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稿案在县官跟前,献了一条计,要弄两家的钱,他见老爷应允,便像走过明路①一般,退了出来,越发胆壮,立刻叫人去找他素来相信的一个快班总头,名字叫史湘泉的。这史湘泉正在家里吃饭,听说赵大爷呼唤,马上放下饭碗,走进衙门。到了门房里,赵稿案好不客气,见了他竟站起来让座。起初史湘泉还不肯坐,赵稿案道:“你我自家人,那里有许多客气,坐了好说话。”史湘泉方才告坐坐下。
赵稿案便把刚才同本官说的话,如此这般,向他讲了一遍。又说:“现在也不想他多,一家敲他八千银子,我想这事除掉你,没有第二个人办得来。史伙计,这桩事少不得要借重你一人了,况且这钱是上头得的,你出点力,上头自会知道的。”史湘泉道:“上头的事情,咱应得报效,但是这钱不信全是上头得的。”赵稿案道:“真是上头得的。上头已经要了许多,咱还好开口吗?”史湘泉道:“不是这么说,你老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为的是那一项呢?依咱的意思,爽性要他一家一万,他两家又不是拿不出,八千上头得大爷少赚些,赚个二八扣罢。”赵稿案道:“还有你呢?”史湘泉道:“咱不想别的,只要办得好,将来有什么好事情,有你大爷在里头,照应咱的地方多着呢!”说到这里,史湘泉突然想起一桩事来,趁势求赵稿案道:“赵大爷,你别嫌咱罗嗦,眼跟前就有一桩事情,求你老帮个忙,照应小人吃碗饭。”赵稿案听见史湘泉有事求他,马上把脸一沉道:“什么事情?”史湘泉道:“就是今天早上收下来的呈子,有县前大街上王家,告的是北门外吊桥永发盛酒店里的掌柜的,也姓王,名字叫王长年。这王长年欠了王家里一百五十吊钱,讨了多次,约好日子到期去取,总是不付。咱知道王长年这东西,手里很有两文,只是不肯还人家,好歹这张呈子,大爷替咱求求上头,把他批准,这张票派了咱,弄得好,总得补报你大爷的。”赵稿案道:“这个事情虽小,倒也不好办,你倒要说个数,我好替你到上头去回。”史湘泉道:“这张票子算不得好买卖,大爷这里,好歹不会落空,那里还能够孝敬上头。”赵稿案道:“你不要弄错,这钱并不是我使的,上头的章程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还有我们这些伙计,一个个穷光蛋似的,见了钱就要眼红,恨不得一口吞在肚里才好。你这钱,一来点缀点缀上头,二来贴补贴补他们,你几时见过我要人家的钱来?况且这几个钱也不在我眼里。”史湘泉一听这话不对,连忙改口道:“大爷快别动气,咱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不会说话,谁敢说大爷要钱,大爷是个清廉不过的,刚才说的话,也不过咱的一点孝心罢了。”赵稿案道:“谁要这几个臭钱。”史湘泉心上盘算:你的嘴倒还硬,你会放刁,咱比你更刁,看谁弄过谁。于是坐在那里,一声也不言语,停了一会子,赵稿案还不理他,他便站了起来,赔着笑脸说道:“大爷坐着罢,咱今天还有差使下乡,过天再来请大爷的安罢。”赵稿案不提防他有此一手,心上也愣了一愣,说:这人算得调脾②,但是一件,我今天不答应他的事小,不要他先到姓黄的姓巫的那里做了手脚,那事情就难办了,不如答应了他,仍旧与他商量为是。一面想,一面留心观看。等他一只脚踏到门外,然后起身赶上去拉住他,说:“回来,我说句玩话,你就当起真来了。从来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们的苦处,你我天天在一块儿,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要这件事,你吩咐个数,我交代得过,岂不结了吗?”史湘泉道:“大爷,这张票子出去,你瞧能够弄得几文,不用咱开口,你老吩咐罢。”赵稿案又想了一会道:“我看这件事,里里外外总得一百吊才铺得好。”史湘泉道:“咱的大爷,人家告他欠帐,才不过一百五十吊,他肯拿一百吊,他为什么不再加上五十吊,还清了这一注帐,免得打官司呢?”赵稿案道:“那里能够由他的便,他肯拿钱他为什么不早拿,既然这事情到了我们手里,就得揭他一层皮。”