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却说褚忠虽是答应了吴良做贼,心上却是还同十五六个吊桶似的,七上八下乱打主意。一会想想,千不该万不该摸那个人的眼镜,如今弄到这个样子。但是手上已是有了凭据,如何是好?不如等我到堂的时候,把这大概情由对官说了,难道官也勒令我去做贼不成?况且我祖上也还有点名气,要是做了贼,有什么脸去见人?至于这手上的凭据,我只当堂说明了,难道还分辩不清么?正在那里满肚狐疑的时候,已看见盖四领了一个人来,让他坐下,又道:“我们老师真是胡闹,既是你没有在这里犯事,何必要硬派你去认那一案,你倒无缘无故饿了一天。我是最仁慈不过的,现在瞒着他,端了两碗面来,不过是粗造些,你暂且饱一饱肚子罢。”那人听了感激得很。盖四便去端了两大碗面来。那面条子倒是小指头粗,是两碗开水煮面,半生不熟的。那人饿了一天,也顾不得了,早谢了一声,端起来呼咿呼咿的吃了一碗又一碗,一转眼,两碗面俱都吃完了。盖四等他吃过了面,便不是前番的样子,正颜厉色道:“停会我老师问起来,那件事怎样说法?”那人道:“我实实是头一天到了这里,就被你那老师拍了来,其实并不曾做这案子,我是一句虚话没有,要说一句虚言,嘴上害个大疔疮。”盖老四笑道:“罚咒也当不得事,告诉你实话,现在我老师被上边逼得紧,要破这东门外余家这一案,没法子,只好拿你去搪塞一下,你认便认,你一定不认,你也是门里的人,难道还不晓得规矩么?既如此说,那又要得罪你了。”说着,便招呼史丹过来看看,自己去取了一条席子两根绳子来。把席子放在地下,两个人把那人揪翻了,平放在席上,把席子卷过来,捆上绳子,捆了个壁直,然后扛着他,把他颠倒竖在门后边。
看官,要晓得这就是捕快的非刑,叫做二龙吐须。不到一会工夫,那人被控的眼睛发昏,百脉颠倒,一齐侧重到脑门子上来,刚才吃的那两碗粗面,早一根一根从眼耳鼻口淌出来。那人弄的天旋地转,那一阵难受,真是比凌迟碎剐还要加几倍呢!他们是把这两个鼻孔算是二龙,淌出来的面算是吐须。那人被他倒控的,真有求死不得的情形,任什么都喊了出来,后来听他声音也微微的细了,话也有点含糊了,才把他放下来。等他平服了一回,方才问他怎样?那人道:“我的天,罢了,罢了,我就认罢。”史、盖二人听了,欢喜道:“你这不是多事,早要答应了,何至要受这回苦呢?”
褚忠在旁看见了,早已是胆裂魂飞,暗想道:“像这样的严酷真是难挨,他又不叫你死,倒是即刻死了倒好受。看光景要是我到堂上照直说了。这就是个榜样了。正迟疑间,盖、史二人又揪了一个出来,也是叫他去认什么一案,那人不肯,看他的情形亦已是狼狈不堪的了。盖、史二人也不多说,便一齐动手,把他拉到一条板凳上,也是把他平放在上,用绳子两根,一根在心口上边,一根在小腿上,都扎在板凳上,又把他两只手也拉到后面去拴好了。嘴里还是咕噜咕噜的骂,骂了一回,便去捡了一块砖,塞在他腰底下去,也不管他塞得下塞不下,只是硬塞。一会又加了一块,那肚子自然是往上挺,两头自然是格外往下紧了。那个人腰脊上疼痛的十分难受,初时还勉强挨得过,塞到两块以上,便杀猪似的叫起来。等到添到四块,那个人便连珠的答应他,只要饶命,无论叫他认什么,都不敢强。盖、史二人听见全情愿了,方才慢腾腾的放他下来。那人已是不能动了,歇息了半天,才站得起来。褚忠看了,格外害怕。盖、史二人又对褚忠道:“这是老虎板凳,是我们进门头一样规矩,这你都看见了。我们老师不晓得怎样同你有缘,也不曾请你尝尝,总而言之,你们要么不进来,进来了任是铁汉也躲不过,他两个早点像你似的,不就少吃点苦么。谁知道他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弄到这样他是决定不肯,可知是贱骨头。实告诉你说罢,官的刑法顶重的不过跪链子、上夹棍罢了,却也轻易不用,有些硬汉也还挺得过。至于我们这里的私刑,不怕你不害怕,就是生铁打成的,也要把他挤出水来呢!”褚忠听了,更是心惊胆战,这才真正死心塌地顺从了他们,不打别的念头了。盖、史二人又去取了点粗米饭来,给他们吃了,只好算是点点心,也都没有吃饱。那个二龙吐须的,五脏还不曾复原,也不曾再吃,就大家横七竖八的睡在地下,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吴良来了。姓盖的去说了几句话,吴良点点头,先叫那个上老虎板凳的,去认东门外周家的一案,是本年四月初一撬门进去的,偷的是十二件皮衣一包首饰,首饰是一副包金镯子、两对耳环、两根包金簪子、一个银项圈,还有四个小铜佛,衣裳是一件天青缎外褂,一件黑湖绉马褂,一件对面襟蓝宁绸马褂,都是羊皮的,还有皮坎肩等零碎,共是九件。你只说一共是两个人,是一个赵老四为头,你是在外把风接贼的,当时赵老四包了一包出来,我跟了去,他分给我一件皮马褂、两对耳环、一副镯子,余外都是他拿了去。