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黛玉的亲事千回百转变化离奇,将到成功的时候又碍着了宝钗的次序儿。亏了贾琏想出个权宜的方法,把林良玉说妥了。这件事情就这么圆全上来,中间的磨折也够了。谁知两位王爷作伐已经通知,日子也定了,又闹出一件绝大的故事来。你道为何?原来贾琏因为成了这件大事,四面讨好,将来自己的干系也轻,也还可以沾些好处,就在晚上同平儿两个细细地说起来。这小红是会说会话的,听见了学与玉钏儿听,玉钏儿忍不住就尽数地回了王夫人。王夫人正拿着一个茶蛊儿将要喝完,把玉钏儿的话听完了,就脖子里起一股酸劲儿,颤到指头上,一失手把个茶蛊儿跌得粉碎。这眼睛里的泪,水也似地。口里只顾咽着。
玉钏儿骇呆了,喜凤走上来也着实的惊惶着。王夫人只不言语,停了一会就到床上去。喜凤、玉钏儿就明白了。王夫人一面暗泣,一面想道:“这琏儿干的事情天理也没了,王法也没了。老爷就跟着糊涂到这样?我便是妇道人家各人凭个理。你这个荣国公的世袭,你知道可是你自己派得定的?也等你过去了才到得你的儿子身上。就到了你的儿子身上也要分个长次。就算珠儿过去了,长房也有孙。就算长孙得了官让着宝玉,也要候朝廷挑选。这个总罢了,世家子弟完姻仗着祖宗的荣耀儿、顶带儿,取个吉利罢了,怎么好连丹书铁券、敕命诰封也送去?朝廷是给林家的?要像凤丫头叫张华告状的手段,我就拿住这个讹头顽儿。我怎么肯闹这个?拿定我闹不出,就把我当什么人儿?宝丫头你好可怜儿的,你也不是我拉扯来的,在先老太太怎么样的求,谁不知道?不过薛家也穷了,蟠儿不成器,越越地算不上了,赶不上人家的财、人家的势,又不是贾家的祖亲。琏儿这没志气、丧良心的,他而今再拉扯了姓薛的也没有什么想头。白鸽儿旺边飞,怪不得,只是老轿夫会抬人也不踹人倒。怎么宝丫头可可是个垫脚跟儿的?宝丫头你也苦,又踹着又堵着,怪不得这几天你只呆呆的。宝玉这个孽障,怎么好得这么快?通不过把我蒙在鼓里便了。我想这位林姑娘人物儿、才情儿,原来好,怎么不疼她。只是她性格儿也够受呢。他舅舅见了她怪臊的,亲生也没这个分儿,从她回转来,一直到而今,我只像添一位老太太似的。够了,够了!我也算孝顺过了,宝丫头在我跟前怎么样的,宝丫头的娘家也败了,哥哥又不学好,人家又有财又有势,将来讨过来,公公是儿子,丈夫是孙儿,好泼天的势。全家吃着她,靠着她,奴才们的眼珠儿、心孔儿还了得。这琏儿的势利东西,不用说了。不过我从前忤逆了老太太,对不过老太太。现世现报,再伺候一位小太太,往后的日子也长不过,叫我做一个到死方休的苦媳妇便了。宝玉这孽障,将来眼里还认得我?我还守他做什么,索性等他老子、儿子公请这一个娘来,天长地久的住着,我只带了宝丫头到姨妈那边去过一世,今世再不见面,苦苦地做活计度日也好。宝丫头也还怀着胎,你只赶上珠儿媳妇便了。”
王夫人愤极了,立刻起来套车往姨妈家去了。这边喜凤、玉钏儿、彩云等也吓慌了,只得请李纨、探春、平儿过来告诉,却也都不敢说起小红来。也猜不出王夫人心里头藏着什么意思。不多一会,薛姨妈就叫同喜过来立时立刻接了宝钗去。随后又是同贵、臻儿过来同了玉钏儿、彩云、鸾儿、文杏手忙脚乱地将王夫人、宝钗的被褥帐幔并几个随身箱子也立时立刻一总搬了过去。探春、李纨、喜凤、平儿等只骇得目瞪口呆。这时候宝玉已经大好了,在史湘云、惜春那边不知天东地西只像小时候的玩耍。贾琏也办着过帖子的事情出去了,贾政倒也没有公事,倒反是北靖王、南安郡王先后差官致意。