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亭亭长,武进李伯元同征宝嘉,曾铸《官场现形记》说部。洋洋五十万余言,描写贵人社会之种种现形,历历如绘,燃犀铸鼎,不是过也,夙已风行一时,脍炙人口,不胫而走二十二行剩伯元之名乃立,其气概直足夺小说家之前席。嗟乎!伯元而今老且死,所谓现形者,亦前此几十年矣。读者辄兴陈迹之慨!余齿卑任性,语言无忌,文字不谨,致撄贵人之怒。既不容于朝,乃去而之野,东奔西逐,阅百十度月圆月缺,需时不谓不暂。眼界胸襟,繇之大展,祸福倚伏,几微消长之理,亦繇之而悟澈,乃者归去来兮,息影于古龙门里之老屋中,一几一榻,一纸一笔,无丝竹之乱耳。饶余乐之可寻,自春徂秋,成三十万言,立体仿诸稗史,纪事出以方言。恰与伯元所铸,有笙磬同音之故,名之曰《最近官场秘密史》,非敢有所借也。聊用袁简斋命名续《齐谐》之遗意云尔。
今儿五月十二,上海禁烟第三纪念日子。金利源马头有条轮船开往汉口去。足足挤满上千的客。这里头官界、绅界、学界、商界至于种种经纪、劳动苦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谈话说笑的声浪比什么还闹。习静的人脑筋都胀了。
单说第三号官舱里面,有三个人正谈得兴头。要知谈的什么?先把这三个人的历史说一说明白。那一个有胡子的胖子,姓牛,号信甫,本贯徐州府人。他祖上做过协台的,很有一分家私。吃这信甫一泡子滥嫖滥赌,不上几年花得个精光完结。因此在家乡边存身不得,没奈何!跑到京城里去帮帮阔人的闲。也是他运气大来,有个黄带子欢喜他灵利,投机的什么似的,就拜了把子。顶到这黄带子拿了权,这信甫就很得意了。又结交了好些的大人先生。京城里头,很有“牛八爷”的名气。这信甫原是排行第八,所以大家都叫他“牛八爷”的。这会子,湖南抚台牛中丞,当初做京官的时节和牛八爷很是谈得来。牛中丞虽是云南人,既然要好,便认了一族,按着五百年前共一家的一句话,也算不得他俩荒唐呢。此番牛八爷从京里出来,到了上海玩了几天。搭轮船到汉口,过船湖南去打个混的。那一个瘦骨脸的麻子,瞧去也有四十岁来往,他是苏州人,姓尤,号心迥。那一年北闱中的第三。他家本有几个钱,便捐了个内阁中书。同乡黄大军机很赏识他。
只是这尤中书有点儿恃才傲物的脾气,人又极其古怪,笔墨原是好的,可惜流入苛刻一路。前两年福中堂做八十岁,户部司员公送二十四条寿屏,请他老人家做一篇寿文,他老人家的牛性发了,长篇累牍都是说不得的话。那出分子的没一个懂得文字的,便模模糊糊送了进去。福中堂也是双眼墨黑,不晓得寿屏上说些什么?打量着终是恭维罢哩。又晓得是花了一千银子的润笔,请尤中书撰的文。原来福中堂很听人说:尤中书的笔墨是个名家。他虽是坎坎的一个举人底子捐的中书,倒说翰林院里头的人还比不上他。所以收到这副寿礼很欢喜,便高高兴兴的挂在东花厅上,还且自诩识者。向人说道:“这会子做寿,别人送给我整万银子的寿礼,我都不欢喜。倒是户部司员公送的二十四条寿屏,他们虽是花不了几个,我倒难为他叫尤某人给我撰文。我原想叫尤某人弄点笔墨,他们竟先获我心,所以我就高兴了。”
说也可怜,偌大京城没有第二个读得透这篇文字。只有黄军机暗暗的替尤中书叫苦,弄穿下来,那里吃得住!次年,有个送部引见的道台与福中堂有点渊源,并且很有点才名。有天,福中堂请这道台吃饭,一时高兴卖弄他这副寿屏。那道台读了一遍,不置可否,只是冷笑。福中堂也不留意。过了两天,那道台探听得尤中书寓在同乡黄大军机宅里,便透个消息过去,说“孝敬他一万银子,便把寿文上的言语不说穿。不然教他仔细……”
尤中书那里肯去理他。倒是黄军机着急了,情愿送他头两吊银子唬过这事。那道台拿定要一万。商议了好几天,还不拢局。齐巧吃福中堂的心腹倒听着了,一一对福中堂说了。福中堂立刻叫那道台去盘问出底细来,便怒忿了脑门,定见要问尤中书谤毁大臣的罪。还是黄大军机从中周旋道:“尤某的文字虽有几个不妥当的字眼,然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其实某道捕风捉影,索诈不遂,以致说坏了。至于尤某人这种性格久久终要闹出不好看来了才罢。中堂给他一点子利害,儆戒儆戒他,原是应得的。不过事隔一年,中堂又是一向说这篇文字忒恭维了。这会子闹起来,别人终要说中堂上了某道的当,不是合不来吗?”
