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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安徽天长县西乡里有一个鸣凤村,村里也有五百余家,是一个极大的镇市。其中居民大半以捕鱼为业。有一个姓褚的,名叫褚忠,年方二十一岁。先前父母在日,家里也还有口饭吃,褚忠也念过几年书,虽未深通文墨,那寻常的纸条儿及不相干的闲书,也还看的下去。自从父母亡后,就剩下自己一个人,无拘无束,闲着身子,终日里东游西荡。因为他没有职业,所以也没人家同他提亲,每日起来,身上带着百十个钱,满街上去瞎闯,遇着酒便喝,遇着饭便吃,正应了古人坐吃山空的这一句话。不上两年,早已是日见衰败了,渐渐的支持不住。后来倒是他的远房一位本家,住在城里,有点店业的生意,把他叫到城里去,在柜上帮帮忙。无奈褚忠是好吃懒做惯的,他这位本家反倒受了他许多歹缠,弄得没有法子,送了他十吊钱打发了他。他把十吊钱又托人替他找事,找到了事,又不当事做,东边站个把月,西边站十几天,却是没一处立得久的。
刚挤到外边人空的地方,把眼镜往眼上一戴,早觉得背上有人拍了他一下,道:“伙计,生意好。”连忙回头一看,是一条大汉,满脸的横肉,两眼露着凶光,却不认识。当时褚忠呆着,问道:“你贵姓?我们在那里见过的,我一时想不起来。”那人道:“好好,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前面小茶店里,我们去喝碗茶,可以借着谈谈心。”褚忠道:“素不相识,怎好叨扰?”那人道:“我们喝过茶,你就晓得我是什么人了。”褚忠又问他尊姓大名?那人道:“少刻自知。”褚忠就跟着那人同到茶店里,已是挤满没得坐儿。那人道:“这里不能随便说话,我同你一处去。”说着,拉了褚忠便走。
转弯抹角,到了城墙底下,一个犄角的地方,有几间草篷子。褚忠看了一看,却是四无居邻,褚忠心中有点着慌。那人让到里面坐下,便坐在对面,把褚忠仔细端详了一回,又对着笑了一回。褚忠摸不到头脑。更是脸上红一块青一块。停了一刻,那人道:“我看你也还是新上跳板的呢!”褚忠不懂,呆呆的看着那人。那人道:“你不要装憨,你的事破了。”褚忠骇然道:“我做的什么事,又是什么破了,你又是什么人?”那人冷笑道:“你做的事,你自己明白。别的且不说,你身上的这副眼镜是哪里来的?”褚忠一听,暗道:不好,这人一准是个捕快①,但是既已如此,不能不硬挣些儿了。连忙站起来道:“眼镜是我自己的,又干你什么事,我还当你邀我做什么,原来是这副眼镜。眼镜是我祖父传留的,难道我戴副把眼镜,还要来对你挂号么”这不真正可笑。”说着,就想往外迈步,那人道:“好好,好一个自己的,现在没有别的,不给你点厉害,你也不知道怕惧。至于你想走,只怕你插翅也飞不出去。”赶到门口,一把把褚忠提了回来,又胡哨了一声,早已从别房里过来两三个人,都是奇形怪状,竖眉瞪眼的。那人道:“今儿才拍到一个新上跳板的,你们去教训教训他,也不要十二分难为他,但是他口齿太硬,不给他规矩,他是不知怕惧的。你们就在这里办罢,问问他家世,我还有事去哩,晚上回来听信。”那两人答应了:“是。”那人径自去了。这两个走进房里,看了褚忠一看,褚忠也站起来招呼他们,他们也不理他,一个就上来一把辫子揪住,一个便去取了一根绳子来,那人相帮着,把褚忠捺倒在地,用力将这绳子捆他的手腕子,一直捆到转弯的肘子上头。那只手臂已是壁直,不能转动,又用一根绳子拴了他的腿在柱子上。一边捆的时候,褚忠不由的大声喊救命,但是这个地方离人家很远,没人听见,就是有人听见,也晓得捕快收拾贼,没人来多管闲事,任你喊破了嗓子也是枉然。褚忠喊了一会,两只手臂已是酸麻疼痛不堪,觉得竟成了冰冷的,全不是自己的一样。那两个人又去取了几个竹筷子来,一根一根的往绳子靠肉的地方去塞,越塞越紧,筷子都嵌到肉里去。一会一根,不多一刻,已是塞了七八根。褚忠便同杀猪的叫起来,眼里金星乱拼,哭着哀告,他俩只是不理。褚忠没得法子,只得说道:“我是浑人,你们要怎样就怎样,说明白了,我好依着办。”那两人听了这话,方才问了他名姓,知道他家里没人,甚是喜欢,又告诉了他,这是做贼的进门见面礼。褚忠道:“我不会做贼。”那两人道:“你不做也来不及了,那个叫你偷人家眼镜呢?”褚忠道:“这是我一时贪小。”那两人道:“是了,从今以后你尽管去做,一切详细的规矩,我们还要慢慢的教导你呢。”
