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雄材应不没林邱,敝褐终须换锦裘。
神骥空群须远识,明珠出匣肯轻投。
光浮眉宇非常物,秀挹江山岂下流!
今日寺门欣一见,他年堂上谒公侯。
话说山鳌在瑞光寺游玩,因天晚不及入城,便同慧观歇下。朦陇间,却见东方明亮,即起身梳洗,走进城来。到报恩寺,只见柳俊迎着,说了李小姐私自过来原故。山鳌听说,不胜大喜,便忙趋带跌,赶到斋里。果见李小姐浓妆艳裹,娇丽非常,同那折花的女子立在庭心里巧石边。山鳌一见,魄荡神摇,不能自主。忙向前一揖道:“小生凉薄庸材,何幸致小姐垂念!今蒙惠降,亲炙仙容,使我形神俱化。但尊严现居密迩,何计得脱绣帏?倘邀遣责,小生固不足言,在小姐清名,何以自慰?”只见李小姐逡巡说道:“贱妾蒲柳陋质,妄为君子所思,辱赐瑶章,感深五内,第心非木石,岂属无情?睹河阳侍中之貌,因有标梅吉士之歌,欲侍衾裯,进身无自。窃不自揣,敢效琴心。故冒多露之行,实愧投桃之报,止欲得归君子,何计其他。”山鳌大喜道:“既小姐属意小生,请进里面坐下,作速定一良计,以避追寻。”便扶了李小姐的手,走到斋里。才坐得定,忽然间外面一片声响,喊叫:“捉拿拐逃贼!”山鳌听了,吓得魂不附体,急把李小姐抱到床上,躲在帐幔里,那侍儿也闪在床后。身还未定,只见一班如狼似虎的人,抢到床前,揭开帐幔,齐叫道:“在这里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又有许多妇女,拥着李小姐出去。山鳌这时也顾不得是祸是福,便奋身向前,要赶来抢夺,却被人一推,翻跟斗跌倒在地,惊醒转来,却是南柯一梦。但见残月照窗,禅灯明灭而已。
少焉,东方发亮,寺里鸣钟,因思梦中所遇,如在目前,积想神驰,形之梦寐,不胜惆怅。半晌间,天色大明,慧观与行童一齐起身,山鳌也随起来,行童取汤来净了面。山鳌谓慧观道:“我要绾发,寺中自无梳具。昨日竟忘了,该应叫小厮随了带来。今却如何是好?”慧观道:“有未经披剃的行童,都有梳具。”便叫行童去取。山鳌想来与梦中所说相符,不觉惊异。梳洗过,穿好衣服,只见见性走来道:“山相公一夜稳睡么?”山鳌笑道:“禅房清净,妄想俱消。有什么不稳。”见性便留到方丈里用了早膳。山鳌便欲辞别,见性道:“山相公虽然急欲入城,且吃了饭去”。便分付行童先另做饭。山鳌又同慧观在各处走了一回。吃过饭,才得傍午,即谢别见性。行童已将马鞴好,牵在山门下。见性道:“倘山相公未即进京,可再到小庵来闲话。”山鳌道:“昨承长老清诲,使小生顿开茅塞,自当再来请教。”见性送出山门作别。山鳌即同慧观上马,行童随着慢慢行来。
未及一半路程,只见前面男女乱窜,四散奔跑。山鳌甚是错愕,顾谓慧观道:“你看人民逃窜,却是何故?”慧观亦骇然惊异,乃立马道旁,等那伙人来问个消息。但见这些男妇仓皇叫喊,急走忙趋,冲起尘埃涨天。慧观的马先惊,乱跳起来,漏缰奔逸;山鳌的马也站立不定,控御不来,心慌意扰。只见人丛中一个大汉,指着山鳌道:“兀那相公,还不快走!如今土贼围城,四下里来打粮了!”说罢,如飞奔去。随后又是一队男女,哭的哭,叫的叫,汹涌而至,势如鼎沸。马见人势挤来,一发惊骇不定。山鳌心上就象小鹿儿七上八落的乱撞。回头不见了慧观,行童也不知去向。急得心头火起,任马奔驰,向东北上一溜烟的跑了。也不顾地下高低,岗坡濠堑,看看约跑了二十余里,那些逃窜的百姓也没有了,马力也跑得乏了,乃勒住了马。