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听见埋香冢上开了奇花,头也不及梳,只挽了一个懒云髻,披上浩然巾,护上貂鼠,就同宝玉从山坳内穿过去,沿池转过石洞,一级级走上来。果然这棵树生得古怪,曲折天矫,宛如舞鹤翔虬。叶儿也似桃非桃,似李非李,似杏非杏的,只觉得繁阴琐碎。这开的花十分奇怪,深蓝深碧二色最多,也有淡将去像翡翠玉的,也有转变做红白黄紫各色的,花如盏大,好个大千叶的梅花儿。近前去嗅着香气,也辨不出什么花香。黛玉、宝玉正在诧异,只见地下落了一朵翡翠色的,黛玉拾起来,心里想道:“颜色娇到这样,倒该一些香也没有才配得过呢。”就嗅了一嗅,果然像生花似的没一些香。又想道:“只有梅花的幽香还配这朵花。”又即有了梅花的香韵了。宝玉笑道:“妹妹不要疑惑了,你的心里我都猜着了。不过我同你两个人前前后后葬了无数的花在这地底下,它这地下的精英融结不散,迸做了一枝透出地脉来。譬如天下才人一生偃蹇,潦倒终身,转世去定要发泄一番;也如倩女怨魂,回生现影。因那样发起,自然就这样开出来。但只是与我无干,总因妹妹而起,也就有妹妹的许多精神助着它。而今且替起一个雅名儿,叫做黛梅,也叫做如意梅,不知可还配得过?”
黛玉想了一想,笑了一笑,就说道:“起这个名儿倒也算得,亏你。”
宝玉笑道:“我别的学问儿统不如你,只这点子强些。”
黛玉笑道:“怎见得?”
宝玉笑道:“不过颦卿两字,也是我起的便了。”
黛玉笑道:“既这么着,怎么不也弄出一个替声字儿,又要牵名道姓的?”
宝玉笑道:“名是牵了,却没有道出姓来。为什么呢,只为你的贵华宗出了一位和靖先生,已经把这个梅花儿占去了,若是道着姓,怎么能够分别了它。故此牵了名,也配上个渊明‘菊茂叔莲’的意思。不过他爱的是一种,就还他一个名。你我葬的花儿谁也辩不出多少种数,现在这个梅花谁也辨不出什么香,故此又加增了一个‘如意’的名号,也只算人家的别号儿。你且评一评配不配?不过我的葬花辛苦全个儿隐在你身上去了。”
黛玉道:“为什么你不自己起上个花名儿?”
宝玉笑道:“我不拘什么,只想隐在你身上,我就乐了。你我谁还分得出两个人来?”黛玉眼圈儿红一红,就啐了一啐。两个正说着,只见探春、宝琴、李纹、李绮、邢岫烟、紫鹃、莺儿、晴雯一群地走上来。探春道:“好呀,宝哥哥你们有了好花,只同了林姐姐瞧,瞒着我。”
宝琴道:“咱们就罚他东道赏这个花。”
史湘云、惜春、李宫裁、香菱也来了。湘云道:“好个林姐姐,你们只是一对的人儿看这样好花,不过我同大嫂子、惜妹妹不配看,就不告诉我一声儿?”
李纨笑道:“林丫头、宝兄弟,你们这两个真正的该罚,有了这种异样的好花,也不告诉人,只许你两个人私情密约地悄悄地这么看?你们还不知道,连上头统知道了,敢则也同了宝丫头来看。”
黛玉道:“我本来不知道,倒是晴雯赶来告诉的,我就赶来了,也是才到这里,你们不要怪。大嫂子也不要学着他们取笑我。”
宝玉笑道:“林妹妹又猴急了,大家爱看这个花,所以这样。而今正正经经到了这里,大家不看花,倒先说起笑话来。你们真个地瞧一瞧,到底像这样的花瞧见没有,你们再闻一闻。”
众人争先到树底下一看,湘云、邢岫烟、薛宝琴还高兴得很,走上山子石攀着个树枝儿。急得宝玉东赶西赶,口里急急地道:“好人儿,大家只瞧瞧闻闻,再不要折它下来。”
宝琴笑道:“我偏要扳它一大枝拿去供在瓶里。”
急得宝玉只是打恭作辑。众人一齐诧异起来,说道:“实在奇怪得很,这个花算什么花?这样香也算什么香?”
黛玉只点点头,又仰着头看。王夫人、宝钗、平儿也来了,也尽着地瞧瞧闻闻。大家诧异,说:“这个花到底算个什么名儿?”
黛玉、宝钗都说:“正是呢。”
宝玉就将“黛梅”、“如意梅”的意思说出来。王夫人笑道:“趣呢倒也有趣,只是天地间的物事儿多得紧,谁也不能全个儿知道。也有在书上的,不知道这个书,就叫不出它这个名儿来。不要原生的有这一种花,你们叫它不出,你倒去查查看。”
宝玉笑道:“查也不用查,单只要问一个人儿,这个人说没有,只怕查也不中用呢。”
黛玉笑道:“是了,除了曹雪芹先生只怕没有别人。”宝钗、李纨也笑嘻嘻地点头。王夫人道:“真个的,你就写个字儿去问一问。”宝玉就采了一朵花,飞跑去了。王夫人叫道:“慢慢地走,看栽了一跤才好。”
这里众人就商议怎么样地赏它。宝钗道:“要赏它,先替他遮个花幔儿。”
宝琴道:“配什么颜色?”
平儿道:“有个现成的五彩锦幛,好不好?”
