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青梅至上房来取手帕,听见蜂儿正自与夫人说长道短,自揣不便答言,拿了手帕,出房而去。
这青梅一边走着心暗想:“这贼人果然可恶了不的,从中说这两句话,姑娘来了能几
时?为仆道理全不晓,素日人情可想知。我方才若要当面将他问,干碍着夫人使不的。小
姐闻知定着恼,一定怪我错规矩。不如隐忍不说破,小姐的跟前也莫提。等他再要胡作
怪,想个良谋巧妙机。将他槌打三五下,我看他还敢胆大把心欺!”这丫鬟自语自言朝外
走,只听得对面人言把语提。
“青妹子,你自已捣什么鬼呢?”青梅抬头一看,却是张和的妻子王氏、王平的妻子孙氏迎面来了。三个人站在一处,青梅说:“二位嫂子问我么?我方才到上房去,听见蜂姑娘如此这般在夫人面前播弄是非,我打算着要摸索他一顿,又怕小姐着怪。”王氏看着孙氏笑道:“他还打人家,那里不知还要打谁呢!”青梅瞪起眼来说:“他要打那个?”王氏说:“因昨晚小姐叫你赏他嘴巴,你就要动手,又瞪着他,今早坐在尉房里,又是骂又是说。”孙氏说:“他二婶子别说了,别说了,看气着青妹子。”青梅说:“他骂的什么言语?”王氏笑道:“孙大姐不叫我说么。”青梅说:“不说我踩你的脚尖子。”王氏一边笑,一边躲,说:“不要动手,等我告诉你:说你狗头子大,小鸡子大,狗仗人势,就要打人,不看小姐分上,提溜起来就摔杀。”青梅说:“真个如此说来?”孙氏说:“如何?我料着你也不行。”青梅说:“怎么不行呢?”孙氏说:“打不过他,他那身量不亚如母大虫一样,你如何是他对手?依我说,妹子,骂叫他骂去,忍点气儿,撂开手罢。”王氏说:“妹子,你可提防着他些儿,冷不及叫人家捉住摔杀,可惜了儿的小命儿。”青梅被他二人激的冷笑连说:“二位嫂子看着,我要不教训他一顿,再不望你们说嘴。”王氏说:“你才来了两天,他也指望像我们一般的降下去。”
青梅说:“他素日都是怎样的一个坏法?”二人一齐说道:“自二夫人死后,他就红起来了。在主子面前只说别人不是,总是他好,声张出来,令人受责,他却洋洋得意,讨好出尖,抓乖取巧,一言难尽。”青梅说:“夫人的光景我看着到良善。”孙氏说:“虽不利害,那不理人的脾气儿可也够人受的了。也不大打人骂人,人有功劳,笑笑儿拉倒;人有了不是,也不重责。不似先夫人在日,赏罚分明,到叫人痛快。”二人说至此间,把眼圈儿一红。青梅说:“兔死狐悲,一样的人,何苦如此?”王氏说:“罢呀,妹子!待我们还是高等儿呢!像他李婶、赵婶在厨房里伺候,一点儿应奉不到,一阵旋风走来,指着脸子大骂,只得笑脸陪着他呢。厨子、端菜的、烧火的,那一个不怕他?只郑大叔、梁大婶子敢合他顶顶儿。这如今买东西的银钱都是从他手中发出来,再也不与个足数儿,买了来,夫人到不挑拣,偏他嫌好道歹,骂骂咧咧,只好受他闲气。还有劳勤那害寒病的外了丧的杂羔子,时常调唆他们少大爷打人骂人,要他一点,登时就是一把邪火。”孙氏说:“如今咱镇国府还想似当初二位夫人在时过那样太平日子,是再也不能了!”王氏说:“只念着佛保佑着千岁回来就好了。”青梅说:“这劳勤合蜂姑娘正是一对坏种,夫人何不把他二人女貌郎才配为夫妇?”王氏说:“好话呀,人家嫁奴才小子?那年伏舅奶奶不中用了,我跟了夫人去,舅奶奶临终那一日,哭哭啼啼,拉着夫人的手,吩咐了好些话。后来说,蜂儿那丫头是咱们有功之臣,是我的乾闺女,姑奶奶千万寻一个乡宦好人家聘他出去,当个亲戚走动着,我死了也闭眼。”孙氏说:“真是这等说来着?