心上转念:“方才同慧观一路行来,怎么霎时便不见?难道听了那汉子说话,他竟撇了我自去?还是人势涌来,烟尘抖乱,不辨东西,马惊走了么?”又一想:“还该依原路转到瑞光寺去,如今到这所在不知是什么地方?要往瑞光寺,却又不记得路径,又恐路上遇着了打粮的贼兵,却不是耍。”又一转念:“方才那汉说土贼围城,该应赶上去问他一个备细,怎就一时没主意,竟是跑了,可也知那汉说话未实。”又想:“眼见人民四散乱窜,一定是避兵形景,但不知是何处土贼,霎时窃发?”左思右想,子然一身,甚觉孤恓。又一想道:“如今日色渐下,只在此彷徨也不济事,不如到一个村落人家借宿一宵,且待明日打探实信何如,再作区处。”因勒马走上高坡,凭高一望,远远望见西北上一村人家,却也稠密,便迤逦行来。
走入村中下了马,牵着走向一家。檐下有一个老人,在那里吃东西。山鳌意欲上前去说个借宿原故,却是从来不曾向人启齿惯,没有这副面皮。真个是:
足欲进而趦趄,口欲言而蹑嚅。
向日风流公子,今朝憔悴征夫。
山鳌山鳌半进半却的正在那里踌躇,却见那老人家放了碗箸,立起身来,迎着问道:“你是做什么的,在此何干?”山鳌道:“我是南直扬州人,作寓在城里报恩寺。昨日往法华山瑞光寺去宿了一晚。今日进城,半路上遇见许多逃窜的百姓,说是有土贼围城,四下里来打粮,因此逃避。我因而也跑到这里。见天色晚了,欲借贵宅上权宿一宵,不识老丈可肯容纳否?”老人错愕道:“今日有土贼围城?小相公是因逃避至此,只是要借宿,老汉家里不便。老汉住得一间房子,地方窄狭,也没有床被,小相公又有头口,那里安顿得下?请到别家里去罢。”
正欲动身,只见一人叫住道:“小相公,你讲土贼围城,却是真是假?”山鳌道:“我是从瑞光寺来,到半路,只见许多人逃窜,我见了吃惊,正要问他们的原故。内中却有一人指着我说:‘今早有土贼窃发,围了城池,四下里来打粮了,你还不快些避去!’我因此跑到这里,欲于贵地借宿一宵。方才这位老人家说不便,我且再向前面去。”只见那人笑道:“瑞光寺离此也只有得三十多里,何不还转去?却在此处借宿。”山鳌道:“因转去不认得路,故到这里来。”那人笑道:“你也是个呆子!那有走过的路不认得的?”山鳌听得说他呆子,好生气恼,也不做声,牵着马往前走。心下寻思:“方才这人甚是可恶,出言无状,我若与他较量,他们人多势盛,自然不肯让我。原来出外的这般苦难!如今天色只管晚了,若不得投宿去处,一夜如何得过?”且肚里渐有饿意,心子里只管焦躁起来。看看走到村子尽头,四面一望,都是些树木山岗,不见什么人家村落,眼见得出了这个村子却无投奔,只得又走转来,心子里一发气苦得不好过。
走不上几步,却见一家檐下走出一个老人家来,华发童颜,满面都是寿纹,走向柳荫边立着。山鳌肚里道:“看这老人家面貌,象似一个忠厚有余的,且上前去借宿,看是如何。”便带马走近柳树边来。只见那老人先看着山鳌渐渐走近面前。山鳌正欲开言,只见那老人扑翻身拜倒在地,叫道:“相公从何到此,为恁的独自一个?”山鳌见了惊怪,一时摸不着头脑,也急忙还礼。那老人早已拜罢起身,见山鳌也拜下去,一把搀起道:“相公难道忘记了么?这个小人怎敢!”山鳌一发记不起。老人道:“相公是姓凌,小人叫做褚愚,难道相公真个忘记了?”山鳌愕然道:“你是褚愚?”还沉吟不语。褚愚道:“小人是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人,前年老爷在绍兴作郡,小人为一件盗案牵涉,蒙老爷超豁,又在衙中服侍一年,难道相公果然忘了?”山鳌方省悟,大喜道:“相别多年,形容非昔。若非你说明,我真个忘了。却缘何住在此处?”褚愚道:“请相公到家里坐下,慢慢的讲。”看官记着,凌驾山此处被褚愚提破,以后便叙凌驾山了。