福中堂一想,黄军机的话说实在不错。当真的闹起来,果然我的文字一门显出底子来了。我这样的分位和一个芝麻似的官儿斗,就是砍了他的脑袋,希罕什么?倒是我吃人家轻量值得多了。便道:“你老哥说的倒是替兄弟打算的计较。但是尤某人我不许他顿在京里。三天里头就要他离开去。我就便宜他这一遭吧!”
黄大军机连连答应道:“这个很可以,这个很可以……”于是安置尤中书到兄弟那里去玩几时。黄军机的兄弟现在江西署理臬台。所以尤中书和牛八爷一块儿出京,到九江分手。这是他俩的大略。还有那一个和尤中书、牛八爷原不认得的。不过住的第四号官舱,只有一板三隔,因为谈起湖南抚台吃这人听到了。他原是湖南候补县丞。姓苟,名让仁,浙江天台人,却是秀才底子,长于钻营一道。妙不过他的耳朵也长,面皮又厚,性情很是圆融,应酬工夫又极周到,定做成的一个“小老爷”的材料。这种样人假如不得意,做书的就不相信了。且说苟让仁知道第三号里的两位同湖南抚台有渊源的,不知这两位什么班子?打量起来终比自己大些。便备了手本,穿了行装,过来禀见。尤中书、牛八爷看那手本写的是“蓝翎五品衔、湖南候补县丞苟让仁。”诧异道:“奇了!我们又不是湖南的官,怎的湖南的县丞拿着手本来禀见呢?”刚要回他,只见一个黑胖矮子穿着宝蓝实地纱开衩袍,系着绛色板带,晶顶蓝翎薄底京靴,报名“请安”。慌得尤中书、牛八爷还礼不迭。尤中书笑道:“老兄弄错了。我们并不是湖南的官。”指着牛八爷道:“这位牛大哥是镇国公府里的西席,同湖南牛中丞是一家的。”苟老爷忙又请安道:“卑职求大人栽培,中丞跟前赏句好话。”
“老兄还没弄清楚,兄弟不是湖南的官。这么‘大人卑职’的称呼,其实不作兴呢。我们交个朋友,兄弟是最欢喜的。若是要弄这把戏,兄弟就不敢请教了。”苟老爷连忙答转口来道:“老哥说得是!”牛八爷替尤中书通过名姓、爵里,同黄大军机的交情,这会子江西去的缘由,说了一遍。牛八爷原是吹牛皮的大王,尤中书的历史原有点好听,所以一经牛八爷的口,竟装点得花团锦族,仿佛戏台上串的一般气概。苟老爷伸着大指道:“了不得!”尤中书笑道:“老哥太誉了。那不过少年积习罢哩!”