我怎么没听见?”王氏说:“我也是影影绰绰的听了几句,不大真切,赶我进去,就不说了。”孙氏说:“怪不的任奶奶那一向东颠西跑的说媒,那一日我也听个话尾儿,听的任奶奶说乡宦主儿都知道咱这里无有大姑娘,究问的我没的说了,只说是太太的家下侄女儿,那里说等打听真了才说呢。又听蜂丫头说,扯他妈的臊。想必就是这胡子药。王氏嗤的笑了一声,说:“越好撕了没羞耻的娼妇嘴巴骨罢!等着嫁乡宦,再活廿五岁可就该着了。”青梅说:“他有什么功劳,主母这等的高抬?”孙氏说:“想来……”三人正说的高兴,只见梁氏走来说:“你们三人在此作甚?青梅侄女,小姐叫你呢,快去罢。”青梅闻言,不暇再问,连忙回转香阁,孙、王氏也就走散。
光阴似箭如梭快,不觉归家两月零。仲冬之候天寒冷,这一日,乾坤改变刮东风。纷纷
碎剪鹅毛坠,万里山河被玉蒙。次一日,雪住风停晴日暖,几点梅珠白衬红。院公郑昆
夫妻俩,带领着仆妇家丁到园中。扫开路径除积雪,暖阁中安放红炉设绣屏。为的是预
备夫人与小姐,观梅赏雪好陶情。家丁们收拾已毕出阁去,老院婆孙王二氏在阁中。扫
地垂帘添兽炭,焚香挂画把茶烹。正是收拾还未了,只听得外面有人唤一声。
“众嫂子们哪,夫人说,多少生活,这半天还不曾收拾完吗?叫我看你们来了。”说着,掀帘进来,却是蜂儿。梁氏说:“冻手冻脚冷哈哈的,才生火这就完了。”蜂儿一屁股坐在床上,把手向火盆上烤着,说:“不像来了位小姐,到像伺候主子的一般。大相公更敬奉的利害,买这个送了去,买那个送了去,我也无见赏出个热屁来。前日更可笑,大冬天叫我送把扇子去,是什么糖不虎的真笔,价值千金。我又说不上来,招的小姐笑个够。青梅那小娼妇儿更会凑趣,点着头儿说:糖不虎的东西你拿着他也不怕烫焦了手?小姐也不说好歹,叫我拿回来了。”梁氏笑道:“想是唐伯虎的字画,你记错了。”蜂儿说:“是呀,谁说的上那糖虎蜜虎来?就是在早起,巴巴叫我告诉小姐,教着我说:‘你到那里就说是大相公说的,令人洒扫暖阁,请妹妹观梅雪,解闷小饮,随意吩咐,或今日或明日,好令人伺候。”王氏问道:“却是几时来看?”蜂儿晃脑袋说:“白费了少大爷的好心了!小姐说身上不爽不来,又叫太太亲身去了,说是不好,慢怠出房,还是不来。”
梁氏三人见他词意不佳,俱有不平之意,又不敢得罪于他,却又恨他不过。
那王氏望着孙氏一努嘴,含春带笑叫姑娘:“妹子你不提到此,我们也不讲其详。从
来自有小敬老,我看着太太十分无主张。”孙氏说:“若要依我愚拙见,趁他才来早早降。
并非你我胡谈论讲大礼,女儿应当该怕娘。”蜂儿拍手说:“不差,我是为此气的慌。姑
娘家在家娇养性儿惯,到了人家不妥当。”王氏说:“姑娘娇傲还罢了,还有一位傲香梅。
不识顽笑面更冷,瞪起大眼似阎王。”蜂儿听见投机话,心中欢喜乐非常。说是:“大婶
大嫂都曾见,那日晚上当不当?小姐要审任婆子,我说句公平话儿又何妨?姑娘动怒就叫
打,那小妇横眉竖目手高扬。我若不是惧家法,就合贼人斗一场。看他不过鸡子大,敢
讲利害逞强梁?有朝一日对了景,不打他个稀烂也平常。”孙氏见他说高兴,凑至跟前把
话帮。
说:“蜂妹子,你是个好强人,自进了这门,谁不敬你?要教这小丫头子夺了翠去,可不完了?真个的,你多咱当顽儿合他试试。”蜂儿说:“我听见老说别人会什么五艺六艺的,万一打不过他,到叫他越得意。”王氏笑道:“无有的话,身大力不亏,你有他半高,他比在你跟前,尤如绵羊斗虎一般,压他个斛斗,还讲什么动手?”孙氏说:“我看他那小身量儿,我也治的住他,别说你咧!”