当下褚愚便替驾山牵了马,驾山走进屋里,转到一个起坐下,却也精洁委曲。褚愚拴马在廊柱上,忙进起坐来,掇一副座头向外放下,扶驾山坐了,纳头便拜。驾山慌忙搀起道:“为何这般多礼?”褚愚道:“请相公坐下,待小人去安放了马匹,拿茶来吃。”便将马牵进去。移时,托一盏茶来,驾山接了茶,褚愚立在旁边说话。驾山道:“你怎么不坐了讲?”褚愚道:“相公在上,小人怎敢?”驾山道:“前年老爷在你处做官,与你们有个尊卑,今日又不做官了,况且我与你没有统属,何必过于谦逊?快请坐了。”褚愚道:“小人曾在衙中服侍过老爷、相公,今日怎敢放肆!”驾山也立起身道:“这个算得什么!那是你的意思,又不是我们叫你如此。你若不坐,难道也叫我立了不成?”褚愚见说,便掇一副座头,在侧坐下道:“蒙相公抬举,竟依相公尊命。”
驾山吃罢茶,褚愚接过放了。驾山道:“你原居浙省,如今为何移至此地?”褚愚道:“小人向有一个亲戚,叫做姚茂功,曾做此地哨官。那年小人为盗案牵涉,蒙老爷超豁,后来老爷同相公离任往北,恨不曾远送。至今心犹歉然。到明年我在省中贩丝,却好遇见了姚茂功。原来他上年调补苏州卫,做了运粮卫官,其年是他点了浙江杭州漕舡,因而与他相会。问起他的官职,他道这运漕是有定格的,再得一年便要谋做青州府千户。他也问我向来家事,小人便把上年盗情扳害、多蒙本府凌老爷超豁的根由细说。姚茂功也着实感仰。彼时我也不愿住在绍兴,一来无亲戚倚靠,二来邻里中没有好人,意欲移居别处,便把这实情向姚茂功说。姚茂功道:‘你既然要移住别处,何不随我到兖州居住?那边人都直爽,又没有繁重差徭,况且有我在那里,自无人敢来欺侮你。’我归家想一想,果是好机会。原没有恁田地牵挂,不过是几间身下住的房子,因而贱价卖了,收拾些家伙,同着妻子到省中,就在他粮船上住下。等他兑完了粮,开船进京。过扬州日,正遇着顺风,船上不肯停泊,打帮儿走了,因此不曾到府上叩见。直到此地上崖。这一所房子原是姚茂功的,就与小人一家儿存扎。姚茂功另有一所庄院,如今叫做姚家庄,他自移去住了。小人到这里过了几个年头,见这边人作事果然直爽,不比我那边浙人多诈,邻里村坊间甚是和睦,各家门户总不来多管闲事,竟着实可以住得。”
驾山道:“原来有这个原故,所以你住在此处。如今你家里如何?做些什么生理?”褚愚道:“初到这边也做些买卖,却不甚赚钱;又因地方辽阔,动不动一千五百里路程,走下便是十日半月,因这般歇了。如今在家里种田,却甚有利息。仰托相公福庇,家里尽可过活。”驾山道:“你年老了,那里种得田地?儿子有多大年纪了?”褚愚道:“近来有两个家里人种田,总是他们下手。有两个儿子,年纪都小。大的送在书馆里读书,这时候想也放学回来。来日早晨,小人唤妻子、孩儿们出来拜见相公。”驾山道:“不必。我与你在绍兴不过是暂相依傍,原没有家人主仆之分;今后你不必自称小人,到叫我听了不安。”褚愚道:“只是在相公面前,不敢称说别的。”驾山道:“你我极是通称,有什么不好?”褚愚道:“相公分付了,自当从命。”
