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紫娟、袭人、莺儿等逛了新园,同到潇湘馆来,黛玉道:“你们可都逛了?”袭人回说:“都逛了。”宝玉道:“你们爱那几处?”这个说爱幽香谷,那个说爱百花廊,又有说万字桥好。忽见琼玉来说:“南边办的各样陈设垫子、坐褥、绣帘、川帘、湘帘、灯彩等项,昨儿都已到齐了。买的丫头到了四十名,明儿一大半过来。”黛玉道:“模样材料可都去得?”琼玉道:“都是重价买的,一个差的没有,十来个顶体面的,姊姊挑几个使唤。”黛玉道:“你代我选几个就是了。”琼玉回去,即叫妈子引着一群丫头,打扮得花枝招展,俨然一班小女戏,来至潇湘馆叩见。
众人正在评论这个好,那个俊,只见个妈子跑来道:“老爷说有旨意,请二爷就去。”宝玉忙换公服出来,方知是特旨召见宝玉、琼玉。二人赶忙上朝。贾政不知何事,几趟差人探信。隔了半日,宝玉、琼玉回来,大家放心。贾政忙问何事,宝玉道:“皇上要将秦汉晋唐各名人的话,纂成一部《四朝诗选》,特派儿子同表弟综理修纂,又派了本院的副手二十位。这件事,同院诸前辈说,估摸总得五六年才能成工。今特超升儿子侍读学土,表弟侍讲学士。儿子合表弟已磕头辞过,求皇上待工程告竣再交部议,皇上不准,只得谢了思,再回来。”贾政点头道:“你们可知道,圣眷如此优隆,须得日夜悉心办理,仰副圣意才好。”宝玉、琼玉接连答应几声:“是!”再进来见贾母、王夫人等道喜。
此时哄动一家,黛玉、宝钗、舒夫人、喜鸾、李纹都来了,不移时邢夫人、尤氏等亦到了,大家彼此道喜。接着,同年、相好、亲友道喜的纷纷而至,又热闹几天。
此时甄宝玉同李绮住在京城就职,又娶了贾府四姐儿为副室;新近宝玉代周姑爷捐了郎中,将大观园指出—处与探春夫妇同住。自此探春、李绮、四姐儿同众妹妹长远相叙,甄、贾、林三玉也得时与论文。现在宝玉、琼玉得此一差,颇有余暇,常乐家园。
贾政因宝玉少年荣显,应了算命先生的话,同王夫人商量宝玉房里添人的事,寻了钗、黛二人同来计议。黛玉道:“甥女们已商量定规,因舅舅未提起,不敢告诉。”贾政问怎么样,黛玉道:“现在已有四个,再添六个就够了。宝哥哥决计不到外面买人,怕花了钱还不妥当,又保不住人家愿意不愿意。于今只要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太太屋里的玉钏,再将麝月、秋纹、碧痕、蕙香一同收着就是了。蕙香虽已开发,打听他还没有许人家,再叫他进来也可。”王夫人道:“要鸳鸯这一层,谁上去说呢?”黛玉道:“甥女去说。”王夫人道:“必要你求老太太才安。只是玉钏给了宝玉,我又少了一只膊子。”宝钗道“太太别虑这层。若老太太给了鸳鸯,就叫鸳鸯、玉钏住到新房子里。不过二爷在他们房里歇,只用晚上伴宿,日里仍[日]鸳鸯伺候老太太,玉钏伺候太太。再收了他两个,每人添用两个丫头。算起来,老太太合太太不愁少了两个人,还多了四个人用。”王夫人道:“这么着很好。”贾政道:“先生说要十几个人,今只有十个,还该添几个。”黛玉道:“宝哥哥也计及这一层。晴雯、五儿虽共一身,要算两人;再死过的金钏也将他算上去,将来代他坟上立碑,作为妊室,还要代他继嗣,好受封赠。统共已有十二人,不必再添了。”贾政点点头,说道:“很妥当,你们告诉老太太去。”