李纨道:“嫌它上下一样的。”
探春道:“白亮的最好。”
王夫人道:“太素净些。”
湘云道:“也耀着太阳。”
黛玉道:“我那里有一顶鱼白绡露水梅白地幔天帐,配不配?”众人都说很配。就叫柳嫂子、林之孝家的支起来,果然映得好看。李纨又与王夫人商议,扎起大红绸飞球,并富贵不断地曲栏杆,八角围着。不知怎样的传开了,贾政、贾琏、贾环、贾兰也来了,都也稀奇了一会方去。王夫人等却就山子石上铺垫子坐下,看他们编这个栏杆。忽见宝玉笑嘻嘻地赶上来,道:“书上呢也不知有没有,不过曹先生说并没有。咱们再问什么人,再查什么书,不叫它黛梅、如意梅,叫它做什么?”
王夫人笑道:“大姑娘,宝玉也很是呢。”
宝钗笑道:“林丫头,太太也顺了这个花名儿。”李纨、探春一齐道:“太太就顺着这个花名儿也有理,咱们今日不是来看花,通是看你了。”
黛玉笑道:“舅太太不要理宝玉胡闹。舅太太是玩宝玉的话儿,姊妹们就搭到我身上来了。”
众人就扶了王夫人下来。商量着摆席在什么地方,也有说在花下的,也有说在树外冈子上的。宝钗说道:“花下太近,冈子上太凉,再支起幛子琰也没有法儿。依我说,不如在池子那边曲亭上,你们大家瞧瞧,可不见个全身儿。还更好呢,你们看池子里定得那么样,我们到那边望着,还替它添一幅喜容儿。”王夫人、黛玉都说好。黛玉笑道:“舅太太,今日赏我做个东。”王夫人笑道:“一定的。”黛玉就传蔡良家的告诉去:“今日通不拘什么,只要各人面前摆各人爱吃的物事,也不拘样数。”
蔡良家的答应了去。把这宝玉喜得了不得,黛玉也就乐得很。不多一会,摆设妥当,众人都到亭子上来。芳官、藕官、龄官、蕊官等也只随身装束,带了琵琶、洋琴、小筝、鼓板、洞箫六件,唱个小令儿伺候,只在亭背后小套间内等着。这座亭子本来起在水面上,旁有翠竹高梧荫着一棵大耐冬,对面山子上无数的乱峰,曲径盘旋,翠螺重叠。这一棵黛梅树巧巧地对着亭子上倒影池中,又映着绿幔红栏,飞香送艳,两旁各种的树木,恰如侍从奴婢围着夫人。黛玉心里好不快活。这里王夫人、宝钗、李纨等尽着评论。黛玉却只是一个人暗暗出神,千思万想地想着道:“我从前葬这个花,原只有宝玉同调。就作的那首哭花诗,也只有他伤心。今日我与他果真圆聚,自然这些看花的,也只好算他一个人是同心人儿。也奇得很,人也会转过来,花也会转过来,这些姻缘莫非前定?”
黛玉正想到这里,史湘云就走过来,笑笑地拍着黛玉说道:“姻缘前定,呆做什么?”黛玉吓了一跳,明知她仙机隐约,也不便说破她,只是大家听歌喝酒。到底天气正冷,席散也快。宝玉、黛玉就回到潇湘馆来,宝玉便将黛玉在亭上所想的话一样地说出来。黛玉又奇了一奇,想道:“宝玉真正算得一个知己,怎么我的心这样他也这样。”
黛玉口里倒反说道:“我倒不是这样想。”
宝玉道:“你在想什么?”
黛玉笑吟吟地道:“我也不会想。”
宝玉笑道:“是的了,你不会想就是了。”
宝玉就与黛玉商议:“等这一树花谢了,咱们再就这树根上埋了它,仍旧将各色各样的花近着它再埋一冢,等它再发起一树。黛玉笑道:“好好,你把满京城的落花儿笼箍笼扫将来埋了,就有这样的花塞遍这个大观园呢。告诉你,大凡天地间可惊可愕的事情,每不常有。也就如人物一般,千古来有几个西子、太真?有几个谢灵运、李太白?这灵光透露统不过一点儿。它这一树花,我还很嫌它开得多,只该开这一朵呢。”
说完了,就将拾起带回的这一朵,叫素芳拣一个白粉定暗菊的盘儿,少少儿盛些水,将这朵花养在盘里。宝玉听了黛玉的一番议论,十分叹服。这里两个人方在商议,等这树花谢了,也好好地葬它在埋香冢上去。谁知第二日清晨,紫鹃、晴雯、素芳、碧漪、香雪等一齐进来,说道:“昨日这一树的花儿,开也开得实在奇。咱们今日赶早地上去瞧瞧,一朵花儿也没有了,采也采不到,这样干净。天开出来,就天收去了。”
晴雯道:“若说是有人去采它,不要说太太那么着爱它,谁也没这人敢去采它。就算有人去采,这花,哪里采得这样干净。我们大家瞧过它,这棵树高得那么样,怎么样上去的,况且横斜里许多枝梗儿,凌空去碍着山子石的,斜到池子里去的不知多少,谁还能够去采它。”
宝玉听得骇呆了,只管跌着脚,就奔出去,一直地到了树底下。果真一树绿荫,毫无一花一蕊,就出神起来。想着这树花本来开得稀奇,但自索性没有开出来也罢了;怎么样芳霏馥郁开这一天,就叫花神收去了。可怜见的,不知林妹妹还伤到什么分儿。况且这树花应着了林妹妹回转来的祥瑞,若是这样开落的快,我同林妹妹相聚的缘分,也恐有限的光阴。”
宝玉想到这里就水也似地流起泪来。又走近树身边,盘桓抚摩,忽然转悲作喜道:“我也糊涂了,花儿虽然落尽了,好好的树本身儿原在。你果真的应了林妹妹,林妹妹也就同了你百岁长青。无不过树到花开吐艳,也如人的密爱私情。我想林妹妹这个人,虽则艳如桃李,却也冷似冰霜;虽曾共枕同衾,也只如宾如友,比这个花的光景,也就差不多,何尝不妖娆香馥,却不许姿意流连。比方起来,真个一毫无二。但是从前葬花的时候,彼时同泣残红,而今连一点红也不见了,不知她伤得怎么样在那里。我想出她的心,我就该去劝劝她,只是越劝慰越伤心,便怎样呢?我只有倒反躲过她,等她伤定了再去。只是我的心事,除了林妹妹还告诉谁?”