正说未了,只听门外叫声:“郑大婶在这里么?”梁氏答应一声。青梅说:“小姐叫我告诉你,说与郑大叔,看好天气,把那两匹马扣备好拉进园来,小姐要玩解闷。”梁氏答应:“晓得了。”孙氏连忙迎出来,看着青梅,一边使着眼色,一边招呼说:“妹子进来坐坐,暖和暖和。”青梅说声使得,一面走入阁中。梁氏、王氏一齐欠身让坐,说:“来罢,烤烤火罢。”蜂儿似动不动的说:“请坐呀。”青梅坐下说道:“今日好冷天气,走了这几步,把手冻的冰凉。”蜂儿笑道:“谁家会武艺的人也怕起冷来?”青梅说:“会武艺的人不能挡笑,除非长一身二指厚的肥膘可就不怕冷了!”孙、王二氏掩嘴而笑。蜂儿说:“也不是那们说,青妹子是京里的人,莲花盆内住惯的,娇皮嫩肉,不似咱乡庄村野,皱皮粗肉,风吹日晒,不以为异。”梁氏说:“果然青侄女儿不但此肉白净,比在一处也比你们清秀好些。”青梅说:“清秀也罢,村粗也罢,只要有福。就好像我这下流之才,只好当一辈子梅香;要像蜂姐姐有才智心胸,有功于主,太太一喜,认个乾女儿,挑个乡宦人家聘了出去,嫁个王孙公子,转眼就是大大的夫人!”蜂儿满脸通红,心中暗转:“这小贱人话中有因儿。”遂把眼看着孙、王二氏。
孙氏说:“青妹子,你在京里可有什么新闻?”青梅说:“新闻可到无有,我跟着杨大娘学了个笑话儿,说与你们听罢。”王氏说:“很好。”青梅说:“一个南方人在北方作县令,嫌馒首不佳,意欲自蒸,命门子找好肥子。门子错听,把肥胖汉子找一个来,拉至门外,至内回话:“禀爷,肥子找到了。”官儿说:“劈两半着蒸。”肥子着忙,跪倒大声唤道:“老爷,老爷!小人不是真胖,是水肿呵!”梁氏与孙、王二人哈哈大笑。蜂儿恼又不好,也只得跟着笑了。
正然说笑,只听屏后一阵响声,吱吱喳喳,却是两个老鼠打架,在屏脚下跑来跑去。梁氏说:“这几个猫儿因天冷也不往园中来,他们就作了耗了,要咬坏了东西怎么好?”王氏说:“少时叫人抱一个来你看看,公然不怕人了。”正说未了,只见北窗上进来一个金镶玉铁猫儿,躬身剪尾,待望下仆。蜂儿笑道:“小东西的对头来了,少时衔了去皮骨皆化,看他还嘴利否?”青梅看着猫说:“你这个肥头大耳的畜生,仗柔眉取怜,窃腥膻为智,盗厨中物,庖人受累,破绣房窗,侍儿被打,日享美食,贪心无厌,还要杀害生灵以图悦口。待我赶开这厮!”说毕,取出一块炭正打在猫儿嘴上,大叫了一声,窜下北窗,飞跑而去。两个老鼠也就惊散。大家喝一声彩:“好准手!”
梁氏说:“青侄女想必也是跟着老太太学的?”青梅说:“冰梅、月梅、红梅连我共四个人,都跟着小姐学习武艺。月梅有了病,不叫他学了;红梅胆小,不会骑;冰梅虽会了些,为人性急气躁,小姐不大喜爱,后来就不叫他学了。”蜂儿鼻子里一笑说:“这等就是妹子你拔了尖儿了?”青梅说:“我也不会什么,不过瞎说。”孙、王二人满心里要蜂儿碰个南墙,好解解积恨,彼此用话加帮。
孙氏说:“果然青妹会武艺,咱俩何不摔个跤?果然你要摔倒我,从今不望你发标。”
王氏说:“你不中用,合我一样更脓包。蜂儿妹子有点劲,拳脚结实身量高。叫他姐儿两
个试一试,赌下东儿咱们保。”那蜂儿满心正要把青梅打,闻言喜色上眉梢。问声:“妹
子敢不敢?咱两今朝玩一遭。”青梅带笑说:“拉倒”,故意摆手把头摇。说:“谁会武艺谁
有力?我不过学了几路虚式耍枪刀。要讲摔跤可不好,你力大身长比我高。”蜂儿说:“不
过消遣闲解闷,比比谁强谁要逃。”孙王二氏拍手笑,说:“青妹子如何发了毛?无非玩笑
取个乐,跌一个斛斗也不算蹊跷。”青梅含笑说:“罢了,坌着跌个大紫包。有句话儿先
说下,谁要恼了怎么着?”蜂儿说:“谁恼了是个忘八旦,摔轻摔重别叨叨。”青梅回言说:
“很好”,他二人站起身来忙计较。
两个人一齐把大衣脱下,用手帕子束在腰中,提了提靴子,蜂儿就要动手。青梅说:“慢着,这里砖地碰破了脑袋。咱们往土山上梅树底下去,那里是黄土,又平坦,又向阳,就跌倒了也不至于大伤。”蜂儿巧咧咧来来来就走。青梅说:“咱们赌个什么东西?”蜂儿说:“使的,走走。”孙王二人笑嘻嘻的跟了出来。梁氏也跟在后面,叫道:“二位姑娘玩虽玩,好歹别恼了,哭哭喊喊,闹的夫人、小姐知道,连我都有不是的!”孙氏说:“你看这个大架子,可是多说,他们俩那个不知好歹,还用你老嘱咐?”王氏说:“可说吗,一个玩也有恼的?恼就别玩儿。”蜂儿说:“恼了便不算人!”孙氏说:“是咧!”
