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坐见前身与后身,身身相见已成尘。
亦知华表空留语,何待西湖始问津。
丁固松风终是梦,令威鹤背未为真。
还如葛井寻圆泽,五百年来共一人。
庄严品第六十三回玳员外建塔开金藏空大师奉母上莲台诗曰:三十二相遍圆通,五百由旬过化城。
一粒粟中藏世界,大千海里转光明。
黄金满地随时现,白玉为台踏步行。
嚼破虚空还色相,不知无灭亦无生。
却说月娘、了空辞别雪涧禅师,母子、玳安、小玉和老师姑出海,同这一起东京进香女眷到了淮上分别,因去辞别玉楼。
玉楼也要回山东。
闻知山东路上大乱,盗贼太多,妇女不敢独行。
又搭了一个河南客船,从徐州起岸上汴梁,才回清河县。
那时金朝与南宋讲和,因此南北通行,无人盘诘。
玉楼把淮安宅地典卖,葬了公公、丈夫,痛哭一场,别了老师姑,和月娘上山东路上。
不消化斋,走了半月,到得汴京。
正是金主亮登极,粘没喝、兀术太子久已死了,燕京大乱。
金主亮大杀宗室,将他伯叔兄弟姊妹姑侄尽行奸乱。
因此中外离心,大臣反叛。
金主凶淫异常,要来汴京修造行宫。
不日南侵淮上,造船千只,东昌临清一带河路乱成一块。
这月娘不敢回乡,只得同玉楼赁个小房,在东京住下。
在那汴河西沿烧的大觉寺旁边,靠西一带空园,几间大瓦房,都烧了一半,多少几个穷兵住着。
外面门上写一贴是“内有闲房赁住,不争房价”。
玳安、了空看了道:“如今大娘出家,和三娘小玉住在一个屋里,你我是一僧一道,路上行走还怕人盘问,这个京城如何好一处同住。
不如寻个闲房,咱两人安身。
白日在外化斋,夜间同宿。
这个破房子写着“不争房价”,一月给他三四百钱,住不上两个月回清河去了。”
问了问住房的,道:“是几间官房子,没有正主,闲了二三年,不拘多少,你们出家人有甚贵贱?
只是一件,房子破了,里边砖石门窗还多,不可作践。
又有些古怪,夜里丢砖弄瓦的,不甚安静。
你但不惊恐,尽你住几年,房钱不消论。”
玳安道:“且讲一月三百铜钱罢。”
众兵道:“随便吧,不消讲。”
说毕,玳安、了空去禀知月娘:“俺在河西沿几间破房住下,各人取便来往看问,倒也不远。”
月娘点了点头道:“随你们便吧。”
说着各人去了,玳安买了一把锁,将他和了空的破衲裰、扁担、蒲团、一套儿行脚衣装,锁在一间破楼底下。
白日了空往城里化斋,玳安在巷口打坐,时常照管月娘屋里薪水。
玉楼的家资渐渐地消乏,月娘的首饰久已费尽,只一个了空化斋在外,哪得养五六口人。
月娘、玉楼也常使小玉在街上揽些女工,多少换钱糊口。
却说玳安一日在破楼下睡着,梦见西门庆进门来,披头散发,手拿着一个金砖送与玳安,道:“我东墙下有四窑金砖留下,等你和孝哥。
你只在这古井旁青石下,看有火起处找去。”
玳安醒了,听听正打四更。
叫了空几声,全不答应。
原来了空做梦到了清河县毗卢庵,筑起一座七宝塔来,都是黄金,安上舍利放出佛光,把山门都罩了。
忽然惊觉,玳安叫他,说他的梦,了空也说他的梦,两梦相合,不知主何事。
玳安起来撒尿,只见东墙根下起来一块火,其色非红非青、半黄半绿,绕着墙脚往地下去了。
玳安道:“此事甚奇,正应梦中言语。”
叫起了空来,照着火起处细找,原来一块石板压着井口,塌了半边。
玳安使扁担一试,全然无水,离地有八尺多深,一层层石磴下去,内堆满金砖元宝,不计其数。
但见:井通四面,石压三层。
金砖上黑漆光明,元宝上印文镌就。
不数邓通之金穴,何用猗顿之铜山?
