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史湘泉的伙计赵三,把黄员外的家人黄升,同佃户王小三带进班房。这班房就在衙门大门里头,大堂底下,三间平屋,坐西朝东。进得门来,原是两间打通,由南至北,做起一层栅栏,外面一条小小弄堂,只容得一人走路,栅栏里面地方虽大,闹哄哄却有四五十人在内,聚在一处,一时也数不精楚。穿的衣服也有上下完全的,也有蓝缕不堪的,也有头发很长的,也有用布包着头的,也有面目凶恶的,也有相貌慈善的,也有在那里哭的,也有在那里唱的,也有在那里骂的,也有在那里叹气的,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有坐有立,有醒有睡,睡的不过睡在地下,也只好倚墙而坐,那有容你长躺四脚的睡,坐也只好坐在地下,有谁掇①张凳子给你。虽说这时候才交二月,天气着实寒冷,然而那一种脏肮的气味,未曾进得栅栏已使人撑不住了,黄升、王小三被赵三带在这里,另外有他们伙计,是管班房的一个副役,名字叫莫是仁,过来接收。一手接着他二人的链条,一面同赵三咕咕唧唧了半天。只听得赵三说:“莫伙计,这是黄府上的爷们,你好生接待他,别叫人家受委屈。”说完自不去提。
这里莫是仁暂时还不将他二人收入栅栏之内,先牵到南头窗下,将链条在栅栏木头上绕了几绕,嘴里说:“黄府上的大爷,今儿怎么也光降到这里来了。”黄升听了这话,明明是奚落他的意思,也不签腔,看他怎的。莫是仁又说道:“这里头的人多,地方脏肮得很,所以请你老暂且蹲在外面,停刻有人来保,就好出去,如果没有人保,等到晚上睡的时候,再送你进去不迟。这两句话又像有点照应他的意思,黄升摸不着头脑,也不答腔。莫是仁说完了话,自去掇了一条板凳,自往门前把守。这里黄升同王小三站了好半天,也不见有别的人来,两腿站的着实有点酸痛,意思想要蹲在地下坐坐,谁知一根链子,一头套在脖子里,一头绕在栅栏上,其中所剩有限,被他吊着,一时缩不下身子,意思想叫莫是仁替他放长点,又想他们未必肯行此方便,只得熬住腿酸权时忍耐。但是一样,进来的时候,鼻子观里,只闻得一阵一阵的臊气,起初不知什么缘故,后来听得声响,才知道栅栏后面,紧靠着他二人站的地方,放着一个尿缸,所有的犯人都到这里小便。起初还可忍耐,到得后来,看看天晚,肚子里有点饿了,那才渐渐不能忍受,时时刻刻的打恶心,王小三更是叫苦连天。一霎时天已黑了,莫是仁进来点了一盏壁灯,栅栏里的犯人,也有家里送饭来吃的,也有自己身上有钱,由莫是仁把卖吃物的人带了进来,随他们自己买着吃的,也有莫是仁叫人弄了东西送给他们吃的,也有在那里挨饿没有吃的。独栅栏靠北一头,有一个小门,这半天一直是开着的,到了吃饭的时候,居然有人送进一个提盒,里头放着四样菜,一桶的饭,跟手又有人端了一大碗面进去,都是热腾腾的,少停,空盘空碗,并吃剩的菜,都端了出来,究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所在,住的是什么样人,都被黄升看在眼里,心下好不疑惑?王小三看见人家吃饭,自己挨饿,急的眼睛里出火,嘴里咽唾沫。又歇了半天,饿的实在难熬,正在哭不得,笑不得。黄升想要招呼莫是仁到跟前同他商量,忽听房门响处,走进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史湘泉。史湘泉进门之后,先问了莫是仁两句话,又同他鬼鬼祟祟的说了好半天,才满脸堆着笑过来,对黄升说道:“今儿倒叫大爷在这里受委屈了。我把大爷送在这里,不过暂时遮人耳目。你二位进来之后,我就立刻送信给你东家,原想等他一来,只要具张保状,今晚将你二位保去,等到明天再来听审。谁知我一片好心,你东家全然不睬,到如今一个回信也没有,这事叫我怎么办呢?这里头脏肮得很,怎么好委屈你二位。但是再停一刻,一交三鼓,他再不来料理,上头新派的这位查班房的苟大爷,最是铁面无私的,翻转脸就不认人,那可怎么好呢?”黄升心上也甚是着急,踌躇了半晌道:“我们东家他最是要面子的人,晓得我们在这里受罪,他没有不来保的。只怕送信的人不妥当,拜托你再打发一个妥当的人去招呼一声,等到出去,明天一块儿总谢。”史湘泉诺诺连声,还说他们这些人真的靠不住,总得我自己去走一趟。黄升愈加感激。史湘泉又问他吃饭没有?倘若肚子饿了,要吃什么,只要招呼我们这莫伙计就是了,说完扬长而去。