宝玉一面地想,不知不觉就寻曹雪芹去了。这里黛玉听见晴雯等的言语,料着宝玉心上定要伤感一番。黛玉心里非但不伤,倒反说道:“很配。”原来黛玉、宝玉两个人却又各自不同。宝玉只爱的繁华热闹。黛玉只喜的幽静凄情,虽则现在的光景富贵无双,却也心净神闲,仍旧一尘不染。所以听见这一树花忽然地花神收去了,便说:“这才是天宫仙府的奇花儿,要这样开落才配呢。”就叫素芳:“你快去瞧瞧,咱们盘儿内的一朵花不要也走了。”
素芳、晴雯、香雪连忙看了,说道:“很好地在里头”。就拿过来送与黛玉细看。只见这一朵花果然可爱,香也香得紧,黛玉只管点头出神了一回。黛玉忽然地叫着她们将纸条儿卷着铁丝,寻出极轻的绸子,配了盘儿内的花颜色,一会子就扎起一盏梅花灯来,也细枝细梗地扶从了些枝叶,又将金粉笔勾出花茎,真个好看,就下了帐子在锦帐中间挂了,点将起来。这貂帐绣衾之间点起这盏绿萼梅花的灯儿,实在可爱,连床前小香几上的一瓶红绿梅也分外好看。这一盏灯旋旋儿的,倒像飘出些香气来。黛玉同紫鹃、晴雯等看了十分欢喜,连柳嫂子、老婆子、小丫头们统叫来看看可像不像,众人都说像得了不得。
众人正在说笑着,黛玉忽又想道:“宝玉这会子不知伤得怎么样,一定寻曹雪芹去了。他回来见了这盏灯,不要又触起他的伤感来,可怜见的。他心里头千回万转,也不过为了我一个儿,就从前的许多伤感害病,也只为了我一个。我们而今一块了,他还时时刻刻想起许多分离的苦况来,实在也可怜见的。我而今却有一个法儿,索性连各色各样的通扎起个花灯来。再不然连鱼鸟人物一总也扎它几盏,横竖元宵也近了,赶着试灯日,从上房起直到大观园,各到处挂满了,连树顶上也挂些滑溜儿扯将上去,等宝玉爱热闹的,尽数地畅畅意儿。我记得从小儿在南边的时候,也见了多少灯,这些下路的灯儿全个儿通买了挂在运司衙门里,那苏州的纸割剥灯也蠢呆,单算常州的扎彩灯儿最有趣。
黛玉正想到这里,李纨、宝钗、探春、惜春也过来告诉这一树花不见的光景。黛玉只是笑吟吟地,并不回言,只拉了她四个人揭开幔子去看这一盏灯,也将盘儿内的花比着看。四个人都说有趣得很。黛玉也将要扎灯的玩意儿说出来。探春连说有趣。宝钗笑道:“我们不会做扎灯匠儿,我只等你们扎完了,我现现成成地瞧,遇着我爱上的挑了去就是了。”
黛玉笑道:“宝姐姐,你从来是个道学人儿,到了这个上反要占便宜,我就限定你扎一个宝丫头出来,果真扎得像,等宝玉挑了去罢。”宝钗道:“你们看林丫头,始终嘴尖舌薄的,我不撕她的嘴不算我。”宝钗就要去拧她,慌得黛玉连忙讨饶,道:“宝姐姐,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等我讲这个扎灯的有趣给你听。”李纨、探春、惜春也劝道:“真个的暂且饶了她,等她讲这个扎灯的巧劲儿。”宝钗方才放了手。大家慢慢地坐上,黛玉就说道:“你们统没有到过南边,不知道常州的扎彩灯有趣呢。也有豳风图灯、月令灯、十爱灯、千家诗灯、二十四孝灯,我最爱的是庚亮爱月、陶渊明爱菊同那爆竹声中一岁除,许多山石花树。一家人家开着门看烟火,也有奶奶们、姑娘们、小孩儿,还有人贴着半幅春联,也有放炮仗的小厮们。他这些奶奶姑娘,也打扮的华丽,提着个小手炉儿,真个活龙活现的。我就挂到清明时候还不除下呢。”
众人听了,都高兴起来,道:“这么样有趣,咱们而今马上就干起来。”黛玉道:“咱们也不用约定,各自各的凭个意儿扎出来,大家赛个巧。”探春也喜,就同李纨、宝钗、惜春去了。也去告诉了众姊妹,又叫入画、秋云去约了喜鸾、喜凤。这里众姊妹就各自各地无般百样扎将起来。却说宝玉闷闷地走到曹雪芹那边,谈了半日,用了饭,方才回来。不知黛玉伤到什么分儿,到底伤定了没有,就一直地往潇湘馆来。只见满桌满地统是些铜丝儿铁丝儿,青黄色的竹丝竹片儿,麻丝麻线也料了无数,这柳嫂子、老婆子、小丫头子都拿把剪刀在那里削这些竹片。宝玉诧怪得很,问着她们,都只嘻嘻地笑不肯说。宝玉走进屋里,只见黛玉坐在炕上,炕桌上铺了好些纸儿。黛玉拿着笔,在那里画什么图儿似的。近着去看看,也有树木房屋人物各色各样的花样儿。问着她,也只笑笑不言语。黛玉就跨下炕来,拉宝玉进幔子里,指给他看,说道:“瞧瞧这个就懂得了。”