说到两位王爷,通是世交相好,到了这日,要约会了自己过来。贾政再三地谢,差官哪里肯依,说王爷当面吩咐一定要来的。贾政连忙上这两个王府去。北靖王又拉住了吃起便饭来。贾琏也往外城去,为了事情上烦了,住在城外。这荣府里便没个作主的人儿。偏生的兰哥儿也上班值宿,碰在一处。探春要自己过去,却又被帐房里支发的事情烦着。平儿一个人也支不开,只得叫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伺候,俱被王夫人喝回。随后赖大同宝玉去,也被喝了回来。直到黄昏后,贾政方才回来,得意洋洋地要进来告诉王夫人,探春就迎出去一一地告诉。贾政慌了,便跌着脚叫宝玉去。宝玉去了许多时候方才回来,说门也关上了,叫也叫不开。贾政就查问起开首的缘故。众人只说是姨太太那边来的话儿。贾政也一句话说不出,只自己走进房里叹着气,摩着肚子。贾政只得叫众人且睡下了,“明日一早晨,琏儿、宝玉同过去请太太、二奶奶就过来。我下朝回来就要见面的。”
到第二日,贾政下朝回来,贾琏、宝玉还没回转。几遍的叫人催去,总没信儿。等到日过午了,外面招贾琏的人也多,贾政气急了,着人去叫回来,说宝玉也要来,迟些时就要打。贾琏、宝玉只得回来。贾琏呆呆的,宝玉只是簌簌地掉泪儿。贾政跌脚道:“怎么样?你两个是哑子吗?说不出一个字儿!”
贾琏道:“侄儿同宝兄弟到那边,上了厅就关住了,不放进去,连蟠大哥通不见面。只有蝌兄弟木头一样的不言不语的陪着。侄儿就说道:‘我也罢了,宝兄弟须让他进去,他有家叔的话儿,要上去回一回。’蝌二弟就道:‘宝二爷进不去,这个门儿近来低了一尺了。’侄儿便陪笑道:‘二弟你也太过了,这个话至亲分上如何当得起。’他就说:‘赶则是有亲,不过是提到这个字,咱们仰攀着呢。’侄儿就说:‘什么话儿,你我兄弟们见老人家有些不如意的,彼此圆全些。二弟怎么个人,再不要这么着。央及你快快地同宝兄弟进去,我也要跟着走。’可怜儿的宝兄弟就死命地碰这门儿,哪里碰得进。蝌二弟还说着许多嵌字眼的话儿,叫人当不起。宝兄弟就哭到这个时候。蝌兄弟就说:‘有个破碗儿穷板小菜儿,贵人踏着贱地给个脸儿。’侄儿就说:‘二弟不要那么着,咱们还要要着吃呢。’侄儿就在那里吃了饭。宝兄弟只吃不下,看他就哭到这个分儿。”
贾政又惹气又为难,一会子没主意,就将他两个喝开,自己进房去一个人坐着出神。这宝玉就回到自己房里,空萧萧地闷着哭泣。贾琏便出去张罗事情。且说林良玉,虽则应承了贾政,到底没有黛玉的口风,恐怕临时变卦做了话柄,也对不过姜景星。林宅里,外面除了曹雪芹,不肯告诉别人。里面只与喜鸾商议。喜鸾自从过门后,一心的记着喜凤,就想了一计,告诉良玉:“喜凤和黛玉最好,要向黛玉探信,总要喜凤过来。”
良玉便央及她。喜鸾就像前日哄黛玉开门似的,说自己有急病,要请喜风过来。喜凤听了急得很,就要过去。偏生贾政为了王夫人、宝钗的事恐怕传到林家去,吩咐把潇湘馆锁了门。喜凤只得告诉贾政。贾政也叫她不要说起,就让她上车从前门进来。喜凤到了济美堂,下了车走进去,不期姜景星从内书房走出来,刚刚的正面遇着,避也避不及,只得低着头进去,即被姜景星看了个饱。这里喜鸾姊妹相逢,搀着手说出想她诳她的缘故,说说笑笑同到绛霞轩去。黛玉心里欢喜,就留她同住了。良玉也进去见过了出来。谁知姜景星见了,想起天下世界还有这么一个人,也是前生结定的姻缘,就把西子、太真都比下去了。良玉听说他遇着喜凤正在出神,忽动了个以李代桃的意思,就走出去埋怨他不回避。姜景星说明了回避不及的光景,就问是哪一位。良玉便装着个赧赧地道:“就是舍妹。”姜景星说不出别的话儿,只说得一句道:“怪不得了。”
