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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贤母岂忘情发皆中节 淑媛能悟道色总根心

野叟曝言 夏敬渠 5740 2022-05-05 17:06

  

  

   鸾吹、素娥得此凶信,心如刀割,便不能用饭,哭别了任夫人母女,回到家中商议,俟明早控有确信再处,不可先惊坏了母亲!因吩咐未能,速往县中打听。这一夜,鸾吹、素娥及县里的湘灵小姐,泪若珠流,沾床渍席,直哭到天明。鸾吹等着未能回音,身子便如热石上蚂蚁,在房里不住的打旋。素娥呆在椅上,如死人一般,没些气息。直等到黄昏,未能回禀:“省中差人未回,县里又打发急足,连夜赴省;小的怕小姐心焦,先来禀知,如今就到城门口候信了。”未能竟是一夜不回。鸾吹、素娥哭到半夜,窗上觉着风声,一阵冷气直逼到脸上来,鸾吹一个寒噤,毛发直竖,扯着素娥手臂,大哭道:“不好了,这是二哥魂魄来了!”素娥便也觉得面上及心中俱忽发冷,哭道:“真个好便好,好领着奴同去也!”恰好生素梦中被魇,鸾吹喊醒转来,说是:“梦见白相公湿淋淋地,浑身是血,梦中惊喊,好生害怕!”鸾吹痛哭道:“妹子好苦,二哥想已不在人世矣!”两人真如死了父母一般,搅做一团,哭做一片。直到五更天,精神乏极,渐渐收声。

   明日清早,未能回来,说候了一夜没信,仍向县中打听去了。这一日,鸾吹、素娥也不梳头,也不洗面,一切水米总不沾唇;认定素臣已死,这未能之信,反若可有可无的了!到得傍晚,未能飞奔而归道:“小姐好了!文相公没有处斩,发往辽东去了。”鸾吹、素娥忽听此言,如出意外,心中一喜,耳目顿觉明亮,急问真假。未能道:“任老爷亲口告诉,说文相公参着国师继晓、司礼靳直许多款迹,朝廷大怒,要将文相公立时处斩;亏一个七岁的女神童极力保奏,方得免死,安置辽东;是八月十六的事。省里已有抄报,怎么不真?”鸾吹、素娥如在鬼门关上,放将转来,谢天不尽。见未能跑是苦,许赏一两银子。吩咐通知洪儒,说:“昨日大相公来劝慰,也出了好些眼泪,可给他一个喜信。”厨下送晚膳来,大家呷了几口粥汤,倒在床上,如死人一般,沉沉睡去。到半夜醒转,想起素臣只身远窜,举目无亲,野店荒郊,风霜雨雪,一种颠连困苦之状,重复悲伤起来。鸾吹道:“此时还好,再过几日,天气严寒,冷风扑面,坚冰在须,如何当得?”素娥道:“寒外早寒,那比得南中光景?古人云:‘春风不度玉门关,八月霜飞柳遍黄。’大约此时已是寒冷不过了!况且对头利害,主守官员还有许多凌逼,满朝佞幸,何时可望生还,真个与死为邻矣!”两个重复悲啼,哭一回,思量一回,又整整苦了半夜。

   次日清晨,县中着人来说:“大小姐病理,要请两位小姐去一会。”鸾吹回说:“连日身子不好,一好就来。”与素娥商议,怕这信传至西庄,苦坏了水夫人,要亲去报知,好曲为宽解。因不贪茶饭,熬些火粥,尚未即食,素娥忽然一个头眩,直倒下去。鸾吹连忙扶住,掐着人中,正在喊叫,恰好县里又差丫鬟晴霞前来问候,入房看见,三脚两步,赶至床前,帮同灌救,救得素娥转来。鸾吹已是四肢如瘫,倒在床上,扶头不起。晴霞私向生素道:“我家大小姐病势忽重,要请二小姐去医治;那知两位小姐也是这样!我伏侍小姐,顷刻难离,不能久待,俟两位小姐身子好些,再来请罢。”说毕,茶也不肯吃,如飞的上轿去了。鸾吹、素娥歇息一会,勉强起来,兀自头重脚轻,不能行走。只得回了庄客,泥神士佛,你我相劝,定了两日,然后坐轿到西庄来。鸾吹、素娥料得水夫人忽闻此信,必有一番痛苦哭泣之事,恐老年人支当不起!到了庄上,且不进去,叫丫鬟煎好参汤。素娥又怕田氏动了胎气,另煎一服安胎药。都停当了,然后含着眼泪,走进水夫人房里,行礼已毕,与田氏相叫过,素娥直立近水夫人身边,恐老年人气厥头晕,以便搀扶。鸾吹宛宛转转的说道:“京中传有一信,二哥应诏极言,伤了国师,皇上本欲宽容,因碍国师脸面,将二哥暂时安置辽东,不日仍要召回复用。”水夫人道:“崇正辟邪,本玉佳素志,这是不消说了;但他因靳直擅权,阴蓄异志,常抱忧愤,怎此番独论国师,把这切近之灾,竟不提起?只怕此信还有未确。”