宝玉就喜得跳起来,道:“好妹妹,你弄的玩意儿实在出人头地的有趣。我而今也帮着来扎,同她们去劈这些竹片儿。”急得黛玉拉住她,说道:“宝玉,你不要淘气了,你那么着我就不弄这个玩儿。我告诉你,这些楼阁人物花卉谁耐烦编他,不过打个稿儿,外面传些扎彩匠,叫哥哥那边的清客相公们教着他扎,也快也好,我们不过斗笋接缝地装起来就完起来了。那边大嫂子、姊妹们通是这样。她们老婆子、小丫头们闹的不过是些粗玩意儿,由她们闹去,扎得成扎不成随她们便了。真个的你也同着她们闹去,你只好好地坐在这里,瞧着我打这些稿儿。”
宝玉真个地就喜喜欢欢坐在炕上瞧着她画,也帮了她写些颜色尺寸的字样。这荣国府、林府两边,一众姊妹就无夜无明地扎起花灯来。到了十一二两日,渐渐地齐集起来,你来我往,大家瞧着评着,着实地赌赛,就把东西牌楼的灯市也比下去了。李纨扎的是美人纺织课子图、秧歌车水图,一样的转着桔槔踏水。薛宝琴扎的是孟襄阳踏雪寻梅。邢岫烟、李纹合扎的是四回西游记。李绮扎的是吴王采莲。探春扎的是沉香亭李白醉酒,又一只船灯,是东坡赤壁。惜春扎的是唐帝游月宫。喜鸾扎的是陶朱公三迁。喜凤扎的是麒麟孔雀。香菱扎的是挑灯觅句,又是梁鸿举案图。紫鹃扎的是四柿如意。晴雯扎的是彩云笼月。香雪、碧漪、青荷合扎了一盏凤穿牡丹。香雪扎了个瓶梅。入画扎了个五色罗浮蝶。碧月扎了个狮子滚绣球。翠螺扎了个二龙戏珠。吴新登家的扎了个聚宝盆。单则是史湘云、平儿不扎。宝钗也叫莺儿、麝月们扎几个一卷书、黄金印、寿鹤蟠桃,哄哄芝哥儿。只有贾环扭住了彩云帮着她扎些马蹬。还有黎香院的芳官、龄官一班女孩子同些小丫头们扎了些鱼灯、滚灯、狮象兔鹿虎豹灯、小红鞋灯、香袋灯、关刀月斧灯、大方胜满池娇,大的小的不计其数。这黛玉是个为头的人,心里总要出人头地。先扎了两座郭汾阳庆寿,题上一个“世受天恩”的匾额送到贾氏宗祠、林府家庙里去。再扎一座裴晋公的绿野堂,送上贾政王夫人。又打听宝钗、平儿不扎,宝钗外送了一座李邺侯童子朝天图,把个宝钗喜得了不得,连忙用暖帽罩好了芝哥儿,自己抱过来道:“谢你的奶奶。”
黛玉也就接手抱过来,对着他玩了一会儿,就埋怨起宝钗来道:“宝姐姐,你真个的太高兴了,这点子孩子,也不顾着天气,你就抱过来,叫我心里怪痛他。”
就有王妈妈、麝月、晴雯、素芳接过手抱回去了。贾琏那边也送了一盏和合双刘海。还送一座西王母群仙奏乐与薛姨妈。这潇湘馆中挂的灯,一座是十六面的画纱绢马灯,写出一匾,是长江万里图,从岷山导江,一直到三江归海,一段段的人物故事,都用头发丝铜丝儿做出各样活动的机关,这是黛玉从小在南边,忆着南边的意思;一座是五真远祖图,全用西洋法,五官都自活动,装点出这些列仙出身得道的光景;一座是淮南王拔宅飞升,云中鸡鸣犬吠,那些云霞人物活动不用说得,连鸡犬也叫出鸡犬的声音来。到了十三晚上,先是贾政、贾赦等同姜景星、林良玉、曹雪芹、程日新、白鲁等,先衣内眷回避了,细细地各处进去看过。到了潇湘馆,看见这些巧灯儿,益发新样,就坐将下来。白鲁一面看,一面说道:“瞧这样的好灯,主人家不拿出酒来也不配。”
姜景星瞧得太太们也要来瞧,不便在此喝酒,就说道:“要喝酒,寡酒不中用,若是个寻常的按酒也配不上这个灯,而今且将好茶来喝了。咱们叫宝兄弟好好地备下了好的,咱们明日晚上大家约定了到这里对着灯月痛喝他三更天。”
众人都说好,就将上好的茶喝了。杭三泉兄弟两人就说道“咱们喝了这个好茶,洗亮了嗓子,咱们就今日晚上同黎香院一班教师女孩子大家赌赛过叫百龄好不好?”