有财无命,原从奸巧各将来;易散难消,偏向好人挥不去。
大福神财星助旺,守财虏孽帐随身。
莫将坞斗豪华,好向给孤修佛地。
玳安取出一锭金砖来,俱是黑漆裹就,退出金色,每锭元宝有两行大字,是“沈越家财,天赐忠义”八个大字刻在上边。
计四井相通,每井有一丈余深,不止百万。
了空说:“此乃无故之金,不可轻取。”
留下一锭,依旧用石板埋了。
在乱砖破墙之下,多年古井,谁人来理?
到了次夜,玳安又梦西门庆来说:“此乃我家旧物,留此等你多时,取回去做些佛事,超度我也好。
天与你的,如何辞得?”
醒来时,玳安和了空说知:“这些金银如何取得去?
多少取些来,回家替爹做些善事,也见他的灵应。”
但此金砖如何敢去卖,遇着公人盘诘,惹出祸来。
次日悄悄报与月娘得知,吓得个月娘面如土色,道:“玳安,你不记得当初,来安因金子险不把我母子丧命,快快送回去!
今日大家修行,受了南海菩萨的戒律,还起贪心!”
把玳安喝回去了。
也是天理人情报应不爽,玳安将金砖藏在膊内,出得门来,见了一个人骑着白马,兵官打扮,走来看着玳安道:“你不是西门老爹家玳安,如何在这里?”
抬头一看,但见这个人:稀稀几路白须,淡淡一方老脸。
窄袖箭衣,久在金营称幕客;皂靴缨帽,还存师相止旧家风。
有缘歧路遇恩知,无限离情悲故旧。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翟云峰。
一向东京投在金捻室家营里,做个书办官,今年已六十岁了,还认得玳安是西门庆家人。
马上问道:“你如何做了道士?
也不到我家看看。
快随我来。”
玳安正带着金子,没法摆布,见了翟大爷是通家恩人,如何不喜!
说道:“小的忘了大爷的宅子,正找不见,随大爷家去磕头吧。”
跟在马后,不一时到云峰门首,下了马。
玳安随进去,磕了四个头,站在一边。
云峰便问:“你奶奶好么?
几时找见你家哥哥,如今在哪里?”
玳安把月娘从东京去,上了淮安,不得回乡,孝哥做了和尚,月娘已出了家,今年在南海才得母子相逢,如今在这西河边暂住,小的因家主不见,也找了十年,才遇在一处。
云峰听说,叹道:“这等一家财主,不料人亡家破,子母分离,到了这等流落处。
如今也少有你这样家人。”
叫人快安排酒饭给玳安吃。
玳安道:“小的也吃了长斋,久不吃酒了。
倒有一件事和大爷商议,不可使外人听。”
云峰忙把手下家奴赶开,两人在厅上悄悄言语。
好个玳安,他不肯说这金子的原因,只道:“这几年家产净尽,片瓦不存,只有当初主人藏下的一个金砖。
如今要卖了,回清河县去,赎出卖的宅产来,给孝哥度日。
正然没处去卖,遇着大爷,就是当初主人一样,把这金子卖了,打发他母子还乡,也是大爷和家主相好一场,足见死生不变其心。”
说毕,向膊底下取出一锭金砖。
虽然漆过,两旁金色光发,十分好看。
云峰将金砖接来道:“可见是大家,在外流落十年,还有此物。
你大娘怎么收得这样紧密?”
