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康有为既得犬养毅请膳,次日便往。那犬养向未与康有为谋面,犹当康有为是个政治家,不免起恭起敬。当下接进里面,犬养先说道:“贵国此举,若能真个变政,想不难自强,可惜阁下一场心力,就付之流水。”这些话,本是朋友见面时应酬的话,那康有为听得,就以为犬养赞颂自己,也喜得手舞足蹈。即答道:“足下究竟明见。不是小弟夸口,若多行几月,实不难百废具举的了。”犬养听了,觉此人如此夸张,但三月以来,不过裁了几个冗员,说得什么新政?想此人是好虚言难实践的一辈子,便又说道:“足下既有这个机会,本该实在行个立宪政体也好。”康有为道:“正要下手,偏被太后阻挠,却动不得。”犬养道:“奇了!贵国皇帝已自亲政,早有大权在手,故能起用足下,那太后哪里能阻挠得来?”康有为道:“足下远隔东洋,毕竟不知得清楚。因敝国皇帝虽然亲政,只大权究在太后手上,皇帝一举一动,实不能自如的。”犬养道:“贵国皇帝究有点错处,因既靠足下变法,本该重用足下,给个大大官儿,那些顽固党才得畏服。今仅做了章京差使,朝中大老尽轻视足下。若足下真正有权,自然不致就生出事来了。”那康有为听了,满心不悦。因自己正要把章京说得像丞相一般大,今犬养先说自己官小,不足镇压,自然不喜欢。奈这些话又是实情,实无可辩,便点头略答一声是。
犬养又道:“好端端说变政,怎地又谋围起颐和园来呢?”康有为道:“足下还不知么?”犬养道:“弟何由得知?正惟不知,因此请教。”康有为道:“那没心肝的太后,不特阻挠新政,还要谋杀皇上呢!”犬养道:“然则足下因太后谋杀皇上,故先发制人,就要围颐和园,先谋杀太后吗?”康有为道:“哪里说?因为敝国皇帝有衣带密诏给小弟,着小弟同人救护他,小弟自想,若不除了太后,哪里救得皇帝?实则小弟虽有此想,并未围过颐和园,不过太后逼令敝国皇帝出此等谕旨也罢了。”犬养道:“贵国太后要杀皇上,皇上着足下救他,究有什么凭据?”康有为道:“小弟也曾说了,是有衣带密诏给小弟的,难道足下还听不着不成?”犬养道:“今足下到来敝国,意欲何为?”康有为道:“敝国与贵国是同洲同文同种,本是唇齿相依,恤邻救患,亦义不容辞。总望贵国起兵救护敝国皇帝,就感激的了。”犬养听了,觉此等言语实不易轻说的,今康有为竟说了出来,实不知所对,半晌乃道:“这话想不易遽说。但足下说变法,究竟是变学西法否呢?”康有为答声“是”。犬养道:“足下有读过西书没有?”康有为听到这里,也满面通红,觉犬养此言,直以自己未读西书,便不知西法了,即答道:“小弟于西书本未曾读过,但西译本却看过来,即如足下未读过敝国书籍,唯敝国政体,料亦知道了。”犬养笑道:“足下不必生气。弟虽知道贵国政体,但使弟学行贵国政法,纵学得皮毛,必不能做到精意,就是敝国改革时,那些革政人员,也是游欧学生毕业回来的。”康有为这时也没得答,又惟有说了两声“是是”。犬养又道:“足下今欲敝国起兵救护贵国皇帝,须有证据,才敢信贵国太后有谋杀贵国皇帝之事。”康有为道:“我也说了两次,是有衣带密诏了。”
犬养道:“那张衣带诏今在哪里,可给小弟一看否?”康有为觉那张密诏不过给林旭的,说是“善保朕躬,毋伤慈意”这八个字,是断不能给人看读,便改说道:“那张密诏,是弟在京逃难时在中途遗失去了。”犬养道:“足下此言,恐未足取信,因那密诏是何等物件,没有不仔细收藏的。一来有那密诏可以表示于人,二来更得各国体谅,今若没了那道密诏,怕人责足下是说谎,恐足下亦难自解。”康有为道:“怎么说?是明明有密诏在中途失却的,弟到烟台时,登岸采买石子,还放在衣袋里的,不知怎的就失去了,并无分毫说谎。”犬养道:“更奇了!足下到烟台,既然尚采买石子,是何等优游,那密诏更不应失去。且这件是紧要之物,该藏在贴身,除非失了足下,那密诏才失得去,不然哪便失了?”康有为此时惟哑口无言,犬养亦觉不好意思,急说些别的话,并又说道:“方才说的不过彼此谈论,倘冲撞,请勿见怪。”康有为对答过了,随即入席。饮了一会,康有为有了酒意,偏又生出一件奇事。因日本人宴客多用雏女伺候,那些雏女与中国女子装束不同,因我们中国的未婚闺女及雏婢,俱缝帛束胸,虽于卫生有碍,却以此为身体遮羞。日本女子却是不然,只是长衣阔袖,若在夏天时候,差不多连身体也看见了。当下犬养与康有为同席,也有几个雏女在筵前陪候。酒至半酣,犬养适有事告离席去了。