钗、黛二人到贾母前,将此事细细告诉,只未提要讨鸳鸯的话。贾母道:“宝玉这孩子真是个好的,这件事不要外头的人,省了许多事,又抬举了家里的丫头,也不知他们是那一世修的造化。”黛玉道:“老太太这么说,给了他做房里人,都是有造化的。老太太屋里的丫头,何不就叫他们造化造化?”贾母笑道:“你这话必有原故,要我的尖子抓了去。”黛王笑道:“老太太竟猜着了。”一面指着鸳鸯道:“咱们想要抓这个尖儿。”鸳鸯脸一红,忙走开了。贾母道:“要他很好,他跟我多年,离他不得;他年纪已大,又怕误了他的终身。再者出去了,恐怕总不如他的心。今儿给了宝玉,他自然喜欢,我也放了心。但是我的事交给谁呢?”宝钗又将同玉钏一样的话回了,贾母道:“这就两全其美。”黛玉道:“老祖宗,咱们一个尖儿没有抓过去,倒将两个小尖儿送过来。”贾母哈哈大笑道:“算我得了便宜,怪道你们是来想抓尖的,倒吃了亏去。”黛玉笑道:“这是五梁不成,反输一贴。还有一件事回老祖宗:因为盖的新园并兄弟那边园子都完备了,百花俱有,请老祖宗去逛逛。薛家姨妈、云妹妹们都请过了。”贾母道:“听说这两个园子很好;比咱们的大观园强些。”黛玉道:“各有好处。”贾母问:“叫什么园?”黛玉道:“这边取名桧碧,那边取名十二楼,就叫林园。”正说着,恰好湘云到了,请安问好毕,各处走了一走,即同钗、黛到园里去了。
且说柳湘莲同宝玉、琼玉结盟,每玉赠其万金,家资日盛。武闱点了状元。妙玉时与黛玉往来,路绕不便,因林园冷香泉西首紧贴湘莲宅子,林园告竣,即开了一门,两家通连,便于来往。湘莲屋旁也有一园,因广植桃柳,即名千柳庄,亦复群芳集艳,风景宜人。这日湘云到贾府,邀同众姊妹来柳园游玩,及至柳梢月上才回。
宝玉自贾母给了鸳鸯、王夫人玉钏,即择日同鸳鸯、玉钏、麝月、秋纹、碧痕、蕙香同房。此六人夙愿已完,新情缓表。鸳鸯、玉钏、袭人、碧痕住新房中,照应衣饰一切物件;莺儿、麝月、秋纹住怡红院,伴宝钗;晴雯、紫鹃、蕙香住潇湘馆,伴黛玉。共十二妄,重复列了次第:晴雯、婉香、紫鹃、鸳鸯、袭人、金钏、玉钏、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排过次序,黛玉又将买来的丫头并屋里的上等丫头也重新分派出来,归各人使唤。黛玉四名:秀筠、研菊、春纤、鹦哥;宝钗四名:文杏、秋香、银蝉、翠蝶;晴至二名:轻云、艳雪;婉香二名:风若、月梅;紫鹃二名:翠羽、青禽;鸳鸯二名:妖娇、彩凫;袭人二名:玫瑰、瑞香;玉钏二名:小佩、双环;莺儿二名:调笙、弄簧;麝月二名:蔷蔽、茉莉;秋纹二名:红叶、青萍;碧痕二名:苔衣、花萼;蕙香二名:蔼絮、芳茎。
黛玉将丫头分派已毕,吩咐柳嫂子:备办游园酒席,老太太明儿游园。同宝玉、宝钗商量如何布置。宝钗道:“人多地方大,明儿到了园子里,各人逛各处,一时难聚在一块。不管他,横竖要得几天才逛得遍。明儿逛到幽香谷已好时候了,就将饭摆到百花廊,再定摆席的地方。”黛玉道:“就这么着很好。往后赏花请客,总是这些人,照此定例,每人一桌一几的便当。”宝玉道:“好极了。”宝钗道:“好是好,只怕多费些。”黛玉道:“增亦无几。所剩虽多,好在下人不少,不糟蹋东西。”
次日早晨,只见晴雯妆得艳丽如仙,带了轻云、艳雪,拿着花篮、竹剪,向黛玉道:“我先到谷里去剪些花下来,回来大伙儿到了要花,就把剪下来的送人。怕他们生手混折混掐的,那花就糟了。”蕙香亦打扮得娉婷娟媚,带着蔼絮、芳茎,也要去。黛玉道:“你两个先去也好,吩咐他们茶水一切伺候好了。”二人答应,一路说笑,到了幽香谷,叫丫头拣僻静处的兰花剪下许多。又见一朵三并头的,蕙香道:“这朵花谁配戴他?”晴雯道:“送喜姑娘。”一面低声说了几句。
