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道:“金言是必应的,但是状元三年才有一个,把个魁星难住了,东跳来西跳去,不能下笔。依老祖宗的意思,要点林兄弟,又要点宝兄弟,到底谁该夺魁?”贾母道:“都要夺魁。”凤姐道:“一个状元两个人夺,一得一失,除非再夺个武的来,才得两个呢!”贾母被其指驳,一时辩不过口来,形色不悦。
邢夫人道:“老太太不过是这么说,你必要扳开竹叶看梅花的辩驳,什么原故?况且琏儿又不考,你的哥哥、兄弟又不考,得失很于你无干,何苦操这个心?”一席话说得凤姐紫涨了脸。黛玉抿着嘴笑,幸亏宝玉一段闲话岔开,便回贾母:“外面有事。”与琼玉、兰哥一同走了。原来凤姐心里忌妒琼玉,见贾母替其发兆,故意找个漏处指驳,却被邢夫人当着众人责访,讨了没脸,无精打彩的赌气回去。
且说探春嫁后,因路远不便归宁,已同周姑爷进京居住,离荣府甚近,每逢家中有事,帮同照料。凤姐捱了邢夫人的没趣,又不谨慎病着,不能起床。凡有亲戚相好,接连送礼道贺,络绎不绝,一面开贺,请酒唱戏,多亏探春代了凤姐的劳。筵席之盛,嘉宾之多,各诰命女眷之繁,前书屡载,兹不重赘。
内眷中湘云未到,因丈夫已曾中举,念切功名,辛勤苦读,得了急损之症,危在旦夕。湘云昼夜悲啼,闻说文昌签最灵,求了一条,上写“上吉”,诗曰:
穷通本在天,天寿何能祷?
若要下长生,琴声今绝了。
细看签诗,明说琴声断绝,已无指望,又说是“上吉”,心中乱,无处商量。细想知己只有宝钗,忙至荣府。先见贾母道喜请安,比即到怡红院,见宝钗道喜。未及坐下,即将签诗托其参详。
宝钗一面看,细细思量。黛玉听说湘云已到,忙赶过来。湘云一见,亦道喜问好。又说:“二哥哥这么大喜,我竟不能来,只为你妹夫的病。危在旦夕。今儿求了一签,吉凶如何,解释不出,特送来托宝姊姊瞧瞧。”
黛玉亦就宝钗手内看了,已知其旨,笑向湘云道:“你前儿不来吃咱们的喜酒,咱们今儿倒要吃你的喜酒。”湘云正色道:“这是怎么说?你妹夫又不能进场,人都快……”说到这里,又咽住了,“还有什么喜处?”黛玉道:“你许了我的喜酒,包你平安可喜。”宝钗道:“你作何详解?”黛玉道:“‘琴声’二字系作陪衬,一个‘琴’字将‘今’去了,成个什么字?”湘云道:“是个双‘王’,还要请两位姓王的大夫瞧瞧吗?”黛玉道:“非也!是双‘玉’字。你再想去。”湘云天分本高,触着黛玉语意,连忙跪下。慌得黛玉亦跪下,说道:“有话起来说。”湘云一面哭诉:“我知道了,这事要求姊姊合二哥哥代我求求姑老爷,转恳城隆老爷才有挽回的。你妹夫若得保住性命,你两人重生再造之思,我两人终身补报不尽。”
宝钗向黛玉道:“妹妹可拿得定?”黛玉道:“我爹爹说,凡人家病重,寻人作保借寿,求神拜佛,都不相干。世上只有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这几种人,一心虔祷,推己之寿,延及病人,代其上奏天廷,方有挽转,轻易不能的。云妹妹为人慈善,情愿减寿保夫,求我爹爹代其挽回,该有效验。倒是一件,我细细想想,又踌躇起来,不忍对你说。我此去,自要将你二人寿数一查,假如妹夫的寿数将终,你的寿数亦短,再借……”说到此处,眼圈一红,早流下泪来。一面揩着泪道:“再借点儿与了妹夫,究非长久之计,可怜你自己又不幸了。”黛玉说着,犹自拭泪。湘云越听越酸,痛哭不已,宝钗亦哭起来。此时黛玉反没了主意。