苟老爷正色道:“兄弟虽是个小官,却没有小官的质性,从不肯轻誉大人先生,希图进身求荣地步。所以一行作吏二十余年还没有跑过一点子的红。”尤中书听了苟让仁的这几句话不禁肃然起敬,瞧着牛八爷道:“八哥,你听苟大哥的话呢,真真是有气节的朋友。我只知道现在世界上的人总是蝇营狗钻、卑鄙龌龊,官场中人更加不好,那里知道卑官末吏之中还有苟大哥这样气节自见的人物呢!而今而后我不敢相天下士矣!”
牛八爷哈哈笑道:“苟老哥你真真枉恐!在官场里混了多年,难道官场上的把戏还不知吗?老哥你我一见如故,也是有缘,不妨把我的那位本家中丞的历史说一说明白。”苟老爷忙道:“请教!请教!”牛八爷道:“老哥,你可知道牛中丞的官是那门来的?幸亏他会嫖,脸蛋儿又生得漂亮,然而大抵嫖的一门,只有倾家荡产,丢功名失身命。唯有他老人家的嫖,竟嫖出济遇来了。他原是秀才,穷得要不得,一向在家里教书。直到三十岁光景;有个朋友荐他到扬州姓许的盐商家里处馆。许盐商原是大商家,倒是富而有礼的一个人。瞧他笔底下还算过得去,所以非常的尊重他。他也福至心灵,一味的讨居停欢喜,只要居停所爱的事,什么都肯迁就。那许盐商单单的只爱嫖,嫖以外还欢喜附庸风雅。他便专在这门子上用工夫。当时扬州有个土妓,名唤小月的,很有几分颜色。很识得几个字,唐诗三百首烂熟于胸中。许盐商直当这小月李香君、顾眉生、卞玉京一流人物,没一天不去花上百十两银子。岂知这小月自恃有了这点点的才情,倒厌得许盐商俗了。要他的钱没法子,面子上巴结;暗底和我这位本家中丞好上了。我这位本家中丞原可以充一个风雅子弟,写点点小楷,一崭四齐,不作兴有一点不匀净,一个字儿大一些儿,一个字儿小一点子,居然玉真公主的《灵飞经》临得熟极而溜的了;做几首五、七言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唱起来倒比着马如飞的开篇还要好听;画几笔梅花,据说是彭刚直的一派。小月如何不倾倒呢。先是小月有一方玉章镶着‘莲花六郎、郑虔三绝’这么八个字,不知那里来的?珍爱不可言喻。就拿这方玉章送给我那位本家中丞做个表记。未几遇着乡试的年份,小月便把许盐商送给他的银钱,替这位本家中丞买关节、请枪手,居然弄了一名举人。咳!我那位本家中丞,不是兄弟说他没良心,干的事情很不作兴呢。”苟老爷道:“什么样了?怎地又埋怨起宪台来呢?”
牛八爷道:“他中了举人,次年便进京会试,不料又中了进士。中了进士之后,公然把小月的情分义气忘得个一点儿影响都没了。小月痴心不死找到京中。恰恰的我那本家中丞出京了,所以本家中丞的心果然不可问了。然而面子上还没穿绷,小月也打量人心是差不多的,我与他的真真是天高地厚之恩,重荷生成之德,那里会负呢?要是其中必有个缘故罢哩!但是当这土妓的人花钱手段一定高妙的。小月在扬州虽有许盐商一个大冤桶,只怕花在他身上何止好几万金!终不过东手挪来,西手耗去,那里有甚积蓄。况且替本家中丞弄到一名举人,花的钱也着实不少,已亏空了些。及至找到京中扑了个空,竟弄得进退维谷。没奈何,就在京中借着卖书鬻字的勾当,重理旧业。齐巧敝居停镇国公赏识起来。一日盘问小月的籍贯,小月便编派道:‘原籍是镇江人。’”
