怎说这话!当得效劳。”世誉叫分付厨下备两席酒留二人,算做请媒。先拿些点心,与两人吃过。〔梳洗过便来,又说了半日话,点心断断少不得。〕真个富贵之家办事容易,不移时,两席盛肴早办来了。赵妈妈道:“白家老婢子,也不敢当二相公恁般抬举。”世誉道:“这节亲事,全在你二人身上。外边自有白子相作媒;内里却要你去行事,少不得将来陪伴新人,就要劳你。今日的酒,只算相求,你竟独坐一席,我与白子相一席,单叫一个小书童斟酒。”当下三人浅斟低酌,不过议论着李家亲事,说说笑笑,直到夜方别。世誉又取一锭银子,约有四五两,先送与赵妈妈,赵妈妈略推一推,即便收了正是:
狡黠虔婆贪重贿,豪华公子慕佳人。
未来之事皆如梦,唯有痴情竟认真。
却说世誉满心欢喜,以为李家亲事一说必成,明日便催白子相去李家说亲。白子相便到李家,管门人说:“二爷已往州衙前去了。”原来李再思果然事忙,侵晨出去,抵暮才归。因他是巡抚公弟,包揽出名,以此人都来寻他。白子相便寻到州衙前来。寻了一回,只见李再思同一个人走到。那个人不住呶呶,〔活画。〕李再思只管答应,像是告诉事件始末根由的。白子相便整衣向前一揖,叫声:“二爷,晚生拜揖!”李再思见有人向他作揖,慌忙答礼。立起来,认得是白子相,晓得老白是大家帮闲,不好怠慢,便问道:“白亲翁,有何见教?”白子相正打帐叙话,却被一人将李再思拉去,〔真正兴头。〕白子相又不好上去扯住他,倒是李再思拱一拱手道:“请在此略待一待,〔真个会管事人,会周全世故。〕我去说句话就来。”白子相答应一声,真个呆立一家铺子下。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立得腿酸肚饥,毫无影响。心上转念:“他这时候,不知在那个茶坊酒店里说公了事,那得工夫来会我?呆等他,却也是痴。”便回转到刘家来。
世誉道:“可曾相会李再思?”白子相便将上话说了。世誉道:“幸亏没有与他叙话。”白子相道:“怎么说?”世誉道:“我因一时性急,便催你去。方才思量起,若相会了,将恁么话入港?”白子相笑道:“这般事,不消二相公费心,我早已打点去的。有个舍亲,为件官司,今已讲明了,恐当堂回销不便,商意要去寻个分上,暗里批豁。我想,不如去搢李再思,倒是一个入门诀,所以去寻他。把这官事入了头,便有文章做了。难道我真个孟浪,便突然说起么?”世誉大喜道:“妙。只是不得相会,如何是好?”白子相道:“我有个道理。他是绝早出门,到夜方回的。我明日清早便去看他。自然相会。”到晚无话。
明日,白子相果起个早身,到李家来。管门的传进。却好李再思正梳洗过,出来相见,宾主坐下。李再思道:“白亲翁许久不会,容颜如故。〔待下一等的,寒暄如此。〕昨日被一敝友搭住了,致有得罪。”白子相也谦叙一番,乃道:“没有别事干渎,只为舍亲有件官事,在州里大爷处,今两造各已剖明,欲搢二爷鼎力,批个回息,所以敢来惊动。”李再思道:“不知令亲的官司,为着恁么起见?”白子相乃将官事缘由述了一遍。李再思道:“州父母处,小弟与他淡交,〔谩人语。〕承他在小弟身上着实用情,曾许我寻节事件。今这件官司,事情颇重,不知州父母意下何如。只是亲翁来,又不好拂了尊意,弟须要去面求方妥。”〔世务。〕便接了呈子,看一遍,藏在袖里。白子相打一恭道:“若批过了,舍亲要奉屈台旌,恐不成规矩,反有得罪;总在谢仪上边,晚生定当效力。”李再思也说些好看话。白子相作别而去,即往刘家说知,随去亲眷处凑出回呈,东道极力撺掇,果然分外肥浓。
迟了一日,下晚间,便去李家打探。却好进门遇见,进厅坐下。李再思道:“弟连日有事,却好今早去,等堂事毕了,方投帖请会,便将亲翁这事说。州父母以此系窃盗重情,竟有不允之意。弟只得竭力恳求,才得勉强批了。”白子相深深打恭道:“晚生也知此事非二爷不可,故敢奉求,有费大力,晚生再当图报。”李再思道:“因与亲翁相知,就是令亲事,即与亲翁无异,所以弟直任不辞。”便将回呈递与,白子相也送过谢物。接呈一看,见批着“准息免供”,不胜欢喜。李再思捏那谢仪,颇觉沉重,乃道:“亲翁请略坐一坐,还有话说。”遂到里边,拆开封,把戥儿一称,果然比额例多了几许,〔情景逼真。〕大喜道:“老白真正在行。我今也与些甜头,等他好再作成我。”便分付厨下备酒,出厅相陪。白子相便要作别,李再思扯住道:“我日日匆忙,今晚喜有闲暇,又难得亲翁到此,少叙间阔,何如?”白子相有刘公子事在心,巴不得如此,即坐下道:“借重二爷,没有奉候,反来打搅,何以克当!”
移时,小厮掌出灯来,摆出酒肴,二人浅斟低酌,促膝而谈。只因这一席话,有分教:
不仁叔子,强联系足之绳;
痴念郎君,空作高唐之梦。
未知白子相如何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帮闲凑趣,花婆狡猾,极尽其致。第花婆议论花与人一般,及铺张李小姐处,恐世上花婆未必具此识见。
丽娟写照,前后共有五处,俱极尽其美。总不雷同,不觉重复。想丽娟确是绝顶出色人,真足令人摹拟不尽也。翠翘、婉玉,非不艳绝,想较之丽娟,稍逊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