凡事旁观者清,还亏宝钗前后一想,说道:“咱们且别哭,这是林妹妹办事过细之处,君子防患于末然,不得不如此想了。至于你与妹夫寿数都高,亦未可料。”黛玉道:“宝姊姊这话在理。于今竟作中平的数儿,妹妹打算如何借保的方寸告诉我,好去商量。”湘云道:“我这个日子,生不如死,还想长远活着吗?只想你妹夫活得一年是一年就罢了。”黛玉道:于今这么着:将你二人寿数查明,共有若干,两人扯平的算,可好么?”湘云道:“能够如此,好极了。”黛玉道:“咱们夜里同见我爹爹,自必尽力去办。你只管放心回家照应病人。”
湘云即起身要走,黛玉道:“你且坐一会,我还有话说。”一面叫个丫头,附耳说了几句。不移时,只见那丫头同个妈子提着个布包,撂下就走。黛玉向湘云道:“妹妹的事实在艰难,我很知道。这是四百银子,先拿去使用。若有过不去的事,只管到我这里来取。”湘云再三推辞,宝钗道:“你竟收了,咱们知己,胜似同胞。林妹妹这意思,别辜负了他。”湘云千思万谢回家,一一告诉病人,不但喜欢,更加感激。
黛玉是夜同宝玉说明原故,佩着怀梦草,炷起梦甜香,睡后同去见林公合贾夫人。先将琼玉来京相认,并家道兴隆,多亏舒氏主持,琼玉连中会元各事,一一细说,林公、贾夫人大喜。林公道:“我已预知,改日带琼儿来见我。阴阳异道,生人固不可常来,然暂时一见,却也无妨。”黛玉再将湘云情愿减寿保夫一事代为告诉出来,林公叹道:“云姑娘保夫心切,真贤妇也。我这里即申文该处城惶,代奏上帝。你们且说说话等着。”林公赶办此事,直待斜月离离,晨鸡欲唱,功曹资到回文。林公看后,即同宝、黛二人说:“上帝怜悯云姑娘孝道格天,且系仙妹历劫,准其夫妇惜终,死生簿上改注二人年纪平分,各有大衍之寿。此是天机,万勿泄漏。只许你二人并云姑娘夫妇知道,其余勿可晓也。”
宝、黛应诺,辞别回来,东方已曙,睡至朝暾上窗方起。宝玉在旁看黛玉梳头,宝钗来到,忙问夜里的事。黛玉正欲开口,宝玉忙叫:“且别说,宝妨姊猜是怎样?”宝钗道:“估量云妹妹这个人断不早夭,两人扯平,纵不年高,亦非命短。”宝玉道:“你猜的不差。”遂将细话说出。宝钗道:“幸亏云妹妹在老太太那里没有说什么。你今儿悄悄的就去告诉他,好放心,千万秘密要紧。”
宝玉即来湘云处,告诉了湘云夫妻。二人都说:“再造之德,没齿不忘。”湘云又向宝玉道:“二哥哥,我从前只知宝姊姊的好处,那知此日林姊姊的好处竟说不出来了。”宝玉道:“告诉你,他还有许多好处,你再问宝姊姊就知道了。”
宝玉回来,恰遇见林府来了个管家。门上人说:“这就是咱们家宝二爷。”那管家赶着磕头请安,道:“家主母已由水路动身,不日就到。先叫小的来裹知姑爷、姑娘同咱们大爷知道。”宝玉道:“很难为你辛苦了。”一面笑嬉嬉的来到榆荫堂,先对琼玉说了,又去告诉黛玉。黛玉在新房,看袭人配物送礼。宝玉一进门就说:“苏州才到了一个管家,说你舒姨娘已由水路赶快来京,不久就到了。”黛玉听说,又添一喜,向宝玉道:“你去回了老太太、老爷、太太,派什么地方安顿。我想就在我那里暂且住下,横竖房子买成就搬过去。”宝玉道:“冯紫英说了几处都不合[适],后首又开了水程来看,就在咱们西首李家的大房。当日造成,二三十万银子,房屋、园亭全备,开价二十万,九兑,大约十五六万也就卖了。待过细瞧了就可定规。”
