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世上无过情作主,色即是空成妄语。请看人死尚留名,皆实据,空何许,故灭天真徒自苦。愿把衷情轻一吐,那得知心堪作侣?相思才是用心诚,威难御,险难阻,拚得题词教寄与。———右调《天仙子》
话说山鳌去拜李绩,不得相会,好生闷闷。又颺不下楼上美人,复走入园中来。正到假山边,只见一人在树影下冉冉而至,山鳌反吃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子。心下一想:“此园中别无他路,一定是李小姐家里的使女。”便迎上前道:“小娘子是谁家宅眷?”只见那女子倒退一步道:“侍儿是李家的。”山鳖道:“莫不是寓在隔园按察李家么?”女子道:“正是。”山鳌听说,不胜大喜,连忙作揖。那女子也还了一礼。你道这女子生得如何?恁么装束?有《卜算子》一词为证:
眉点远山轻,髻绾乌云軃。秋水凝眸玉作肌,腰只些儿可。翠袖曳春情,莲步趋停妥。肯令常人半面窥,怜惜偏归我。
且道这女子是谁?就是兰英妮子。山鳌心下暗道:“有这般标致的侍儿,所以有那等绝色的小姐。”因问道:“既是李家小娘子,到此何干?”兰英道:“这边有千叶绯桃,特来折取一枝,乞相公让路。”山鳌指着桃花道:“那便是千叶绯桃,只可惜多有些凋残了。小生书斋中现有瓶中养着的,尚是含蕊,愿送与小娘子,可同小生来取去。”兰英道:“相公所好,岂有取去之理?待我胡乱折一枝罢。”山鳌道:“树上凋残的多,折下无益;桃花小事,何出此言!小娘子你随我来。”兰英道:“既承美意,就在此相候取来罢。”山鳌道:“小娘子忒杀古怪。小生书斋就在前面,举足便到,想是小娘子贵步不轻易到小生敝寓么?”兰英道:“不是这般说。侍儿与相公从不识面,又非亲故,不敢造次唐突。”山鳌道:“原来小娘子不知就里,须与小娘子说知。小生南直扬州人氏,姓山名鳌,我家先君与你家老爷是会榜同年,岂无一脉年谊?昨日有帖来拜你家老爷,却值你家老爷有贵恙不得拜会,心中甚是歉然。幸小娘子到来,正要动问你家老爷向来起居。何必见拒若此?”兰英暗想:“昨日上午春香果将一个名帖传进,老爷曾问说山相公作寓何处,莫非就是此生?既然他说与老爷有年谊,我且去他书斋,看他有何话说。”便道:“侍儿不知山相公与家老爷有旧,语言冒犯,望乞宽恕。”即走近前来。山鳌见他走来,心下好生欢喜,便在前引路,转弯抹角,到印心斋里。
柳俊在那厢晒理被辱,山鳌也不暇顾碍,重向兰英一揖,便叫兰英坐。兰英道:“山相公在上,侍儿怎敢放肆。”再三不肯。山鳌乃立着说道:“你家老爷回家,为何久寓于此?”兰英道:“这两日原欲起程,因老爷感冒风寒,未经脱体,因此尚未择日。昨日山相公来看,便有失迎接了。”山鳌肚里寻思:“这使女说话甚是温雅妥当,想见他小姐自然知书识字。”便道:“你家老爷高寿几何?”兰英道:“将近六十岁。”山鳌道:“老夫人呢?”兰英道:“老夫人去世多年了。”山鳌道:“有几位相公?”兰英道:“我家老爷并无相公,止有一位小姐。”山鳌道:“我曾闻人说来,你家老爷有位小姐,知书识字,不知可有是说否?”兰英道:“相公住居扬州,我家住在北直,隔了数千里路,却从何处闻人传说?”山鳌道:“煞是有人传说,不是讲谎。”兰英道:“若道我家小姐时,古来书籍总都看过,诗文一道也自留心,何在‘知书识字’便道我家小姐能处?”山鳖猛然会意,便去拜匣里取出那词笺道:“原来如此。小生虽承诗书之后,却于字义未能通晓,尝检得难字一纸,欲请教高明,未得其便。你家小姐既然如此淹博,烦搢小娘子带回,求你家小姐逐字注释,再烦掷还,感激不浅。”兰英道:“侍儿素不识字,不知山相公写些什么,不便带去,恐小姐嗔怪。”山鳌道:“这是斯文一脉,有何不便?不过写几个难字,却是写什么来!”便将词笺放在桌子上,又向瓶中取出桃花,也放在桌子上,道:“敢烦小娘子带去,不必推却。”兰英拿了桃花,把词笺亦捏在手道:“既承山相公送花,只索将这幅字纸去。”山鳌见他一总拿了,不胜大喜道:“千万求你家小姐音注过,即便见还,感谢不浅。”兰英也谢了一声,便走出了书斋,从回廊过去。
山鳌远远跟着,直送到假山边,看他掩上角门,方走回来。心上喜个不了,乃对柳俊说道:“何意今日却有这般机会。”柳俊笑道:“我看这个女子着实了得,方才相公道‘闻人传说你家小姐知书识字’,他便劈头一驳,叫我也竟难回答。亏得相公支饬对付。”山鳌也喜道:“好一个聪明灵巧女子,真正可爱。”柳俊道:“只这侍儿相貌,已着实足观;相公前日见他小姐,自然登峰造顶的了。”山鳌笑道:“我说你也是多情之人,果然今日见了这个女子,你也替他好处了。”柳俊也笑将起来,乃道:“这幅纸上不是什么难字,是相公前日做下的词儿,其中意思小人也有些晓得。倘李小姐看了,责备那妮子妄传书简,或与李老爷说知,万一发怒,把这女子难为起来,那时相公却是何以为情?”山鳌道:“你不晓得,大凡人家上流品的女子,有三等:有一等老实的,不会弄月吟风,也不会乔装身分。一味存其素性,株守罗帏;这等女子,若见有人挑逗他,也只付之不理,竟像没有这件事的,那人也索丢开着手,绝了念头。有一等心性聪明、见头知尾的,满肚里要人晓得他才貌,又偏做出假道学事来;若见有人慕他才色,他又会故意声张,或是与父母说知,或是将婢妾拷问,这等原至决撒了。有一等天生艳质,绝世聪明,性格温柔,出言和雅,持身如玉而对景未免伤情,素性怜才而非礼实难冒犯;这等女子若偶逢书岂铜臭,俗子鄙夫,自然以不见为幸;若遇了天生情种,果然的语言有味,丰采不凡,偶一关情,不胜缱绻,于春之日,冬之夜,绿槐蝉静,白露鸿哀,触绪萦怀,率多惆怅,不免写心翰墨,托意咏歌,我辈钟情,自为倾倒。不比假道学的,抹煞风流;亦不比无见识的,不知怜惜。我看李小姐定是这一等人,料无他虑。”柳俊道:“相公不过暂一过目,何以便晓得他底里?”山鳌道:“就在那一时看出。若是那等招摇的,见了我时,一定时时在楼上张探,或故意吟诗诵句,卖弄精神;这李小姐自一见之后却如石沉大海,踪影全无,定非招摇无忌之辈。若是那等老实的,不晓得怨红啼绿,那眉宇间定多沾滞;我看这李小姐眉目另有一种神情超越,夺目惊人,岂是那等漠然无识?方才那女子说‘古来书籍无不看过’,定是天生艳质,绝世聪明,见我此词,岂无酬答?决不与乃父说知,也不责备这妮子。我所以料无他虑,故敢迳行。”柳俊听说,不胜叹服。有《临江仙》一词为证:
识鉴不须烦月旦,聪明定赋多情。文心如发料倾城。俊眸应不爽,绮语已先评。秀慧既从帘底觑,张郎自识崔莺。可怜春色囿书生。有心窥绣幌,无意对青灯。
且说兰英取了桃花走上楼来,丽娟看了,果然夭艳可爱。兰英取瓶盛水,将花养着,方说道:“却有一桩好笑事,与小姐说知。”丽娟道:“为什么来?”兰英道:“兰英走过角门去,正到假山边,只见一个少年走来,与兰英正打个照面。”丽娟道:“那少年何人?”兰英便把少年如何自通名姓,如何说与老爷有年谊,如何来拜不遇,如何求注释难字,及送花的始末,细说了一遍。丽娟一头听说,一头肚里转念:“原来此生姓山名鳌,昨日春香丫头传进一个帖来,上写着‘年侄山鳌’,一定是前日隔墙所见的那人了。”便道:“怪不道你去了许久,原来遇着此生。但是内言不出外庭,你怎么说我遍览书籍?并不该拿他的字纸来。设使有人晓得,甚为不便。如今字纸在那里?且拿来我看。”口中是这等说,心上已了了明白:“一定是山鳌做的什么诗词,在兰英面前不便实说,故托言难字。”兰英从袖里取出,递与丽娟道:“兰英见那山相公送了花,又说与老爷有年谊,因而敢将这字带来。”丽娟展开一看,却是一幅花样锦笺,上面果写着一首词句,调寄《鹊桥仙》。词曰:
夕阳明媚,绿窗云净,人面桃花相映。桃花曾解笑春风,试并立、输渠丰韵。卿心堪睹,我心堪印,鱼雁无由传命。嫦娥应爱少年郎,却自愧缘悭难近。
丽娟看毕,良久道:“那书生与你时,更有何人在彼?”兰英道:“有一个少年,也与山相公形神相似,却是下人打扮,想是这山相公的小厮了。”丽娟口中不说,心上思量:“这书生才貌相当,定成佳士;只可惜天各一方,无缘作合。”因把这幅词笺只管看着,沉吟不语。兰英见纸上一行一行的写着,料非逐段注释的难字;又见小姐如此沉吟模样,岂不明白?便道:“那山相公说求小姐音注了,就要还他,小姐为何只管看了去?”丽娟道:“这难字我也有些不识,待我慢慢的查出,方好音注,不然写错了被他笑话。”兰英见说,便有事下楼去了。
丽娟藏过词笺,到父亲处,陪吃午饭过,复身到楼上寻思:“此书生将这词来,我若也作一词相答,便是涉于非礼,岂有闺中女子与外人唱和?若就将原词还他,他便要笑我无才;若竟不理他,又道我是无情蠢物,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叹一口气道:“此生既是搢绅后裔,又如此内外皆优,将来料非长贫贱者。我与他见此一面,也是夙世前缘,纵有话柄,也搢为此生担。”便取一幅花笺,也写一首词调,写完念了两遍,暗道:“我是这等说,不知缘分如何?到头来可能如愿?”只见兰英送茶上楼,便将词笺折好,对兰英说道:“我已音注在此,你将去还那书生,再不可又传什么来,我便要对老爷说知,取罪未便。”兰英接了道:“小姐分付,兰英自理会得。”丽娟道:“你一去就来,不要似前番延缓。”兰英看了笺纸道:“小姐,这不是那山相公的原纸,小姐为何又换了他的?他若见换了,定向兰英絮答,我须不好送去。”丽娟见兰英光景,已是有些识破。欲要托故掩饰,恐怕一发露了马脚,反被他笑话;倒不如与他说明,料也决不负我,因道:“我向有一事在心,未经与你细说。”遂把隔墙有人吟诗,开窗看见了这个书生,彼笺上所作之词,我今答词之意,一一细说,道:“我与你虽名分上下,亲胜同胞。我此一点血心,唯你深知就里,万万不可他露,累我终身。”兰英道:“小姐不与说知,兰英已有些觉着。既蒙小姐抬举,兰英自非禽兽,怎敢负义忘恩?”便取了词笺下楼,丽娟又叮嘱道:“你一去即来,莫被他人看见。”兰英道:“不须小姐分付,兰英自理会得。”下了楼,开了角门,走过园来。
且说山鳌既将词笺与李家侍儿拿去,唯恐侍儿不敢传递,又恐李小姐轻薄,心上狐疑不定,就像热锅上蚂蚁,走到园中,又走到书斋里,立不住,坐不定,经梭般两头乱窜。柳俊道:“相公料定决有回音,如今只管躁他怎么?不如还去假山边候着,看个动静。”山鳌依言,便去假山边石岩下坐地,不转睛看着角门。坐了好一回,猛听得角门一声开响,走出一个人来,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就是传词笺去的妮子。山鳌一见,喜得神魂不定,忙起身相迎。只见兰英将一折纸儿放在石台上,说道:“我家小姐已音注了,请相公细心会意。”说罢,随即走进,关上角门。山鳌不及说话,连“多谢”两字都没有说,心上还疑这妮子过于称誉,未必这李小姐才学何如。直待取笺纸在手,急急展开一看,只见也写着一首词子,调寄《诉衷情近》。其词曰:
东风澹荡,偏觉愁添胸臆。凄凉未识王孙,寂寞满帘风月。一见丰神秀异,玉树朝霞,定是蟾宫客。情默默,何幸得传消息!韶华易迈,那更天涯隔。缘如合,消磨黄卷青灯,伫望名题金阙。全仗冰人说。