只见小厮托出酒菜来。褚愚接了,摆在桌子上道:“方才讲话忙了,竟不曾先拿些点心东西来与相公吃,只怕饥饿了。可要拿些来?”驾山道:“已前倒有些饿意,因见了你,心下喜欢,反不觉着饿。如今现有酒菜吃了,不消又拿点心。”褚愚便移一坐,在上是凌驾山坐,褚愚在侧边相陪,满斟一杯酒,递与驾山道:“这是家里做的大米子酒,依着南边的法儿做的,不知可中相公吃?”驾山道:“酒味甚好。”褚愚道:“方才承相顾问,我没有动问相公与老爷起居。如今老爷还是在家,还是高升何处?相公今日却为何独行至此?方才见相公面上似有忧郁之色,不知因恁事故?敢乞明示。”
驾山愀然道:“老爷与你那年别后,到苏州府,感了时症,便去世了。”褚愚不胜惊叹,便籁籁的掉下泪来。驾山亦凄然伤感。乃将丁孟明暗害,亏了柳俊报信,更名改姓,欲进京投年伯薛主事纳监,因至此处,为鞍马劳顿,寓在报恩寺中,昨日往瑞光寺歇宿,今日入城遇见逃窜的百姓,说有土贼围城,四下打粮,人势汹涌,挤散同伴,因而放马跑来,遇见的始末,略述一遍。褚愚听了丁孟明设计谋害,不胜发指;听到柳俊弃暗投明,不胜赞美;后听到土贼围城,不胜惊愕,道:“土贼怎又这等猖獗!上年也曾有山贼作乱,被官军杀绝,如今又不知是那里来的,多分是活厌了自来送命,徒然扰害地方!”乃道:“我在家正念及相公与老爷,要到扬州府来,却再没有工夫,也没有巧便。今得相公到此,真个出于意外。这丁孟明的暗算与土贼窃发,倒是使我会见相公的机缘。”
凌驾山道:“这土贼围了城池,不知几时才退?柳俊在城里,不知怎么样的焦躁。”褚愚道:“相公放宽心。这贼人不过暂时肆横,不久自灭的。只是相公在此,家常茶饭,心下不安。待贼退了进城,料柳俊也只在寺里。如今焦他无益。”驾山想来也是有理,乃道:“若是土贼未即退去,便在你家坐扰,我心子里却过意不去,你怎反说不安?”褚愚道:“啊呀,相公怎说这话!老爷当初救我一家儿性命,今日留相公不过吃得几餐饭儿,不能补报万一,我心子下真个不安。相公倒是这般反说!”
驾山道:“方才到这村坊上,见天色晚了,欲向瑞光寺转去,却又不认得路径,指望向人家借宿,到明日再作区处。便向那西边一家人家,有一个老人在那厢吃东西,我向他说了原故,他回说不便,我也即走开。却有一班人来问我,我也述了一遍。内中有一个不知事的说道:‘你既从瑞光寺来,何不还转去?瑞光寺离此不远,怎么不认得原路?’我正心子下焦躁,听他这般闷话,好不恼人。我又不是本处人,那里认得出路的?人失了寓处,那里不去借个宿来?这人便取笑奚落我,岂不懊恼!”褚愚道:“相公休恼,这里一个村子叫做乐善村,村上人家约有五六十户,一个个都是好人。那个老人家里或者窄狭,留不下人。相公若再问别人借宿,自有人肯留的。想因相公从来不曾与人高低惯,见一次说不来,便不再启齿了。这些人也再不肯多事,自来招架。北边人是这等性子。又因北方刚劲,说话惯是直率,不会委宛,信口推出便罢,故此不知轻重。”驾山笑道:“原来如此。”
吃了好一会酒,天色已将夜了。只见门外走进一个学生子,手里捧着一个书包。褚愚道:“相公,这便是我大儿子虎生。”驾山笑脸相迎,道:“好好一个令郎。”褚愚乃对儿子道:“放了书,来拜见相公。”那小厮便放书在桌子上,向驾山便拜,驾山慌忙出位搀住。褚愚道:“既然相公不许,待他作揖罢。”那小厮向上端端正正作了四个揖,驾山在上首还了礼。褚愚道:“虎生,你进去叫小厮们掌灯来,带一副杯筋,你也来陪着相公吃酒。”虎生答应,取了书包进去。驾山与褚愚依旧坐下。