次日,舒夫人将到,头报先来送信。琼玉、宝玉赶到十里外迎着同行,贾母、王夫人、黛玉已在荣禧堂等候。不多时到了,舒夫人下了轿,一群妈子、丫头围随上堂。一见贾母、王夫人,忙向前叫声:“老太太!太太!惊动出来,实不敢当。”黛玉走近,叫声:“姨妈!”舒夫人叫声:“姑娘!”忙拉着黛玉。贾母又拉着舒夫人,三人一串。只见贾母、黛玉不约而同,泪似抛珠滚了下来。三人初会,为何伤心?因舒氏俨然是个贾夫人,贾母忆女,黛玉思娘,所以哭得凄惨。舒氏与贾母、黛玉非同骨肉,本不欲哭,因触起林公已逝,自己青年守节,亦大哭起来。琼玉想到少孤,哭得更甚。大家附和随声,布成一个哭阵。独有宝玉哭转了弯,因黛玉痛母可怜,也大哭起来。许多人好容易劝止,再大家行礼,到贾母处坐谈。献过茶点,饭后开筵。这些通套,毋庸琐述。贾母将舒夫人留在自己房中套间里住下,当时认作己女。赦、政二公以及合家的人都叫“姑太太”。
次日,林府家人进来回说:“封太太们都到了。”贾母问:“这封太太是谁?”舒夫人回道:“是我请的一位女先生。这位太太,一切内政、书算、账目,无不精通,数年来家务都得他襄办。琼儿幼年夜课,多蒙督责,亦是琼儿的先生。与我十分相好。今来京长住,念他孤苦无依,只得带来,终身养老。他们又是一阵,后首还有男女家人、家伙什物,分作四五起,陆续而来。这些人还要求老太太借地方权且安顿。”贾母道:“不用你费心。”忙叫人将梨香院等处空房打扫预备。
且说这封太太到来,见过诸人,一一赏识。因其善于风鉴,独夸宝玉、黛玉之相富贵清奇。是夜治酒接风,邀了薛姨妈一家过来热闹,此时湘云亦来了。大众进园游玩,封氏赞不绝口。坐席后,酒间闲话,舒夫人夸奖封氏相法如神,人人争来请教,都相得不差。看到香菱,细细端详了一会,说道:“这位奶奶必育贵子,寿数亦罢了,只可惜……”说到此处,即咽住了。姨妈、香菱再三求教:“到底可惜什么?”封氏只得说道:“我却是直谈。太太、奶奶切勿见怪。据这芳范看去,夫星不旺。”香菱垂泪道:“实在不差。”凤姐素常最厌星相等事,今见其灵,也来托相。封氏说道:“奶奶这相,聪明才辨,亦有可惜之处。”凤姐追问,只得回说:“子宫欠些。”众人纷纷求相,黛玉忙止道:“慢慢再相罢!你们也该知道,封太太可要乏了。这是客筵,不是相面场子。”说得哄堂大笑。
封氏与香菱隔席,相离甚近,不住眼的望着香菱,又问年纪、家系,香菱对答含浑,封氏诧异,香菱却不在意。及至席散,封氏拉了舒夫人、黛玉,细问香菱来历。黛玉推重封氏为人,即将香菱始末原由备细说明。封氏央告黛玉:“烦姑奶奶代我一问这位薛大奶奶,他的后心可还有一点朱砂痣?”黛玉道:“咱们相好多年,这倒不知,待我问他。”黛玉走去问香菱:“你眉心已有朱痣,你背心可还有颗朱痣?”香菱惊讶道:“我后心却有颗朱砂痣,你怎么知道?”黛玉掉回头就走,一面来回封氏:“果然如此。太太追问,必有原故。请道其详。”