正说着,先去的那一个人回来了,看了一看,笑道:“也很够他受的了,放下他来,替他挂号罢。”那两个就替他把绳子解去,那些竹筷,已是一根一根都夹在肉里,剔了出来,那肉都红紫带黑,四周尽是血脓。一个便到屋子里,捧出一个盆子。里面放的是些靛青,替他浓浓的涂在烂肉的地方,过了一回已是深入肌里,等到结了疤便是洗濯不去了。等到收拾完了,把他带过来,跪着听教训。褚忠只得由他们摆布,挨着痛跪在一边。那人道:“我告诉你,我就是捕快头吴良,你既是新上跳板的,就应该来拜见我,你怎么就私自瞎撞起来。现在我就收你做个徒弟,你尽管去做生意,可是做徒弟的规矩,是个三七分红,你做了买卖,我是扣一个七成,那三成你自己去受用。要是瞒了我,查出来,我就是处你个死。还有一层,真是苦主厉害,人家防备的严,或是官一定要破案,闹得紧了,不论什么,也要你们这些徒弟去顶一顶名字。不说为头,只说为徒,或是把风,那亦不过挨上一顿板子。这个板子是个人情帐儿,这掌刑的都是我们朋友,晓得是我们徒弟,大家都有招呼的,亦决不会打重,是遮遮人眼睛的。等到打过了,依旧发到我这里来。还有一样,你去偷东西,总要把人家的门向房屋记清了,碰到嵌儿上,也可以攀他一攀,等到明白了,他的钱已是我们的了。这件事是大家都有好处的。也只可以是做生意的,或是暴发户,至于那些绅士家或是在学的,这些人那可不许你乱说。还有县考的时候,那些童天王不许你去惹他,怕的是闹出事来,他仗着人多,官也要帮他的。至于平时偷人家,也有几句诀窍,是‘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是什么讲究?遇着大风的时候,人家的门窗户,总是有点响声,人家也不疑心,就可以借着这点风声,慢慢的挨进去。要是大月亮底下,照见人影,那可就不便了。下雨的时候,也是同有风一样,要是下雪可又不成。因为是万一惊动了人,被人追下来,那雪地下有脚迹印的,人家可以跟踪追了。至于夏天连日大热,忽然暴凉,人家贪睡,或是那家有什么婚丧喜事,忙了一两天,这些都是绝好机会。碰着一人去做事,怕的是被人家来追赶,没有进去,先辨走的路。所有转弯的门,及天井里,都要多放下些什么椅子凳子,为的是追的人不晓得,失了脚跌他一个筋斗,等他起来,揉揉腿的工夫,就可以拉长了走的工夫了。要是这家人家门窗紧闭,一件都偷不到,这是最不吉利的事。自古道:‘贼无空过。’不拘什么,总要拿他点,如是一样拿不到,就要在他院子里,撒一堆粪,这都是一定的诀窍。那挖壁洞的家伙都现成,你没事去演习演习,要是挖到了木头,可须要再换一处。因为你是新上跳板的,所以我才细细的教导你一番,你别说我因为你做贼,捉了你来,倒反叫你去做贼。同你说句老实话,捕快就是贼。你想老爷一个大钱不给,就让是喝西风,也还有没有风的时候,不过大家鬼混罢了。好在你家里也没有人,你又不像是会做生意的,还是走这条路稳当些。你要是到了堂,见了官,说是我逼着你干的,你若有这个胆子,你只管去说,那时候你不在堂上,咱们再算帐。”褚忠听了一席话,心下犹豫了一会,从来说的:“人怕落套,铁怕落灯。”况且手上已是染了凭据,就是百口也分辩不清的了,倒不如听着他辩,也落得个饱食暖衣,遂即一口应承了,吴良大喜,便喊那两个人道:“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师兄弟了,可要大家照应点。”又替他二人通了名姓,一个是史丹,一个是盖四。当下大家行过了礼,褚忠便一心一意的做贼,报效捕快了。吴良又仔细教导了他一回。才回头同史丹道:“那两个崽子怎么样了?”史丹道:“他说是做贼属实,这里还是头一天到,并不会犯案,叫他认的那一案,他也不肯认。”吴良道,“上头催的凶,他既不认,就给他点法度试试罢了。”又指着褚忠道:“他才来,心还未定,同他去看看,就让那两个崽子是铜浇铁铸的,也叫他伏服在地,你赶紧去办罢。”史丹便邀了褚忠,同着盖老四一同出来,到了西边一个房里去,直把一个褚忠,吓得心上毕拍毕拍乱跳不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捕快———即捕役。《老残游记》第三回:“各县捕快捉来的强盗,不是老实乡民,就是被强盗胁了去看守骡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