良玉就笑了笑,变转话来道:“告诉你,这不是舍妹,实是替另一位。”景星呆一呆,也笑道:“谁被你哄。”
良玉笑道:“不论是不是,你说过的‘桃源广寒’可也当得起?”景星便跪下道:“只怕桃源广寒还没有呢。大哥真个提携我,不枉了平日心腹至交手足情分。”
良玉便拉起景星说道:“实实地不是舍妹。兄弟若果然定准,我也可效个五分劲儿。”景星就再三央及道:“我也通不管是什么人,总是贾府上的,总要求大哥实心实力,再不然我就跪下去,只等应了再起来。”
良玉便大笑起来道:“是了是了。人且慢慢告诉你,我只招架着在我身上便是了。”景星也大笑称谢。良玉就跑进来告诉喜鸾,喜鸾更觉喜欢得了不得,嫡亲姊妹两个配了同榜的两位鼎甲,只怕贾府上自先妃以下就是数一数二的人儿。良玉心中也想着,不料接这位小姨过来要探黛玉的亲事,一会子倒先定了她自己的亲事,实在是天定姻缘。这里喜凤与姜景星结姻后文再表。再说贾政,见王夫人带了宝钗搬到薛姨妈家去,连宝玉也不许见面,坐立不是的。探春就请同了李纨过去,贾政也说该去,这姑嫂二人立刻要去。宝玉哭上来说要跟着过去,贾政也说很该的。三个人连忙上车。到了薛家,一直进去。只见里面关上门,有人传话说道:“等宝二爷回去了,三姑娘、大奶奶请进去。如若宝二爷在这里,便不用进去。若宝二爷一定的粘住,三姑娘、大奶奶通回去,并不用见面儿。”众人惊呆了。宝玉哪里肯回,就粘住了她两个。探春道:“二哥哥痴了,难道当真的太太总不见你,你快走,让我们进去,我不为你为什么来!”
宝玉没奈何,就哭回去了。坐在房内细细的想起来道:“这件事越搅越不好,论起理来,琏二哥说的话,追着老太太的治命,哪一个字儿是编出来的?我在先若知道林妹妹身上不好,逼着我同宝姐姐结亲,我原是抵死不肯的。虽则老太太听了凤嫂子的诡计,我的耳朵里到而今却也还记着那结亲的话儿。今日琏二哥自己翻转妻房的话儿,也是良心难昧。巧巧儿碰着了太太在里头,替宝姐姐评什么次序儿。有什么次序的,我从前同晴雯、芳官这班姊妹也不拘大小,有时候她们坐着躺着,我尽着地站定了服侍她也有的。不要说宝姐姐的年纪原长些,林妹妹也和她好,也让她。就算林妹妹坐在宝姐姐上头有什么奇的?我怎么小似宝姐姐,我也曾僭她。这云儿们算个客人不用说了,咱们家三妹妹、四妹妹也曾僭着宝姐姐坐过。谁还拘什么次序儿。到了正经的坐位上,谁又错了什么次序的。难道林妹妹、宝姐姐连这点小事情也要计较起来,我将来玩儿的时候,还要同晴雯、紫鹃也一块儿同着坐。若有人拿这个短,我就要说在先老太太玩的时候,怎么连鸳鸯也叫她坐在里头。若有人说鸳鸯不知大小。鸳鸯这个人谁还赶上她,连老爷也说过赶她不上呢。而今太太倒在这点子上要操这个心,我就不明白了。宝姐姐也不劝劝,难道你也要在这个上存心?宝姐姐,你若真个的在这个上存心,在先老太太说你凡事不存心就假了。我而今不知大嫂子、三妹妹进去怎么样讲,看来也不过将这番话说了,太太就没有不依的了。”
宝玉走来踱去,总不过是这些孩子的想头。下午时候,李纨、探春也回来,宝玉进去,李纨、探春就笑着道:“来了,正有话呢。”宝玉问:“太太怎么说的?”探春笑道:“太太说全要问宝玉。宝玉便不许见面,却要问他的说话。”宝玉道:“这又奇了,这些事我全然不管,通是老爷拿主,有话要同到老爷上头回去,叫我说,我说什的?”