封氏道:“这么考究起来,他的确是我的英莲儿了。我原有个女儿,小名英莲,眉心、背心多有朱疤可证。因某年元宵,小价抱去看灯,被人拐去。”遂将已往的事一一细述。姨妈考核起买香菱来京,正系其时。封氏道:“我见他眉心的朱痣已经动疑,犹恐天下同貌者多,不敢冒认。今见两痣俱同,遭际不错,一定无疑,他是吾女儿了。”大家听说,这才了然。香菱跑来,跪在封氏面前,伏在身上痛哭。又想起父母、己身遭际如此,哭得不休,封氏哭得更惨。大家好容易劝住,又忙向封氏、香菱、薛姨妈道喜。
黛玉道:“先前封太太只管瞧着蟠大嫂子,我冷眼看见,想必有因。这是天缘凑合母女相逢,明儿我合宝姊姊办酒,在这里替妈妈请亲家太太,算会亲宴,再热闹一天。”姨妈道:“该是我的东,怎么要姑娘破钞?”黛玉道:“妈妈别这么说,只算姊姊合我多孝敬点子就是了。”湘云道:“我今儿不回去了,明儿看封太太相面,又相出故事来也末可定。”宝钗道:“我还没有相,明儿再要请教了。”探春道:“你的喜相已在怀抱,还要相吗?”宝钗啐了一口道:“你的喜也快瞧着了。”大家散后,香菱伴封太太住下。母女相逢,叙旧论新,一言难尽。
再说琼玉看中李家房子,便就买了。内中住屋,不过略加修整。惟有园中亭台、楼阁、轩馆、池塘,更改尚多。待南边先生、帐房各同事以及门客等人到齐会商,再重兴土木,此是后话。
目前琼玉因舒夫人已到,带来家中各项基业清册,均已汇齐,母子商量,要将所有一切产业,分一大半与黛玉。黛玉再三拒却,执定一理,总说:“我系出嫁之女,万不能同弟分家。与我小半,或可依从,大半之说,万不能依。况且这家资,亏了姨妈多年辛苦经营挣出来的,我如何坐享其成?”舒夫人道:“一者重在老爷遗命,所有家财必要分给姑娘。老爷视姑娘如子,琼儿安敢不敬姑娘如兄?再者我的鄙见,还有嫡庶不同,所以必要姑娘多分些。”黛玉执意不依。琼玉泣道:“爹娘早逝,我们少孤,今只骨肉三人。所以来京居住者,原为倚傍着姊姊。家财一切,尽可合姊姊公用,何忍提及‘瓜分’二字。但二舅舅不止宝哥哥一位,必要分析出来该如何裁处的道理,姊姊才有个方寸。况且这里事务艰难,姊姊家每年用度,比弟处多至数倍,所以必要多分些与姊姊。才得平允。”黛玉亦泣道:“可怜你我伶仃,幸得家资顿富,原不忍说这些话。你的想头却也不错,但是名分上也要使我过得去。若要多分与我,不是我说句固执的话,除非日落东山,此时我连那小半都不受了。”
琼玉无法,次早来至怡红院。宝钗正在梳头,一面让坐。琼玉道:“待大姊梳起头来再说。”宝钗逆知来意,赶快梳了头,问琼玉道:“兄弟大早晨来我这里,必有事故。”琼玉道:“为分财这事,特来求求大姊,切实劝劝姊姊,依了兄弟才好。兄弟此时没有法儿了,宝哥哥处又不便说,他同姊姊自然是一般口气。所以要费大姊的心,合姊姊说依了我罢。”宝钗道:“兄弟的事,只要愚姊办得到,再无不尽心。但是这件事我亦难言,我合妹妹都是宝兄弟的人,只有代他们推辞的分儿,怎好反劝他多得些?所以此事连老太太合老爷、太太只有推辞,都不便说话。我指引你请出一个人来,包你一说就妥。”琼玉道:“姊姊的脾气,执定了这个理,竟难挽回。请的人如不中用,莫若还是费大姊的心,而且姊姊最推重大姊的。”宝钗笑道:“荐贤须得贤,不中用的人,我亦不荐。”琼玉忙问是谁,宝钗道:“你去请出大老爷来如何?”