宝玉说:“很好”。就叫人一面传知黎香院,一面向缀锦阁铺设,也叫人往林府取家生。随后便是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等领了一众姊妹各处地逛,一路儿看到潇湘馆来。这时候林良玉那边的清客们只在大观楼上,一套清曲一套十番。那黎香院的女孩子也分了两班,在缀锦阁、藕香榭两个清曲细唱。大观园的树林上都挂起各色各样的灯,连池子里也用木板漂着鱼灯、鸳鸯灯、鹭鸶灯,也有小灯船唱着采莲歌,合着洋琴鼓板放些小焰火。真个的七华九彩,绿焰红辉;结彩分四照之花,沉香吐三珠之树。只有栊翠庵里挂几盏素玻璃灯儿。那些小丫头只管拿了些各色的鱼灯、鸟灯成群结对地往山子上下绕过去穿过来,远远地望去,不见人走只见灯行。那些树林上绿光也分外地可爱。这些太太姑娘们尽着说说笑笑,吃果子喝茶。宝玉一个人就乐坏了,东跑西走,拉着姊妹们,批评这个那个。王夫人只说不要闹乏了。黛玉、宝钗笑道:“他本来叫一个无事忙,这会子的忙不用说了。只是你也体谅着太太的惦记你。”
这荣国府的玩灯,一直闹到土地生日。宝玉只是一天天地巴着天晚,要点起这些灯来。一日天晚了,大家点起灯,史湘云也来看,黛玉就说道:“云妹妹,你本来是爱玩的,怎么这样素净起来?就算看不起尘世的繁华,你知道麻姑仙人也曾掷米成珠呢,你何妨游戏游戏?”史湘云只笑着。黛玉、宝钗、宝玉、探春再三地央及她。湘云笑道:“也等人静了,给你们玩意儿瞧瞧。”众人都诧异起来,道:“你原来藏着什么灯儿在那里。”
湘云只笑着,黛玉宝玉便问惜春,惜春道:“实在没有,早早晚晚一同的,并没有什么灯儿。果真有了,它便不挂,我也会挂起来呢。”众人便说湘云哄他们。湘云笑道:“哄就哄罢了。”宝玉又再三地央及她,湘云便笑道:“就扎起来,也要好一会子,我已经叫人扎去了。你们要看,总要人静了才有。”
黛玉、惜春便知道她有什么变法儿,就说道:“是了,人静了自然有得看的。但则是我们过去看,还是拿过来?”湘云道:“在这里看就是了。”
众人只道拿过来,就摆些小碟儿吃酒等着。看差不多人静了,史湘云道:“你们果真要看我这个灯,大家上阁去。我这个灯点得很高,你们要瞧,要往阁上头望去。”众人真个的依了她,同到阁上去望着。栊翠庵里静悄悄,只怪她说谎。史湘云用指头指着说道:“你们且瞧一瞧。”
只见栊翠庵里三四只白鹤儿灯飞出来,飞到半空里,回翔飞舞,随后又有三四只跟上去。末后有一只老鹤,直上去,口里吐出五色霞光。这八只鹤就跟着它舞。把阁上众人都惊得呆了。湘云就走到栏杆边挥一挥手,只听得半天里一阵回风,飘下些笙乐之声,那一群鹤飞到云端里去了。黛玉、惜春只怕湘云也上了天,连忙拉住她,说道:“你真个的是个仙人儿了,鹤也被你召了来。”
湘云笑道:“你们也糊涂得很了,谁看见鹤肚子里会点起蜡来,这不是煮鹤了。真正笑也要笑死了,统是一班孩子的说话。”宝玉道:“好妹妹,你这个玩儿实在比人家不同,我就很爱它,怎样再飞只鹤灯儿给我瞧。”
湘云笑道:“多也没有了,一两盏只怕还有。你们不要性急,只替我瞧着看吧。”正说间,只见栊翠庵内果真又飞起两盏鹤灯,一大一小,子母似的,也上上下下舞了好一会,也往空里去了。宝玉道:“再叫几声更好。”
湘云笑道:“这是张姑娘送亲,又响又亮了。而今凭你们千方百计地弄巧赌强,我不过用个西洋法儿,你们就说是仙法儿。这样看来你们的巧思儿也有限。”众人只是不信,便跟了湘云下来,黛玉、惜春只紧紧地跟着,湘云笑道:“你们当真的不信,再叫你们看小玩意儿。”就叫翠缕去将床底下一筐的纸团儿搬过来,真个的翠缕就搬过来。众人看一看,只是各色各样的纸团儿,不信它有什么奇处。湘云就叫丫头们两人拿一个都往院子里站着,教他们一同地点着了。那些纸团一会子鼓满起来,一齐飞升上半天里,就如十几个月亮呼风疾走,好些时方才不见。这就是湘云留下的洋灯儿,众人惊奇不已。湘云便将一个遗下的拆开来,讲这配的法儿,说是在先的鹤灯也只是这样的。黛玉道:“怎么样那个群鹤儿会舞呢?”,“那笙乐之声又是何处来的?又是谁在庵里点的呢?”
湘云笑道:“算着时刻点了走线有什么奇,顺着风儿也会舞,我倒没有听见什么笙乐之声。”众人差不多被她瞒过了,只有黛玉、惜春知道她不肯露相。众人便收拾了各色的灯,只玩这个洋灯儿。一日黛玉正在闲坐,忽见宝玉走进来,望着黛玉只嘻嘻地笑。黛玉问他:“笑什么事情?”
宝玉笑道:“事情呢没有什么事情,有一件好得很的玩儿东西在这里。”
黛玉就叫他拿出来。宝玉只是笑着不说。黛玉道:“也没有什么奇,我也不要什么玩儿东西,不像你那么孩子气。”
宝玉道:“你真个不要,我为的是你心爱的东西,费了多少劲弄来的呢。”黛玉也想不起,就拉住了宝玉搜他。宝玉笑道:“搜是搜不出来呢。你果真的要它,你只许了我也拿金鱼儿游给我瞧瞧。”
黛玉笑道:“金鱼儿昨晚上在水盂内的,这会子正要捞起来。你只要拿出什么好的来,我就将金鱼儿游给你看。”
宝玉道:“我就拿来给你。”宝玉就跑出去,一会子走转来,说道:“来了,来了,就挂起来吧。”黛玉便走出来看,只见竹林上挂了一个金笼,就是从前这一只绿鹦鹉。黛玉真个喜得了不得。鹦哥望见了黛玉,就叫道:“林姑娘,林姑娘,林姑娘来了,我想得你好,快给我洗个澡儿。”黛玉就叫素芳、香雪快快地替它洗澡。宝玉笑道:“我今日下衙门回来,走到西华门瞧见它,我倒不在意,它就叫了我的名儿,我就下了车瞧它。它就念起诗来,可不爱它呢。也不知谁偷出卖给他,这个店是一个花儿店,给了他三十两银子,才给我提过来。你说不孩气了,不要玩儿的了,真个不爱玩儿它?瑶儿你拿了去,赏给你吧。”瑶儿也只笑着。黛玉笑道:“你也没有说明,我怎么不爱它。”
