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不招呼,随眾进了大舱,左右正中上下四层,叁排统长的弔铺,先有叁四百人,七横八竖,在底下两层打睡。阿金夫妇,便在第叁层。紧靠后壁,摊下行李,刚要睡下,见贝仁左手抱狗,右手扶定阑干,从梯而下。
倪阿四同叁人赶过去,陪定贝仁,逐层查看,大约是点人数。点到后壁,阿金陪笑问好,贝仁板了脸,咕嚕了几句道:「怪模怪样,挤在一处,算是你们有夫妻。」阿金回视其妻,双颊飞红,重眉锁翠,眼汪汪早似泪人。吓得不敢则声,赶紧缩脚上牀,一个不留神,后脑在四层板上一碰,直扑下地。贝仁骂声:「不中用的东西!」阿金还没爬起,一脚飞过,踢在背上又直挫下去。
正闹时,有人喊道:「老贝快抱狗去,密司忒在寻哩。」
贝仁忙道:「来了!来了!人数还没点清呢。」那人道:「你又强,想是背上痛定了。」贝仁把眼一斜道:「你又胡说了。」
抱定那只哈吧,跟了那人便走。阿金才从地上爬起来,两手撑定牀板,先探进头,横身蜷脚,平睡定了,慢慢挪动,翻身侧卧,同其妻唧唧噥噥,做牛衣对泣的班本。四边见的人,窃笑指目,都道:「这模样儿真是冤人,怪不得要招老贝说话。」
阿金夫妇,付之不闻不见,一概不睬。
守到近黑,先有人送进一把筷,一幢碗,按人分派。在后又送进几桶饭,几十碟乳腐,几十碗清汤。下两层先到的,哄然赶抢,杓儿、碗儿、筷儿一片声怪响,引得后来的,喉咙火冒,人人都跳下牀。
却说船上的诸人,挥手禁住。眾人不服,说:「别人有饭吃,偏我们该饿的?」下层人失笑道:「新来后到,却也难怪,船上规矩,要开了船才有饭吃。此时是花钱买的,五钱银子一顿,天天现交。」眾人一听,便缩回头。等大眾吃完,船上人走尽了,才聚集计议道:「五钱一顿,一天就是一两银子。吃这一点子菜,太觉不值,我们合僱划子上岸吃去。」
下层人听说,又笑说道:「你们都乖,偏我们就是呆子,肯花冤枉钱不成?可知道这张扶梯,一下不准再上,昼夜都有人看守,误走一步,尉迟恭钢鞭丢头直盖,已伤过二十多人,你们待从何处去僱划子?」叁层人一听,才断了上岸的心肠。
陈氏尤其悲苦,却出主意道:「我们夫妇怕麵食吃不惯,带叁斗米来,又有洋炉,诸位如有带米的,何不凑齐了分起煮吃?同在一船,还分什麼彼此呢?」叁层同来的,顿时你也掏出五升,我也掏出八升,你也取出一锅,我也取出一炉。
下层人见了眼红,说:「我们来的匆匆,没想到这着,你们如有多餘,情愿花钱分些自煮,省得受船上人的瘟气。叁层人道:「一总不到叁担米,全船要吃一顿还不够哩。」陈氏道:「不是这样说。老话道,同船合命,况且都在难中,不怕一天煮几斗米的稀汤,一人一碗,不至饿死。只要将将就就,混到开船再说。只是这许多水那裡去取?诸位可有法想?」就有人接嘴道:「茅房半边,有自来水龙头,待我去来。」取只面盆朝天就走。陆续跟了十几人,大盆小碗,搬满一舱,七八隻洋炉,同时发火,燄腾腾,光烁烁,耀眼晃目,渐渐水熟,粥香外溢。
大眾正在流涎,却听梯上一片靴声,十几柄回光灯飞入舱中,头前两个黑奴,有人认得一是管厨,一是管舱,齐声吆喝道:「船上第一禁的是火,你们谁起意做这事的?」连问叁声,没人答应。便有侍者把炉火吹熄,开玻璃窗,连锅拋入海中。
黑奴高举皮鞭,没头没脸,挨排打来,顿时舱中盈天沸地,一片哭声。
阿金钻进被窝,缩做一团,偷眼望其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忽地下牀,抢上前喊道:「是你老娘起的意,要打便打你老娘一人!」黑奴揪住发髻,挥鞭待打,面前忽然无数喊声,都是:「是我!是我!」只觉两臂也被人揪住。灯光下又见陈氏盛怒之际,正如初日芙蓉,落霞秋树,越显得艳丽可人,把髻一鬆道:「去罢!慢慢同你算帐!」回身大步径自上梯。
