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想你们也看过《东周列国演义》的了,那吕不韦曾问他侍妾赵氏道:“扶立一人为王,其利何如?”因当日秦王把太子王孙异人为质于赵,吕不韦见了,谓王孙异人是奇货可居,这一句话今日人人能说的。谁想今日还有人抱一个皇帝当是奇货可居的,这就奇了。而今且说出那人是谁?就是清廷当他是一个大大钦犯的,那人姓康名有为号长素,论起他的名字,尽有个原故:那有为二字是富有四海贵为天子之意,那长素二字因孔子称为素王,他就要长于素王之意。就他的名字想起来,可见姓康的人格。初时想做皇帝要改有为名字,后来量自己做皇帝不来,就要做圣人,因此称为长素。说书人且慢慢说来,看他配做圣人不配,就明白了。闲语少说。
且说康有为本广东省南海县西樵人氏。他父亲名康赞修,是个举人身分,因为出身做官,在县里因事替清廷尽忠死了,清廷就赏了康有为一个荫生。他有位族中兄长唤做康有济,那一年竟进了邑庠,就合族庆闹起来。那康有为本最好自夸的,奈这时读了十来年书籍没点长进,偏是康有济反得个生员回来,心中颇觉羞愧,便认真在八股里头做点工夫。奈应了几次童试不能获售,就是府县试也不曾前列过一次,肚子里好不抑郁!自忖天天自夸自大,若科场不得志,尽会被人识破的。就转过一点法子,说称自己是不要考小试的,将来时来运到,就不难进身了。但口中虽如此说,究竟不能令人轻信的。左思右想,明知自己工夫不大好,但口里断不能认一句不好的,便再要寻师求学,好为应试之计。因一日求科举不得,便一日心里不安。
恰那年从学的那位老师姓朱名次琦,别字子勷,在九江本籍授徒。那朱次琦本是一个进士,曾任山西襄陵知县,辞官后,已设帐课学多年。论起朱次琦那人,实是个道学先生,所以一切馆规,倒与寻常不同:凡衣服不能穿绸绉,非父兄请假不能出进,很是严肃的。那康有为是个狂荡之人,哪里受得这般管束,故初时惟买通馆童偷自出去,或夜里不在馆歇宿,就把床子放下帐子,又把鞋子放床口地上,好欺骗朱次琦。朱次琦哪里懂得他的诡秘,所以康有为就掩饰了数月,但毕竟不能自由。正要逃学而去,猛然想起那朱次琦是有名的道学,若从他三两年,尽增些名望,他日可以对人称圣称贤。因此便勉强忍耐,自己反装起道学来,改穿两件布衣,登一对布鞋,扮得十分朴素,行动也装作平正,言语也装做端方,连同学的房子也不进去谈天。又天天拿着本书,乱哦乱读,好像十分勤学一般。看官试想:康有为这些人,放荡惯了,一旦如此,不知挨了无数辛苦,志在博个虚名。恰到那年又是小试之期,同学的倒纷纷前往应试,单是康有为不去。朱次琦见得他可异。因九江离西樵不远,早知康有为因求名不遂,已悻悻不乐,今忽然不愿应试,料知他必有个原因。原来康有为自己要夸张好文学,若仍不获售,更为失羞,故不如自高自大,装造不考小试,就是这个原故。当下康有为在朱馆念了两年书,便出来到省城居住。
到了次年已是乡科,本来他是个荫监生,尽可考遗才应乡举,他却自忖,南闱由监生中举的额数很少,料自己断不能取中,不如走赴北闱应顺天乡举,还易一点。便打算筹备费用入京。唯往返及应试使用,统通算来,尽要数百金才得。他自己是不名一钱的,如何去得,惟有向亲朋借贷。又想,自己纵然要应北闱,亦不宜对人说,因防不能中举回来,为因从前夸口,不免被人耻笑。是以这回入京,总须秘密,中得时好对人说。若不能中举,就认没有赴应北闱便是。只是要个人借款,究借什么名目才好?想了想忽得了一计,分头向亲朋借贷,或三二十元或一二十元不等,只说有事应用,并不说要筹程费。果然寻着十来人借了,凑成三几百银子,不动声色,附轮往北京而来。先到南海馆住下。
那日合当有事,正广东会馆祀魁之时,大小官员倒先后到了。那康有为欲乘这个机会出个惊人手段,便预早到了。先到大堂,踞了上座。凡有到来的,他却置之不理,亦不招呼,只煌然高坐。不多时,侍读学士李文田到来,突见一人在大堂踞了上位,却不认得是康有为。惟人丛中许多认得他的,倒窃窃议论。李文田以为他是别省什么佳客,急拉一人至僻处问个底细。却答道:“什么佳客!他不过是广东人新到来取应北闱的,名唤康有为便是。”李文田心中大怒,正要扯他下来,忽报吏部侍郎许应蹼来了,一切人都肃立恭迎,李文田也并出来迎接到里面。本来这个上首位正是许应蹼坐的,李文田便直向康有为道:“这个座位却不是你应坐的,快些下来,免至出丑!”康有为道:“天下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任你如何老成,我先人为国尽忠,故我也是个难(灰)荫生,又有德之人,三达尊我有其二,尽该坐这位,你不必多管!”李文田正欲答言,旁边先有一位驳他道:“你昨天才说是不屑求名的自称布衣,今天又夸自己是荫生么?”康有为已满面通红,不能答语。李文田又道:“这里是北京,是朝廷所在,朝廷莫如爵。这广东馆又是同乡聚集地,论乡党又莫如齿,你是无爵无齿之人,若果有德,待你真能辅世长民时再说罢了。”康有为更不能答,那些鄙他的便一齐扯了康有为下来,然后分坐以次行礼。