山鳌看罢,不胜大喜,暗道:“果然有这般妙才,岂不教人想慕!方才这侍儿说叫我细心会意,一定这李小姐与他说知了,如何再得这侍儿来,搢他细传衷曲?”即走回斋里坐地,把词笺摊在面前,念了又念。却值柳俊走来,乃对柳俊道:“我料这李小姐决不是寻常女子,漠然无情之辈,必有词章酬答,果叫那侍儿送将来了”。柳俊道:“写些什么在上?”山鳌道:“我念你听。”因将词念了一遍。柳俊道:“李小姐要相公挣扎功名,央媒去说,这一种怜才爱慕之心,相公不可有负。”山鳌因肚里转念:“古来女子,有貌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德。今看这李小姐,有貌如彼,有才如此,又竟肯输心倾慕,愿托终身,却以功名大义激励我,毫无一语涉及非礼,真是此人此德,世不常有。若得与他结为夫妇,岂非人生快意之事!但我两人天各一方,南北间阻,半面初窥于帘幕,此心便托于丝萝,只恐我缘分浅薄,未必天从人愿。”又一转念道:“他既情深片纸,我岂可不辗转求之?天涯海角,即一见亦是前缘。想到头来,或能成就,不然老苍何以使我两人相遇此地?”因而磨墨抒毫,于李小姐词后和韵一首,以为他日之谶。词曰:
消愁赖酒,有酒未舒胸臆。情多自是愁多,忍负一庭花月。有日蓝桥赴约,倚玉偎香,煞是风流客。难默默,青鸟得传消息。人果相思,室远何曾隔。姻缘合,家庭琴瑟和调,胜似名题金阙。谩把衷情说。
不表山鳌将词笺如珍如宝贴身藏过。且说兰英关上角门,上楼回覆丽娟道:“那山相公却呆坐在假山边,兰英放了词笺即走回来,他也不曾说什么。”丽娟终是女孩儿家,心上有些恍恍惚惚,出神呆想。你道他呆想些什么?只为着这个山鳌,不知可是个真正有情的人:“倘或是那班油唇花嘴的,一得此词,传为话柄,却不被人耻笑?方才虽说搢为此生担受,然终玷是玷累终身;若果是有情有义的,见我词中之意,奋志功名,博得一第,便央媒来说,料我爹爹见此生才貌可观,决无嫌弃。那时我也得终身有托,也可掩却今日酬和之羞。只不知缘分如何,可能够天从人愿?”又想:“即此生果有深情,又未知他功名迟早,倘他来已后时,我爹爹别有所择,今日之意,原属空言,一种笃挚衷怀,归于无用,岂不可惜!”正自肚里胡思乱想,只见丫鬟来请,道:“老爷请小姐说话。”丽娟慌忙下楼,到花厅里。李绩道:“前日那医生说第一要避风为主,此处四面洞达,常常有风吹入,甚是不妥,不如移床在楼上睡好。再消停几天,待我身子全愈,也好回家。”丽娟道:“这厅里四面皆窗,自然有贼风侵入,孩儿正有此意。”当下便同父亲上楼。家人即将床帐移到楼上。父女二人说些闲话,一面打点起身。
却说山鳌到假山边探听隔园动静,只闻得楼上有多人声音,且有男人咳嗽声响,不便上假山张望。一连伺候了两日,见楼窗紧闭,并不推开,镇日无聊,闷闷不乐。柳俊乃开言道:“相公当初要进京,虽为避祸,也原为求取功名,以图光前启后。不意一寓此地,情为物染,把进取的念头竟冷落了。相公还该念功名为重,择日起程。不知相公意下如何?”山鳌道:“‘功名’二字,我岂一日忘之?但李小姐用心殊切,我所以身心牵系,不忍遽离,聊为迟滞耳。”柳俊道:“李小姐词中之意,相公岂不领会:如今在此,也无益于事,李老爷家在涿州,却也离京不远,相公若一举成名,那时央媒去求亲,李老爷见相公这般人品才学,无有不允之理;况且久居此寺,那些势利和尚见相公悠悠忽忽,不晓得相公心上有事,只道相公是一个混帐人,便要起厌倦心肠的。”山鳌道:“你话大是有理,但我心上甚是郁结,如何是好?”柳俊道:“心上郁结,只消排遣他才是。”山鳌道:“却是如何排遣?”
言未毕,只见觉性走来,相见坐下。山鳌道:“老师连日匆忙,今日何以闲暇到此?”觉性道:“早上有一檀越相约,午复要去拜望一位当道,故此等候他,未曾出门。方才独坐无聊,特来与山相公闲话。”山鳌笑道:“原来如此。”觉性道:“昨日贫僧问李老爷的管家,他说老爷身体未经全愈,尚有些怕风,总不见客。且停两天,贫僧再陪山相公过去奉拜。”山鳌道:“这个自然。”觉性道:“山相公为何面带忧容?莫不为客边寂寞?”山鳌道:“有一事系心,是以不乐。小生久停宝刹,作践道场,甚觉不安;欲于胜地散心几日,以图北上,不知贵府何地可游?”觉性道:“山相公要登临胜地散心,却有一个去处:离城二十余里,有一座法华山,向来传说,系西狱华山传脉,后来改名甑山,山下有一座大丛林,叫做瑞光寺,山上有瑞光六景,寺里有许多楼阁堂院,这是敝地最妙的所在。”山鳌道:“这六景愿闻其详。”觉性道:“是古松,石壁,仙洞,香溪,云峰,雪岭。”山鳌道:“既然有这所在,只索去走一遭。但是路径不识,老师可能同往?”觉性道:“那寺中住持,法号见性,就是贫僧师兄。若山相公要去时,贫僧是不能奉陪,着一小徒陪去何如?”山鳌道:“极妙!明日绝早便行。”觉性道:“路道颇近,早晨去了,这般日长天气,满山游玩过,抵暮便可回来。”山鳌对柳俊说道:“你明日须早起来做饭。”柳俊答应了,觉性即别去。柳俊道:“相公明日去瑞光寺回来,择何日起程?”山鳌道:“明日是不消说去不成,后日要去拜李老爷,料他病也自然好了,相会过,晚上你便收拾行李,就准大后日起程罢。”柳俊道:“明日相公去,柳俊可要随去?”山鳌道:“有多远的路,随去做什么!你只在寓内存着罢。可先去打听李老爷会客不会客,以便后日拜他。”看看到夜,收拾夜饭,吃过睡觉。
明日起来,柳俊真个绝早做了饭,又去知会了觉性,觉性便令小徒慧观来,与山鳌相见。山鳌道:“小生备下的是素饭,就请师父吃了回去。”原来大丛林饭食规矩,有定数,一日四餐,并不敢先后私下吃食;除非是有客来,不拘时候;住持分付或备饭或留点,那库记方敢去支付,厨头典座方敢去整理,然也只是住持或知宾监院等方可陪得,其余都不敢来搀越的。这日山鳌做得饭早,寺里早膳尚未打报食钟,慧观只得吃了山鳌的饭。吃毕,柳俊便去鞴马。山鳌道:“小生有马在此,不知师父是步行还是乘骑?”慧观道:“敝地风俗,都是骑的牲口,小庵槽上也有几个,原是备远行的。”山鳌道:“如此极妙。”慧观道:“管家可同去么?”山鳌道:“路道颇近,又有了牲口,一日就回,不消他去。”慧观道:“若是这般,小僧去禀知师太,着一行童随着去,也可照顾牲口。”山鳌道:“如此更妙。就烦师父唤来,也等他吃了饭去。”慧观答应去了,移时,同一行童来。柳俊与饭,行童吃毕,慧观便扯了马来,山鳌便将衣囊中初夏服色穿着好了,柳俊与行童各先牵马在山门下,山鳌与慧观随后走到。觉性也来相送,道:“本该贫僧执鞭,今不得奉陪,有罪有罪。”山鳌便同慧观上马,行童随着。柳俊道:“相公早些回来。”山鳌把头点点,一路出了东关,迤逦望法华山来。