蕙香笑而欲言,忽听一片声嚷:“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大伙儿都到了。”宝玉在前引路,封夫人、薛姨妈、李婶娘、贾母向前,大众挨次随后。丫头打起帘子,大家进来入坐。茶毕,晴雯将兰花送到各人面前。大众一面闻香,一面簪髻。湘云、香菱已坐到山石边赏玩,又拣好的掐下几朵。姨妈道:“老太太真真全福,那边园子已是罕有,今儿瞧着这边园子,更难得了。”贾母正待回答,丫头忙报:“姑太太、南郡主、舅奶奶同柳二奶奶都来了。”舒夫人、妙玉、喜鸾、李纹来到,彼此请安问好归坐,妈子、丫头忙献茶点。晴雯又送上花来,早将那朵三平头的,纤纤玉手,替喜鸾贴于云鬃,低低说了句话,只见喜鸾脸微微一红,又微微一笑。
舒夫人道:“今儿系咱们姑娘的东,因为园子成工,请姨太太家诸位、李亲家诸位,同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来逛逛。明儿是我请,后儿是小媳们请,请到我们那边园里逛两天,不知可都赏脸。”贾母忙道:“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代你邀人。若有一个不到的,罚他照样做一天的东。”
凤姐笑道:“我明儿有事,打算不来,亏得先说了,不然又被老祖宗盘算了去,我还坐在鼓里呢!”说得众人大笑,一面又道:“听说楼上最好,上去逛逛。”贾母道:“我只怕爬不上去。”黛玉道:“备得有提机子。坐在机上,待妈子们提上去就是了。”薛姨妈道:“这倒有趣。”只见四个妈子端了机来。这机前两脚矮,后两脚长,四角四条布裹绳的软绊。楼梯又宽,提着机子好走,不能爬梯的都坐提机上去。薛姨妈道:“府上这些动用器具实在精巧。难为这制造的人,有这些好想头。”大家上楼,四方眺望,赞不绝口。黛玉拿镜子与大众看了一回,李婶娘道:“这多大多宽的地方,用这镜子瞧瞧,省走许多路。”大家四面打旋的看。
黛玉道:“回来到百花廊吃饭,请到那里逛逛。”于是众人陆续下来,先往东首的牡丹廊坐下。只见花如簇锦,香艳醺人;闹闹嚷嚷,蜂狂蝶舞;天青地碧,风日晴酣。大家又四围逛着,逛了半天,还未及半,人人争夸此处为最。贾母道:“咱们今儿不往别处,就在这里过一天。酒席就摆在这里,可好?”姨妈道:“咱们在这里,那里舍得去?”黛玉道:“今儿还是一人一桌自如些。”贾母道:“很是的。”
且说宝玉一房的人,妻妾丫头约五六十,再加各宅的主仆人等,大共两百妇女。丫鬟在这廊中穿来度去,绕转翻回。若有飞身之人在云端里低头一看,如五色丝织锦一般。那百花丛里,各色蝴蝶寻香飞舞;这回廊槛内,谙般美艳对景徘徊。人间绮罗锦绣,珠翠繁华,莫过于此。
及至入席之时,封夫人首坐,薛姨妈二坐,李婶娘三坐,妙玉四坐,再是贾母、舒夫人、李绮、湘云、宝琴、岫烟、香菱、李纹、邢夫人、王夫人、探春、惜春、四姐儿、尤氏、李纨、凤姐、宝钗、巧姐、胡氏、赵姨娘、周姨娘、嫣红、佩凤、偕鸾、平儿、晴雯、紫鹃、鸳鸯、袭人、玉钏、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彩云,随弯就弯,一顺挨次而坐。喜莺、黛玉、宝玉另坐。还有琥珀、玻璃、彩霞、素云、丰儿等这干有体面的丫头,旁廊亦有坐次。又叫了女清音、女戏在对廊伺候。至于筵陈珍错,酒泛葡萄;褥设芙蓉,歌谐萧管;肴馔之美,乐兴之浓,毋庸细述。大众一直闹到薄暮才散。