那康有为这回当场出丑,更不敢再留在广东馆。快些急步跑出来,垂头丧气回至南海馆里。闭上房门,翻身躺在床上,觉这一口气非同小可。自忖道,不过因姓许的是个侍郎,他们就巴结他,要扯自己下来,让他坐去。在大庭广众之中,如此没面目,怎好见人?因此反恨李文田不已。但究竟无可如何,整整在房子里两天也不敢出来,连饭也不敢吃,只在房子里吃些干粮充饥。才两天,连干粮也吃尽了。难道自要饿死?才勉强开门出来,仍低头俯首,不敢像从前傲气。偏那些同寓的人又说三说四,要来嘲讽他,个个把《孟子》书“朝廷莫如爵”三句当念书一般。又有些说道:“布衣耶,荫生耶?赴北闱耶,不屑求名耶?”你一言,我一语,气得康有为有气没处伸。康有为自忖如此受辱,料在这里安身不牢。且自己说过不屑求名,又不认是到来应试,将来尽要入场的,岂不是令人知见,如何是好?那时欲要回粤时,又舍不得这场科试,好歹皇天庇佑,要中名举人。若不回去,怕入场时既被人讥讽,若不幸名落孙山,那时更自难堪。想了又想,没奈何,把行李迁至朋友处,然后进场。
已非一日,已是场期,康有为便检执了考篮,进场去了。一连进了三场出来,凡所作的文字,自然心里自赞。有时向人说及场里文章,就自夸道:“可惜顺天乡试历科解元都是直隶的,若不然,我这场文字还不中解元么?但虽不得解元,亦尽中五名前的了。”这等话逢人便说。自出场后,天天望开榜,更心里形容开榜中了怎么样?簪花拜客怎么样?回籍谒祖怎么样?好似赌仔望赢彩一般。不提防到了开榜之期,那康有为就整夜不睡,听候报喜。不想自第六名起,直至榜尾,总没自己名字。朋友见的因日前他太过夸口,到时也不好意思,只得慰道:“还有经魁五名,尽有分儿的。”康有为道:“不差,我这回定然是经魁的。”及到天明,不特没康有为名字,连一个康字也没有,康有为好不大失意,忽转念犹望得一名副榜也好,谁想连副榜也不见己名,一场扫兴!虽不中也不打紧,奈自己日前夸大口,皆由望中举人之心热度过甚,到这时更自无味。正要收拾行李回去,忽忆起自己来时,在广东并不认是来赴北闱,若急切回去,怎能避得赴北闱之名?不如暂留京城也好。唯留在京里,凡是广东人都不愿与自己相交,不如结交些外省人,不识得自己底蕴的更妙。
便央人介绍,要结交外省的人。恰可那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翁同龢正提倡《公羊》学的时候,因翁大学士是个上书房师傅,毓庆宫行走,故在军机里很有权的。一切京官倒趋风气,要讲《公羊》,一来望升官,二来望放差,自然要迎合翁同龢的意旨。凡在翰苑人员,什么公羊婆羊之声不绝于耳。就中最著的如王仁堪、文廷式、姜剑云、缪寄萍都在翰林院里算一时大文豪的。康有为细想王仁堪曾任广东主考,文廷式又在广东住了十来年,料不曾闻得自己名字,必瞧自己不上,不如结交姜缪二人罢了。便亲自悄悄走往琉璃厂,先买了一部《公羊》回来,不分日夜,看了两天,便携名刺往见缪寄萍。原来那缪寄萍最好结交文士,凡文士到来,无不接见的。当下接进去分坐后,先通了姓名,康有为说几句寒暄话,就赶速说到《公羊》去。那缪寄萍见康有为要说《公羊》,已见得奇异。惟康有为正新近看了《公羊》,自然说得一二,缪寄萍更大发议论说起来,康有为又随他口气来说,缪寄萍不胜之喜,便拿了一部自撰的原稿出来,面上写着是《新学伪经辨》五个字,交康有为看,随道:“这是小弟新著的,要再勘然后出版,老兄请赐一观。”康有为接着看了,觉内里大意是尊重《公羊》,以左氏为非真的。自忖道:若得此稿,自己出名字刊了行世,不患无名誉。便一头看,一头要计算赚骗缪寄萍之书。正是:
未得科名殊失志,欲谋著述博能文。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