移时,小厮掌了灯,拿一副杯箸,虎生一同出来,褚愚便叫在自己下首坐了。驾山举目细看,但见这虎生约有十二三岁年纪,生得甚是清秀,粉白的面,朱红的嘴,轻轻两道眉,亮亮一双眼,脑后挽一个髻儿,四边垂一围短发,穿一件紫纱袄儿。驾山看了,心生欢喜,便问道:“你今年几岁了?”虎生道:“十二岁了。”驾山道:“你名字叫什么?”虎生道:“叫褚定远。”驾山道:“读什么书?”虎生道:“读古文。”驾山见他对答爽利,说话清伶,声音圆活,心上好生爱他,因笑问道:“你可认得我?”虎生道:“不认得。”便扯着褚愚袖子,悄悄的问,褚愚道:“我儿,这位便是我时常说的恩人凌相公了。”虎生亦似会意。
驾山肚里转念:“如此看来,褚愚真是个不忘恩的好人。”乃道:“你阿郎这般相貌,后来决定成器,你该认真叫他读书才是。”褚愚道:“若得如相公说话,岂不是好。但我看他也还是有些颖悟的,一学堂中也有好几个学生,内中却要算我的儿子出类。前日往妙家庄去,有一个算命的,在他家算我的儿子,叫说有个小前程。适才相公说来,倘得如此,真是大地祖宗保佑,感报不尽的了。”凌驾山道:“你只依我说话,请一个好先生教他,决定成器的。从来说‘相貌不亏人’,自然不差。”褚愚道:“向日姚茂功也是这般说,如今却没有个好先生。”驾山道:“姚令亲而今还在青州做官?”褚愚道:“说也可怜。自那年解粮进京,在部里谋定了青州千户,归来正欲上任,不料为痨症死了。他从行伍出身,做到这田地,也算亏他,却不能任上去风光。相公,这岂不是命!”驾山道:“他有儿子么?”褚愚道:“有一个儿子,叫做姚胜期,二十余岁了,现在府中顶一名马战。却喜他弓马熟娴,官府面前也讨得个好。”驾山此时酒也够了,褚愚便叫取饭。吃过晚饭,洗了澡,褚愚便在耳房里支架两个床铺,将一副好铺盖与驾山睡,自己也来陪宿。当下驾山安歇,一夜无话。
到次日起身,梳洗过。吃了朝饭,褚愚要令妻子出来拜见,驾山再三回阻,方才罢了。褚愚陪着驾山门外看山,只见村里纷纷传说:土贼围了城,昨日四下里打粮,抢了近便好几处村庄,做买卖的都不敢走。驾山乃问褚愚道:“土贼四下打粮,你们这村里也该远避。”褚愚道:“这个不妨。大凡贼兵打粮,只离城一二十里便转,若破了城,得了地方,然后敢到远处村庄剽掠。一来恐城里兵马冲出,一时便救应不来;二来恐乏了人马气力,不便厮杀。这村离城有三十余里,贼兵决不远来的。”驾山点头道:“原来有这个原故,所以你这村里人俱不见十分惊皇。但是万一破了城池,贼兵四下远出,那就不妙了。”褚愚道:“这村里有五六十家,不时有人往外打探;若一破了城,我们便带了细软,躲往前面山里去,再不妨事的。停刻我少不得叫家里人去往姚家庄,问姚胜期在家不在家,到那里一问,便略知这些土贼消息了。”驾山道:“有理。”当下闲步一回。
吃过午饭,将下午时候,驾山同着褚愚正坐在起坐下闲话,只见褚家家人往姚家庄打探回来。褚愚问道:“姚大爷在家不在家?”家人道:“姚大爷在城里该操,不在家里。那里人都传说,这土贼原是海里边的强盗,不下一千多人,要在本府借粮。”褚愚向驾山道:“相公,这是我家人周贵,有一身奢遮本事,作事也甚能干。”驾山道:“好一个汉子。”褚愚叫过来磕了头。
自后驾山在褚家住下,心里忆念着柳俊,又忆着李小姐,幸喜所答词笺带在身畔,时常悄地取出来念一遍,就象对了李小姐光景,略觉解些愁烦。又忆念着石珮珩,这时不知可曾回家?若回家,不要涉在是非之内。即如无事,不知可跟寻到京里来?即如跟寻进京,遇这土贼阻路,不知作何行止?又忆着家里,不知怎么样了?魏义不知作何算计对付这丁孟明?想来自然受刑受禁,不知性命如何?日日只管盘桓,眉头不展。褚愚问知,是为着家中事体,又忆念着结义的石珮珩与小厮柳俊,也不牢实劝慰驾山,终是不能释怀。搁过一边。