大舱中,骤然黑到没丝亮光,原来天已晚了。陈氏正觉不能举步,却听阿金背后说道:「几乎把我吓杀,你胆子忒大了!」一手便携住袖子,摸到后壁,依旧上牀睡定。大眾叹息道:「我们自不长进,才中了别人算计。如今进退不得,不知何日才能出头?」陈氏悲悲切切,对着阿金道:「初上船所见的还不过几个奴才,已是万分可恶,料想将来,决无好处,横竖不花钱也没饭吃,情愿饿死,倒是乾净。」
阿金抖索索的道:「你死了,我呢?万一洋人逼我退你的工钱,不是要我命麼?」陈氏道:「你便同我死!这样受辱,还贪图些什麼?」阿金道:「不好,不好。我同你无儿无女,就这样一死,不把祖宗香烟绝了麼?不如耐心守到古巴,再作计较罢。」从此阿金只随大眾,一天也出二两买命的银子。到第六天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陆陆续续上了八九百人,上下四层,挤得没些空缝。阿金夫妇已并在一牀。
第七天下午,忽见四个工头,同了二叁百人进舱,贝仁、钱小鬼都在裡面,转眼间不知何往,只听梯面上嘣然作响,响过后,骤然如在黑夜,伸手不能见指,对面只可听声。舱中四处同时发作道:「我们是来玩的,怎也关在舱内?老钱,你同船上既是相熟,还带我们去罢。」闹了半天,不听老钱答应,便又喊道:「老贝!老戎!在那裡?狄老二!万老叁!在那裡?呵呀呀!倪老四!还是你心善些,不要给我们吃苦!」任你喊破喉咙,只是叫天不应。汽管叁鸣,轮声四沸,倒听得开船声息。一霎时,有倒地声,有撞壁声,有哭声,有劝声,大约舱面诸人,都被闹得一夜不曾合眼。
东方既白,勃来格带一个总工头,四个大工头,十几个黄黑水手,揭开舱板,同下大舱。那些人饥肠倦眼,正在朦朧,一闻响声,人人惊醒,忘命奔上,把工头揪住,拳脚交下,却吃饿的若,狂风大浪,船体偏斜,都觉立脚不稳。勃来格不问是非,在眾中指出四十个小工头,同着水手,在梯半边小房内,搬出无数铁链,见两人锁一双,顷刻间全数锁住。
看贝仁时,倒地乱哼,戎阿大、万阿叁脸似金纸,鲜血直冒,狄阿二、倪阿四模模糊糊,伤势都不轻,先令侍者送到医生处养伤,才带小工头逐层点名。此时各层,我挨你挤,但见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实在无从查点。
勃来格想了一法,吩咐一张铺坐四人,等大眾坐定,看还有无铺可坐的,又令着地靠边,顺着铺形,也是四人一排,坐在板上。分拨清楚,才见阿金那边叁男夹着一女,此外有叁女一男的,有两男两女的,乱嘈嘈的和哄,便把小工头一人一鞭,喝令挪开。阿金略一俄延,鞭影横飞,又梢带其妻头上。陈氏一肚鬱闷,借此捶墙撞壁,狂哭不休。
勃来格气极了,才待打下,忽又缩手,说:「你想嫌这裡不舒服,搬到房舱去住好不好?」陈氏停哭不语。勃来格笑嘻嘻道:「我扶你下来罢。」丢了鞭子,双手伸过,陈氏也把双手搭定。阿多眼睁睁乾号狂急,无可奈何。忽见其妻银牙一挫,俯身低头,把勃来格一手一口,两面两掌。勃来格顿时手上、脸上,一条条都是乌道鸿沟,霞飞月满。那班小工头,因他调笑得热闹,远远避开。勃来格双足乱跳,无人来助。待拾铁鞭,偏偏手背上胀痛彻心,不能平举。
恰巧水手送过贝仁等五人,回身进舱,见勃来格模样希奇,暗暗失笑。勃来格却咆哮乱指道:「把这女人衣服剥去,绑在柱上,先打几百鞭子,丢下海去!」水手不辨何人,横扯横拽,许多女人,急得乱叫乱躲道:「不关我事呵!不关我事呵!」
勃来格才明白指道:「是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水手便拥到陈氏铺边。
阿金在其妻口咬手抓时,神魂已失,到此际,不知不觉直跳下牀,飞奔过来。勃来格抢不及,急喊拿人。不想左右中叁行上下四层所有工人,一齐发作。也不知陈氏凭何魔力,能使眾人齐心合意,推的推,搡的搡,把勃来格撵到梯边。管舱人带了无数黑奴闻声赶到,擎枪吓禁,也被眾人夺下。勃来格见事不妙,拔步飞逃。背后有人追上,只差两级,扑通一声,舱板盖下,接一连二的纷纷倒下舱来,爬起跌落,嚷做一团。叁四句钟,还不曾停。