李纨只抿着嘴笑,探春笑道:“我们怕不是这样说,太太说‘也不要牵扯什么老爷,你们回去只叫宝玉评个理我听。’”李纨笑道:“宝兄弟你第七名举人也中了,文章上朝廷还赞个好,你这个理评不出来?”宝玉道:“大嫂子不要笑话儿,叫我评个理我就评个理。”就把刚才这些想的话一字不改的都说出来,还说:“果真这样的去说,太太有什么不依的。”
这李纨、探春听见,都将手指头指着宝玉,连肚肠也笑断了。探春笑道:“好,真个的这样说去,太太就依定了。太太还有话问你说,你当真不拿主是呆呆的病在床上的,怎么样得了一个准信儿,好得这样快?也罢了。怎么林妹妹搬出去你就病,太太、宝姐姐搬出去你不病?叫你也评出个理来。”
李纨只拿眼睛看着宝玉尽管笑,要听他评出个什么来。宝玉道:“这益发容易了。人家谁会装出什么病来?就算病是个假的,那王太医的药难道假的?从来说对症发药,没有这个病,怎么受得这个药?若说是为什么好的,我若自己拿得住怎么样就好,在先为什么自己不拿定了不病?而今又说太太带了宝姐姐去也要病,这么着我们一家子连大嫂子、三妹妹也该病。就算比着林妹妹,印板儿似的单单要我病,我现今实在没有病怎么装的来?罢了,凭着太太帮着宝姐姐,真个要我病一场我也依了太太,装起病来,这王太医一定将前日的药方给我吃,我没有病如何吃得?不吃又不是的,你们想想,我就该怎么样了。只怕太太倒也不愿意。而今你们也将我这个话回上太太,请太太评评,再不然宝姐姐也帮着讲讲,太太难道还不依?”
李纨、探春益发笑坏了。宝玉还跌着脚说道:“人家正正经经的,你们反倒当做玩话儿。人家只有生气的分儿。”李纨笑道:“宝兄弟是极的了。”宝玉道:“到底是大嫂子明白。”
探春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大嫂子你不要糊涂了,太太难道不知道宝哥哥的为人,无不过过水筒儿,过到老爷耳朵就是了。今日原是替老爷过去的,怎么样也回明老爷才好。”
李纨道:“这却使不得,意思原来是这个意思,我们做女儿的却不好那么传话。只可编个谎,求他两位老人家开释了才好。”
探春也点点头。迟了一会,探春道:“话便是这个话儿,编这个也就难。你想想,要编除非替宝哥哥编,怎么样编法算宝哥哥揭老爷的短,再则凡百事情也要个出路儿,这件事到底打算个什么出路,你我也实在的为难。”
李纨道:“难则难,刚才回来的时候,你我通回明白,去去就过来,太太还我一句‘你们还不厌弃我,而今也是这个时候了’。到底怎么样回复去?”