取天平一对,足有四十八两。
云峰道:“这样乱世,也不便去卖,我兑四百两银子与你吧。”
玳安道:“大爷吩咐,有什么多少,这还多费了大爷的。”
即时叫玳安吃了饭,忙叫家下去接西门庆大娘去。
翟云峰夫人又是个好人,从那年别了月娘至今十载,听得月娘到京,恨不得一时相见。
问了玳安,知有玉楼都在一搭,连慌抬了三顶轿子,使丫鬟莲香领着,到了寓所,把月娘、玉楼、小玉一齐请将来家。
又使管家请将孝哥来,蜜食素菜,里外摆了两三桌,吃了三日不放。
月娘急要辞回,云峰道:“如今有上临清解米的回船,起一路官批。
既是我的亲眷,再不消费事,送恁去吧。”
不二日,兑出四百两银子,月娘还不肯受。
怎奈一路盘费了玉楼许多银子,回家又没路费,玳安劝着,只得收了。
次日登舟,一家人口上船,不消半月到了清河县,在毗卢庵住下。
雪涧禅师早已先在庵上,修得山门、大殿、禅堂、配殿,一进五六层,内外有五六十僧众。
挂了接众的磬板,似大丛林里规矩。
月娘暂在后方丈独宿一宵。
早有王姑子知道,请在王杏庵家新舍的尼庵暂住。
明日,玳安到城里旧宅子一看,倒得只落得一座高房,前楼和花园、翡翠轩俱拆成一片平地,也没墙垣,做了个大路往来人屙屎的去处。
问了旁人,已换了三个主子。
张监生、尚举人死了,卖与刘学官公子刘进士,招人住着,通没修理。
玳安走到刘进士家,正遇在家,进去见了,说主母、相公一向在外,回来要赎这旧宅居住。
刘进士公子乃天理人家,又系旧交,即查原契是三百五十金,情愿许赎,就少些也不妨,日后补完。
玳安谢了回来,禀知月娘,将前日云峰的银子取出,一天平兑了三百两,待搬过去再完。
原来玳安心里记的,当初沈乞儿讨饭,西门庆托梦一项银子,久埋在高房上,取出来可以完事。
刘进士收了银子,玳安请月娘、玉楼过狮子街旧宅来。
月娘不肯,道:“等收拾完了,过去不迟。”
使小玉、玳安先上宅子里支锅盘炕去讫。
到了半夜,玳安叫小玉起来点灯:“我这门坎下有一窖银子,是我当初埋下的。”
小玉不信道:“天生扯谎的精,有银子你还等到今日哩,不知几时拿去另寻老婆了。”
玳安道:“你跟我来。”
小玉提着灯,把前后门关了,玳安才使铁钉一剜,取起大方砖来。
哪有当初埋的银子,只叫得苦,想是被人掘去了。
取将铁锹来用力一铲,只听扑通一声,是一个大井口。
把玳安吊下去,有三尺深,都是金砖元宝,一层层排满,取出一锭来,八个大字,即是汴梁所埋之物。
夫妇二人才向天拜谢,说天赐财神,情愿舍了修塔建寺。
依旧掩埋了,不提。
到了次日,叫将土工来,把花园、翡翠轩一带分为两院,做一观音庵,另造起檀香像来。
请月娘、玉楼过来住。
贲四家两口闻得月娘回来,买礼来看。
隔了十年,都老了,时常做伴。
问道老冯死了,月娘别招了两个贫婆做饭服侍。
玳安取了几筒白蓝布来,换了月娘、玉楼的衣服。
自己买个驴儿,也换了一件布道袍。
常到毗卢庵看了空,听些佛法。
叫将贲四来,把狮子街旧典当铺开起,油漆得一时崭新。
一县亲友闻得西门官人母子回家,又赎回宅产,修理一新,不知家里还有多少银子,才取出来用,就有李智、黄四等一班儿来行贺,引诱玳安做些生意。
玳安俱辞了去,却上东京谢了翟云峰一分大礼。
云峰说:“你家没有主子,寡妇孤儿又都出了家,这乱世如何支得住?
还该做个小小前程,撑持门面。”
因此叫他纳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在东京锦衣卫里做个旗牌官,还顶着西门大官人的缺,只不管事。
因此玳安随了姓,满县人敬他忠义,又有家事,都呼为小西门大官人。
从此度起日月,富倍于前,又修起西门庆的坟墓。
那日,和月娘、玉楼、孝哥、王姑子、小玉,随着一同上坟,回到毗卢庵来参雪涧长老。
月娘说起当初曾舍一百八颗珠在这里,薛姑子死了,寺上两遭了火,不知落在谁手里。
雪涧禅师大笑道:“珠子倒也有,可惜连我一件衲衣偷去了。”
了空看着雪涧又笑道:“有了珠子就有了衣,有了衣也就有了珠子。
只在眼前,不消寻觅。”
说毕话,取出一件破补衲裰来,道:“可是老师父的衣么?”