说话间,来至山坡上。青梅问道:“咱们是什么一个摔法?是抓着摔,是搭上架子?”蜂儿暗想:“若抓着摔,他的身子伶便,捉冷儿揪住我不好动转;莫若搭上架子,我比他高,他够不着我上边,我抓住他的两肩,用力往下一按,他就倒了,那里用摔呢?叫他在雪地打两个滚儿,叫他们看个笑话儿才觉有趣。”遂说:“搭架子罢。”青梅也不言语,会家不难,把左手往腰中一叉,伸出右手,把蜂儿前胸连衣带肉抓住,用力一揪。蜂儿疼痛难当,说:“妹子松松手儿,抓住肉了!”青梅说:“我才抓了你一处,你到抓了我两处,难道我肩头上不长着肉?你抓不的吗?既要摔交,就说不起肉不肉的。”蜂儿用力往下一抓,也指望连肉抓住,不知青梅是炼就的工夫,蜂儿一抓,他一揪劲,硬如树木,那里抓的起来,不过是揪着浮皮的衣服。心中有些发慌,两膀用尽平生之力,望下一按,指望把青梅按倒。青梅觉他这个主意,使了单手托天的架势,支拄住他的前胸,脑袋顶着他的心口,一撮劲推着他脚不着地倒退着飞跑。跑至不平的去处,青梅揪着一转,又跑了回来。青梅总是正跑,蜂儿却是倒退,一连几跑,把个蜂姑娘使了个汗似蒸笼,吁吁乱喘。梁氏与孙、王二人看他那胖嘴巴子来回答撒撒撤的乱颤,不由笑个不了。王氏嚷道:“你们怎么不摔呀,只是个跑哇?”蜂儿此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二人扭去,揪至梅花树下,青梅见他无了气力,腹中暗笑了一声:“笨脚娼妇,你该下去躺躺儿了!”遂把两脚一收,丁字步儿站住,用右手拄着他的前胸,扬起了左手,望蜂儿两双手腕子上左右开弓,乒乓而磕。蜂儿哎一声,双手一齐松开青梅的两肩,青梅得便,用力把蜂儿望怀里一带,复又望外一推,下面一个扫脚。
只听咕咚一声响,蜂儿跌了个仰八叉。青梅用脚只一送,顺着偏坡儿雪又滑。咕噜
咕噜朝下滚,犹如一个大西瓜。跌了鼻子蹭了脸,摔掉了钗环碎了花。蹲了金莲破了嘴,
断了满手好指甲。青梅撒脚往下跑,扯着腿子往上拉。叫了声:“好汉姐姐别装死,起来
举个螃蟹扒。”哧喽喽拉到坡儿上,围着梅树绕三匝。说:“疙疸散散别叫姥姥,看见我
杀个鸡儿,你可别恼快起来罢。”蜂儿哎哟“罢了我”,疼痛难当只叫妈。放开嗓子哭又
嚷,犹如屠户把猪杀。乐坏了孙王人两个,一齐拍手笑哈哈。梁氏惟恐蜂儿恼,忙上前
来用手拉。
有年纪的人到底老成,梁氏见蜂儿急了,怕闹的夫人、小姐知道,大家不便,遂忙忙向前拉开了青梅,一面扶起蜂儿,说:“姐儿们玩玩就是了,看玩恼了不是意思。”孙氏说:“大婶子,咱儿只是个恼哇恼的说咧,他们姐儿俩方才起下誓了,也有恼的?恼了不算好汉。”王氏向前仆撒着蜂儿身上,说:“可惜沾了红袖袄儿了,我与妹子弹拂弹拂。”那蜂儿自从素娘去后,兵权到手,就是个站着的夫人,只有他拨弄人的,那有敢惹他的?今日吃了这个亏,有心翻脸来恼了,一来原是自已想要抓尖儿,二来思量着小姐不似夫人由着他说长道短,必要问是非曲直,自已也难免受责。想至其间,只得压着气恼,说:“你们离搭开罢,谁这里恼哩!”一面站起身来,拣起了钗环,走进阁中,穿上衣裙,满面羞惭,出阁去了。青梅赶着叫道:“蜂姐姐,你看见郑大叔可想着呀!”要知蜂儿此去在夫人而前架甚是非,且看下回便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