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申李主仆,来至一所城池。李金华留神看过,知是永清地面,遂催车前行,直至县之南关,仍寻往日所住之店。到了那店门首,店中伙计将车让进,住到上房。店保儿送进脸水,诸事完毕。店中出入之人,却是一个不识。
转眼店保儿送到暖酒一壶,美肴八品,向申、李二人道:“者是吾们掌柜的,奉敬二位老爷的。”李金华道:“你们掌柜的姓甚名谁?如何有此厚赐?”店保儿道:“吾们掌柜的说过,二位老爷如问他,不准吾们说明,等时自然来见。”【便觉可疑。】申孝思道:“你们店东,准是姓贺罢?”【疑者复为解疑。】店保道:“不是不是。”【更大疑起来了。】李金华道:“申大哥说那里话来,你怎么能知他姓氏?”申孝思道:“李老弟不知道么,错了姓贺的开店,不能者么照应阁下。吾者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阁下点光罢。”李金华道:“你是想起,吾说的那贺淑媛母女来了。【然则君之道过永清,果何为乎。】他个女人家,焉能开店?”申孝思道:“古来开店的怎么有个孙二娘呢?”【古有孙二娘,今有贺二娘,岂前后之干姊妹乎。不然,贺二娘便是孙二娘后身,一笑。】李金华道:“你将他比作孙二娘,咱是谁呢?”申孝思道:“你是李印堂,吾是申元德,谁也不是武松。”李金华道:“者就不必打店了。”说罢,二人笑了一回。【恐阅者观之欲卧,故作戏谑语以振醒之。皆神圣之引人入胜,用意最深最苦处。】李金华道:“掌柜的既然费了心,咱兄弟就叨饶罢。”申孝思道:“你是叨饶,吾是沾光。”说罢,二人推杯换盏,喝将起来。
正喝中间,从外来了二人,道:“二位老爷不许动身,受吾们弟兄一拜。”申李二人慌忙下坐,将那二人拉起道:“二位兄台,如何施此大礼?请问高姓大名?”那二人道:“二位老爷不认的了么?”申孝思道:“我者眼笨的狠,真不认的。”一人答道:“你二位老爷,忘了在京城里头,救济吾们了么?他是贾尚真,我是任习正。”【施恩若忘,受恩者胡可忘乎。】李金华忙到门外又看了一看,【极写其掩彼前恶之惶恐处。】方回来道:“却是你们二位,已往之事,不必再提。【既往不咎。君子之度量,海阔天空。】你二位如何到此?可以说明。”申孝思道:“咱四人何妨同饮。”【惟恐改恶者,还面有惭色。】任、贾二人直言不敢。李金华道:“不必推辞,咱借酒谈心,坐下罢。”任、贾二人听此,方敢落坐。申孝思道:“你二位几时到此?”贾尚真道:“自京都回来,就到此处。”李金华道:“没有家去么?”贾尚真道:“那些日子,才到家看了看。”申孝思道:“怎么开的店呢?”【可莫从偷点东西上起见,不得不究。】任习正道:“自京都回来,想着家去,怕吾父母依然不管。所以到此,那时还剩下俩钱,我二人遂做了个小卖买,常到者店来。待了一个多月,者店中下去两个伙计。店东看着我二人不错,便将吾们招来,在店中帮忙。又待了两个多月,店东看着贾老弟甚好,年纪也不大,遂将他招为女婿。成婚以后,者店东甄家老儿,一病而死。他也没有儿,【何不早积德行,留点后成。】贾老弟就成了正东。自从他作了正东,便叫我照管店中大事。又待了几个月,全都有俩余钱,所以才到了家中。”【申李二公,言犹在耳行岂忘心。】