康有为乘着酒意,回首见几个雏女立在身后,很有姿色,不觉色心发作起来,禁按不住,就举手戏弄那几个女童。那一班雏女心中本已愤甚,但他是主人特请的佳客,尽要留些体面给他,故不免隐忍。康有为见他犯而不较,且没半点怒容,反以那些雏女有意爱自己,自忖道:“昔闻人说日本女子是不大爱名节的,今这样,是的确无疑了;抑难道自己是有名声的人,所以那些女子也心爱自己。想到这里,也喜得不亦乐乎,那色胆更大起来,动手动足,不提防犬养氏已回席来,康有为仍不自觉。及至犬养回座才省起来,自然面红耳热,见犬养也有些怒色,自己欲向犬养说两句好话,只不知从何说起。又见那几个女子叽哩咕噜向犬养说话,想入席后从未见那些女子说话的,今一旦向犬养陈说,料然是把自己狂荡戏弄他们的事对犬养说知了,这时更%蹐不安。好一会子,只听犬养说道:“这班女子来伺候饮酒,与贵国的侍酒妓女却自不同,休错认了。”康有为好不失羞,连忙打拱,又说了几声“是是”。犬养亦无心再陪,随即散席。
次日,凡日员中有知道犬养昨夜款待康有为的,问及康有为是如何人物?犬养道:“那姓康的实有三件本领。”人问哪三件?犬养道:“第一是酒,第二是色,第三是说谎,其余我却不知道。”自此日本中也鄙康有为,却绝少与他往来。且说康有为那夜离了犬养府上,回至寓里,先把被犬养诘问及戏弄女童失礼的事,隐过不提。只说称犬养如何优待,如何仰慕便了。随见了王照,即说道:“你们也不宜常常出进,因昨夜犬养君对弟说道,日本恐收留我同党的,被清国怪责,故只好招待小弟与梁启超,余外都不必令他到日本等语,因此上足下等实不宜外出了。”王照听得,明知康有为之言是假,但初到日本,正靠康、梁,不好驳他。那康有为自此凡有说谎,讲到日本的事,只说犬养说的,直把犬养二字作口头禅一般了。但日本大员虽没与康有为来往,惟有些日本人不知康有为真相的,欲知北京变政的情形,亦不免往访康有为,好问问当日情事。那康有为说得天花乱坠,说到太后,又说得更甚于吕氏及武则天。
那日有位日人名平川的到探,问起总署章京是什么官缺?康有为即道:“你们如何不知?那军机章京只是小差使,若总理衙门章京,却是大大的官阶呢!”平川道:“同是章京,因何你做的章京独自尊崇的么?”康有为道:“你又来了!那总署章京是新设的,即是小拜相一样,也像汉末的太守、唐末的节度一般权势。”平川道:“我闻中国古来的太守、节度是个外官,却比不得。”康有为道:“你又来了!我不是说章京即是节度,不过那些权势品级都像一样罢了。”平川听得,觉这话很不入耳,便又问道:“弟闻京卿王照君也到了敝国,他现在哪里?弟甚欲与之相见。”康有为一想道:“王君现在抱病,不能见客,改日相会罢。”平川又问起他逃走时的情形,康有为要显自己本领,更不说是宫崎寅藏,只说得自己神出鬼没,为北京官场侦探不到而已。平川隐忍不过,即直说道:“闻足下逃时,曾逃在敝国领事署,究竟足下从前认识敝国领事么?”康有为一听,却踌躇了,继答道:“是早上认识的。”平川听罢,一言不再说,即兴辞而去。
原来平川那人是宫崎寅藏的好友,早知宫崎氏入京救他,却可以不认,可想见平日是没一句真话的。就寻宫崎说道:“枉你千辛万苦,救了康有为,他却直认自己是认识日领事。此人好夸大,且忘恩负义,你要仔细识他才好。”宫崎道:“谁听他说来的?”平川道:“是弟访他,亲听他说的。”便把见康有为时的对答述了一遍。宫崎听了,心中甚愤,即往见孙文,告知康某如此如此。孙文道:“你休多怪,连小弟也错识他了,不知他还弄出一件怪事。”宫崎急问何事?孙文即将他在犬养府里时的情形尽说了出来,宫崎越听越愤。孙文道:“看他到日本来,没有寻我们相见,可见那不是念情的。”宫崎道:“怕他还要摆个腔子,要待人拜谒他不成?”孙文听了笑了一会,宫崎即去了。谁想康有为天天说谎,也被日本官场尽知,也不愿留他在境里。
那一日,政府竟示意州警厅,遣他出境,警长即传康有为到来,问道:“现在敝国政府甚欲得足下所领的衣带密诏一看,你可能交出否?”康有为道:“我说过是失去了。”警长道:“此话难信。因此事真否,只有清帝与足下知道,其余实没人知见了。足下试想,你说太后谋害清帝及清帝给密诏与你,是没有人知见的。只是你谋围颐和园已有上谕可征,但亦不必计较。总之,足下若不能交出密诏来看,却把口来乱说,实在招摇,敝国却留你不得,就请离埠罢。”康有为道:“我尽要听候船期,方能回香港去。”警长道:“明天也有船开行了。”康有为又道:“我还要候广东汇款来使用呢。”警长道:“你不必多候,若没使用船费时,这里尽能替你打算,但求早早离去便好了。”正是:
乍闻逐客来颁令,应悔逢人便说谎。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