苟老爷笑道:“扬州同镇江不过一江之隔,至于方言虽在不同,其实还是相近。此人听去却辨不出。”牛八爷道:“这种地方即使辨得来也不要紧。你别打叉,让我一层一节的进去。我有个脾气不好,倘然半途一打叉,就要接不上前后文哩。”尤中书道:“牛八哥原有这毛病的。苟大哥不要开口,尽听吧!”苟老爷答应了几个“是”。牛八道:“小月说:‘原籍是镇江,姓王,父亲是个岁贡生,做过教谕的,可怜过世的早,母亲也是官家之女,姓牛。父亲过世之后,贫乏立锥,母亲只得带了我依靠舅舅家去过活。舅舅却很可怜我们母女两个,又瞧我生的还不粗蠢,意思要把我做媳妇。只是舅母不依,因为舅母要把他自己的侄女做媳妇。有这一层阻力就拖沓下来了。未几舅舅也故世了,母亲也亡故了,舅母便请了媒人同他的哥哥求婚。我的表兄大不为然,说到父亲在日原相定了姑娘家的妹妹,原不合意和舅舅家的姐姐结亲。现在父亲才得去世,热孝在身,也不该提议亲事呢。于是母子二人竟参商起来。我暗暗的对表兄说,你快别这样,这样就是不孝哩。别为了我一个苦命女子酿成你们母子不和。我是没依没靠的人,在这里更不安了。索性一言包括了罢!我是不愿意嫁你的。快收了这心吧!别把老太太气坏了。我那表兄听我这样说法,黯然道,妹妹我并不是存了什么的心思,终不过为了你一辈子的事情。虽是姑爷、姑娘去世的早,妹妹在我家过活,其实是娇生惯养的,何尝受得一点子委曲?现在的局面已是不对了,若不把这名分替妹妹争了过来,妹妹岂不是打到“赘”字号里去吗?这也是一着。然而父亲究竟在日有此一说,我就有所藉口。不然,旁人看来,岂不要疑我们有甚不雅致的交涉吗?妹妹放心,我又没弟兄姐妹。这件事谅来力量还够得上。万一天不从人,我情愿披发入山做天下古今第一个罪人!我也有一句总包括,我并不是存了一点私念,或是妹妹的姿色起见,若说姿色呢?不怕妹妹恼,平心而论,舅舅家的姐姐还比不过妹妹吗?我终为义气起见,妹妹一辈子大局哇!到底直弄得母子如仇,在家里存身不得,出门处馆去了。我也不容于舅母。转辗漂零十余年了,今儿瞧见“会墨”,知道表兄已成了进士,所以到京来的。不料摸了个空。没奈何借此糊口。虽然落到如此地位,到底不肯糟蹋身子呢。’敝居停大为感动,忙问:‘你的表兄是谁呢?’小月道:‘便是中九十三名的牛玉。’敝居停道:‘嗬!嗬!就是牛玉?他是主事用的,我见过多回了,好个人才哇!’我那位本家中丞回京供差,得知小月又勾上了敝居停,这是好条路子。因此依旧和小月瞒了敝居停,私自往来。靠了敝居停之力,不过十年光景,直做到这个分位。只是小月三年前已死了。这段因缘奇也不奇?官场上的真相倒实在有点儿玩味。”
苟老爷听了不住的把头来乱点道:“这么的真相还算很体面哩。把老婆来给交上司,谋差事的把戏也很多呢!”尤中书道:“这倒并不呕苦人的话。我也很听人说哩,仿佛就是贵省不多几时闹过这门子的把戏来,吃都老爷参上一本呢。”彼此谈谈说说,很不寂寞。有天到了九江,尤中书先自上岸不提。且说牛八爷、苟老爷十分投机,牛八爷便要和苟老爷拜把子,苟老爷道:“老哥同中丞是本家,兄弟就不敢了。老哥既然不弃兄弟时,兄弟情愿拜老哥的门。”牛八爷道:“那是不当的。兄弟也决不敢放肆的。”苟老爷便不管牛八爷答应不答应,便满口的“老师、门生”,叫的震天价响。过了一宵,次日已到汉口。当日没有开湖南的轮船,便住了“迎宾江馆”,包了一间大菜间。牛八爷便叫底下人去轮船局里打听多早晚开洞庭轮船?一时打听回来说:“明日也没有船,后日是快利轮船开宜昌。洞庭船还是上一天开的。转班须要十来天呢。”