山鳌一路观看,慢慢的走进,过了金刚殿前殿,到佛殿庭心里。只见一个老僧在前,慧观在后,忙趋出来,向山鳌拱手。慧观道:“山相公,这位便是师伯见性长老。”山鳌也拱了手,上殿相见。山鳌道:“久仰长老道德清高,幸得拜识。”见性道:“不知山相公降重,有失远迎。”便拱山鳌走进。过了重楼叠阁,才到方丈里。分宾主坐下,一面唤侍者看茶。见性道:“适才慧观说,山相公寓在觉性师弟处,却有几天了?”山鳌道:“已及半月。”见性道:“尊府是维扬,为何事经过敝地?”山鳌道:“有一位故旧在朝,要进京会晤,故从贵地经过。”见性道:“尊大人老爷官居何职?”山鳌道:“先君作郡会稽。”见性道:“山相公英姿焕发,决为大朝名器,何意僻地荒庵,得临玉趾!”山整也称叙一回。只见行童摆上素点,见性同慧观陪着山鳌吃过,便引到各处随喜。果然好一座大寺院,但见:
浮屠高耸,直矗青霄,禅舍参差,连延大地。背山面水,森森乔木荫平原;负麓环豁,蔚蔚芳丛迷野径。石泉频滴,常闻清净之音;山鸟时鸣,愈见幽深之趣。规模宏壮,布致萧搢,殿阁既多堂楼亦众。金刚殿、天王殿、大悲殿、万佛殿、弥陀殿、大雄宝殿,殿殿庄严;一指堂、万行堂、参禅堂、捷悟堂、梵天堂、无量禅堂,堂堂清旷。阁则有祖师阁、伽蓝阁、万寿阁、菩提阁、毘卢阁;楼则有白衣楼、藏经楼、夙契楼、证禅楼、四宜楼。更有那雨花台、讲经亭,奥理宣扬,可比那术动点头顽石;再有这镇神关、炼魔室,圆明持念,真个要炼成不坏金身。磐韻悠扬,与梵声而齐和;香烟缭绕,同瑞霭以氤氲。花开见佛,莲座内活现如来;返照内光,蒲团上苦修和尚。客寮宾舍处处有,行童扫地烹茶;方丈法堂在在列,侍者添香剪烛。过去似乎无路,斜屏曲槛,忽然别有洞天;行来若到尽头,短牖长廊,蓦地又开生面。空义微茫不测,果如是深沉梵宇有神通;僧家机械难知,却全类幽渺禅房多鬼蜮。
山鳌在寺里闲玩多时,用过了饭,见性便引到山上来看那六处古迹。只见那古松似虬龙百丈,石岩如峭壁千寻,玉洞临羽化之仙,溪涧育灵芝之瑞,云峰凌汉,雪岭横空,有往来名公大老题咏颇多。山鳌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下山来,日已西垂。见性又备下素点吃了。山鳌对慧观道:“日色已西,入城恐后。”慧观道:“长老意欲留山相公清话一宵,略尽地主之意;况此时入城不及,不如俯允了罢。”见性道:“敝地虽属蠢陋,老僧颇知斯文,少年亦曾忝列黉序,只因棘闱屡战不利。自恨命薄,遂投入空门;今见山相公吐纳风流,使老僧追想惜年,好生企慕。”山鳌打一恭道:“原来是前辈,小生不知,失敬失敬!”见性道:“山相公此时进城,真个不及了,便与老僧抵足一宵何如?”山鳌见老僧诚意相留,又见他一味真率,并不会虚言诳诞,也并没有那释氏的恶腔套,又想入城已晚,便只得住下。慧观自叫行童去喂理牲口,见性便叫小沙弥掐了一壶酒,着令暖来。
山鳌道:“长老吃酒的么?”见性道:“老僧自做和尚,此酒再也少不得。”山鳌道:“佛云‘五戒’,长老若是吃酒,便是破戒了。”见性道:“不是这般说。《因果经》上云:阿难有疾,如来许其食石首鱼四两。难道这也是破戒?佛戒酒之故,只因酒能乱性。便灭真如。正不知此等戒都为庸愚而设;假如有等豪杰英俊,岂因为着酒便至乱性的?古人有云:‘山中岑寂,聊以养和。’少饮亦能长血养神。老僧年老了,筋骨崛强,不能随心运用,每藉此酒,便觉舒畅,然而也不多饮。”山鳌点头道:“是。”见性道:“山相公萍水之遇,老僧便认为知己,若不厌烦,老僧把少年事略为山相公一述何如?”山鳌道:“愿闻。”
见性道:“老僧少年好饮负气,每从狭邪游,以气凌人未尝受屈。后想:人生世上,当进图功名,致君泽民,展我胸中才学,岂宜悠悠忽忽无补于世?因即折节下帷,读书三年。二十岁便得入学,潜心玩味,自谓一出必成,满望在仕途上大展一番经济。不料命运不齐,屡试不第,因尽焚笔砚,涉历江湖。好交游豪侠之士,凡属皓首穷经、青年闭户、拈髭吟咏、摇首咿晤等辈,皆为老僧所不取。每日挥金结客,驰马试剑,效剧孟为人;亦尝挟策上干当道,俱以不合见遗。同辈相吊,未尝不扼腕浩叹。及后翻然有感,慨古来贤愚穷达,同此一丘,盖世功名,不能长享,因而皈依释氏,养成天真。至今年已老矣,志已衰矣。富贵利欲,毫不经心,离合悲欢,总无着处。尝记得刘彦先有词一阕,却与老僧履历相同。”山鳌道:“岩壑之内,不乏英材。适闻长老所言,真是儒门淡薄,收罗不得。刘彦先是何时人,所题何词,长老一总记得么?”见性道:“这刘彦先是宋时人,少年自负俊才,老来讫不得志,尝宿武林天庆寺中。因夜雨凄其,与衲子说古今兴废事,慨然有感,作《虞美人》一词,自叙梗概,老僧一总记得。”因即念词云:
“少年听雨青楼上,银烛昏罗帐。壮年听两客舟中,天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心,一任窗前,点滴到天明。”
见性念罢,山鳌道:“移时事改,零落一身,飘泊江湖,往往托笔墨自遣。然悲欢离合,岂总无心?只缘涉历纷繁,不觉销磨血性耳”。见性点头道:“山相公言语,大有理致。”
只见小沙弥烫了酒来,摆上几碟素菜,几盘果子。见性拱山鳌上坐,自己对面坐下,慧观旁坐。慧观不吃酒,见性自执壶,与山鳌一边饮酒一边问答。山鳌道:“长老自己饮酒,倘合寺僧众都要仿效,将如何禁止?”见性道:“寺内僧人,五十以外会饮酒的,许他略吃几杯,若有因酒生事的,便逐出在外,不许容留;本寺五十以内,一概不许。”山鳌笑道:“长老可谓情法两到。”
