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政因宝玉蒙圣上恩典,不次超升,思量教训他一番。王夫人、黛玉却只护着宝玉,口里虽则答应,心里便十分地不然。到了宝玉回来,贾政先设了香案,叩谢了天恩赏赐,恭恭敬敬地将御书供起来。随即领了宝玉到家庙中行过礼。回进府中,宝玉先到了内堂,替贾政、王夫人磕过头,随后大家上来道了贺。宝玉便垂了手站在旁边。贾政先打量他一番,倒还谨饬得很,不露出一些轻狂之态,心里暗暗地想道:“也还亏得我教训得严,也不知他背了我,到别人面前可还守着这个规矩?”
就冷笑一声道:“宝玉,你不要糊涂了,你说今日的圣恩高厚,真个是你的学问上来的么?你同衙门许多前辈老先生不用谈了,就是一辈的新进,做得你老师的也很多在里头,你当真地考得他过?就算略略有些见识,暂时间合了圣意,你可知道文有一日短长,你这个寸长,哪里遮得住百短。我很知道你的心儿:从今以后,当今也夸过的了,天下还让着谁,好不摇摆儿。我瞧你摇摆的高兴,再一考就考下来了,求着留个馆儿统不能够的,这才好呢。你往后果真向上,实实在在地做个温故知新的工夫,遇着有学问的到处虚心,也不敢心肥眼大,就不能巴急上去,只能够守定了,便算过分。你一辈子的事情也完,我还想你什么。圣上万机之暇,文思光照,很留心你们这个衙门。你自己瞧瞧,什么个材料儿,圣上拔你到这个地位,想起来也够你的战栗悚惶。况且你这个人除读了几句书,还懂得什么。而且天下太平,做臣子的除了颂扬熙皋,还有什么事情可以仰答万一。你除了这几本书,连饥饱寒暖通不知道,可笑得很,算个什么人儿。我做老子的教训着你,你想想,天下有学问的人也不计其数,就这曹雪芹老叔,你哪件上望得见他,他那么着,你这样,你往后见了他更虚心到什么分儿。我告诉你,你知道不知道,记得不记得?”宝玉就连忙打千,答应知道,答应记得。贾政点点头,就立起来走出去了。宝钗、李纨等俱各叹服。只有王夫人、黛玉心里说宝玉这样圣眷,倒惹得老爷教训了一番,心里头只怪得贾政太过了。王夫人便带笑,搀了宝玉的手,说道:“孩子,大家夸你,你老子倒反这样教训你,可知道,也是疼的意思罢了。今日你也辛苦够了。”
王夫人就瞧着黛玉道:“大姑娘,你们也疼他,大家同去玩玩吧。”黛玉眼圈儿也红一红。宝玉只嘻嘻的笑着,飞跳地去了。王夫人笑道:“这个淘气的,你们瞧着他。”黛玉、宝钗等也就到园里。正走到怡红院,只见宝玉站在那里尽着招手,道:“好妹妹、好姐姐,快快地来,咱们就在这里头玩儿吧。”
一群姊妹就说说笑笑地进来。宝钗就带着笑拉黛玉道:“太太只说的大姑娘疼他,又怕大姑娘不好意思,搭上个‘你们’两字,而今我们是不会替他玩,请一个疼他的大姑娘替他玩儿吧。”黛玉也笑一笑道:“好个宝丫头,连太太的话统驳回了。你原是个尊重的道学人儿,不会玩,不过尊重得很,又添出一位尊重的小哥儿。我们倒不……”黛玉的话还没有说完,急得宝钗要格支她。黛玉就住了口,只管笑。探春笑道:“林姐姐,原旧是个辣嘴儿,宝姐姐,你倒招她做什么?”只把个宝玉笑得打跌。宝琴道:“二哥哥,你叫我们到这里,有什么瞧?”