探春想一想,笑一笑道:“有了有了。我们只拿宝哥哥方才这些言语一字儿不改通学与太太、薛姨妈、宝姐姐听,且逗了笑,将今日过去了再讲。”李纨笑道:“也好。”
李纨、探春就过去了。这里曹雪芹请宝玉出去,原来是林良玉托他先替姜景星求喜凤的意思,宝玉一向疏了他。只因他问着黛玉的话,心里也防他和林良玉好,要夺这个黛玉去,故此疏忌十分。而今听见他另选了一个人,也是自己的要好姊妹,放开的是黛玉,去求的是喜凤,心里头倒反快乐起来。便一力的担当,也许了五分的劲儿,又请贾琏过来一同商议。
贾琏见这府里,新得了个探花妹夫,接连又得了一个状元妹夫,心里头有什么不乐,也时常看出贾政敬服姜景星的意思,便横身出来许了十分。这曹雪芹就欢天喜地回去告知林良玉、姜景星,连喜鸾姊妹、黛玉通知道了。人人快乐,只等贾政应允了立便选日请媒。
却说王夫人、宝钗自从搬到薛姨妈家,三个人十分怨恨,通埋怨凤姐儿夫妻两个的,前前后后干些什么事儿。而今王爷通知道了,日期也近了,怎么样改转来。无不过见我们人财两败,奔着势利上去。我们只一辈子大家守着过,他们也不要上门上户的。到底还有冷眼的人瞧着他,凭着他无法无天,也有人暗地里揭他的短处。老姊妹两个只是个伤不了,又怕薛蟠知道,性子儿不好。从前发性的时候,也曾要赶过去打宝玉,不要碰着了再闹出故事来,两边不好看。先打发他下山东盐务里走一遭,等贾家的事过了再回来。又叫薛蝌不要应酬贾家的人,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这老姊妹两个只是把这事数说。宝钗虽则大方,也不免闷着,只闲闲地同香菱、莺儿、文杏、彩云、玉钏儿等做起针线活计来。正是:谁知绣闼金闺女,也作牵萝补屋人。
这边李纨、探春第二次过来,薛姨妈、王夫人也就请进去。宝钗、香菱也慢慢地放下针线活计出来,一同地坐了。李纨、探春只笑着,这边三个人也不来问她,探春只得笑着说道:“我们过去非但要问宝玉,也要回老爷。老爷只是不回来,等到这早晚还没有转,我们就学着太太的话问着宝玉,他当真的评出个理来。”
王夫人道:“我倒要听听。”李纨、探春就你一句我一句的全数儿学上来,也把王夫人、薛姨妈笑得肚子疼了。连宝钗、香菱也忍不住笑起来。探春道:“宝哥哥还正正经经猴急得很,叫我们学着这样回,太太准准的依定了。”王夫人就望空的啐了一啐,使劲儿骂一句:“糊涂死的小子!”
姨妈也笑道:“罢吗,这个实心孩子。亏他文章怎么样倒明白。妹妹你听听,你还气甚的?你还要问他?可怜儿的。”探春道:“二嫂子,你尽该知道这番话不是我们编得上来的。”薛姨妈道:“好姑娘,我们宝丫头而今也配不上你称她嫂子。”李纨道:“姨太太怎样的好说起这么当不起的话,她不配谁配?”王夫人道:“有个配得的人儿?”
探春道:“就算添个姊姊妹妹,家常的次序通是好姊妹,谁配谁不配?我们大家也要平个心儿。”李纨见她说得急了,恐怕招出王夫人的恼来,就横插进去说道:“老爷呢,今天原也要过来,只是公事忙,也告过假没有准。只怕一半日就要过来请姨太太的安,会太太的话,也问问宝妹妹的好,先叫我们过来的。”王夫人笑道:“亏你图的一个八面光。”