移时天黑,掌上灯来。见性见山鳌酒量颇佳,又令沙弥暖酒伺候。山鳌道:“长老少年贯通今古,博涉群书。今在佛门自能探其奥义,悟彻菩提,究竟其理何似?”见性道:“夫子立教,至正至大,自生民以来,莫敢出其右者,如来立法教人,原未尝离却孝弟,也与圣人之道相合。”山鳌道:“夫子之教以实,释氏之教以空,彼所谓‘六根’,声香味色,皆当削除,此便有些不合了。”见性道:“遇境即过,毫不染着,我此心虚灵不昧,自无外物混淆。其中圣人教人虚心应物,即释氏教人削除妄想。妄想不除,则触事不得空;心若不虚,则物来不能应。两教固同,原无不合。”山鳖道:“我今见世上略有些小才的僧人,往往自号为‘善知识’,作禅偈语录,多求空理,这些僧人可能体贴得‘空’字么?”见性摇头道:“大不然。这‘空’字造诣最难,不是一毫不染的,也不晓得这个‘空’字。若有所为而说空,若有所见而求空,这都是磨镜待影,澄水待光,终不是真空面目。那真空的,体如槁木死灰,用似止水明镜,不加造作,自有真如。虽美色焕丽,我目中未尝见一毫美色;虽鼓乐迭奏,我耳中未尝闻一毫音乐;兰麝过鼻,未尝觉其香,珍馐入口,未尝知其味;其他富贵利达,饮食男女,无不皆然。这才是真空,一毫不染。若说如今这些小有才的僧人,那里晓得?”山鳌道:“悟得彻,然后捉得定;若悟不彻,何以知空?”
见性道:“悟有两样:有一样真悟,有一样假悟。”山鳌道:“怎么有假悟?”见性道:“朱夫子云:‘一旦豁然贯通,是从性天上来的。’这便是真悟。若或故为俯首低眉,或故作合掌入定,或故装发狂号叫,或故将酒肉混杂,此等做作皆是蠢僧人,以为奇特,夸炫于人,于实悟一无所有。若实悟的,于日用家常之间,无非是道,何必做出这等样子?便非真参实悟矣。昔苏东坡携琴操游西湖,东坡谓琴操云:‘湖中景态万殊,何以收其大概?’琴操答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东坡喜其有似禅机,因道:‘人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当知景中有人,人中有景。试说景中之人何似?’琴操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 段云。’东坡又问:‘人中景当复如何?’又答道:‘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东坡云:‘到后来究竟若何?’琴操答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当时自言自悟,即日削发为尼。这般悟,便是从性灵上来的。如赵州等云‘干屎橛’‘火中莲’等语,皆故为奇特之说,以惑世诬民耳。在赵州等固算悟得禅机,若初来参答者闻此等语,本不知其中旨趣,葫芦提竟叫参答着了,每每自以为是,夸炫于人,便做出俯首低眉合掌入定之状,究竟于实际工夫绝无一毫着力。所以老僧说有一样假悟,盖为此也。”山鳌鼓掌道:“长老说得痛快!如香岩因砖击竹而悟,仰山因见桃花而悟,此等皆有真实学问。平昔涵养既到,一旦忽然启发,不取言诠,自归静证。至神会禅师,始上堂示众,嗣后分宗列派,甚至一语一言,莫不组章绘句。即今持拂执麈,击磐摇铃,拍板捶门,顶门棒喝,直是戏场傀儡,岂能洞悉真参?长老所言,足惩其弊。”
见性道:“如今世上坐方丈法堂的,那一个像得僧人?一味贪财好色,沽名钓誉,何尝体贴佛理!”山鳌点头道:“做和尚的,出了家,便不宜在世上碌碌管求,当藏深山穷谷中修行本性,所以释氏说个‘出世’。若还在世上图衣食,邀名誉,使势利,一味欺世盗名,便不是如来遗教,成得恁么出家的人?况且还有等专以做家为事,借端募化,盘放生财,以餍居息口腹之欲,遗赀可庇数代孙徒。举世无知之人还赞其善于成业,这等更为可恶!如今日这些僧人,笔下略有些文理,胡诌得两句诗,写得两个字,便认真自己是个‘善知识’,以此诓骗财物,招摇富贵之家,愚夫蠢妇奉为神明,他公然直受,毫不动念。更有无知痴愚,养在家中,还美其名曰‘供养’,养父母反不能如此,我不知这班人肺腑有何意见!这等人以为斋僧佞佛,便是修行向善了。正不知夫子之道,件件从仁义发出,依乎天理,合乎人情,原未尝叫人为恶,只要把‘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时时体贴,不要忘了,便是个善人君子。今有等妄谓修行邀福之人,把这八个字全然忘却,单去佞佛修斋,布施僧人,亲族知交,疾首号呼求其一交而不可得;更有朘削贫人有限之资,以填僧人无底之壑。我不知这般人的性情,直恁颠倒!虽说疾奸不出恶言,然见了这般人,凭你极有涵养之人,也须极其痛骂,犹未足泄人公忿。我不知天地生人,何以偏生出这等人,败坏了天理!我亦知这般人意见,耑乎为己,以为佞佛斋僧,便得来世富贵;正不知‘大节有亏,小行不录。’若能把以上八个字时时体贴,自无事不由道理;既无事不由道理,自无事不善矣。什么叫做‘为圣为贤’?即此便是为圣贤的根基;什么叫做‘成仙成佛?’即此便登仙佛境界。以圣贤仙佛自居,较之仅得区区富贵,不啻霄壤。这般无知之人,不知大义,以圣人之教为高远难臻,惑溺释氏捷径,却去佞佛斋僧,但求福利,究竟有何用处?所以朱夫子有诗二十首,其第十六首《论西方缘业》有云:‘捷径一以开,靡然世争趋。号空不践实,踬彼榛棘途。’真是这般无知之人,妄见胶固,迷而不拔;若见有人从正理做事,不信邪说,反要笑他假道学,这是天下最不明之事。即使佛果有灵,见此辈方将降罚,何暇降福?况且要求福庇,岂是谄佞得来的?譬如一个正直官长,要求他照拂,难道把他官衔名号只管念,见了他只管拜,那官长便来照拂不成?你平昔奸贪诡诈,总不要管么?要求佛福庇,而先存谄佞之心,其心先不正了;心既不正,佛岂来应你之求?”