因为是他进去偷的,所以他要多分些。官要问你衣裳那里去了?你说是卖给一个不认得的人,得了两块钱,随手赌输了。问你首饰?你说是卖给一个过路的官眷船上,只得了两块钱,也吃掉了。问你此后做什么案子?你再顶上一起徐五的牛,郑义和的布。这两起案子,问你赃在那里?你总说是卖给不认得的人。问你钱?你总算是用了。问完了,不过打你几百下板子,你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以后任你怎样,也就不至于吃大亏了。你须要一一记准,要是错了,漏出马脚来,被官驳住了,下来,咱可是算不清的帐。又唤过那一个人来,也是叫他去什么顶什么案子,嘱咐的话,同先前大同小异,又怕他们忘了,叫盖、史二人同他二人操练了一回。褚忠心里暗想道:这真是有天没日头的事情。从前我只听见说是被了贼,只要报捕快,捕快就会去办人,不然,官就要不依他。那里晓得是这样无法无天,弄着好人逼着他去认,这样说起来,没有捕役,贼还可以少点。照他这样举动,以后像俺三个人,除了做贼,还有什么事可做?不是他养的尽是贼么?我已是落了圈套,现在也没有法子,先同他鬼混几天,等他一个不防备,我给他个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是我手上有了凭据,如何是好?”且消停了,同我本家去商议去。不说褚忠满心打算,只听见吴良问道:“记准了没有?”那两人抢着说道:“记准了。”吴良又亲自问答了一回,居然不错,也无话说,又叫他们吃了点饭,说有下午了,官好起来哩,随带了两个人报案去。
等到晚上,吴良回来,随后有人牵着这两人,还有一个年轻的也戴着链子,一同跟了进来。吴良叫先把他带在旁边,等候问话,便来同褚忠谈天,说起西门外有一个姓陈的富户,是个举人出身,也还有点势力,官也极力敷衍他,因为是地方上要是有点捐款,都是看他的举动,还有老爷的德政匾,万民旗伞,都是他去承头,人家就乐得一文不出了。历任的官,却也没有一个敢得罪他的,同本官相处的也好。不料前月底,忽然失了一票物件,是两个衣箱,里面有些皮货,还有两大锭元宝,是一共一百两有零,又是什么五十块本洋,另外还有一张失单。官看见是他家里的事,就格外的出心,一定要破案,先限的是半个月,现在又限三天,我想这件事要你去顶一顶。褚忠道:“我听说贼赃满了贯,也是不得了的。这一认我还有命么?”吴良道:“没事,这里有个商量,你过一天,我同你到案,你说是一共是四个人,约会了进去,因为我是个外行,怕闹出事来,只叫我在门外接赃,所以陈家的房屋,里面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要问你那三个人姓名?你就随口编上几个,可是第一次编的要记准了,不可第二次弄错脱了枝节。问你分到多少赃?你说只有四块洋钱。官一定不相信,你说是因为我是初次入伙的,照例是不能多给,这是江湖上的规矩。问那些人现在那里去了?你说不晓得,当初是同到南乡里周家庄上聚会,这庄上有一个周子玉,开着一爿大杂货店,后在住家,店门朝南。偷了东西的这一晚,大家一直到了他家,周子玉接了进去,自己拣了几件衣裳,又留下一锭元宝,下余的就分给我们。我因为我分的太少,我心上有点不愿意,周子玉还骂了我一顿,并且说明第二次你是照分了。要问你店屋什么样子?你说是店面半新半旧,和合柜台,店里有四个伙计,进去便是一重二门,二门之后有三间房子,另外还有两间披屋。我们去都是在披屋里坐的。后面还有一个大园子,西首是一个灶,再下首是一个茅厕,东首有一棵榆树,榆树边有一个小屋是个观音堂,里面还有一个佛龛,我亲眼看见周子玉把这些东西放在龛子顶上。他家里还有一位奶奶,还有一个小孩子,奶奶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小孩子也有八九岁的光景。周子玉已是留了胡子,脸上微微有几点麻子,头发不多,已是秃了顶了。他奶奶耳朵上还有一个大疤。至于他柜上的,都不相干,也记不清楚。以上这些话,你要一口咬定,断断不可放松,别的事是我早已安排好了,要带你去起赃,你尽管答应。这件事你办好了,我以后自然是另眼看顾你。”褚忠听一句应一句,议论好了又沉吟了一回,突然的问道:“这样一办,那周子玉一家不毁了么?”吴良笑道:“你别管他。”褚忠道:“不是别的,我是怕作孽。”吴良听见了,大不高兴,便呆着脸问道:“作孽便怎样?”褚忠看光景不对,连忙改口道:“这样说罢咧。管他作孽不作孽!”吴良把桌子一拍道:“好呀,你算是明白了,你且别睡,看我开发一件事。”褚忠只好答应着。
要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