牛八爷听了沉吟一回道:“老弟怎么呢?若是搭宜昌船去,要在大江里过划子去,论不定是半夜里,我实在有点吃不祝横竖也没有要紧的事。不妨玩几天,等洞庭船罢。况且洞庭船上的买办,是熟人,更其招呼得好了。”苟老爷没口子的道:“老师主意怎样,门生终归也是怎样。”牛八爷道:“如此好了!我们索性拜一天客,骗两顿吃局好吗?”苟老爷道:“很好,很好!但是门生这里熟人不多,有几个还是商人。”牛八爷把桌子一拍道:“更其好了!吃局还怕一张嘴来不及呢。”
苟老爷愣了半天,不懂牛八爷的命意所在。牛八爷便附着苟老爷的耳,悄悄的说了一回。苟老爷连连点头说:“罢!”相视而笑。次日,牛八爷衣冠楚楚。苟老爷瞧他却戴着亮蓝顶珠,拖着一支蓝札大披肩花翎。心里诧异,他说并没有什么功名呢,怎地顶戴倒很阔?不禁问道:“老师贵班是……?”牛八爷笑道:“你瞧罢。”苟老爷道:“这是道台了?”牛八爷摇头道:“不是,不是。三品京堂,你瞧不错吗?”苟老爷道:“是是……是很不错!”又瞧他帖子乱插着几个大帖子,什么“世愚弟”哩、“姻愚弟”哩、“年愚侄”哩、“治生”、“晚生”、“眷生”、“侍生”……一古脑儿应有尽有。最可怪的有个“额外生”的帖子,不禁又诧异,问道:“老师这副‘额外生’的帖子是拜谁的?”牛八爷嗫嚅道:“这是裙带亲。”苟老爷如有所悟,笑了一笑,又瞧那片子却是四六大单,寸五分的大颜字,刷着“牛桂”两字。牛八爷道:“这字写的好不好?还是陆殿撰做孝廉的时际写的,年代却不少了。印得多了,有点马马虎虎了,譬如招牌纸似的,终算老招牌了。所以也不去求人家写了,重雕一方哩。老弟,你别笑我这话没由来,你没瞧见梁太守的片子哩,竟然笔画都瞧不清楚了。往往人家认错了字,便说认不得他。好在他是大名鼎鼎,官虽不大,其实好算得当今第一流人物哩!”说罢一阵子“哼”而“哈”子,出去拜客去了。苟老爷也结束停当,拜了几个洋行买办,没一会子就回来了。牛八爷直至差不多张灯时分才回来。跟手来了五六起请客的条子,牛八爷、苟老爷都有。牛八爷道:“我们应酬两处吧。各人去一处,你先同我廖家班子去应酬了杨厚夫杨观察。散下来再到吴新家应酬你的傅松泉傅买办。你瞧好吗?”
苟老爷道:“老师吩咐,再妥当也没有了。”于是坐着轿子,一径来到南城公所“廖家班”。杨观察同着四五位朋友已在相好金玉房中摸牌。牛八爷替苟老爷介绍,一一通过姓氏、官阶,内中一位最阔的是姓赵,号芝荪,杭州人,军机处记名道,现当院上总文案营务老总、银元局会办、善后局提调;全省阔差使,赵观察差不多占了一半。他老人家痴心不足,还想谋个牙厘局总办来混他一年,据说运动得差不多了。苟老爷便把同乡来拉拢。赵观察虽是顶红的道台,他性格儿最是谦和,没口子的乡老哥长、乡老哥短,亲热非凡。苟老爷暗暗盘算道:可惜我是湖南人员,他招呼不到。不然,不愁没好差使当吗?须臾,摸牌已毕。杨观察道:“咦!金毛吼怎地还不见来?”