史湘泉道:“不是这样讲,俗语说得好,打蛇打到七寸里,总得到那个分寸,叫人家拿得出方好,人家拿不出,就是问他多要也是枉然,徒然连累大爷的名气。”赵稿案道:“你说到底怎么样?”史湘泉道:“这件事依咱说,二十吊钱还要做起来看。”赵稿案道:“无论如何,二十吊钱总不够派,至少六七十吊。”后来两个人好说歹说,说成功三十五吊,赵稿案应许替他回上头,这张票子一准差他去。史湘泉道:“说不定这件事我要吃赔帐,现在在你老人家跟前,答应了三十五吊,不定弄得出弄不出。”赵稿案道:“我不管,我只问你收三十五吊就是了。”史湘泉道:“这个自然,应承了你老,还有什么不算数的,这件事白当差,以后别件,大爷你总得好好照应点咱。”赵稿案道:“你也太唠叨了,这也何消说得。但是刚才告诉你的,黄家搭着巫家的事情,你要当点心,不好忘记。”史湘泉道:“你老也太瞧不起人了,这是上头的差使,咱当的谁的差,还要你大爷吩咐吗?咱若误了上头的事,那可好了。”赵稿案道:“你晓得就好,但是这件事你也总要留点神,他们乡绅人家有财有势,不是好弄的。”史湘泉道:“他一个员外能有多大,不瞒大爷说,这样事情办的多了,大爷你瞧着罢,咱只要小小出条主意,不怕他不来上钩。”说罢,起身退去,出得衙门,找到一爿③茶饭馆里,跑上楼靠窗口坐下,跑堂的泡上一盅茶。史湘泉心上想要找他伙计赵三,四下一望,不见踪影,就叫堂倌到隔壁烟馆里去找。
堂倌去不多时,果然把赵三唤到。那赵三一手拎着红帽子,一手拿着一根旱烟袋,身上的衣服,自从小衫起,以及棉袄、棉袍、马褂,通统没有钮钮扣,外面一条黑布扎腰,拢总打了一个结,就此跑上楼来,一旁坐下。史湘泉问他道:“现在黄家的抱告,还在这里没有?”赵三道:“他见老爷不准他状子,同着那个受伤的已经走了回去了。”史湘泉道:“那受伤的不是抬来的吗?”赵三道:“来是抬来的,回去却是走回去的。”史湘泉道:“怎么样,来的时候咱就说他是假的,等到老爷验过,果然没有伤,现在可是自己走回去的。既然他会走回去,还得叫他走回来,拿住个真凭实据,好叫他死而无怨。”赵三道:“再要叫他来,恐怕不容易。”史湘泉道:“我想好一个法子,包管你去一叫就来。”便如此这般的,附着赵三的耳朵说了几句。赵三听到一半,嘴里连喊:“好好,我就去,包管他跟了我来。”史湘泉道:“我在这里等你。”赵三答应了一声:“晓得。”拿起脚来就走,不提。
且说这天在堂上拉赵稿案袖子的那个书办,原是本县承发房里的一个经承④,卯名叫做招进财。他拉过赵稿案袖子以后,随手见他使了个眼色,本官就此不会批驳那张状子,他满心欢喜,知道这里头有了生发⑤,便可于中取利,伺候到本官退堂,赵稿案跟了进去说话,他便独自一人钻进门房,等了老半天,未见出来,正在那里等的心烦,齐巧他伙计为了一宗什么案件,进来找他,只好跟着就走。等到出去之后,赵搞案方才出来,偏偏忘记了他,竟把这事交与吏湘泉去办。史湘泉去后,他的事已完,仍旧奔到门房,想与赵稿案商量此事。赵稿案一声啊哟,说我这事已经交代史湘泉了,反怪他为什么不早来。招书办无可说得,只好说些别的话,搭讪⑥着出来。走出门房,一路走一路想。心想:此事是我起的头,如今倒撇了我叫他人经手,好比一碗现成饭,被人家夺了去。这心下多么烦恼。转念一想,他说已经交代了史湘泉,好在史湘泉也是熟人,他有什么公事,总不出吾手掌之中,目下不妨先去找他,同他说明原故,料想他也不好意思瞒我。想定主意,便问了把门的一声:“史伙计出去几时了?”把门的说:“去得不多一会,大约还在老地方吃茶。”招书办是知道的,便一直跑上茶楼,果见他独自一人,还在那里未去。一见他来,连忙让坐。史湘泉总拿些闲话与他谈论,绝不提到公事。列位看官,可晓得天下最坏不过的,是吃衙门饭的这般差役。他们这班人,本事很大,最能鉴貌辨色,人家未曾开口,他已十分中猜着八九。然而要晓得做书办⑦的读得几年书,认得几个字,肚里有了学问,想出来的主意,比起那班当衙役的,还要狠毒十倍。闲话休提。