次日,大众聚在林园艳阳楼为总处。酒后,宝玉、黛玉、妙玉同众姊妹并晴雯等几个知音的,舟行到冷香泉。妙玉、黛玉双琴对弹,先对了《颜回操》、《阳关三叠》,茶后再对了《平沙樵歌》两大套。琴声泉韵响遏行云,人人屏声息气,鱼鸟忘机,宝玉乐不可言。探春道:“回去罢!恐怕老太太们候着。”一行众人回到艳阳楼,复筵宴后又逛了一回,再各自散讫。
第三日在芙蓉楼为总处。两三日间,各人分头赏玩,亭歌轩奕,石坐桥行,或乘兰舫,或步花阶,这个爱这处,那个爱那处,找到此又失去彼,顾着我又忘了他。一切侍从丫头、妈子也是东一群,西一队,纷纷扰扰,碌碌忙忙。毕竟黛玉精神,帮着喜鸾、李纹张罗,将酒席分到几处,各适其适,方免紊乱。席散后,大家同聚在六曲楼品茶。
钗、黛二人早已商量,待红香圃芍药花开,在彼开社。趁此时人已齐全,预先约会。湘云一闻此言,只听他一声:“我去说。”早在这个面前唧唧哝哝,又到那个跟前咕咕囔囔,忙乱了阵。贾母笑道:“我瞧你这个样儿,好像邀会似的。与其挠锾千声,不及金钟一下。你只拣谁的钱多,邀他十股[就]是了,跑来跑去为什么呢?”凤姐道:“老祖宗放心,知道你老人家拿不出来,再不来我的。”贾母道:“多的怕我不能,些须小的我还应得起。”凤姐道:“他们邀的却是个会,可不是拿银子。应的邀的都是些春蚕,个个要抽丝呢!你老人家可有没有?”李纨、宝钗、湘云等正在发笑,忽听黛玉说道:“二嫂子,可还记得?芦亭赏雪,你的丝头先捱,我们抽出来了。这会儿可还有呢?”事是并行,晴雯在旁说道:“‘春蚕到死丝方尽’,怎的没有?”此话才终,突见湘云身子一歪,几乎栽倒,幸亏晴雯扶住。凡是那年赏雪同局之人,笑得前仰后合。贾母问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好笑?”宝钗将细底告诉出来。贾母道:“你们只爱做诗,闲了做灯谜儿玩也好。”湘云道:“咱们已打算了,四月二哥哥大庆,要热闹做生日。那时候悬彩打灯谜,老太太多备办彩物就是了。”贾母道:“彩物现成,只要你们谜儿做的好。若像环儿那个‘床上蹲、屋上登’,就要撕了他的。”大家笑了一阵,方才各散。
光阴迅速,转眼间红香圃芍药大开,宝玉夫妻三人早已齐备停妥。那日众人到齐,在社的宝玉、黛玉、宝钗、晴雯、探春、惜春、喜鸾、李纨、李纹、李绮、湘云、岫烟、宝琴、香菱、妙玉,大共十五人。惜春誊录,李纨评点。每人面前一张小书几,几上放着花笺、精良笔砚,几设花栏前锦棚底下。轩里大书桌上,另有笔砚长笺,以便誊录。每人又一小方桌,桌上放着佐酒的攒盒、一只花朵式白玉杯、一双金镶赤玉箸、一把裴翠玉壶、、一副银珐琅瓢羹碟。探春道:“咱们每社的诗都是咏花,于今要别一格才好。”黛玉道:“园中一年四季,无非花前酌酒,月下吟诗,竟将‘花’、‘月’二字捻合起来,仿六如先生格,每人做两首《花月吟》,如何呢?”妙玉道:“这个题目好极了,思路又宽,只不要限韵更好。”晴雯道:“我最爱这样风雅韵致题目,况且子畏先生已经做过,咱们虽不敢云‘继响’,就步他的后尘未尝不可。”众人深服其论,宝玉跳跃异常。