那鹦哥洗完了澡,抖抖翎毛,跳上架子,将嘴儿琢刷了一番。这素芳就去喂它,鹦哥也乖得很,略饮了几口水,就念起“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来。直把个黛玉、宝玉笑得了不得。瑶儿也便出去了。宝玉笑道:“咱们瞧金鱼儿罢。”
黛玉就叫香雪取出来。宝玉赶着地瞧它,也要了显微镜细细地瞧它两面的篆字,真个活泼得很。宝玉连声说道:“有趣。”晴雯也走进来,大家说说笑笑。晴雯过来瞧这个金鱼儿,说道:“本来今明两天是下水的日子。”宝玉就叫晴雯取出来,仍旧给黛玉挂好了。宝玉还去瞧瞧,说道:“实在有趣,真个的稀世之宝。我这一块玉只是个呆的,谁有这个灵劲儿。”
黛玉道:“没有它也不被你拖下苦海去。”
宝玉笑道:“没有这个金鱼儿,你还瞧得见这个鹦哥么。”
黛玉道:“我要瞧鹦哥,南海去也瞧一个,要这捞什子做什么。你那个捞什子有什么锁儿锁住了,真金真玉配得好不过,又要什么佛了仙了。那仙佛说定的仙佛话,配金配玉好不过呢。”
宝玉笑道:“罢了,一班拐骗的僧道,弄的隐身障眼法儿。你这揭我的短,你再这么着,我就弄出从前的隐身法来,暗地里捉弄你。”
黛玉笑道:“谁怕你,我也会学了老爷拿些秽物淋了你,怕什么。告诉你,现有真钢实货的史真人在家,我只要告诉了他,尽着地破你的邪道。”
宝玉便笑着道:“罢了,我就怕定了你。”黛玉啐了一啐。这时候渐渐近了清明,到了寒食禁烟。宝玉等聚些相好,骑着小川马出去游玩。黛玉也约了姊妹,大家走到山子上边,远远地望些春色。黛玉就走到最高处,便是凸碧堂。只见晴雯独自一个人扶在栏杆上,凄凄惶惶地只是个拭泪不止。这黛玉日在锦绣丛中,绮罗队里,喜孜孜地长久没有伤心;又且晴雯近来也诸事满心足意的,王夫人以下也都待她到二十分,还有什么烦恼?黛玉只怕宝玉小孩子性儿又有什么委屈了她,就悄悄走上去挨着她,拍她的肩儿道:“晴雯妹妹,你这会子还伤什么?”
晴雯只是哽哽咽咽的。黛玉又再三地问她,晴雯拭了泪,将手远远地指道:“姑娘,你瞧见那个地方么?”
黛玉仔细地望一望,便道:“那是一丛树林,伤它做什么?”晴雯哽哽咽咽地道:“可怜见的,那就是晴雯的坟墓儿,晴雯的前身就葬在那树底下。”黛玉听了,也就忍不住地滚下泪来,说道:“可怜见的,怪不得你这样的伤。但是你虽则苦了前身,还亏了这个五儿,才有了今日的你。我若是同了你一样,也葬在地底下去,一样的地底下,还要葬到南边去,今日就回不过来。”黛玉说了,自己也十分地伤起来。晴雯倒反来劝黛玉,黛玉倒伤个不了。晴雯道:“姑娘,我总想到自己坟上去走走,虽不能见着地底下的枯骨,也还踏着自己棺盖上的地土。”
黛玉道:“这也是必该的,我们这个大观园背后,到那里也很近了。明日听说老爷太太们统要往城外扫墓去,咱们何不借一个踏青的名儿约了姊妹,大家开了后园门出去踏青。也预先约过,各人各自的结伴携壶,不必聚在一块。我就同着你再带了柳嫂子到你坟上去祭你的前身,也只当我奠了自己的前生。你也再替这个现身就这冢左近拣下一块地土,定下了一块寿域,倒替五儿立一块碑,叫宝玉作一篇碑文刻上去。你将来百岁过去了,仍旧将这个现身还给五儿。我们这番话只告诉宝玉、柳嫂子,统不告诉别人。你说好不好?”黛玉这番话倒把晴雯说得快活起来,便道:“这么着,我可不满心满意了。不是姑娘这么说,我倒也想不起来。”
两个人就约定了。到了第二日,果真姊妹们大家约定,也只随身衣服,并不打扮。这大观园一班姊妹们一齐开了后园门,出去踏青。正是禁烟时节,扫墓人多。古人有赞这寒食的诗句,如“万井闾阎皆禁火,九原松柏自生烟”,又如“云淡古原青草短,风吹旷野纸钱飞”之类,也不可胜数。只是一路上桐花半白,李萼微红。丝丝弱柳低斜拂水面之风,阵阵飞桃历乱度朝阳之影。又是些吹箫摇鼓卖饧糖儿的,又是孩子们嘻嘻笑笑放风筝儿的。大家走着这几条淡青的路径,转过了好多树竹篱笆,倒比得大观园内觉得幽雅闲旷,耳目一新。姊妹们也有闲望的,也有采些草花儿的,也有看那些扫墓人村的、华丽的。独有黛玉、晴雯瞒着众人悄悄走到晴雯墓上去。柳嫂子也提了壶跟了上来。看见这些松树也不过一人高,间看些冬青古柏。树林深处显出一座石碑,碑面题着“芙蓉神晴雯女子之墓”,旁写“某年月日贾宝玉题”,后面碑阴上刻的是宝玉所作祭文一篇。黛玉、晴雯就感激宝玉不已。转过去便是晴雯的墓了,也收拾得很整齐,也围了好些夙草根儿。晴雯、黛玉看见了,只管洒泪,两个人都浇了酒,化些经卷儿。晴雯真个的依的黛玉,一字儿并着插下标记。后来真个地立了佳人柳五姐的碑,刻下宝玉作的碑文。柳嫂子也倍觉感伤,说着:“林姑娘,我现现在在有这个心疼的女孩儿在这里,苦的不是她的真气儿。”
黛玉也洒泪道:“晴雯妹妹,你晓得你的墓草已青,真身已坏。你而今重新完你的夙愿,你不肯忘了你五儿妹子,你便要孝顺你这个生身的妈。柳嫂子,你也不要伤了。譬如你心疼的女孩子做了地下的晴雯,也没有我这个金鱼儿,真个的同那个晴雯一样,也不如有了这一个五儿。难道这个女孩儿不是你自己亲生的皮肉?”