且说这天招书办找到史湘泉,说了几句话,见他绝不提起此事,便估量他有心相瞒,心下思量,他既瞒我,我今偏要说破,看他如何回复。逐把身子凑前一步,低声问道:“刚才稿案上交代你的那桩事情,现在办的怎么样了?”史湘泉听了这话,便知道他存了分肥的念头,欲待瞒他,他已晓得是稿案上的嘱托,他既尽知底里,须知瞒他不得,欲待尽情告诉了他,倘若他要分起肥来,无非是我名下的剥下来的。譬如一个钱,一个人独得,与两个人平分,这里头却是天远地隔呢。转念一想,倒不如暂且瞒他,省得在此噜嗦。打定主意,便假作不知,回他道:“你说的什么事情,咱想了好半天,竟想不出是那一件事?我们天天堂事过后,稿案上总有几桩事情吩咐,但不知招先生所指的是那一桩?”招书办听了这话,便知他有心欺瞒,心上一恼一羞,就是要说破,也不肯说破了。坐在那里,愣了一会,才说得两句:“我也晓得你的事多,不过问问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有?”史湘泉道:“有要紧事情,瞒得过你招先生吗?”招书办见他不说,吃过一开茶,便搭讪着走去。史湘泉同他是熟人,也不起身相送。招书办下楼之后,心中想叫他认得我呢。不知不觉,回到家中,立刻叫他徒弟赶到茶楼,装作茶客模样窥探动静,不在话下。且说史湘泉等招书办去后,一心以为我这事可把他瞒住了,于是一面吃茶,一面静等。那招书办的徒弟,一向各事都是他师父出面,所以史湘泉与他并不相识,这里史湘泉又等了一会子,果见赵三带了黄家的抱告黄升,还有受伤的王小三,一同来到茶楼。史湘泉接着,明明知道是他二人,并不同他二人说话,先问赵三道:“这是黄府上的爷们吗?”赵三道:“是。”史湘泉埋怨他道:“老爷叫你拿人,你就果真把他们带了来吗?这黄府上下不同别的人家,他家大员外是我认得的,而且平日待我们也很好,现在把他的人弄了来,这事情怎么办呢?老三,你这人不是我说,真不会办事。”赵三并不言语。史湘泉又回头对着黄升说道:“我叫他一趟去黄府,交代过排场,就说人走了就此完事,不料他不会办事,带累爷们受委屈,都是我的不是。不过大爷你要原谅,他是奉公差遣,上头实在追得很,也叫做没得法儿。”原来史湘泉叫赵三到黄家里,找到黄升,便告诉他老爷已经把状子批准,叫他同了王小三前去对质。黄升一听这话,不及细察早晨在堂上的情形,便一心一意以为状子果然批准,立刻回明了黄员外。黄员外也是个心粗气浮的人,亦信以为真,便立刻叫他同了王小三到衙门里听审。等到上得茶楼,忽听史湘泉一番议论,黄升甚觉蹊跷,逐问史湘泉道:“不是说的老爷批准了状子,叫我们来对质吗?”史湘泉道:“状子是批准一张,不过是巫家告你家员外的,说你家员外诬告他家佃户,老爷看了动气,就批准了他的状子,叫咱来提你们的。现在既然来了,少不得委屈一会儿,咱这里立刻叫人送信给你家员外,叫他今天晚上先保你二人出去。谅来今天天色已晚,老爷未必肯为这事坐堂,等到明天再来听审不迟,等到保出去之后,卸了咱们的干系,方可方便你们二位的地方,咱又何乐而不为呢?”黄升还要与他辩论,史湘泉不去睬他,回头向赵三说道:“这里耳目太多,被人家瞧见不便,说不得他二位吃点苦,伙计你过来,替他二位把那捞什子上起来,省得巫家里的人瞧见,又该说咱们帮黄家了。”赵三果在身边掏出两根链子,替他二人戴上,一手牵着,就想带回班房。史湘泉道:“慢着,黄大爷吃饭没有?”肚子饿了,吃点点心再去。”此时,直把黄升气的话都说不出,歇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不饿。王小三直吓得在那里索索的发抖。史湘泉始终又让他二人坐下,吃了一开茶,着实安慰他二人一番,说:“停刻你家员外一到,就可以保出来的。”说完之后,方才带了二人同到班房里来。
究竟他二人是晚曾否保出,与那招书办派人窥破之后,作何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①过明路———事情经过公开。《红楼梦》八十:“薛蟠自以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
②调脾———即调皮,狡猾之意。
③经承———清代官署中一般书吏的通称。如堂吏、门吏、都吏等等,亦名承差。
④爿(pán)———计数单位,如一爿店。
⑤生发———这里是“生利”的意思。
⑦书办———管办文书的属吏,专属于大小部曹及地方衙署的掌案胥吏。胥吏者,小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