申孝思道:“你二位既然得地,总要记住在京时候,吾们说的那些话。”任、贾二人同道:“那是忘不了的。”李金华道:“你二位既然作此生意,固然愿意发财,万不可想着发财,【是有命焉,不可强致。】总要存一番公平心。【公平两字,便难得的狠,凡经营者,切记切记。】凡住店的人,无论贫富,皆不可薄待人家。你想行路的人,没有不辛苦的,来到店里,便是来到家中。常言说的好:‘店家店家呢。’若是一味认的钱,见了富的,奉承一个不用题。见了穷的,不理不惺,高兴还许不住人家。就是强住下,也免不了恶声赖气。人家走了一天,你看难受不难受。所以说,车船店脚牙,无罪就该杀。你二位记着者话,万别作的至于该杀了,【人不得而杀者,天亦不能改过。】况且和气方可生财。过往的人传说出去,谁到者里不照顾那和气的呢?日积月累,自然发财。还积累多少德行,留与儿孙。吾可不是讨人嫌,贾掌柜的,你那岳丈大人,开店开的连个儿也没有。虽然发了点财,者时候成了谁的?就是有儿,也不敢说是成器。者位老爷子,也不知是怎么闹的。【你可别闹的,一点后成也没有。】你二位要仔细想想,就是不管者个,你想那穷的倘在此不得公道,人家不骂么。若开会子店,发的财不知在那里。先给老人家落一些骂,者是多大不孝。”【世之不顾父母名声,自图己身利益者,何其多也,当为天下之怒骂。】贾、任二人莫不点头称是。申孝思道:“莫光说是,还得做去哩。【甚勿背理而行,口是心非。】贾尚真道:“恩主所嘱,万不敢违背了。”任习正道:“必然刻到心里,时时不忘。”【十六回切嘱改行归家,不过唯唯听命,此回痛论归正立业,当时同铭肺腑,贾任二人,居然成真正好人矣。】说着店保儿又送了饭来,自然有些汤菜,专给申、李二人作的大米蒸饭,以为特敬。吃完了饭,任、贾二人告辞而去。李金华到了外面回来,【为下文伏缄。】方才安眠。
到了次日早晨,申、李主仆刚要起身,任、贾二人,总是不放走。申、李二人必得起身,任、贾二人,见留不住了,遂拿出一封银子送为盘费。申、李二人,那肯收下,叮咛了一回,方上车而走。又走了几天,竟从包袱中,翻出银子一包,足足五十两正。方知任、贾二人那是实意。
转眼到了德州地面,【德州即德水也,为九达通衢。凡南去北来,认明德水一条,将从此而北,天津永清皆可至也;即从此而南,江宁上元亦无不可通也,且德州即可作中州观人非得天地中和之气不能生,非赖天地中和之气不能立。况神圣仙佛,所凭依者在德,而士农工商之所以修培者,应无不归据在德焉。皇天无亲,惟德是亲,望德水之人,其元亏于德也可。】在西关店中,申、李二人商量从水路南下,遂到了茶馆。要了一壶茶喝着,申孝思高声喝道:“者里有打跳的船么?”有一人笑嘻嘻的来到近前道:“二位客官,是向那方去的?”李金华遂以实告,那人道:“还没有上水哩,【全都是下流么。】要不就雇个小划子罢,你老看着可已呀不?”李金华道:“划子也可已,可是要独舱,不搭外人。”那人道:“者更好说了,你老就到河下看一看罢。”申、李二人,打发了茶钱,遂跟那人到了河边。看了一只小船,讲妥船价,便回到店中。将车价交付,即叫李忠将行李打好,雇人送至船上。申、李主仆上了船,便催着解缆而走。在船上,申、李二人对坐饮酒,申孝思道:“者几天在车上受些风尘,不暇细谈。昨日在永清店中,吾也是多贪了几盅,也忘了问问老弟,你怎么在那里,也没有找找那位未过门的弟妹家呀?”李金华道:“我早问过了,【不承情。】那日到了的时候,吾出去访了一访,听见说他陕西去了,【也真也不真。】