湘云道:“题目极佳,到底每人做几首?”宝钗、探春忙道“这倒不拘。”黛玉道:“四首为卒,一二首皆可。我劝你不必像先前那么抢命了。”宝琴笑道:“何不如悬起彩来,先交卷的得。再看云姊姊如何抢法。但是他的必需四首才依他。”湘云道:“这也难不倒我,我便诌了四首,你可也要合我一样。”宝琴道:“这个自然,舍得自己才拼得他人。就便把这题目,咱们两人联句,又何妨呢?”香菱道:“姑娘,还不快做。你瞧晴妹妹已在那里写了。”不—会,果见晴雯道:“虽诌了几句,不知可使得。”一面送与惜春。大众争着来看,惜春折了一半,露出一半。大众看了的赞不已,把个宝玉喜得心花飞舞。湘云道:“好妹妹,都给我瞧瞧。”惜春道:“随有随看,各人倒阻了意思。总要等全了,誊写出来,才许同看。”李纨道:“很是的。”湘云说;“我才知道,晴雯姊姊的文艺又华丽又敏捷,我甘拜下风。”晴雯道:“云姑娘太言重了,我如何当得起?”说话之间,黛玉已成四首交卷。停了一刻,妙玉四首亦交了,宝琴亦成四首。湘云道:“了不得!快些写去。”四首亦完。接上喜鸾四首、香菱二首亦交了卷,随后大众都有了。
惜春问:“二哥哥,你的呢?”宝玉道:“我才有了一首。”惜春道:“就是一首罢!比交白卷强些,我要静场了。”宝玉也交了卷。惜春道:“二哥哥会试、殿试都能中魁夺元,为什么同咱们做诗会倒落后了?”宝玉道:“我也不知怎样,看见好句,心里代你们一乐,又一喜欢,弄得自己倒不知所之了。”
惜春又道:“先有的先誊。回来大嫂子评定甲乙,再又誊清。”于是大众来看。惜春又道:“且慢着!今儿新开花月社,未定外字的,左右补齐了再瞧罢!”妙玉道:“我最爱梅花,外字绿华仙史。”喜鸾道:“我是鹫峰小娥。”晴雯道:“我叫碧落飞卿。”岫烟道:“我用晴岚居土。”宝玉道:“菱姊姊同琴妹妹,我送你们两个外号。菱姊姊名莲塘诗客,琴妹妹名隐松僚。”箕玉道:“纹姊姊最爱艳阳楼,就称艳阳主人。”李纨道:“我家三姑娘代他取仙机侍者。”于是惜春写毕,再将诗与大众同看。上写道:
花月吟碧落飞卿晴雯
生来花月是深缘,月地花天度岁年。
香月照花春弄影,娇花眠月夜笼烟。
玉阶月冷花才放,金谷花繁月正[圆]。
月色花容常不改。古今花月景无边。
融融花月丽芳春,花信更番月满轮。
半航月添花韵致,一帘花得月精神。
花延月校香初足,月待花菲色转新。
花月相伴同伴我,邀花凭月结为邻。
花外飞霞月下梅,且将花月共徘徊。
消愁月向花间照,爱静花迎月底开。
花恨未能和月语,月研宁许让花猜。
烟笼花树云笼月,花月蒙蒙漠漠苔。
酪舶花箍月二更,花月春宵泊雁横。
月影团帜花影乱,花光净丽月光明。
月迷蝶梦交花梦,花入诗情得月情。
月魄花魂同一幻,花残月晦又重生。
花月吟潇湘妃子黛玉
花梢将晓月离离,花雷初零月转移。
未得月时花碍户,恰无花处月穿篱。
一园烟月笼花樟,十亩蔬花抱月池。
为爱春江花月夜,溶溶水月漾花枝。
春老花飞岁月流,花轩月圃且消愁。
月华射彩花干树,花尊生香月一楼。
半月忽将花信换,百花不管月轮道。
举杯邀月花棚下,月地花天乐未休。
花阴寂寂月茫茫,月送花技影上墙。
月爱花研应强绪,花愁月落正傍径。
霜花凝月溪桥白,鉴月窥花斐几香,
月暗销魂花溅泪,为花为月亦凄凉,
月下栽花又一年,花凭造化月天然,
春阑月亦同花瘦,夜永花应带月眠,
月解花愁容易谢,花知月恨不常圆,
每逢月望春花放,月自酬刘花自研,
花月吟绿华仙史妙玉
由来花月起鹤蒙,月有盈亏花不同,
掸榻拈花心月朗,书窗闭月烛花红,
镜花水月空生色,貌月容花色悟空,
欲睹月花真色相,名花初绽月升东,
月转天心梦笔花,花笺月月纪花霞。
花亭以下月池碧,月洞之间花径斜。
三月清明花统丽,百花融治月光华。
评花咏月成幽赏,花月孤山处土家。
晚烟秋月酒盈模,春雨梨花欲断魂。
月晕笼花花浸水,花枝碍月月当门。
残花绿野飞红片,新月青空挂碧痕。
清浅月池花弄影,梅花香暗月黄昏。
春花秋月自悠悠,玩月吟花任唱酬。
水月澄清花拂影,宫花寂寞月为佯。
月池常皖拈花手,花淑闲摇泛月舟。
心性已成花月瘫,不因花月不登楼。