琼玉如醉初醒,忙打躬作揖谢道:“若非大姊指南,竞不知向往。”辞了宝钗,一迳去求贾赦,告诉原由。贾赦道:“这事容易。明儿你们叙在一处,我来代你们调停。”琼玉谢了贾赦回来。
次日,舒夫人已同黛玉、琼玉在榆荫堂等候。贾赦来到,三人请了安,舒夫人道:“家庭琐事,劳动大老爷,实在不安。”一面告诉原由。贾赦道:“咱们一家的人,有事自当好说。于今外甥的意见怎么样?”琼玉道:“一因父亲遗命,姊姊即同长兄一般,还有嫡庶之分,况且姊姊处人口、家务又倍多于外甥,所以必要让姊姊多分些是正理。”贾赦点点头,又问:“甥女的意见怎么样?”黛玉道:“甥女乃出嫁之女,不能承祀宗挑。分受家财,已经越俎,况乎要我多分,于名分上如何说得去?就是舅舅也不忍叫甥女负不义之名,这个断不能依,只求舅舅评定,分与甥女小半,庶可勉强相从。”
贾赦听罢,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咱们姑老爷、两位姑太太生出你们两个男女,真正难得。你二人一个分多,一个爱少,把世上好利的人真要愧死了。你二人的话都在理,我也不能驳回。怎么你二人读书明体达用,竟造到圣贤的分儿?实在难得。”黛玉、琼玉齐道:“舅舅这等夸奖,甥等如何当的起!”贾赦道:“你二人正似古之夷齐,一个以父命为尊,一个以天伦为重,各执一理,互相推让。据我判断,平半均分为妥。甥女儿呀!你要知道我待你的分儿,别拂我的意。外甥可将册籍分匀,应与甥女一分,我明儿同你大舅母来,替你交与甥女收领。算咱们两个做中.一同当面交代,再不准推辞了。”
黛玉、琼玉听说,忙跪下谢道:“舅舅这么吩咐,甥等不敢不遵。”一面磕头。贾赦忙拉起来,向舒夫人、两玉道:“这件事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都不好说,只有我这议论不偏不倚。”舒夫人道:“大老爷明断,妥协之至,改日再洁诚奉谢。”贾赦道:“可不必了。”说罢回去,三人亦各散回。
这番举动非同小可,宝、黛二人,突然得了千万家财,通家上下,内外的人,纷纷议论,于中生出无限波澜事故,后文交代。
且说黛玉回至潇湘馆。宝玉也来了。黛玉道:“你去请宝姊姊来,咱们商议商议。”宝玉道:“已分定了,为什么又去找他?”黛玉道:“谁去找过他的吗?”宝玉道:“琼兄弟昨儿早晨去找他的。”黛玉道:“为什么找他?”宝玉道:“找他来劝你,他可曾来?”黛玉道:“并没有来。哦!是了。原来他不便说话,叫兄弟去找大老爷来,是他的指使。”宝玉道:“三妹妹比你是个女卧龙,丝毫不差。”黛玉道:“闲话撂开。快去找他来,有许多事情商量。”宝玉道:“歇会于也使得,何必这么着急?”黛玉道:“从前做诗结社并赏花,你就飞跑的去了。怎么还是这重轻倒置的脾气?劝你就要改了才好。”宝玉道:“不是我懒,因为你站在那里,说了半天的话,怕你乏了,歇歇再去请他。昨夜你……”说到此处,忙止住了,到黛玉耳边唧唧喁喁。黛玉一笑,也向宝玉耳边低声细絮。