牛八爷诧异道:“金毛吼是谁?可不是强盗的绰号?”杨观察笑道:“呀呀呼!那里是强盗哇!岂有强盗同我们官场中往来的吗?对你说吧,如今我们大、中、小三班人员大半是欢喜玩的,因此分出名目来。是阔的有四人,就叫‘四大金刚’(这位赵芝荪赵大人却是金刚之一);其次的有十人,就叫‘十大天王’;又其次者便是‘三十六天罡’,恰才说的金毛吼是‘三十六天罡’之一,他姓尹,号再生,是个大挑知县。”牛八爷笑道:“原来如此。同京里的‘十二花神’一个样子的。”杨观察道:“‘十二花神’比我们‘四金刚’哩、‘十大天王’哩、十六天罡’哩,名目雅致得多了。这‘十二花神’是那几个呢?”牛八爷道:“一时也说不了,就是敝居停算‘花神’中的‘西施’,司莲花的。”杨观察道:“有趣!有趣!我们原想选出‘七十二地煞’,却选不出这许多人来。倒不如也先‘十二花神’很有玩味的。”金玉接口道:“若是旬十二花神’,我荐一个人当‘西施’,再妥当没有了。”杨观察忙问“谁配这‘西施’的雅号呢?”金玉笑道:“藩台文案华莲庵华大老爷的脸蛋儿终算俏皮哩!还且华老爷的号叫做‘莲庵’,牛大人说西施是司莲花的,‘莲庵’两字一发的妥切不移了。”
赵大人大笑道:“本来我也想到了。只是金玉荐了,我头一个不答应,情愿不妥当些,选别人吧!”杨观察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赵大人道:“你老哥真真糊涂。你花了一大票的冤枉钱给金玉,金玉暗底子里给莲庵快乐。莲庵这人,其实不作兴,金玉你也说不过。”杨观察道:“瞎说!没有这事的。金玉同我的交情非同儿戏,断断没有这种拗味事,倒我的蛋呢。”金玉贬了赵大人一个白眼道:“你听杨大人说呢。幸而杨大人是知心人,不信你的话。不然,我还吃得住吗?大小这种使促狭的话不作兴说呢!”牛八爷笑道:“金玉姑娘会说得很。赵大人就没的说了。”杨观察笑道:“闲言烂语一并收罗。尹再生既不来,我们别等他了。”
于是相让入席。赵大人忽然想起来了,说:“再生得了新阳厘差了,今儿下的札子,光景他正忙着呢。”杨观察道:“嗬!再生得了差了?新阳厘差实在不坏。一年两三万呢!”赵大人道:“再生此一番事情虽是上中,然而本钱花得太大了!”杨大人道:“听说十三姨的路子,不知确不确?”赵大人道:“不是十三姨的路子,是谁呢?但是十三姨的身子虽灵,其实没有大本钱也休妄想。这番再生是一对黄豆大的金刚钻戒指,价值一万洋数挂零呢!就是跑到上房的施大爷那里也花到三千金呢!”杨观察道:“十三姨的路子呢?多捞几个也不怕闹出乱子来的,上头很明白呢。”
苟老爷听了咋舌不置。直到席面将散,尹再生大令方匆匆的来了。杨观察同着众人都起身招呼,道贺。再生谦逊一番,同赵大人请了一人安,谢了大人栽培。赵大人道:“这不是兄弟的力量,不过中丞的交件按着办就是了。”尹大令道:“中丞交下来,大人多一句话,卑职就吃不住了。回来到差之后,还求大小在中丞跟前栽培几个字,卑职没齿不忘呢。”杨观察笑道:“再生别闹这把戏了。老实说我们跪着求还比不上姨太太放个屁的力量狠呢,效验灵呢!”牛八爷笑道:“你老哥说得忒精致了。”
说着杨观察从靴页子里找了一回,找出一个条子来递给尹大令道:“请老哥栽培他一下子,好歹给一点事情。他是兄弟的表弟,笔底下还来得。”尹大令忙接来瞧,是“奏保经济特科、甲午举人车云飞、号小霞。”十六个浓墨小楷。尹大令忙道:“遵大人吩咐。只怕局面小,委屈了车孝廉。”说罢收了条子。又道:“卑职还有一点事情不及伺候大人了,欠陪诸位了。”勿勿的又去了。赵大人笑道:“再生得了好点的事情,锋芒就健得很哩!”杨观察笑道:“其实还有点孩子气哩!”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