花月吟隐松僚宝琴
花正开今月正中,花残月缺很相同。
飞花带月随流水,斜月和花落碧空。
花露晓含残月白,月华宵映晚花红。
花花月月常如此,花落重开月转东。
江南花月早春时,二月杨花正挂丝。
月映帘拢花隐约,花摇池冶月参差。
描花衬月方成画,咏月无花不是诗。
月色三分花一朵,小窗花月最相宜。
踏月寻花载酒频,无过月夕与花晨。
一钩新月花千坞,万树名花月半轮。
以月照花多窃宛,乃花得月更精神。
年年花月春逾媚,莫负韶华花月春。
花肪频斟月下醒,心闲花月不惊涛。
月华未吐花将睡,花影初生月惭高。
暗月笼花云冉冉,飞花逝月水滔滔。
年来性最耽花月,花月吟成首未搔。
花月吟枕霞旧友湘云
月出校舍花自然,四时花月小窃前。
月华炮灿花盈地,花梦迷离月在天。
欲解花愁须月姊,独怜月瘦是花仙。
一年花月谁为最?斜月梅花分外研。
戴月寻花问酒家,此生花月乐无涯。
半窗破月奉花补,一钵琉花倩月遮。
幽处无花不向月,良宵有月必须花。
年年花月年年醉,三月飞花感物华。
春月花开把酒模,酷顺花院月当门。
梨花淡月香入梦,斜月梅花人断魂。
蝴蝶花飞月转树,藤萝月挂花歌垣。
一帘花气月忽坠,匝月之间花正繁。
一弯月沼一花楼,一簇花枝月一钩。
一月看花惟酩酊,一花经月任淹留。
一团月影迷花梦,一带花阴作月峙。
一月一花歌一曲,一园花月一园秋。
花月吟鹫峰小娥喜鸾
簇簇花朝二月天,月官应调散花仙。
团网月映花容静,低亚花迎月色研。
花腹卷来良月下,月窗开向架花前。
梁园花月传千古,月到春深花倍鲜。
独携花月乐优游,花覆榴端月满楼。
月校争如花解语,花繁轮却月当头。
花栏咏月诗怀冷,月洞催花笛韵幽。
花好无槽招月诣,月饼无咏见花差。
一庭花月足清娱,摇月花梢椅露珠。
月暗月明成朔望,花开花谢见荣枯。
穿根月色花深掩,压屋花枝月半扶。
记取花魂飞碧落,月轮溜魄在冰壶。
月移花朵上窗纱,花发香范月吐华。
梅影摇风鸦噪月,赡光照露蝶眠花。
美人对月诗情艳,名士替花酒兴赊。
已曙花光新季月,四时花月乐无涯。
花月吟莲塘诗客香菱
栽花仁月曲池东,一片花光月半弓。
子夜鹃啼花月落,悬岩泉泻月花空。
花愁三月春狼藉,月惜群花妒雨风。
蝴蝶亦知花月好,栖迟月夜恋花丛。
坐卧花亭对月歌,今年花月意如何?
花应邀月同怜我,月亦教花合伴他。
有月无花真冷淡,有花无月费吟哦。
一欧清巷供花月,月校花研引兴多。
花月吟蘅芜君宝钗
东风二月放花初,月自清华花自舒。
月洞每攀花滴露,花笺常对月抄书。
栽花月课春无价,附月花憾致有余。
半月花畦新筑圃,满园明月照花居。
花雾空蒙月影中,花技寂寂月融融。
他时月校花犹旧,此日花开月不同。
花航光凝摇月幌,月窗香沁落花风。
月圆易缺花零落,花月由来色相空。
花月吟蕉下客探春
荆扉掩月举徘徊,冷月花风鸟梦惊。
月下策声花历乱,花前琴韵月凄清。
美人对月花容静,揭鼓催花月影横。
三月飞花将晓月,花棚月转听啼萤。
闲将花月独徘徊,玩月吟花酒数杯。
不掩花窗推月去,却圈月洞觅花来。
新编月课连花谱,旧蔚花苗带月栽。
春月繁花开到夏,又忙秋月筑花台。
花月吟艳阳主人平纹
溶溶春月照花枝,月照花梦影惭移。
几月看花劳蜡展,群花邀月荐金后。
月前对饮酿花酒,花底常吟泛月诗。
花气一帘和月卷,月光如水浸花姿。
良辰花月丽年华,裁月寻花引兴赊。
花舞红绍春月朗,月悬冰镜获花斜。
湖花香泛三坛月,腊月寒飞六出花。
月夜栽花勤课雨,且将花月作生涯。
花月吟晴岚居士岫烟
花扉掩处月还山,谱尽群花对月删。