两人正在私语,恰好宝钗急忙走来。黛玉道:“正要来请姊姊。”忙挽了宝钗,合宝玉同进里间,掩上门。黛玉道:“姊姊急急走来,有什么事?”宝钗笑道:“我来恭贺首阳山的采蔽先生,今后不用采东西,尽有穿吃,不致饿倒了。”宝玉拍腿大笑。黛玉亦笑道:“这是大老爷赏咱们这个譬如,将来,你们有得嚼呢!”宝钗道:“大老爷这评的最平允,倒要从重酬谢才是。”黛玉道:“还有那荐贤之人。”一面弯着腰笑,一面指着宝玉道:“我只好托他长长久久、日日夜夜、结结实实的代我谢谢他。”宝钗一把扳着黛玉的
脸,笑道:“颦儿,我若不撕你这嘴,也不姓薛了。”黛玉再三央告,才放了手。
宝钗道:“我来不为别的,妹妹于今得了这分财产,老太太、老爷、太太自不必说,其次大老爷、琏二哥、大嫂子合几位姑娘,都是喜欢的了不得。却有人心中妒忌,再底下的人盘算,不一而足。若不想一善策,安排妥当,必滋事端。固虽物各有主,谁能夺得?毕竟招人嫉妒,总不平允。”
黛玉道:“姊姊的心事,的确是咱们共枕同食的道理。我所以先叫他来请姊姊,正为此事。我有个议论,先请教姊姊代我斟酌。我想这注家资,共计千万有零,打算援蓉大奶奶之策,立祀田四个大庄,每庄百万以为祠产,请给部文禁碑,日后子孙永不能售卖。内分合族公茔祀田一庄,荣公支下祀田一庄,咱们老爷支下一庄,宝二爷支下一庄。此外另坐住二百万一庄,”指指宝钗的肚说道,“将来待他们小弟兄均分。仍有四百几十万各行基业,每年出息,作一家的用度。自明年起,老爷所有进益,一并存积起来,日后公分。所有老太太、老爷、太太通年使用,尽归咱们这里支应。东府送四十万一庄。还有睦族并亲朋不足的,应该格外帮助,酌量多寡,普遍资助。所有六百万田庄,每年出息,除应用之外。余利又置田庄。日积月累,生生不已,长久下去,又要长出许多。再族中无论贫富男女、大小人丁,每一人每年贴衣食银六十两,此项在公众把田出息内开销。如此布置,通家合族,庶无冻馁之人;再底下男女人等,四季考核,分别好歹赏罚,遇大事格外加赏。每年还要广行阴骘,多济孤贫。遇着饥谨之年,即将五庄所收稻米,平粜济穷。如有不到之处,姊姊帮着想想。”
宝钗道:“我想的条款,只及你一半。这么办法,尽美尽善,好极妙绝了,不用我再想了。”宝玉道:“姊姊今夜到这里歇,咱们三人再同床细叙如何?”黛玉道:“很好。”宝钗道:“不要忘了正事,只管猴着我涎脸可不依的。”黛玉道:“明早姊姊先把这大旨回明老爷、太太,咱们如此摹拟,还要候老爷、太太专主。父在无私蓄,这注家财算不得是咱们的。”宝钗道:“妹妹合宝兄弟真正是天生一对。姨妈到这里,他的哭竟哭转弯了,你今儿的孝竟孝到底了。”二人说说笑笑,晚景不言。
次早,宝钗见贾政、王夫人,请过安,屏去下人,将黛玉议论各款细细告诉出来。贾政听说,连连点头,对王夫人道:“我竟没有话说了。贾门何幸,得这栋梁之材,合族均受其福。”宝钗道:“且缓告诉老太太,那里人多嘴乱,待事定再回不迟。”贾政道:“你这话很是。”宝钗又道:“媳妇细想,妹妹所议的道理,至妥至善,老爷、太太都依了他才好。”贾政道:“岂但依他?将来事一定局,家乘上把这些条规逐细注载上去,竟要用蜂窝印着打圈才是。”宝钗退回,贾政、王夫人又痛赞黛玉种种好处,且按下不表。