见性击节欢喜道:“山相公见得极透。佛所以教人修行捷径,原不过自了生灭,不是要人来奉我邀福。试看西来佛书,如《楞严》《心经》《陀罗》等,何尝有‘信奉此经者便得好报’等语?《金刚》等经间有此等话头,虽托言阿难结集,亦是后人附会之辞至《法华》等,又是后世僧人杜撰,更为俚鄙。迨后,佞佛者众,踵事增华,遂以念佛邀福之事信为实然。即释氏常规,教人念佛,亦不过见人易起欲念,开此捷径法门,有个‘佛’字梗在心头,要使人顾名思义,岂是念佛便求得福的?若是念佛可以求福,如今那一个不念声佛?即如三岁孩子也会念声‘阿弥陀佛’!假使念佛的便有福,世上都是富贵利达的人了。那些贫穷下贱的,又从何而来?即如念经亦然;佛经上原对人说,敬天地,忠君王,孝父母和兄弟,不贪,不淫,不盗,不妒,不妄杀生灵,不妄谈人过,如此便能入道也与圣门‘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字之义相同。佛要人念梵书,即要人体味书中之旨,做个善人,岂是单靠着口中高声朗诵,押着木鱼钟鼓,抑扬顿挫,取悦人耳的么?若单靠念经求福,则凡做僧人的谁不念经,怎么还有业报?况且如今举世这班念佛念经的人,其心犹如蛇蝎,满腹里是损人利己不公道的念头,口虽念经,心惟营利,这等何从求福?况且佛理深微,这班人何由知觉?虽常向人说:‘我修行向善,我自然获报。’却总归无益,那有一毫用处!曾有尊宿作偈云:‘堂前即是如来佛,何必灵山见世尊。’彼亦是见世人现放着父母不去孝敬,现放着兄弟不去友爱,件件在眼睛前,正经事一毫不做,反去斋僧佞佛,做这等无益之事,有何用处?此老不是自辱法门,亦因见得举世人心迷而复迷,故作是偈以省之。譬如杀人大盗,偶救微蚁,便向人说:‘我是为善的。’虽属至凭,亦所未信。”山鳌点头道:“这班蠢人且莫论他。即如有等搢绅先生,也随声附和,去拜那僧人,还在外面替僧人张扬引荐,这难道是无见识,还是不知大义?我不晓得他们平昔所读何书,却做出这般鲜耻之事。”
见性笑道:“天下滔滔,谁肯认真正道?山相公若不厌鄙俗烦絮,老僧便说这个原故。浑如做戏,这班斯文人岂不知大义?只因他贪了小利,便屈己从人了。大凡这般世务僧人,要在寺院里坐方丈、做住持的,不是容易便去,不知求了几个大老,费了若干钱物,方好进这寺门。”山鳌道:“这怎么说?”见性道:“那班僧人要谋进一个寺院坐方丈、做住持,必定先私下到一个熟识大老家,极其谄奉諂送,求大老做个护法,求他在众人面前引荐皈依;那大老因平昔受其牢笼,贪其馈送,便肯替那僧人出力,依他干事。这班大老们的意见,以为在人前拜僧人,众人只道我信心佛教,即如出去做官,见了上司原要下跪的,我这膝子值得恁钱?就拜他一拜,有何妨碍?因此便在众大老面前,荐引某僧人有才干,堪为某寺住持;某僧人通禅理,堪坐某寺方丈。众大老也都知这个法子,不过贪利起见,一唱百和,便传单贴报,择日请某僧坐某寺方丈,做某寺住持。大凡搢绅先生作了主,谁敢不遵?便哄动了一班佞佛邀福奸险之人,成群作队,执着幢幡香盖,上门敦请。还有等会做作的僧人,假意不肯,口里说出几句假慈悲的话来。”
山鳌听到这里,不觉鼓掌大笑道:“这假慈悲话却怎么说?”见性道:“那僧人便说:‘贫僧为厌红尘,故此栖心禅寂,愿遁迹深山,藏形僻地,何当作此魔生,与世人饶舌!’众人如何便住?自然再三请了,那僧人便道:‘既承各位檀越在此谆谆,贫僧向立誓愿普度群迷,今既遇会中人,且随众愿。’便有一班附和的小人,视为活佛,拥之入寺。入寺之后,竟是做成了。佛殿上搭台,台上列着供桌,设狮子座,绣褥锦裀,合寺僧人极其张智,袈裟乐器,炫胜增华。这僧人公然升座,念了开堂偈语,再讲些劝人为善的话,咬文嚼字,和声鍊句,铿锵合韶。这等偈语岂是自己信口胡诌?总是求斯文人夙构,以耸人观听。蠢人竟认做佛训一般了。搢绅先生下拜,这僧人公然直受。以致乡愚无识,都眼光闪烁,互相议论:‘方才拜和尚的,是某人,这般敬礼此僧,决然是成佛作祖的了,我们何不去拜他求福?’因而群然趋拜,以致僧人习不为怪,居然自认‘大和尚’、‘善知识’。初先见人来拜,还有不安之念,以后来拜的多了,认做当然之事,遂侈放肆之心。根究其源,才是在儒门中的人不学好,要贪小利,以致如此。若有卓识的人,不同流俗,那班愚迷无识之人反要笑他。总之,无识的,一味矮人观场,随声附和,所以佞佛之风日盛一日。更有等三家村里鄙夫,往往传说‘某僧有福慧,某僧有德行,若得敬礼了他,便可消除灾障。此等不根之谈,直欲绝倒。”
山鳌道:“独可笑搢绅先生,替僧人蔫扬,殊觉无谓凡寺院请方丈住持,系释家之事,应听他僧人们去作主,与我们儒者何与?况且僧人们借重这些搢绅先生,不过称个护法,极贵至于王侯,总称之为王臣,外护加王,所谓金刚之于释迦,但能替其护持法门,于彼所谓心传微义,竟不能窥其底奥,彼何其善占地步,自待甚高?这些搢绅先生们甘居其下,细想起来,亦何乐为之!”见性道:“总因有等贪小利的,便至如此。”山鳌笑道:“长老深知这些情景,莫非长老也是过来人么?”见性道:“老僧正深恶此辈所为颇丑,岂肯自蹈其辙?老僧少年时曾与一位老先生往还,每每向老僧说世上僧人那一个人品,老僧便说:‘既晓得这些僧人不好,为何所交的都是缁流?’他道:‘外面虽则相交,心中原多鄙薄。只为僧人们有求于我,要我做禅偈语录,我不过费些心思笔墨,他自将好物相酬,我若有所需,彼等自当应命。若说吾辈中要求我何用?若说市井人家,不独我嫌其蠢俗,即他见了我先远而避之,庶几这班僧人堪与作缘?’只因这位老先生不是管闲事的人,所以与僧人往还;若是趋世务的,又当别论了。老僧至今想其所言,确是实话。”山鳌道:“这老先生与僧人作缘,在他自己说,不过是不得已而思其次,在正人君子见了,便道他不择所交,流于佞佛。”