且说柳俊在报恩寺,那日驾山往瑞光寺去,柳俊道:“相公须早些回来。”驾山把头点点。那知到晚上不见归来,便锁了角门,到山门下等候。看看天色只管黑了,还不见到,心下盘桓不定。想立在此不济事,且去收拾了晚饭,恐怕接脚回来。走过法堂,只见觉性也从外走进,便问道:“你家相公回来了?你怎么这时候独自在此?”柳俊道:“我家相公同你家小师父去的,若我家相公回来,你家小师父也回家了。”觉性笑说道:“我从外边才回,却不知道。”柳俊道:“便是这时候还不见归来,不知何故?”觉性道:“贫僧师兄极好文墨,看见你家相公这般斯文俊雅,或者扳留一宿,细讲讲儿,也不可知。有我小徒陪了,料不妨事。”柳俊道:“这时候不见来,方才师太所料,只怕多分是宿的了。”两人一头说一头走,已到转弯分路处,柳俊自开了角门进来。
收拾了晚饭,烫暖了酒,点起灯来。只听得寺里打动黄昏钟。心下一想:“这时候,城门一定关闭了。”又守了一回。吃过晚饭,又吃了些酒,只听得寺里打更。料想:“城门关闭已久,且睡了一夜,明日上午吃了饭,一路问到瑞光寺去。”打算已定,便上床睡。
到明朝,起身梳洗,就收拾饭吃,吃完,鞴好了马,正欲出角门。只见觉性慌慌张张的走进,见柳俊牵了马,似有远行之状,急道:“管家,你这时候要往那里去?”柳俊道:“我家相公昨日没有回来,我今日到瑞光寺看相公去,正要来与师太说知。”觉性道:“你休想出城。”柳俊惊怪道:“却为恁么?”觉性道:“你还没有知道,夜里不知何处土贼窃发,围了城池,官府差兵马四门把守,你还要到那里去!我黑早便得知这个消息,所以来对你说。”柳俊听了,不胜惊骇,道:“这怎了也!我相公不知怎么样的?他得知这个消耗,好不愁烦,这却怎了也!”觉性道:“管家你放心。你家相公知得这个消息,自然还在瑞光寺住下,况且有小徒作伴,可以散心。你不须焦躁。”柳俊心下寻思:“如今贼兵围困住了,眼见不能飞出,一时焦躁,果然无益。”乃道:“只是我相公在彼,有谁人服侍他?叫他早晚间那得顺便?但不知这贼兵可是易退的?觉性道:“这个不妨。上年亦曾有土贼围城,官兵出去一阵厮杀,立即剿灭了。因这一番后,官府都严警起来,将兵马不时操练。又添设了若干民兵,料这番土贼也是易于剿灭的。”柳俊道:“这那里一概论得?贼有众寡不同,势有强弱各异,或者而今的难退,也不可知。但是既有这般意外之处,只索守去。”觉性自别去了。柳俊依旧把马牵进,卸了鞍搢,锁上了角门,到街市上探听。
出了寺巷,果见家家闭户,三五成群的私相议论,柳俊听了数处,都是说土贼的事。走近瓮城脚下,早见兵马纷纭,城上有个官儿坐下,不便上前,即走回寺里来。
到大殿旁,只见一个白发老者,似乡官模样,穿着便服前走,后面随着四五个管家,内中一个却是前日去拜李按察出来回话的。心上转念:“此老必就是李按察了。”便立过一边。只见那老者把柳俊看了又看,似乎要问话的光景。柳俊见那老者看得勤,便从斜里过去。
你道这老者是谁?原来果然是按察司李绩。是时病已全愈,然尚未曾会客,正欲打点行装,择日起身。这日绝早,忽见王忠到楼下报事,传上话来,说觉性绝早在外探闻得夜里忽有土贼窃发,围了城池,特来报知。李绩此时尚睡未起,丽媚才得起身,父女二人一闻此信,大惊不小。李绩少停一会也便起来梳洗。吃了早饭,家人等纷纷在外打听了守城严警消息,陆续来报。李绩心下商量:“此是意外之事,要我一人急躁无益,且去问问觉性,看是如何。我病中承他频来候问,也去回看了他。”因而便到方丈里来。正从大殿旁走入,却遇着了柳俊在彼。原来李绩善于风鉴,一见柳俊相貌出群,心下转念:定是一个未遇时的豪杰。又见他服色不类上人,心下猜疑,故看了又看。一头寻思,早到方丈门首。