再说宝玉、琼玉、贾兰因殿试在即,日夜加功,临试之期,阅家仰望,自不必说。一日,门上几人站在街心探望。一人说道:“这早晚是时候了。”有一个说:“若是宝二爷中了状元,游街的时候,那些瞧的女人只怕要想死许多。”又一个说:“果真中了状元,老太太都要……”一语末终,只见一群报马拨风而来,报的是贾兰点了传胪。门上忙报进去,合家道喜,挤满一堂。
贾母、王夫人道:“不知宝玉可曾点着?”此时李纨喜气萦心,连忙说道:“老太太、太太放心,二叔稳要点甲的。”停了一会,又见报道:“林大爷点了状元了。”大家拱着舒夫人、贾母、黛玉道喜,只听一片环佩之声、喧嚷之声,嘈嘈杂杂。
贾母笑道:“好了!状元已经得了。宝玉怎么样了?”王夫人不则声,宝铰、袭人浑身发抖。莺儿道:“二爷到底……”说至此处,又止住了。婉香惊得心里突突的跳,手尖冰冷。独有黛玉脸上或红或白,似喜非喜,若愁非愁,痴痴的也无话说。紫鹃紧贴住黛玉呆望。
又停了一会,只见几十家人轰了进来道:“恭喜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大喜的了不得!宝二爷点了探花。”王夫人忙问道:“可是真的?”贾母道:“如何不真?”众小厮齐道:“这是什么事?奴才们不敢妄报。只是这报钱有得磨牙呢!他们说,三鼎甲,咱们家得了两个,二甲一名又是咱们家得了。榜眼是什么吴云骧。”贾母道:“你们好生开发了他们去,就多给些钱又值什么?”
此次报后,才见黛玉说话,忙同宝钗向贾母、王夫人道喜,大家又一同道喜。凤姐笑道:“老祖宗的福气大的了不得,说要两只手拿杯子喝喜酒,一边喝琼兄弟的,一边喝宝兄弟的,还有兰哥儿的酒,老祖宗可有三只手拿杯子?”此时众人已经大笑,贾母忙道:“你就拿着杯子给我喝,难道算不了我一只手吗?”说得满屋笑声。饭后大家渐渐散去。
常言得陇望蜀,人之恒情。总因宝玉点探花,琼玉点状元,颠倒了这一位分,贾府的人心,美中不足。宝钗、黛玉回至浦潇湘馆,宝钗见黛玉形色愁喜夹杂,忙劝黛玉道:“妹妹理应大喜,何以喜中不畅?我知道你的心事,若系宝兄弟点元,琼兄弟点探花,那就万分如意了。你别呆,人的命运皆由天定,宝兄弟点了探花,不为不美。那些归班进土,又待如何?你的想望,该派我是这么的,而今我倒不然。你虽末做状元夫人,毕竟做了状元姊姊,也就罢了。”黛玉道:“姊姊所劝极是,只怕宝哥哥不适意。”宝钗道:“待我劝他。”