见性道:“山相公有所不知,佛氏立教,未尝教人谄佞,亦未尝教人违了夫子去从他,佛不过做自己的工夫。独有后来僧人每每阐扬其教,反与佛氏之肯相违。释迦生时,当中国周昭王二十四年四月八日,亦是天地间神灵之气所钟。见那方真是浊世,思欲脱离烦恼,行年十九,遂出家于檀特山中,至四十岁,修成大道。慕其教者如摩诃、迦葉、阿搢、侨如等,皆出家为佛弟子。佛慨世上人心迷于利欲,如茫茫苦海,渺无津涯,因建‘止观’二法,为群生祛迷剔障,作大光明圆觉,照见西域诸国中。诸国人皆闻风向慕,遂移风易俗,将污浊之地化为礼义之乡,故曰‘极乐世界’。迨后至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下,奄然圆寂。逆知后世僧人谄谀失实,有违其立教之旨,故有佛遗教经,以诫后学。时年七十九岁,在世说法四十年,殁时乃中国周穆王五十二年二月十五。初先设教不过在西域一方,直至汉明帝时,梦金人飞行殿庭,始有番僧入中国,有白马驮经之说;番僧宣扬其教,遂甚称佛氏之尊,甚而说及天帝尚为佛前执香,皈依其教。此真齐东野人之说,不可听信。”
山鳌大笑道:“此等妄谈,小生亦有所闻,但不知何所由来?”见性道:“见《大藏经》。番僧将经入中国,人皆不识,至晋有鸠摩罗什,颇知斯文,能通中国语,遂大阐其意,尽将以前佛书无不翻译,方有《大藏》诸经;然半属已意附会,凡极其推尊释迦之处,皆此等率意附会之辞,如言四大部洲等语,皆其胡说也。”山鳌道:“彼等何为作此妄语?”见性道:“佛法本是直截了当,平易近人,后世缁流失其宗旨,便创为幻说,以神其术。然而往往自相矛盾,更与佛法相违。比如说阴司地狱,是造孽之人在内受苦,惨毒万状;却又说全在向佛祈求,可以登时消免。如此说来,地狱原是虚名,原听人生前百般作恶,只须临死求佛,便可不入地狱,岂不说成佛是恶人护身之符?岂不显违佛教?又说佛法无边,虽猛兽亦可化为善类。何以又有恶人特令地狱受苦?地狱果真是何规制?究竟容得若干人?此其荒诞不可究诘。至于四大部洲之说,是那汉末时佛教未盛,犹颇为中国所轻,僧人耻之,乃倡言天下有四洲,各为中国,乃诡立名号为东胜身洲,西牛货洲,南赡部洲,北俱卢洲。西牛货洲人都善,故出佛;又见中国人不信其说,因复倡言南赡部洲———即中华之地———人心刁诈,不信佛法,故今诸佛名号皆冠以‘南无’两字,有佛不入此地。此诚惑世诬民之甚者,所当深恶痛绝者也。后又有言此‘南无’两字即合掌恭敬之意,有音无字,故勉以‘南无’字样代之,此又系后人自解附会之辞,其实非此意也。”
山鳌道:“彼言天帝执香之说,更有何见?”见性道:“佛教自汉以后,至于梁武,昌炽已极,道教衰微。唐初有蠢道士杜九庭等,欲遏彼尊此,引老子西山散关化胡为佛之说,乃作《道经》,称上古有元始天尊,老子即其化身,眷属便为玉帝,即是上天之神,以为说到天帝,再无有大于天者。岂知僧人诞妄更甚,乃即道家玉帝之说而排诋之,言道家玉帝之说,其见甚浅,不知天有三十三重,玉帝乃第三十三天之最下天,其最上有大梵天王,乃统率玉帝者,大梵天王尚在佛前执香,何有于玉帝?其意实为毁谤道教而设,言尔之所至尊,乃我之所至卑。正不知佛氏‘五戒’,首戒‘打诳语’,打诳语即欺人,欺人即自欺,自欺即欺天;佛戒诳语,即圣人无自欺之意,既为佛矣,岂敢复作此等诳语获罪于天?实后世无知僧人所作无疑。圣人不语怪力乱神,弗为素隐行怪,盖一著色相,即堕下乘。儒家说天,不过说个‘上帝’即已耳,岂见有言玉帝玉皇之号?即庄子从老子之教,亦说‘苍苍者天’,原未尝说甚玉帝,只因后世蠢道士不知大义,妄立名色,反自羞辱其法门。”
山鳌击节叹赏道:“举世皆属迷途,得长老所言,方知正义。但今三教峙立,皆言儒释道,道教居末,其意何在?”见性道:“释尚空虚,道宗清净,其实一理。成佛的本性既明,何必复来尘世?所以一切因缘都无牵挂,这便是佛之空虚。神仙能留形住世,饮食男女如常,却只保守性真,一归清净,这亦未见逊于佛氏。后世道士不知玄理,乃有符搢烧炼之事,便堕落下乘,故居三教之末。”
山鳌道:“佛书曾说极乐国中以琉璃为瓦,碧玉为池,宝珠缨络蔽其体,锦绣美色供其目,思食得食,思衣得衣,却又云阿难入舍卫国见珍宝锦绣动其心,这是怎说?”见性道:“这都是后世僧人恐人不肯信佛,不入其教,乃作此等妄语,以耸动无识人心。言西方如此安乐,信则得之,便可以将来世果报诱其贪念。但佛以虚空为事,摩顶放踵,亦所不惜,要这等琉璃碧玉宝珠缨络何用?且《华严》文云:‘生逢中国’。则因言西方之不如中华也。凡离经背道之语,皆属诳诞,不足识论。”山鳌点头道:“彼所谓琉璃碧玉,珍宝缨络,或亦有之,盖珠玉多出外彝,缨络是其常饰,故摭此说以哄愚夫愚妇耳。但今颇有无知,多执四大部洲及天帝执香之说,如所目击,向人辨解,深可痛恨。”