吾也没有往下问。吾再想不到上者个当,【果上当否,先为淑媛叫屈。】也不知上那里去了?”【李金华虽然解疑,却于此添无限愁肠。】真是女色易于误人。申孝思道:“者么说起来,那贺淑媛将老弟诓了,你者个眼力可不错。【真正不错,又找补八回一笔。】吾再上不了者宗当,你者年青的,总是没有准头。”李金华道:“吾看那人不是丧良心的。”【恼煞天下妓女流,还一味媚人不知羞。叹桃花流水,落红片片无人收。猛想起我命薄回不犹,为甚的把父母名儿尽遗丢。为甚的令荡子心儿犯淫偷,岂不是因我加罪尤。教他父母多担忧,甚心情迎笑脸苦把钱来钩。望那个垂青眼,怜白首,似我者葑菲下体,还敢想君子好逑不。想到者里,风流债,几时还彀。哭干眼,谁人替受,侧不如顿金莲,撞死在青楼,臭名儿永不留,臭名儿永不留。说甚么坠金粉,说甚么想思豆,将往事恨不得一笔勾,不吟赠芍咏柏舟。从今日操节守,从良俦,不让淑媛独占百花头。】申孝思道:“你那腯饭汤喝的可不轻,连小辫都灌直了。”李金华道:“者是么话?人家并没有一句邪话。”【又找补第四回,只有正言一笔。】申孝思道:“者就是你愿意吃么,他给你端么,【忽发呕世语,道尽恶习情弊。】你怎么总是迷混者一阵。【此阵难破。不知迷了多少好人。固无论愚昧者,势仗富豪一惊艳丽,难保不入迷阵之中。即有识者,身列儒冠,一见可欲,亦难逃迷阵之外。嗟夫迷阵,其真不易破耶,好悦淫色,目先入迷也,好听淫曲耳又入迷也。好谈淫词,津津有味。口更入迷也。且识而不忘,好起淫念者,其昧心更迷,迷而不知返也。此争彼夺,实犯淫行,尤其失身迷,迷而不知所守也。如此五淫不戒,精气日耗,将青年几何。非自戕其生乎,况乎天削其福禄,而减其纪算哉。倘迷迷不醒不惟贻父兄寒心,亦并令妻子侧目。虽有王法,亦所不顾,虽有知交,亦所不理。噫,一女色之小,而尽失五伦之大,尚得为人哉,况阴律最重,更有难逃者乎。】咳者个贺淑媛,将我都胡弄了,【果然胡弄了么,更为淑媛叫冤极。】真算是个能人。”
说到者里,那管船的,忽然跑进舱来道:“二位老爷说的甚么?”李金华道:“说的闲话,你不必问者个。”【真消息来了,你还待问那个呢。】管船的道:“我怎么听见说贺淑媛。”李金华道:“不错呀,【你知呼他名不错,人更知其实不错。】说的是他。你问此作甚么?”【他如不问,怕你老打不破者迷团。】管船的道:“我问此作甚么?者个贺淑媛,我可知道者个人。”李金华忙道:“你怎么知道?速速说来。”管船的道:“你老心的甚么急?吾等等再说。”下回分解。
注解:
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李金华以财化恶,非必以德市恩也。而贾尚真、任习正,不昧宿惠,阴报远浮于前施,其为人已概可见矣。顾施之者既隐其恶,复诱之咸归于正,且直言立训,卒使之胥成其美。于以知本孝弟,以示化,即此一二人,亦足见效验之神速,或可梢慰二公劝世之苦心焉。究之遇任、贾于此地,非金华意中构求之人也。乃构求者其消息不得之店中,竟得之船上,殊出竟料之外。倘所谓佳配难逢,固不在风尘嚣市间乎。设金华确知淑媛托寄之所,且不必道过永清,又何必令舟子之欲言而复隐也耶?
理注:
偈云:
至善心地净,永清遇良朋。
先后成一片,才到泥丸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