探春也陪着说。薛姨妈、宝钗总不言语。王夫人便道:“老爷呢,原也很大呢,又是王亲,又是世袭公爵,大得什么似的。咱们姊妹娘儿在这边还算什么人!评起根基上呢,原也不是灰堆里出来的,只是而今势也败,家又穷,人材儿也不出色,那一种赶得上人家。没有什么力量贴得起人家的过活。况且也同贾府上没什么拉得上的祖亲。咱们还要自己算个人,也害臊,赶紧的让人家,人家还嫌的迟呢。老爷这样的分儿,还要到咱们这里?真个要来你们也该赶着谢了他,实在的当不起。我们的二侄儿很明白,昨日宝玉过来,他还说咱们家的门儿近来低一尺了,走不进,多谢罢。他小子还走不进,况且老爷那么个大人呢。”
李纨、探春也笑道:“我们倒是头一回听见太太的趣话儿,然而回家去倒不敢不回的。”
薛姨妈也道:“真个烦你们两位谢住了,什么样的门儿好烦渎老爷过来。”正说着,薛蝌叫人进来回道:“宝二爷粘住了,准定地要进来,乱嚷地说是大奶奶、三姑娘一样的人儿怎么能够进来,为什么单单地不许他进来?”这问话的人也抿着嘴的笑,这里众人又好气,又好笑,薛姨妈又笑道:“罢吗,这个实心孩子还要问他什么,可怜见的。”探春便道:“也叫他进来走走。”
王夫人连忙喝住,叫撵着走,再不走把这个糊涂死的小子打出去!探春道:“不要气疯了他。你只告诉宝二爷说,是我同大奶奶说的,他的话尽数地回明了姨太太、太太,真个的依了,快些回去罢,我这里也就回来的。”
这回话的人就请薛蝌出去,将宝玉哄回去不提。李纨、探春又寻些闲话来散闷,也带着解劝。倒像姨太太有个转过来的意思。又大家去看看针线活,配些颜色,插上几针,陪过晚饭方才回来。这边贾政回来已久,先是贾琏回过了喜凤的话,贾政也随即应承,喜出望外,吩咐“明日等我与太太商定了,再回复过去,不要又像前一件的事儿。”
贾琏去了,贾政想起黛玉的事,日子也近了,王夫人、薛姨妈又这么一闹,外面连两位王爷也通知到了,怎么样我就惧着内里拿不得主来?若就这么行去,也不成个事体。就算做定了再挽回,这边将来婆媳姊妹中间也不妥当。正在为难,听见李纨、探春回来,就叫人请去。这两个人便将王夫人薛姨妈的言语斟酌了好些回上去。贾政也十分为难。贾政终是个讲道学的人,如何肯下气柔声到闺阁中去?这件事却不便不去。因想起现有喜凤一事,何不过去借这个题目商议商议,顺便的就劝她回来。只是碍着姨太太如何落平?千思万想,只得叫了贾琏过来,密密地商到二更,一总推在贾琏身上。贾政倒反学着王夫人支使李纨、探春的意思,也去央及宝钗转弯。主意已定,明日下朝后,也不回荣国府,一直往薛家来。薛蝌终是个至亲小辈,敢不恭恭敬敬接进去?贾政也自知理短,如何计较零碎话儿,就叫:“侄儿,一面叫人回上去,自己的人;一面我就进去请安。”
贾政就携了薛蝌的手一直进内堂坐下,叫请姨太太、太太的安,请宝二奶奶出来。王夫人就挡住了不许出去。贾政尽着催,倒是薛姨妈不好意思,推着宝钗出去。宝钗也替姨妈、太太请了安,贾政都问了好,就说这些寒温。又说:“家里事情也零碎,我今专请太太同媳妇过去分拨开些,尽着的再过来。”
又将姜景星的亲事说一遍,说是“女孩儿的事全要太太定见才好回人家,人家现在等着。或者回去商议,或者这里就有回音。就是太太不愿意,也候有了言语我就回他。”
宝钗正要进房去,这王夫人终是疼着喜凤,恐怕气头上参差了,误了这个亲事,就便说:“这个凤孩子呢,原也是老太太一点遗念儿,而今攀这亲,老太太心里也喜欢,我有什么说的。总听凭外头主张应承了就是了。单则是女孩儿的事便问我,别的事尽着人同琏小子商量。”贾政本要推在贾琏身上,顺势儿便道:“敢则贾琏办差了什么事情?”