见性道:“此皆愚迷无识之人,何尝得知至理!老僧所谓三家村里鄙夫,即此类也。譬如鸱枭自爱其声,即此辈自信其说;猪狗向人号叫,人不知其号叫为何,在彼类中自解其意,即如此等鄙夫将不根之谈,转相传说。在彼一类,则瞠目倾耳以为奇特;吾辈闻之,付之一笑而已,何暇与之争有无是非哉!”山鳌道:“这般蠢人,愚迷胶固,并不晓得一毫佛理,单靠谄谀佞佛,传说不根之谈,便谓修行邀福。我尝见这般人,手上念珠,口里弥陀,结交几个会做作的僧人,时常在寺院里做些佛会,便道我奉佛修行了。正不知修行岂是这等?譬如习举业的,单只把圣贤姓氏早晚念诵不休,对着圣贤神位仆仆亟拜,其作文会课讲读经书的事,一概置之不问,便要想功名到手,勤则勤矣,其如无益何!纵勤苦至死,功名终于无分。似这等愚蠢,卑靠着念诵佛书,交结僧人,常做佛会,便道是信心修行,竟要求佛超度,恐即念得舌敝耳聋,拜得筋挛脊折,妄心一缕纠缠,夯性千重障碍,所谓修行境界,究竟迷途,焉得透露灵光,略知生死?我不晓得这班人的修行,竟是痴人说梦。”见性道:“所谓真修行的人,是要不贪不淫,不盗不妒,不打诳语,不伤生物,敬天地、敬鬼神,步步存公,件件为善,宁可自损,务于益人,宁可自劳,与人方便。根本既立,然后参究禅机,钻研佛理,再得真实有学问明师化诲,不说那等支离影响之言,方得一旦解脱,然后成得声闻,缘觉罗汉辟支。若像这般蠢人,单靠着外面招摇,不求实际,真是挂榜修行,有何好处!”
山鳌道:“今世佛教大盛,这是何故?”见性道:“百姓愚民易惑难晓,谁肯回头?到后来僧人还要恶,佞佛的还要多,更要生出许多杜撰禅来,蛊惑群众。今佛教大盛之故,盖为有等搢绅士夫,或为公事牵涉遭贬斥的,或因战阵败北逃出性命的,或为欲除豪滑力薄计疏反遭播弄的,或因有司不明滥用刑戮遇救得免的,或为老年有累欲求解脱的,或因仇家侧目早避波及的,或因有才不售郁郁不得志的,往往投入空门,跳出生死关头,图个逍遥自在。有这一班人在内把持,其教焉得不盛!举世又道此等人高,此等人达。还有等名公巨卿,身在儒门,心存禅理,如唐时刘禹锡、萧瑀等,宋时苏东坡、洪觉范等,皆皈依佛教,阐扬禅理者也。况且又有那班贪小利的,为僧人爪牙,自然佛教日盛一日。”山鳌道:“儒门自周、程、张、朱而后,至今未有继其迹者,若有一人出为大儒,自能改易人心,不使争趋二氏。”见性道:“考亭同诸弟子入祖师堂,见诸祖师名号。谓诸弟子曰:‘此辈若在儒门,也可与吾辈相并,你们亦不必轻视。’所以说儒门淡薄,收罗不得。”山鳌不胜叹服,肚里转念:“我只道这僧也与觉性相仿,却原来大不相同。”
此时酒已完了,将及二鼓,便觉有些倦意。见性道:“夜已深了,山相公也须安置。”便唤行童将晚饭来。山鳌道:“佛教不吃午后饭,谓之饿鬼食,长老却有何见?”见性道:“老僧方才说凡属离经背道之语,皆为胡说,不可听信。六道轮回之说,更为诞妄。彼所谓天仙,即神仙是也;彼所谓人,即世人是也;彼所谓修罗饿鬼,即鬼魅是也,彼所谓畜生,即牛羊犬马是也。神仙自为神仙,世人自为世人,鬼魅自为鬼魅,牛羊犬马自为牛羊犬马,何劳分别名色,指为六道!作善降祥,作不善降殃,赏善罚恶,自有上天主之,何劳设立地狱,强名轮回?盖人所畏者死,僧人则巧立六道轮回等名,以耸愚夫愚妇之听耳。曾有人辨轮回之说,山相公亦有所闻否?”山鳌道:“不知。”
见性道:“其说甚妙。有一和尚所谓‘善知识’者,大集群众,讲论轮回之说,喋喋而谈,众人莫不倾听。一人突出问云:‘有知识者,皆有轮回否?’和尚云:‘一有知识,便有轮回。’又问云:‘草木亦有知识否?’和尚云:‘有。佛以平等待物,昆虫草木,总属一理,初无成意分别彼此,若草木无知识,何以逢春即生,逢秋即死?有生有死,即其知识,是以方长不折,圣贤垂戒。’其人乃云:‘然则佛令人吃素,正教人堕落轮回。’和尚笑云:‘佛戒杀生,杀生便有轮回,吃素的不生不灭,那有轮回?汝言大谬!’其人云:‘然则汝原不知轮回之理。汝言草木亦有知识,吃素人自然吃菜,菜即草木,菜自亦有知识,将菜切断,即刀剑之苦,将菜煮熟,即镬汤之苦,菜受如此之苦,自然过世菜变而为人,人变而为菜,展转轮回之中,万劫不得解脱矣。岂非佛令人吃素,正教人轮回?汝自不知,何言我谬!’和尚哑口无言,一时群众哄然而散。此言虽似滑稽,亦足少破轮回之诞。”山鳌大笑,称妙不绝。见性亦鼓掌大笑。
行童取得晚饭来,山鳌吃过。行童道:“请山相公洗澡。”山鳌道:“夜已深了,不必洗罢。”见性道:“既已夜深,慧观可同山相公去客房内安置。”此时慧观陪坐许久,呆呆的候着,困倦已极,巴不得睡;见两人谈论到好笑时,也开口笑笑,并没有一言参赞,却也原不十分晓得,心内着实焦躁,闻说安置,欣然便行。行童点灯照着,见性送山鳌到卧所,然后别去。客房里有两张藤榻,上下铺着,山鳌便在上一张榻上睡下。行童把溺器都安放停当,慧观即与随来的行童一床睡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天地万物皆有情,无情则无世间一切矣。男女事皆情所为,彼异端虚无寂灭之教,乌可同日语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