月圃花飞风细细,花丛月落乌关关。
月外砚畔粘花片,花荟楼头挂月弯。
残月半墙花半架,依稀花月伴人闲。
朝来花月遣清宵,花底弹筝月下调。
花敬月容常校洁,月怜花貌式挠娇。
浪花钓月传三浙,水月流花亿六朝。
江上美蓉花上月,黄昏月冷夜萧萧。
花月吟仙机侍者李绮
月今花期未有涯,寄情花月共烟霞。
暮云笼月花初睡,曙色浮花月已遮。
花障半围瑶砌月,月钩斜挂紫蔽花。
采花踏月东篱外,明月随花送到家。
葵花摊上月盈盈,落漠花畴带月耕。
十里芦花烟月白,一江寒月浪花明。
山花绕月迷深坞,诸月浮花漾远坪。
渔舍花前渔笛月,者般花月别关情。
花月吟怡红公子宝玉
月缺花残感岁华,醉看昏月眼生花。
月华正朗花犹颤,花梦初浓月未斜。
月窟花香生月魄,花林月上吐花霞。
大众看毕,彼此互相赞赏。李纨道:“这回的诗,伯仲之间,各有佳句。潇湘、碧落、绿华三卷取为鼎甲,宝叔又居榜未了。”众人又纷纷评论:你的这联最佳,他的某句绝妙。
惜春道:“我从来懒于作诗,今儿偶做一首,另写出来,请教诸位。”只见写道,
看花玩月兴偏赊,月窟花巢且作家。
底事娇花摧夜雨,还凭瘦月坠朝霞。
欲知残月如新月,须解开花即落花。
月色娱人花赚我,漫因花月误年华。
众人看毕,通赞后四句警切之至,要算这首为最。宝钗道:“四妹妹原来良贾深藏,往后开社不能依他规避。”
众人吟咏之后,喝酒行今,又赏玩了一回花。黛玉向湘云道:“妹妹,今儿酒少,不用草藉花眠了。”大众一笑。
喜鸾道:“今儿一天贪玩,这红香已满足了。明儿请诸位姊姊到咱们那边碧韵轩去逛一天。还是今儿原班,不带别人,因为那里的架花正盛,所以请去逛逛。”妙玉道:“玩月赏花,原可常叙,认真的回回费事,我实在不安。”喜鸾道:“并不费事,比今儿的酒看还减些,可好?”大家齐说:“这就是了。”又逛了一会才散。
次日每人拂拭些事,来至林园的芍药栏聚齐,茶点毕,细细赏玩。芍药种类极多,内有一种紫袍金带,合曙色含光、蛋青驼绒、月白水绿这几种为最。大众看后,再到碧韵轩来。一进院门,只见周围都是白粉青砖砌的各样细式花墙,面面玲珑,爽人心目。浣宽数亩,栽着满院芭蕉,嫩绿摇风,碧筒卷玉,空处点缀些玲珑山石。屋后沿山各色香草,茂如翠屏,杂以藤萝、牵蔓,又有十几支花棚,网满各种架花,开得芬芳扑鼻,五色交缠,犹如锦幅一般。众人连声喝采,一面进轩。只见每间摆些机子、椅子,并无一桌。放着各样的几子,方的、长的、尖的、斜的、三角的、大的、小的,种种不一。湘云道:“怎么摆许多古怪几子?”喜鸾道:“这是新出七巧图的桌子,买了四十副,这里摆了几副,随人意思怎么拼斗。坐一二人的,坐三五人的,以及坐十几人的,听便拼用。要个什么样子,由人去摆,变化无穷。”宝钗道:“南人巧处,愈出愈奇。”
晴雯道:“我有个末议,不知可合奶奶们的意。结诗社总要办酒定期,不如做一个轮台会,议定一月几轮,须得数位一轮,届期风雨不移。这么着,喝酒赏花做诗都长久了。”大众笑道:“这议论很好。”只见宝玉、湘云磨拳擦掌,高兴异常。湘云道:“二哥哥,咱们两个再邀两位二嫂子,明儿从咱们起,先起个开轮局,如何?”宝钗笑道:“咱们家有个诗呆子,就有你这个酒疯子来配着他。听说诗酒会,就急了。既要长叙,也得商量该怎么样。急什么呢?”宝玉道:“这话很是的,倒要议定才好。”黛玉只是笑。李纨笑道:“你别白瞧着笑,也出个主意。”黛玉道:“文意却有……”语未了,宝玉道:“我有个上好的主意,先定了轮数,做起阄,谁拈着那一轮就入那一轮。”宝钗道:“我说你无事忙,再不露错。你且听妹妹说呀!”