王夫人冷笑几声,就将丹书铁券、敕封诰命的话说出来,单不提宝钗的次序,只说了一句“人到了糊涂偏听的时候,连个前后大小也忘了。”这真是王夫人的身分,虽则意见参商,却不反目。就那规讽的口气,也还相敬如宾。贾政便站起来道:“原来琏儿这么着,我通不知道。但只凭着他,我也不是。我回去就叫他过来请两位老人家狠狠地教训教训。”
贾政就朝上打一躬,慌得薛蝌、宝钗连忙退下来。贾政又打一躬,就回转来斜对着宝钗也一躬,慌得二人赶步上前扶住了。贾政道:“好生的谢姨太太,回上太太,请太太同着你就回来。”
宝钗只得答应了是。贾政即便别了薛蝌回来,贾琏随即过去。坐了一会,方跟了薛蝌回来,只宝钗、香菱避了。薛姨妈便站起来,王夫人坐着不动。贾琏只是站着。王夫人就尽力数说了一番,贾琏也不敢辩。王夫人又说:“你夫妻两个前前后后干的好事,成也是萧何,败也是萧何。只看人家势分儿好坏,你们眼睛这样看得清罢了。你们总是贾家门里,倒是你从前那位有才有智的巧巧头上也顶个‘王’字儿,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样把我们姊妹娘儿踹到这个田地!”又将丹书铁券、敕封诰命的话尽数说出来。又说:“好一个知法度的同知官,你那有才有德的人儿活在这里,也防着他拿住这个劲。”
王夫人一面说一面还揉眼。贾琏看见这个光景,不住的碰头还解不开,只得像贾蓉陪凤姐儿似的,两只手左右开弓,掌自己的嘴,自己打自己骂。薛姨妈等通过意不去,王夫人也便心慈,就道:“你这么样做什么,你有话尽讲。”
薛蝌也忙忙地拉他起来。贾琏道:“太太容讲就讲,不容讲不敢。”王夫人道:“你有话尽讲。”
贾琏道:“若说起丹书铁券敕封诰命这些事,实在是侄儿讲的。他只是祖宗的荣耀儿,子孙的吉利儿,排在执事的道儿上两边好看的。不要说咱们不好送了姓林的,林表弟现在当个翰林他怎敢收着。也还不止这些,但是祖宗上遗下来的仪从,现在两府里的仪从,到了这日通要摆过去。况且从敕命架子以下的东西,前日喜妹妹到林家去已经送过一遭。林家哪曾留下一件?姨太太、太太想想,这个就透明了。至于林表妹的事情,也还没有定准,无不过老爷压住了,叫侄儿在里面张罗些小事儿,就算定准了,将来过门了,两个弟妇也分个年纪大小来,谁还不懂得这个理。现今咱们家里要来一个状元女婿,将来宝兄弟怕不是个状元子孙。到游街的时候,他两位夫人只一并着两辆车,一字儿的游街,只拣宽阔的街道走也好。”
薛姨妈等都笑了,王夫人也道:“你听他油嘴,好个花面儿。”
贾琏打一个千道:“侄儿花面也做,苦情也回,侄儿一辈子的养活全仗着老爷、太太,也说不尽的感激。又是侄儿媳妇从前闹得那样,到而今人也死过了,人不提她,侄儿也要牵扳她。侄儿算没有家的了,那府里回不去,人也知道侄儿现今又办差了事情,惹得太太生气,侄儿也没脸,以且只好快快的弄个分发儿往外省混饭去。看运气补偿得老爷从前的恩典也好,补偿不得也好,回来也好,流落也好,体谅了大人的志气,揩揩眼泪别处去,再也不想在林妹妹身上沾什么光拉什么帐。求太太恩典,饶侄儿的全盘错着,请交过这帐房。太太若不肯回,侄儿也不用进这府里。”王夫人听了,停了一停,倒也为难,只得说道:“真正贾家门里子孙傻的傻到那样,刁的刁到这样。他这个口江河似的,倒把我要顺转来,还求着他。”
这里薛姨妈家人,也尽着劝。贾琏道:“太太肯回去,侄儿凭什么总情愿的,还敢要太太求着我。不过我这番也有个苦情便了。”
外面贾政又来到客厅上坐着,几遍的叫人请宝钗。李纨、平儿、探春、惜春也都来了。又送过来几席酒,里里外外,又叫彩云、莺儿等将被褥衣箱搬过去。贾政又见了薛姨妈说些家常,直到晚饭后方才惊天动地的将王夫人、宝钗请了回去。宝玉接出来,王夫人喝他:“走开!”贾政也喝着。又叫麝月、玉钏儿等教导宝玉好好地招陪宝钗。宝玉也心里头想起来,自从回家之后十分的冷落了宝钗。又想起从前与宝钗好的时候,心里也十分惭惶,便来殷勤体贴。宝钗也不理他,只往里间房内另自收拾睡了。宝玉独在外间房里睡下,一夜千思百转,恐怕黛玉过了门婆媳姊妹不和,不能设劝转来便怎么样?又想起王夫人喝他的光景,远不像个依了的。怎么大嫂子、三妹妹不将我从前这番话逐句儿讲给太太听了?便又将这些话像小孩子背书似的又一句句重新背了一遍。“这么样说去已经透明了,太太还有什么不依的。只怕大嫂子、三妹子倒底忘了些。”就叫起莺儿来,着实地盘她。莺儿只笑着。宝玉益发急起来说道:“到底大奶奶、三姑娘可曾把我这些话儿全个儿学给太太听了?”