勃来格才同大副、二副,又跟着一群水手、侍者进舱检点。
死了九个工人,叁个水手,又有一名女工,有些已头开额裂,腹破肠流。带伤叁十四人,却水手多於工人。勃来格令将死尸尽数搬到舱面,望海中拋下,伤的水手带去医调,小工依旧喝令归铺。然后来查,陈氏已不在牀,再点别个女工,一人不少,才知也在死数,便把眾人喝骂一回,自去歇息。
过了数十天,船到一处商埠,正是古巴会城。先在北岸靠定码头,就有关员上船。勃来格报明人数,并告知明日登岸。
关员约略一查,并不漏税物件,也不深问。这时大舱中因伤因病,先后又死一百餘人,共存一千四百七十叁人,内有十叁名是小工头。不知生的好心,还是歹意,大眾却听他们说道:「我们好兄弟四十人,死的二十七人,虽说自作之孽,究竟也上洋人的当。活的十叁人,吃时欠饱,病时无医,同诸位一样受苦。勃来格的矿厂,听说还在东部,穿山过岭,有六七天不通铁道的路程,必然崎嶇难走。虽说另有湖道可通,闻勃来格节省费用,要逼我们起旱。诸位请想,饿乏的人,再要晓行夜宿,戴星披露的赶路,保不住无人生病,也保不住无人病死。若像船上病无医药,死便葬身海中,在旱路上,自然要喂狼飤狗。难道我们本国住的厌烦,到古巴寻死麼?」说到这裡,满舱中呜呜咽咽,只是哭声。女人裡头有妻亡其夫,母亡其子的,尤其惨不忍闻,哀能动人。又听说道:「我们和诸位者是同类,出门在外,彼此犹如亲人,想起旱不比坐船。勃来格不代我们请医,好自己请,不代我们棺埋,好自己买材埋葬,只怕无钱罢了,有了钱愁他则甚?不瞒诸位说,我们不比大工头,每月工钱比诸位只多叁元,经他几次的搜括,身边所剩不过八九元。现在想和诸位商量,公立一会,专替同类中病者延医,死者营葬,在会的月捐一元,我们十叁人,月捐叁元。诸位若然应承,便从今日為始。」大眾听了,都以為然,公举两个小工头,八个散工,专管这事,按月轮换。
一夜无话,天晓时,贝仁同戎阿大等催促诸入上岸,那些上链的,到此无从倔强,昨晚先就开锁,随着大眾,一蹺一拐,挨到岸边。先有六个黑奴在前引路,勃来格同十几个白人,骑马在后监押,想都是矿东厂主了。第一日走的平路,第二日清早起身,随高逐低,连过叁座小山。时值正午,迎面万峰耸翠。危崖插天。又走四五里,已近山趾。打一望时,左临峭壁,右倚深渊,正中间蜿蜒一线,便算是人行大道。捱到半腰,都已汗雨通流,喘吁不止。忽然下面递来暗号,知有人倒在山下。
原来会中定的章程,一路有事,或以手作势,或以足点地,或以眉传,或以目语,传消递息,以便预作準备。当下大眾让在一边,会员飞驰下山,见是叁个女人,抚心喊痛,七个男子,两足肿到腿弯,脚跟裂缝,哼声不止。
勃来格一班人,挥鞭乱击,叱喝快行。却见一个刚起。一个又已睡下。正在暴跳如雷,发月会长便来献计道:「这样情形,光打怕不中用,待我招呼散工搀扶同走。」勃来格无奈答应。会长又递暗号,通知男女会友,每一人用两人前护后卫,簇拥上路,晚间赶不到站,拣一片空地,支篷野宿。
勃来格自不放心,左手执灯,右手提鞭,亲自巡逻。瞥见树林中有人坐地,窃窃私议,便把灯隐在怀中,招手叫贝仁,跟在背后窃听,才知是会中收了捐钱,计议替病人延医买药。
贝仁认得两个小工,是戎狄名下,暗暗告知勃来格,回账抬名传来,厉声詰问。工头失色,回答不来。勃来格便令大工头,把两人揪下,各责铁鞭百下,又立逼着轮换用力。两人起初还求饶声,呼痛声,打到六十多下,早已索然气尽。大工头便停了手。勃来格怒骂四人不肯出力,四人跪报导:「人已死了,不用再打了!」勃来格不信,离座执灯亲自照看,知是真情,喝令拖出帐外,拋在林中。带了黄黑奴绕林围守,不准一人近前。天明后,滔滔上路,不想中有一人,实不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