黛玉道:“于今仰赖天恩祖德,家道兴隆。咱们家三个人,每月办二次酒席,请老太太、太太在园里赏花,请诸位嫂子、姊妹作陪,家庭叙乐,定为常例,这是咱们三人应该孝敬的道理。我兄弟合两位弟媳妇,也是每月二次请姨妈,同咱们一样。每月坐定这四次,统交给柳嫂子去办。只拣空闲的时候,随便不拘,在那边,在这边,都使得,定以为例。到期这天,老太太喜欢看牌就看牌,太太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咱们的诗社尽管出题做诗,随人兴趣,或填词,或琴棋皆可。将诗社轮台会杂于例请之间,岂不长远了?不过每月每人出银若干,统交柳嫂子附在例请账上开除。每人股法,不过名目,随多随少,不必等分。横竖咱们的公项付得宽余。计算四时八节,再加各人生日贺局,每月总有几次热闹。咱们的贺局中,亦可开社吟诗。我的主意如此,你们再斟酌就是了。”
大众俱各称善,喜鸾、睛雯齐说:“妙极!妙极!犹如叶里藏花,既不显露,又无疏漏。省得另起坛场。”湘云道:“固然如此,若叫林姊姊一人操心,如何使得?”晴雯道:“这件事专交给我合我妈妈承办,不用奶奶们操心。”李纨道:“这更好了。”李纹说:“只是咱们这边人少,出的分少,太便宜了。”黛玉道:“二姊姊怎么说起生分话来?你不说倒也罢了,今你一说,倒提醒了我。我那边人多,你这边人少,每月例请派费,若两边一样派出,我那边就便宜多了。我回来照会柳嫂子,每月两边二次例请酒席,除收各人轮项之外,公用若干,作三股派,我那边派两股,你这边派一股才公道。”李纹道:“妹妹这么说,倒小气了。”黛玉道:“不然。咱们骨肉至亲,莫说这等微末的事,再大的事谁还计较不成?长久下去。难免你们底下人说:‘咱们这边吃亏了。所以我办事,宁可克己,诸事宽厚,依着理路,不落上人褒贬,又免底下人背地里嚼舌。今儿难得你这一提,当面说开,省了无限口舌是非。”
众人听说,个个敬服。林府毕庆家的站在门外,伸了伸舌头,拉了同伴的悄悄说道:“你听听,我倒吓的舌头吐了出来,缩不进去。咱们还敢嚼吗?”
二人说话,猛抬头见琼玉来了。一面进去,见着众人间了好。黛玉道:“兄弟来必有事。”琼玉未及开言,宝玉道:“且等我说完,你们再说。”于是宝玉将黛玉要每月例请带做轮台会的话告诉了琼玉。琼玉道:“我正要想个法儿,大家时常在园里叙叙,这么着好极了。我有件事合大家商议商议。”宝玉问:“什么事?”琼玉道:“就为哥哥大庆,咱们家门客们同兄弟已备了新奇的玩意玩耍几天,比唱台戏热闹得多呢!所以要大家商议,必要请老太太高兴,才能够玩,恐怕舅舅拘执起来,那就玩不成了。”黛玉道:“你放心!老太太必高兴的。怎么玩法?你先说了,大伙儿商议去说。”
琼玉道:“南边朋友们想的方法,在池子里唱灯戏。”一语未了,只听宝玉一叠连声:“有趣!有趣!”大众齐声附和,这个说:“某处池面宽展,好搭戏台。”那个说:“某处轩窗广阔,正好瞧戏。”一片嘻杂之声,乱得琼玉不能置词。黛玉向宝钗道:“姊姊,你看他们雀儿出窝似的,兄弟的话没有说完,倒乱起来了。”探春道:“你们且静一静,等表弟告诉明白再说。”于是众人静听,琼玉说道:“这灯戏若在水里搭台,未免呆了。要将一出一出的戏在水面上走动,像行云似的。两边排设场面、曲白、关目情形,都合台上唱的一样。这一折唱完游去,那一折游来。也有在灯排上唱的,那灯排同戏台一样,即如八仙出来,拐仙的葫芦浮在水面,拐仙站在葫芦上。各色陪衬之物都是点火的,还有许多云头,簇着王母、八仙叙于鳖岛同唱。若唱到《援中楼》,扎着屡楼海排在水面上,仙子在楼中眺望。还有《水斗》—折,几丈高的山塔通是亮的,很热闹。”
宝玉听说,欣喜欲狂。李纨道:“表叔这么说,咱们从来没有过,真正巧极了。南边人道地会玩,老太大听见这话,喜欢的还了得吗?”琼玉道:“所用一切腔扎点火行头,都备办现成了。”黛玉道:“牡丹虽好,要绿叶扶持。园中通要放起灯来,与池子里的戏相映才更好看。”琼玉道:“我也这么想着。”众人齐说:“必需如此。”宝钗道:“只是过费事了。”探春道:“那也说不得了。”湘云道:“咱们就告诉老太太,定了日期好赶着办。”琼玉道:“日期定在月半才好。家里小戏子并清音孩子都演熟了,就是外雇的孩子扮侍从的,还得演习几天才妥当。”琼玉说完,合宝玉一同出来。大众吃过酒后,又到各处逛了一回再散。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