晚间宝玉回来,宝钗正欲开口,宝玉道:“姊姊且慢点儿,听我说。我瞧妹妹的形色,喜中带忧,想因我未点元,怕我闷的慌,替我做伯。殊不知我的心事,这些浮云富贵,淡然漠然。琼弟这个连中三元,真正妙极了,正与他这个人相当。”黛玉道:“我原想如此,又要望你中元,这件事万万不能如心,所以闷得什么似的。”宝玉道:“琼弟这元若与我更换了,诚为可惜。我宁可落后,琼弟万不可不连元。况我已点探花,愿亦足矣。”宝钗道:“妹妹,你听他这话,洞达人情谦谦自牧的道理,将来定占高位,我竟乐极了。我想劝他,他反来劝你。”黛玉道:“哥哥、姊姊如此旷达,我已释然了。”
再说胪唱之后,圣上细征鼎甲品貌,复将试策磨勘。宝玉文才人品,点了探花,未免有屈。又知宝玉系元妃胞弟,另选吉日,特降殊思,钦赐宝玉状元,同授修撰之职。又着銮仪卫另添执事四对,复送状元游街归第。
旨意一下,贾政忙率领宝玉赴阙谢恩。可谓熙朝旷典,千古难逢。于是合家上下人等,这一场喜庆非同小可。贾母向凤姐说:“你可知道,万事不由人计较。头里你说状元三年一个,这会儿要想两个,除非中个武的,把那话来堵我的嘴。无奈他们时好、命好、运好,竟得双状元,可知天理不称你的良心。”凤姐听说,心中实在难受,只得勉强笑道:“如今天思却称老祖宗的志愿了。”贾母道:“你们听听他这嘴!”凤姐又笑道:“今儿这喜庆,从来没有的事。宝兄弟的局运,在宝塔尖上走,高到极顶了。”
宝玉谢恩回来,至贾母处,只见众人围着他,又道喜。有问话的,有道乏的,又有奉茶的,接衣的,把个宝玉乱的不知所之。贾母道:“你们别合他说话,他闹了一天,让他回去歇歇,夜上再来喝酒。”对宝玉道:“我已叫你林妹妹先回去了。我的儿,你去歇歇罢。”宝玉回园,王夫人亦叫宝钗、袭人等同去。
宝玉一到潇湘馆,只见黛玉笑盈盈的低声说道:“如此风光,我喜的受不得了。”随即宝钗、袭人等都到了,宝玉向宝钗道:“你瞧林妹妹,喜欢的连头上都放起毫光来了。”一面指着黛玉鬃发道:“这么亮光,连影儿都照得见了。”宝钗笑道:“发光可鉴。人只知道怒发冲冠,那知道妹妹的喜发夺鉴。”黛玉答道:“还有姊姊的喜肤胜于脂呢!”
宝玉见姊妹调笑,娇妻艳妾同叙一房,近得千万家财,又得鳖头,早占温柔乡里、富贵繁华极盛,至乐莫过于此。宝玉突然问黛玉道:“我此时在这里做梦似的。”黛玉道:“这么大天白日,如何是做梦?”宝玉道:“世间那有这般乐境?我固疑心是梦。”黛玉道:“就作梦境罢咧。人生在世,寿夭穷通,无非都是一梦。琼弟中会元的时候,我也疑心是梦。今儿你又疑心是梦。告诉你,咱们这些人都在梦中。就是普天下的人,那一个不在梦中!”宝钗道:“只有痴人说梦,你两个通达的人,如何也说梦?”黛玉道:“痴人说的是呆梦,动静有常;咱们说的是幻梦,变化莫测。”宝玉道:“咱们今夜三人同床,不可各梦。”黛玉道:“甘与子同梦,如何?”宝钗道:“同床各梦,乃是陈言。咱们于今新创一说:同衾必合梦。”宝玉望着二人,一笑而去,晚间席散,回来就卧。各人自有一番梦境迷离的情景。
次日,亲朋道贺送礼,其热闹比前更盛,张灯结彩,鼓乐喧阗,罗绮成丛,珠围翠绕。贾政因天热,俟秋凉再大开筵宴,酬谢亲朋。欲知下文,后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