觉性慌忙出迎,接进里面坐下,问候过,茶罢。李绩谢了连日候安之情,乃道:“如今土贼窃发,老夫着实吃惊,不知将来作何局面?”觉性道:“敝地山野荒僻,人民强悍,不时有盗贼窃发,剽掠乡村。上年已曾有山贼围城借粮,彼时有位参戎王公,是个行伍出身,却勇而有谋,领兵出城厮杀,便得一总剿灭了。”李绩道:“原来上年已有此事。山贼敢于围城,其势必有所恃,王参戎能剿灭丑类,其功也不小了。”觉性道:“正是。王公建了这番大功,抚按各位老爷出疏具题,朝廷便将王公升擢。地方兵民攀辕不舍,在抚按处俱具呈恳留,意欲带衔久镇此地,无奈已是升授总兵,镇守两广。抚按也不便违抗朝廷,题留在此。离任之日,同城许多官员以及搢绅衿士,有好几处设席祖饯,兵民香花导从,极其荣盛。敝地因这山贼一番扰乱,后文武各官也俱严警,添设民兵,不时操练。想这番土贼也是不难剿灭的。”李绩道:“如今参戎是许景升了?”觉性道:“正是。王公升迁之后,便是许公来的。”李绩道:“前日老夫初寓宝刹,在一位敝同年家会见了这许参戎,便承他先来赐顾,又承他见招。看他言语举止间也还确实,想在地方自然是不多事的。”觉性致恭道:“这位许公最是忠厚谨信,贫僧亦曾会过,蒙他款接,极算相爱。他在地方毫不多事,兵民甚是相安。李老爷说:‘确实’两字,最切最当,老爷识鉴过人,品题并无差谬。”
李绩笑说道:“正有一事要问和尚:宝刹留寓往来,目下却有几处?”觉性道:“近日止有老爷与南直扬州山相公两个寓处。”李绩沉吟道:“南直扬州山相公,老夫耳中却像在那里听过。”觉性道:“老爷难道忘了?前日有位小相公来寓敝寺,是南直扬州人,姓山,字寿征,令尊曾任绍兴太守。贫僧见他英气不凡,斯文俊雅,因道及李老爷在此,山相公说是与李老爷有年谊,欣然趋谒。不意适逢老爷贵体欠安,不曾面晤,山相公怏怏以不遇为歉。”李绩道:“正是老夫赋性迂疏,早便忘了。前日失于临履,致获采薪,承山兄枉顾,未及回看,今便同和尚一行何如?”觉性道:“不在寓中。”李绩愕然道:“何在?”觉性道:“昨日同小徒到法华山瑞光寺去,便没有回来;今卒然遇这土贼围城,一定在瑞光寺住下了。”
李绩道:“原来如此。想是老夫缘薄,不得相识。方才从大殿旁走来,却见一个少年,约有二十来岁,相貌甚是不凡,服饰又同卑贱,独自一人,似有踌躇不遂之状,老夫想来一定是留寓宝刹的。今日贼兵围城,料没有闲人在此随喜,但不知此人是谁?所以问和尚宝刹有几个寓处。”觉性接口道:“老爷这般说来,此少年非别,即是那山相公的小管家了。”李绩矍然道:“原来就是山兄的家人。但是奴仆辈中怎么有这般英俊?山兄留寓宝刹,主仆共有几人?”觉性道:“只有一主一仆。”李绩道:“他主人往瑞光寺中去,这家人何以便不同行?”觉性道:“那瑞光寺方丈和尚,即系贫僧师兄,颇知文墨,山相公去有小徒奉陪,原拟一去即归,故此他管家便没有同去。”李绩因回顾家人们道:“前日那山相公来投帖的,可是适才看见那个后生?”王忠上前道:“方才老爷在大殿旁看见那个后生,正是前日随那山相公赍帖来的。”
李绩低头沉吟一回。觉性道:“李老爷为何问及那山相公管家,莫不是有恁话要分付?”李绩点头道:“老夫有话要问他。”因叫王忠道:“你去唤他来,须好好的说,说是我家老爷有一句话要动问。”王忠答应转身。觉性道:“料他也不远去,想只在寺门前后,王叔你可先到他寓所瞧一瞧,看他在也不在。”王忠答应自去。