   鸾吹见水夫人并不惊惶,毫不愁苦;田氏虽有悉容,亦少哀痛迫切之意。便大着胆实说道:“还闻说二哥劾了国师及司礼许多款迹,皇上大怒,竟要加二哥极刑;亏得一个七岁女神童,在御前极力保救,方得释放安置辽东的。”水夫人道:“这便是了。玉佳之祸,轻则谪戌,重则诛戮;今但安置辽东,深感皇仁解网矣!曾否干连家属?大小姐必知其详。”鸾吹、素娥同声说是:“并未涉及家属。”水夫人因向田氏道:“你夫婿侥幸生全,我与你均无连涉,此天幸也!我不是常和你说来,我之避难,非恐玉佳贾祸,罪及家属;实虑督学下石,辱及妻孥?倘因直谏,触怒朝廷,既戮其身,复连及家属,自当投身有司,或刑或戍,顺受国法,岂敢逃避山泽以幸免乎?今蒙皇上天恩,祖宗福庇,得免西市刑诛,遐荒窜逐,我与你礼当叩谢!”田氏含泪应道:“婆婆所见极是!”叫冰弦拿出红毡,随着水夫人望北拜谢皇恩,又望南拜谢了祖先。然后留鸾吹、素娥坐着吃茶。鸾吹、素娥满眼含着涕泪,满肚怀着怨愤,见水夫这一番举动,不觉爽然若失。却又念:老年爱子,何以漠然至此?心中又未甚贴然。因问道:“孩儿心有所疑,不敢不直陈于母亲之前:孩儿一得此信,痛不欲生;而母处之若素,几于太上忘情!窃以母子天性,恐不宜漠然若此!自必别有权衡,求母亲明训,以开茅塞!”水夫人愀然道:“天下岂有不爱子之母哉?喜怒哀乐四者,情也,而有裁制此情者,是以发皆中节;若徇私情,忘天理,则不中其节矣!玉佳以戆直之性,应极谏之科,自必痛哭流涕,直陈时政;当今宦寺擅权,奸僧炀灶,投鼠犯器,樱龙批鳞,岂有不败之理?然事君有犯无隐,居官急病让夷,若依阿取容,宗社民生,安所仰赖?为父母者,与其有子为奸臣,为佞臣,何如有子为忠臣,为直臣?既欲其忠与直,而又惧其受忠直之祸,天下无此两全之术矣!透辟爽快,一字一金。老身所虑者,玉佳见理未精,临事而眩,因老身之故,以私废公,徇小遗大,不能明精,临事而眩,因老身之故,以私废公,徇小遗大,不能明目张胆,尽所欲言,上愧祖父之家声,下负嫠母之期望耳!若谏而得祸,是意中事也!特以老牛舐犊之私,虑其蹈不测之罪,身撄斧钺,未免有情,能无慨然乎?至谪窜之事,则固月余来所祷祀而求者;岂求而得之,反有可哀乎?昔谢安得淝水捷报,对客夷然,入户不觉屐齿之折;世皆知其矫情,而不知其矫之非。夫以宗社安危,系于一战;战捷而喜,情之正也;矫而不喜,情之贼也!胜不当喜,岂败乃可喜乎?彼不知其当喜而矫为不喜;后人亦但责其不能不喜,而不责其不当不喜,此大廖也!老身今日,大小姐视之,似乎当哀,而实并无可哀;又似乎矫为不哀,而实并无所矫。书传所载,王陵、范滂诸母,处仓卒之时,得哀乐之正,皆由理明,是以识定。老身前日原说,此番喜信,即是祸根,大小姐不以为然,反有奢望;故骤得此信,为可哀耳!若意中之事,惟恐失之意外,则更何可哀耶?”

   这一席话,说得鸾吹、素娥二人,透骨生凉,满心发亮,觉儿女私情,与圣贤学问,相悬不啻天壤!齐说道:“夏虫不可语冰,不闻正论,虚过一生矣!”水夫人太息道:“玉佳之得罪不足悲,朝廷之颠倒深足虑;开科求言,而即罪言者,是绝言路矣!且满朝臣子,无一敢言,援手者反出自小小女娃,直何谓朝无人矣,奈何!但这个小小女孩,聪明之衍,为足敬耳!”素娥道:“圣怒不测之时,而欲以口舌道:“这女娃非为官人游说,实为国家爱惜人才,培植元气;但官人非此女,已受极刑,该请两位姑娘,留心打听着他姓名居址,以图报效。”水夫人道:“这却是要紧的,大小姐可着人至县一问。”鸾吹应诺,叹一口气道:“金羽妹子绝世聪明,有胆有识,今年也是七岁,可怜有才无命;这女娃便得遭时际会,名闻天下,人固有幸有不幸耳!”话未说完,一个丫鬟手里拿着京报,说是未能在县里借来。水夫人叫鸾吹等同看,先看党、冯二人奏对,水夫人勃然道:“天下怎有这班鬼魅,竟说出这等无父无君的话来?二奸之罪,通于天矣!”及看到素臣所言,欢喜道:“赖有此耳!当此时而不为此言,与禽兽无异!虽不见用,天理幸存,逆竖奸僧之魄褫矣!”及看到谢红豆三对,赞道:“早慧若此,真可爱也!”又看到降的旨意,一条是:

   奉圣旨:生员文白,妄行奏对,非毁圣教,侮辱大臣,甚属狂悖!着革去衣顶,安置辽东,该地方官好生收管,不许出境。兵部郎中赵旦,所保非人,着革职。钦此!

   水夫人蹙额道:“又累及赵日月得此处分,荐贤为国,天下将视为畏途矣!”一条是:

   奉圣旨:楚王见后所进女禅童谢红豆,弱龄夙慧,博通经史,文章蔚然,良可嘉叹!着赐国姓,册为县君,留仁寿宫,教公主及诸王郡主,钦此!

   水夫人及鸾吹等俱各欢喜道:“原来叫做谢红豆,想是湖广人了?以七岁女娃,而为公主、郡主之师、曹大家、宋若莘姊妹俱在后尘矣!真千秋佳话也!”看到临末一条,却是:

   奉圣旨:监生党桐,举人冯时,俱着试御史,上书房行走。钦此!

   水夫人浩叹道:“刘ナ下第,此辈登科,能无厚颜!但刑赏倒置若此,如宗社何?杞人之忧,难可解矣!”看毕,又夹有一幅抄禀,是从东厂探出,谢红豆在宫保救素臣的奏对。水夫人赞叹道:“此方不愧女神童,真国家之祥也!”鸾吹等皆啧啧叹羡,田氏感激不觉涕零。是夜,鸾吹与素娥私议道:“太姒胎教,孟母三迁,良玉必产于深山,明珠必生于沧海;母亲这一种襟怀,这一番议论,是令人惊叹无极!我等见识,以后也该扩充些;不然,与世上这些俗女人何异!”素娥道:“二娘娘落落大方,妹子前日在他跟前,便自觉局不安;古人要遨游天下名山大川,结交当世名公巨卿,以开广志气,就是这个缘故。何况太夫人性情学问,不啻泰山北斗,自顾区区,真若培嵝之形,爝火之光矣!”鸾吹道:“万事总由一心,一心可令百体;我因二哥远谪,忧心如结,自闻母亲正论,此时即觉泰然!前日在县里,素文妹子说你面有光彩,我仔细看你,真个较前迥别;后来得了二哥错信,哀伤之后,满面俱是死滞之色;今日来见母亲时,还是晦滞不明;以后又渐渐开朗起来。可见色根于心,有诸内,必形诸外。你与二哥虽有此心,不知母亲之意,心里未免忧疑;后来拜见母亲,当面许下,心便安贴,所以颜色明润,光彩晔然。我因你事既谐,又得待奉母亲,少报二哥之恩,心内欢然;故面上亦有喜色。俗语只道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岂不必喜事,凡心有所得,皆见诸色。传云:‘心广体胖,’洵不诬也!”素娥道:“姐姐直属见道之言,妹子细加体察,实是如此;只看姐姐脸上,早晨何等晦滞,晚上何等开明?后当与姐姐互相箴劝,长些学问,才好来依仰泰山北斗。”鸾吹道:“正该如此,见圣贤不能取法,终于愚不肖矣!但旬日不见,鄙吝复生,我与你更当常来瞻仰才好!”两人讲得津津有味,把忧忆素臣之念,竟是搁过一边了。可怜鸾吹、素娥自得信以后,彻夜忧愁,未曾交睫,这一夜讲至三更,不觉安然而睡。正是:

   识定自知天地广,心安常觉梦魂闲。

   自此以后,虽是挂念素臣,却与从前那一种困苦迫切之状,迥乎不同了!次日起来,叫厨下蒸糕,又备了三席,送进水夫人里边,过重阳佳节。向水夫人等告过失陪之罪,回家作飨。将到城门边,见一队人敲着金锣,直拥出来,几乎把两乘轿子都撞翻了!到得家中,作飨已毕,洪儒别去那边。正要回房,只听得大巷中一片喧嚷,人声嘈杂,脚步急骤,鸾吹、素娥好生疑惑,向穿堂后去。只见未能喘吁吁的直奔进来。正是:

   凶星白虎方离户,吉曜青龙乍入门。

   ◆无字卷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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