原来黄升等二人被伊等骗来,押进班房之后,史湘泉便去找到刁占桂,托他到黄员外家去送信。他们本是串通一气的,而且这黄家又是刁占桂熟门熟路,乐得送信,叫他来保,又做得好人,又可于中取利,满口答应,拔起脚来就走。到了黄家不等通报,大家都是认得的,便一直让他到书房坐下,少停,黄员外出来,还以为县官果然准了他的状子,把他的家人传去质对,一心以为一定打赢官司的了,满心欢喜,而且还着实感激刁占桂,说全亏他做的好状子,替我出这一口气,他这来一定有什么好消息,立刻出来相见,连说:“费心拖步②,本官审的如何,想必有什么好消息,所以为尊驾亲自来的。”刁占桂一听这话不对,知道他尚在梦中,主意打定,现在暂不同他说穿,且把他也哄到衙门里去,那时瓮中捉鳖③,任凭你有多少看他敢不拿出来!转念一想,这话也不可说得十二分斩钉截铁,停刻到了衙门,对穿是非,显见得是我一人骗他,那时候冤仇都结在我一人身上,以后不好见面,不如仍旧还他一个糊里糊涂,将来便不能怪我一个。计议已定,便对黄员外道:“我想我的那张状子,原是十拿九稳的,任凭老爷如何精明,在堂上的时候,他不便马上批准,少不得要批驳两句,为的是府上有钱,他做官的人,不能不掩饰掩饰大众的耳目,等到退堂之后,再拿我们状子一看,找不出一点破绽,就是要批驳也无从批驳。所以到得后来,只好批准。刚才我亦从家里出来,听见说已经传府上的人前去对质,看来这官司赢的面子居多。衙门前几个伙计,都说停会老爷坐堂,管家上去回说,倒是一件要紧的事情,一个回的不好,恐于大事有碍,现在一齐还在茶店里候着。顶好你大先生自己去交代他们几句,免得上堂之后,被巫家的人驳倒,反为不好。”黄员外一听他话,甚是有理,便说:“你的话不错,他们既还在茶店里,我们此刻就去。”刁占桂又说道:“这件事,你可晓得是争气不争财的。衙门前几个朋友,为的你大先生慷慨,谁不巴望你赢官司。”黄员外道:“只要官司赢,花两个钱算什么?”说着,又同刁占桂商量这一趟去,须得带两个做费用。刁占桂道:“这个自然,真正大先生是个明白人。”黄员外又问他约莫要多少?刁占桂道:“大先生,你这一去谁不认得,谁不奉承?如若要依他们的心愿,就是你倾家荡产送给他们,他们亦决计不会嫌多。但是有我在里头,有些冤枉钱,也不能叫你大先生去花费,料想他们也无甚说得。现在依我之见,大先生先带千把吊去,叫他们吃碗茶,等到官司断定下来,果然赢了,再打总的酬谢。”黄员外之意,似乎嫌多。刁占桂说:“你大先生不比别人,你一出门骡马成群,谁不知道财神下降,少了能够出手吗?”黄员外道:“你在这里抽袋烟,等我进去换件衣服,出来一同去。”刁占桂道:“迟了怕误事,我们须快去方好。”黄员外道:“晓得。”连忙进去更换衣裳不提。
且说招进财自从叫徒弟在茶楼窥探消息去后,自己也不出门,便在家中候信。不到两个时辰,徒弟回来,把史湘泉叫他伙计赵三,如何设计,把黄家抱告家人同着佃户王小三骗到衙前,如何私押在班房,如何找到刁占桂,叫他到黄家报信,再把黄员外骗到,一同关押,便好布置他们,叫他们拿钱的话,前前后后,详细情形述了一遍。招书办听完把舌头一伸,心下想道:“真好厉害!你们如此做事,竟把我瞒得铁桶一般。哼哼!你们暂且不要开心,等我去送个信给黄家,揭破你们诡计,包你一天大事,瓦解冰消,看你还有什么法子好想。主意打定,悄然出门径到黄家,找着门上人,先问大先生在家不在?门上人道:“刚正在书房里同一个人说话哩!”招书办道:“是那一个?”门上人不知就里,便告诉他道:“是衙门前一个代书的,姓刁的。”招书办一听是他,便悄悄的骗门上人道:“我也是衙门里来的,是你大爷叫人来请我的,然他既在这里,我不好同他见面。你领我到别的屋里去坐,快快告诉你家大爷,叫他出来见我,不要被那姓刁的知道。”门上人一听是主人请来的客,又是从衙门里来的,便也不敢怠慢,一面领到花厅里间坐下,急急进内报与主人。
其时黄员外正在上房更换衣服,不在书房,门上人又奔到上房,说明原故。黄员外听了甚是疑讶,盘问了门上人一回,也摸不着头脑,家里的人齐说道:“人家特地奔来,谅必有什么要紧事情,你出去会他,自知分晓。”黄员外无奈,只好换了衣裳,走到花厅里来。一枭④门帘,招书办却认得他是黄员外,便深深的一揖,也叫了一声:“大先生!”连接又说:“晚生久慕大名,无缘得来拜见。”黄员外不认得他是谁,便问:“尊姓台甫⑤?”招书办一一的告诉了他,接着说便把他徒弟探听来的话,述了一遍,又说:“现在姓刁的来此,是骗大驾到了衙门,以为敲诈地步,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计策,先生万万不可落入他们圈套。晚生因慕大先生一片好意,爱交朋友,是我们阳高县第一个好人,所以特特前来关照。”黄员外一听这话,不禁怒发冲冠,大骂刁占桂不是东西,立刻要去问他,却被招书办一把拉住,叫他不可造次③。黄员外无奈,只得按下心头之火,与他计议。
①掇(duō)———用双手拿(椅子、凳子)、用手搬取的意思。
②拖步———“劳驾”之意,谢人奔走的话。
③瓮中捉鳖———比喻所欲得者已在掌握之中。
④枭(xiāo)———格开。
⑤台甫———犹言尊字,大号。旧时用初次见面,向对方请问表字的敬辞。
⑥造(cāo)次———“轻率”“轻易”之意。《水浒》五十六:“多有贵公子要求一见,造次不肯与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