李绩沉吟道:“他与老夫有年谊,是南直扬州人,他先尊又曾做浙江绍兴太守。”一会儿念了两遍。觉性道:“莫不是这山相公与李老爷没有恁年谊么?”李绩道:“《同年录》上有是有一个姓山的,老夫却忘了他籍贯官职,且待他管家来问他,便知端的。”觉性道:“李老爷看那山相公管家,在何处见得他是英俊?”李绩道:“老夫颇知相法,方才见那后生广颡丰颐,眉清目朗,精神完足,有一种英气照人。是以知他是一个未发迹的英俊,将来决不久居人下。”觉性道:“诚如李老爷所言。贫僧看来,僮仆辈中这般相貌的却不多见;老爷圣哲知人,自然不差。他的主人神光精彩,更好数倍,可惜目下却不在此。”李绩道:“总是老夫缘薄,不得相晤时髦。”
正议论间,只见王忠来回话道:“山相公的管家正在寓处,见小人说老爷有话要询问他,即便随了来,现在门外伺候。”李绩道:“着他进来。”王忠走出招了一声,只见柳俊走进方丈。李绩不觉立起身来道:“你就是山相公的管家?我今幸得识认。”柳俊道:“李老爷坐了,柳俊磕头。”便要跪将下去。李绩叫王忠搀住,柳俊被王忠搀定,不得拜下。李绩道:“我与你同是过客,不须行此礼,便坐下了。”
柳俊道:“李老爷呼唤柳俊来,有恁话分付?”李绩道:“前日你家相公来看我,因在病中,没有会见,多多得罪。方才正要答拜,问这里和尚,说是往瑞光寺去了未回,又听说管家在此,故唤你来相谢。”柳俊道:“多蒙李老爷垂爱,家相公缘薄,不得拜识,目下又遇了土贼围城,未知何日退去,那时才得进城面拜。”李绩道:“土贼乌合,不久自败,这且不必论他。但是你家老爷在家,你相公远出,却为何事?”柳俊道:“家老爷已亡过有年,家相公因游学京师,故从此地经过。”李绩把头点点,乃道:“你家相公是姓山,却与我有年谊么?”柳俊道:“前日名帖上李老爷自已见过了,年谊是向闻家相公说来,柳俊不知。”李绩笑对觉性道:“老夫失言,被柳管家所笑。”觉性慌忙打一恭道:“这个柳管家怎敢。”
李绩道:“你家老爷存日,做什么官?”柳俊道:“官至浙江绍兴府太守。”李绩道:“是那年到任的?”柳俊道:“是某年。”李绩低头一想:“那年我正在福建做官,与浙省相近,见《搢绅录》上并没有姓山的做绍兴太守,这人说话好生奇怪!其中必有原故。”便问道:“我曾在福建十年,与浙省相近,从来见吏部选单以及《搢绅录》上,浙省做官的尽有姓山,若说姓山的做绍兴太守,又是在某年到任的,这却从未见来。你是这般瞒我,其中必有原故。我若不问,也便罢了;我既然问起,自要一个明白,你须对我实讲。”
柳俊见李绩细细盘问,虽则前日写帖时已先料过,然也未免吃惊,又不敢不答还他,因道:“小人怎敢瞒李老爷?其中果有原故。”李绩道:“你就说也何妨。”柳俊逡巡不语,李绩会意,便起身别了觉性,带着柳俊,一同回到寓所来。
只因这李绩叫了柳俊问话,有分教:良骥不教终伏枥,一逢伯乐便空群。未知柳俊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人在穷途,进退维谷,无知乡人箕踞树下,藐视不理;当在家坐华屋下,奴仆林立,颐指气使时,不复知有此等苦况。一旦遭值,莫知所为,但觉酸泪滚滚向腮边下矣。柳俊遇李绩,幸也。李绩不得作巡抚,则将何所安放柳俊耶?故天下事总属不可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