晴雯也滴泪道:“姑娘说得很是了,我若没借着五儿妹妹,怎么还有这个人儿。你不是我妈,谁是我的亲妈?”
柳嫂子也就转悲作喜地谢了。他们三个人恐怕众人寻了来,便依了旧路走回去,同着李纨、探春、宝钗等一齐回到大观园来。大家高兴看见那些小孩子放风筝,你喧我嚷十分热闹。一群人也走得乏了,便各自散归。恰好宝玉等也踏青回来了。宝玉正在潇湘馆等黛玉,看见黛玉进来,便笑道:“你们也玩得太高兴了,竟微服而行起来。你便衣妆雅淡,总也认得出来。”
黛玉道:“只许你们小子们逛便了,我明日还骑了牲口出去打一个小围呢,你瞧着罢。”
正在议论,传说太太回来。宝玉、黛玉便同众姊妹来到上头。不多时贾政也便回来,说明日要带了宝玉、兰哥儿到铁槛寺去祭奠贾敬。就请齐了四十九位高僧,做功德超荐亡人。到了次日清晨,贾政、宝玉、兰哥儿便一同去了。贾政因为公事多不能守在寺里,便叫贾琏在家照料,将宝玉、兰哥儿留在寺里住宿,按子午卯酉随班行礼,自己不时往来。到了第二日,可可的天色阴阴,下起雨来,一连三日雨点不绝。黛玉为的宝玉不在家十分纳闷,独自一个人挑灯独坐,闷了几个黄昏。虽则一日几遍,人回报平安,心里却十分记挂。又为的同晴雯上冢回来,默默地伤了好些时候,觉得坐立不宁,就约了晴雯来挑灯闲话。那雨点一声声滴在竹叶上,听得人厌烦,又是檐前风马儿趁着暗风叮当不绝。两个人就前前后后地说起旧话来,也滴了好些眼泪。晴雯道:“五儿呢,原也伤心,真个的俗语说‘白白地做人一场,枉自为人在世,’哪比得林姑娘你这个真身真气呢!就是我呢,也有一件缺陷,好好的父母血气,追不上自己的真身。”
黛玉道:“罢了,你我的苦也差不多了,通是死死活活过来的。我倒也厌这个血肉之躯。从前若将我这个身借给你,留着五儿,倒也两全其美。”晴雯道:“咱们算什么人,真个依了姑娘所说,这荣宁两府还有重兴之日么?良大爷若不为着同气的分上,还肯这样么?”
两个正在闲谈,那雨声一阵大一阵小,只是连绵不绝。到了临晚的时候,那竹叶上的绿光益发射入玻璃内,连女墙的苔影也映了进来。两个正在纳闷,忽听得蜡屐之声,只道是宝玉回来了,哪晓得是李瑶从寺里回来,赍着宝玉的一封字儿,问太太奶奶姑娘们好。李瑶交代明白,就去了。黛玉、晴雯便点起灯拆开观看。原来宝玉也因雨天在寺中纳闷,晨钟暮鼓闹得不清,便拣一处僻静僧斋,将五儿的墓道碑文作起,一脱了稿,便赶紧眷清,寄与黛玉观看。黛玉便读道:盖闻生也如寄假焉,必归。桃根梅干,犹开同蒂之花;鸠距鹰拳,仅变化生之性。他人入室,哀莫甚于借躯;招我由房,幸孰深于附体。虽凌波洛浦,不留影于江皋,而陨涕岘山,必正名于陵谷。此芙蓉神之晴雯女子之必还身于佳人柳五姐也。昔者张宏义借躯李简,不返汝阳;朱进马附体苏宗,顿醒彰郡。他若桐城殇女,东西门俱认双亲;晋元遗人,新旧族曾添两子。爰及淮阳月夜,惊瞟持灯;上蔡风晨,欣观解竹。宁少见而多怪,可近信而远微。当夫玉烟化尽,珠泪抛残。积长恨于泉台,杳难遘觌;叩传音于蓬阆,祗益荒迷。就使玉箫再世,韦郎则鬓发丝丝;倘教徇情终鳏,倩女则离魂黯黯。今乃死如小别,珊珊真见其来;可知生是重逢,栩栩如醒于梦。又且眉稍眼角,具肖平生;即与刻范模形,无差阿堵。以此先天之巧合,完彼后世之良缘。彼无恙也,双适故人。子慕予兮,一如夙愿。古无似者,斯足奇焉。兹者节届禁烟,人来酾酒。酬卿何处,自借枯骨以代生身;偿尔有期,自表白杨以营生圹。姑娘墓里,不必以一美而掩二难。苏小坟前,自当以三尺而分两兆。此日独留青冢,魂归即依我前身;他年相见黄泉,尸解共归全造化。等逆旅之同还,奚索浦之抱憾。誓言返璧,莫怆遗珠。原期同穴,难分一体之形;爰泐双碑,共志千秋之感。某年月日怡红院主人贾宝玉题并书。黛玉看完了,只管点头说好。晴雯也接近着瞧,黛玉又一字字讲给她听,惹得晴雯只管掩泪,晴雯道:“难为了宝二爷作出这一篇碑文,五儿也不虚生一世了。”
黛玉叹道:“宝玉呢原也实心,不经这一番风波,也不见得他的心肠。”晴雯道:“可不是呢,从前姑娘回转过来,还那么着执意,又磨得他死去活来。”黛玉叹道:“这也是前定的磨折,谁还强得过头上这个天。咱们在此听雨凄凉,他在僧寺里也不知怎么样的孤栖呢?”