莺儿也笑死了,就道:“是真个学的,只是我却记不清。”
宝玉道:“也记得一两句。”
莺儿就将宝玉玩起来,说道:“要便二爷再说一遍给我听听,等我合一合看。”
宝玉真个一字不改又说一遍。莺儿就笑死了,一面点头道:“全学上了。”
宝玉道:“这么着太太还不依?”
莺儿笑道:“真个的太太听了这个才依了。”
宝玉道:“依了为什么还恼呢?”
莺儿道:“这个我却不知道。”
宝钗在里间床上听得清清楚楚,只想宝玉这么个孩子气傻到什么分儿,只好长久地被丫头们玩儿便了。且说王夫人回来几日,心气渐平,又忆着喜凤,彼时潇湘馆也开了,仍旧叫玉钏儿同着林之孝家的过去接回来。一则几天不见,二则现与姜景星说亲,不便再叫她住在一个宅子里。也是王夫人的主意,贾政也说很该接回来。
那边林良玉见喜凤又去了,探不出黛玉的言语,又与喜鸾商量。喜鸾知道黛玉与惜春好,就请惜春过来,背地里先与她说明。惜春因与黛玉一同梦见册子一节,打量黛玉断然立不定了,又问史湘云,像是黛玉与宝玉终究分拆不开,也顺同众人来劝她。
这黛玉虽则无可奈何,却也初心不改,想起“良玉哥哥果真要成这件事,不能不探我的信儿,我如今另想一个妙计,做了个不回之回,岂不很好。想着宝玉这事现今仗着舅太爷做主,我只等舅太爷恼了我便不要我了。这终是个妙计儿。我而今只打算了三句话对付他。第一,一生一世只叫舅舅、舅太太,照先一样,又与宝玉分居,各人干各人的事。第二,单拣舅舅最恼的是戏班儿,我偏叫蒋琪官领班,袭人跟着我服侍过去,连芳官、藕官们定要押着他还俗到府里头仍旧唱戏。可记得舅舅打宝玉的时候也为着戏子,彼时还有老太太护着也那么样地打,何况而今。况且这蒋琪官是王府里的,如何肯来,就是芳官们还俗也费力。第三是舅舅、舅太太素常恼恨宝玉是在姊妹丫头中间混,我而今偏要住在大观园,时常接这些姊妹丫头回来同住。这三件事件件触伤着舅太爷,好等他嫌弃我,这便是我的金蝉脱壳的妙计儿。”
黛玉早已想得停停妥妥,遇着惜春再三地问她,也就说将出来。惜春也笑着,很明白她的主意儿,就笑道:“你这个锦囊三计,果然妙计。但不知可能够果真斩断尘缘?”
黛玉也只笑着。惜春便告诉喜鸾,喜鸾即告诉良玉。良玉只管摇头。惜春回去也告知王夫人等。王夫人等俱各为难,也尽知她单单地触怒贾政。也有说她古怪的,也有说她决绝的,也有说她豪华吐气的,单只瞒了贾政一人。独有史湘云说了一个“好”
字。惜春跟着问,史湘云总不说明。众人心里明知此事婆婆闹一番,公公也要闹一番。但不知贾政听见了到底依不依,恼不恼,就算恼了,可也有人挽过来?就算依了,黛玉可另外还有什么妙计出来?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