雪涧长老道:“正是了。”
接过衣来用手一捏,那缝的衬布儿依旧完全,上面却添了一个金针。
长老拔起金针,抽出一个黄袋来,一百八颗明珠溜亮光圆,递与月娘,低头一看,正是自家故物。
诗曰:珠从罔象于何求,不是明人莫暗投。
赤水归来还独照,牟尼顶上起重楼。
又:赵州八十犹行脚,须信心头未了然。
及至得珠无一事,始知虚费草鞋钱。
月娘看珠已毕,忙把金针取看,不似人间铜铁,只见金光明亮,照得一殿都是佛影。
了空细说“是南海婆婆送我缝衣的”,才知是菩萨的显应。
将这针和珠依旧送与长老,叫了空收在身边。
月娘想了想道:“我有个愿力,了空你可成此孝心,日后化出钱粮来,寺后修一座七层宝塔,安放金针珠子,供养为舍利之塔。
可惜我们年老,不能成此愿力,将此功德留与你做吧。”
长老向月娘道:“佛法愿力,不是轻口许的。
凡有愿力,一世不完,来世苦修,才得圆满的。
七层宝塔乃数万金银的布施,清河县一个小小地方,如何满得这愿。”
一言未毕,只见小西门员外玳安,向长老月娘前跪下说:“此塔不难,我替母亲、孝哥完结此愿吧。”
长老大惊道:“你一人如何有这等福力?”
玳员外因把天赐黄金的事说了一遍。
月娘才知向来赎产兴家、另立门户,原来天报忠义之仆一段因果。
玳安回家把宝藏取开,一面兴工在毗卢寺后筑起七层高塔,层层是佛,安放金针明珠在上。
塔成之日,金光夜现,远近善信男女,上千万的人随喜,俱道:“玳安忠义,了空行孝,所以天赐黄金,完成佛事。”
那日,做了七昼夜道场将毕,忽然来了一支人马,前后红旗,黄伞罩定一个年少将官,只有二十多岁,却是生得齐整。
来到寺前,下马便问道:“可是清河县毗卢庵了空长老的禅林么?”
了空慌忙迎出去,一见了空,将偏衫袖子扯住道:“师兄,你好快活,撇得我在苦海,就不慈悲我了。”
月娘、玉楼、王姑子都躲避在后斋堂去了,只落得雪涧、玳安,都出迎来。
你道这小将军是谁?
鸳鸯帐里谈经伴,龙虎巢中罗刹娘。
柳叶已抛珠勒马,梨花新弃绿沉枪。
摩登不破阿难戒,天女来登弥勒床。
阿闪国中还觅婿,蜜成蜂老又寻香。
原来是淮西大寇李全寨中梨花枪杨夫人女儿锦屏小姐,原招了空为婿,两人谈经说法,不肯破戒,许下结伴修行。
因李全亡后,杨夫人投在大金麾下做了土官夫人,领她的兵马镇守淮西。
如今夫人又死了,小姐将后事付与营将,却来找寻了空,今日才得相见。
了空迎上殿来,只见这小将军行了五体投地三参的礼,却与了空平拜了,才和雪涧长老问讯。
卸了戎装,却是幅巾道袍,挂了一串数珠,一双小小方头禅履。
雪涧长老甚是纳闷。
了空请进方丈,请出月娘一行人来相见。
细说前因,才知月娘是婆婆,这小将军是干媳妇儿。
锦屏又拜了月娘两拜。
大家坐在一团,摆上斋来吃了。
只见锦屏小姐唤家将捧出一盘金银来,约有千两,送与了空助寺上功果,自己却将头发分开,跪在佛前,求月娘剃发。
长老大喜,原是有了法名,是了缘,与了空叙兄弟的。
自己做就一套禅衣僧帽,即时一个新比丘尼,满口经典,久已受了菩萨戒。
先拜佛像,后拜长老、月娘,即时发遣营将人马回淮上去了。
从此,在观音堂与月娘作伴,晨昏焚诵。
过了数年,玉楼不在了,葬在茔边。
月娘享年八十九岁。
一日,唤将了空来,念了四句偈言,无病坐化。
坐化之日,满天瑞彩,一屋香云,冉冉向空而去。
偈曰:八十九年梦,天空月又来。
不圆也不缺,夜夜照莲台。
了空自与玳安整理后事,谨遵遗言,不许回茔合葬。
火化了,安龛在新塔下,做了七昼夜道场。
那时雪涧长辞回泰山去了,了空在寺里住持十年。
辞了玳安,也朝落伽,住在普陀岩紫竹庵里,不回山东了。
日后坐化成佛。
锦屏却在观音堂住十年,也回东海得道。
毗卢庵做了禅林,高僧卓锡谈经,俱是小西门玳员外管理。
后来生子二人,世享富厚,夫妇偕老,八十而终。
这是天报忠义,一家正果处。
正是:历遍恒沙,若海有波皆净土;随缘宝刹,火池无地不莲花。
且听下回分解。
证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