晴雯也叹道:“自从咱们圆聚以后,天天聚在一块,这种光景也不能不尝些儿。”两个人正在洒泪磋叹,那雨益发点滴得厌烦起来。黛玉道:“这种光景只有两句唐诗‘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船窗’说得像。”
晴雯道:“死呢,也不过那样,咱们两个人通算过来人。不过死者倒也渺渺茫茫,随风逐露,那活的人伤心起来,才难受呢。你想想,咱们这个宝二爷倒也没有死过,那半死半活的光景也难为他,也只好算个回转来的罢了。”
黛玉点点头,倒反笑起来道:“他若果真要回转来,除非借着甄宝玉。”倒把晴雯也说得笑起来。黛玉又笑道:“他若借了甄宝玉回生,倒同你配个对儿。”晴雯不好驳回她,只笑嘻嘻地说一句:“我算什么。”黛玉登时悟过来,眼圈儿就红了,就啐了一啐。忽然窗外一阵风,将一竿竹枝吹折了,倒吓了一跳。晴雯便说道:“夜深得很了,你听听钟上的响,已经子末丑初了。”黛玉道:“今夜的夜雨倒也配景,索性坐到天色明了,替他写这篇碑文出来。”晴雯道:“前日宝二爷说姑娘从前烧去的诗稿,二爷一篇篇都补全了。”黛玉道:“你也知道的,我从前做过的他都见过,也不知他怎么样全个儿地记了去,抄出这几本来,就连改香菱的诗也抄在里面。别人也罢了,也该替宝姑娘一同抄下,偏又不抄。幸亏宝姑娘不在心,若揭起短来,砖儿能厚瓦儿能薄。况且闺阁中笔墨,原不许传扬出去,宝玉也枉费了这个心。”
晴雯道:“这总也见得他的心肠了。”
黛玉只叹息个不了。两个人真个的坐到天明,将宝玉做的碑文写了出来,袖了去与宝钗看。宝钗也说很好。方才同众姊妹往上头去。可可的天雨不歇,直到第七日散花谢将方始晴明。贾政十分喜悦,完了功德,带了宝玉、兰哥儿一同回来。宝玉便到黛玉、宝钗处议论泐碑一节不提。宝玉为的踏青不畅,又约了景星、良玉出去清游。李纨、宝钗也因天色初晴,浓桃可爱,约了众姊妹一起到沁芳亭赏玩。恰好王夫人又往薛姨妈家去了,姊妹们更畅意玩笑,也有拿了钓竿儿钓鱼玩的,也有采花攀叶寻些香草的,也有扑蝶的,也有蹲在池边撩水荇的,也有携瓶汲水供花的。李纨、宝钗、黛玉、湘云也乏了,只将手帕子铺在太湖石上坐着瞧她们玩儿。便有小丫头送上点心攒盒来,也只就着各人心爱些的吃些。只见这些桃花,也开得茂盛极了,一团一簇,十分娇艳,有些开得早些的,却被雨打坏了,太阳一烘,经风一吹即纷飞如雨。就这花雨里映着这些姊妹们,愈觉风韵。姊妹们一面玩儿,一面也扑去身上的花片,无一个不尽兴地玩儿。也有掉了手帕、香串香囊的。探春在那里指点各房的小丫头,各人将主子的物事儿检点。黛玉只管点头,宝钗却触起一件旧案来,便笑道:“好不要又弄到抄检大观园起来。”
黛玉笑道:“宝姐姐,你不知道晴雯又公报私仇么?”众人连忙问她。黛玉笑道:“这事也巧,可可的王善家的偷了那府里的首饰,转辗变钱,弄到晴雯的丫头手里。被晴雯认出来送过去,那府里连人送过来,被晴雯发出去打了四十,还革了半年的月钱。”众人都笑说:“爽快。”
众人又走到紫菱洲,看见一座秋千架子。宝琴道:“咱们园子里立了这一座架子,也只听见玩过一遭儿,咱们今日何不上去玩一玩。”原来这座秋千架子着实的华丽,本身竖架是朱红金漆描金云龙,横架是油绿彩漆描金云蝠,一色的五色软丝彩绦,挽手攀腰统是杨妃色,豆绿色的交椅绣花绸,映着这几树垂杨,飘飘漾漾十分好看,怪不得宝琴高兴起来。众人齐声说好。李纨便道:“琴妹妹,这个却使不得,一则怕腿软了掉下来了不得,二则也着了凉,三则我们前日出去踏青,人家瞧见了,也不知是谁家的内眷。而今玩这个,墙外有勋戚瞧见,人家子弟们瞧见了便要传说开去。咱们真个要玩儿它,也有一个法儿,只叫梨香院这班女孩子过来,也不要强她,只叫她们会上去的上去,她们打也打得好,我们只在底下看,岂不好呢。”
众人都说好。李纨就叫人去传了芳官一班来,都是丽线绣花衣裤,踏着花鞋。龄官、藕官、艾官、葵官都说会的。当真的四个女孩子就站上去系好了。那班女教师就同芳官送起来。也有许多的名儿,套花环、盘龙舞莺、梭穿百花、丹凤朝阳、双仙渡海、一鹗凌空、侧雁字、一帆风,各样地打将起来,真个翻翻有落电之光,飘飘有凌云之志。也使双枝笛吹着“霓裳舞衣”
的套曲儿,击云罗,吹横笛,拍板小鼓,十分应了节奏。到了后面,四人又联臂上去,打起蝴蝶会来,这乐器就单用丝弦鼓板,越发的袅娜娉婷,仙仙可爱。众人正在打得有趣,只听墙外有许多人喝采起来。慌得李纨立时立刻叫这班女孩子下来,连忙乐器也一齐叫住了。众人一定不肯歇,李纨决然不肯叫她们再玩。黛玉、宝钗、宝琴等再三的问她,李纨只说:“外面的人儿看着不雅相,不要疑心到我们身上来。不好再玩了。”
毕竟墙外喝采的是些什么人,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