宝玉道:“正是了,不是晴雯说我也不知道,大家过去瞧瞧那一树的海棠花,树顶上发起一大枝花,就开满了,奇不奇?”众人一齐去看,个个称奇。李纨道:“宝兄弟,翰林是天下文章之府,你做了翰林的头儿,恰好应了个上林一枝。”众人都说大嫂子说得巧得很。众人正在那里徘徊,只见入画、翠缕忙忙地赶来,道:“请奶奶姑娘们到栊翠庵去。”众人都问她:“为的什么事?”入画道:“我们那边的梅树少也有五六十棵,也数它不清。我们刚才回去,闻得香得很,走将过去也骇了一跳。而今什么时候,山上山下的梅花一会子开遍了。姑娘们不信,大家去瞧瞧。”惜春当先便走,口里只说:“这也是胡闹的话儿。”
宝玉等也跟了她去。果然进了庵里,红英绿萼香艳扑人,姊妹们无不诧异,只有史湘云望着梅花只管点头。众人拉住她盘问,史湘云笑道:“我又不是打卦的先生,知道什么。”宝钗道:“你为什么点头?”湘云笑道:“奇了,见了梅花只好直着颈脖子?你们可知道古人的诗说一个‘强项一生少回步,只因花下屡低头’么?”
众人也笑了。李纨道:“是了,比着海棠的上林一枝,到底也有个比方呢。”湘云笑道:“那是一枝,这里是满树,又是几十树满放了,自然算了群玉山头了。”众人也不解她什么意思。宝玉走进佛堂里,把这些钟磬之属敲敲弄弄,姊妹们也来看看经典,坐下来喝些龙井茶。黛玉、宝琴便想起妙玉,众人都替她叹息。李纨就说:“咱们府里真个极盛起来了,也没有什么缺陷的,就算老太太过背了,老太太的寿也很高,咱们的老爷,又这么忠厚积德,真个天恩祖德,日引月长。只是算前算后,可惜了一个迎姑娘儿。”
黛玉就冷笑了一笑。平儿道:“你们可懂得林姑娘的笑?前日琏二爷进来,说起孙家也坏了事,家产也查抄入官,什么孙姑爷要来借银子。便想着他从前那等的势力,咱们迎姑娘也送在他手里,而今也有来求咱们的日子。咱们回过林姑娘,林姑娘说:‘宁可舍给花子,断没有一厘银子借给他!’恐怕太太心慈,吩咐门上回绝了。听说一家子下了刑部监,这几天不知拖到什么样儿,倒也报得爽快。”
林黛玉道:“他们那个罪名儿统不是活罪呢。迎姑娘在地下也吐气了。”众人都替迎春称快。黛玉道:“罢了,往后大家约着,再也不要提一个孙字,提起来我就怪烦的。”众人心里也感黛玉的义气,也觉得她恩怨上过于分明些。众人又将别的话说了一番。晴雯过来说:“酒已摆在怡红院内。”
宝玉等仍旧回来,月亮刚刚地正好。姊妹们也不叙齿,只是团圈坐下,大家捡些精致凉爽的菜果,吃了些,也喝些绿豆曲的薄荷冰梅酒,又是鹅油炸的拖粉苹果片、鸡油炸的拖面菊叶、鲜虾仁馅子的胡桃飞面合子、螃蟹肉的包子、麻姑天花小卷、蒸桂花膏的松米风糕、松仁和玫瑰的冰油玛瑙酥、野鸡丝的小薄饼,只将杏酪荷叶稀饭、青精夹桃汤、碧香粳米汤、煮小米几样过口。吃过了,留些茶果儿,开了梅片茶来。不喝茶的,只叫小丫头站在旁边,剥新鲜的莲子肉儿。黛玉却坐在一棵槐树下的龙泉窑青花磴上,鬓边落了好几个萤火虫儿,闪闪的亮光,也有几个落在她衣上来。宝玉就拿了一柄芭蕉扇替她前前后后地赶。宝钗笑道:“宝兄弟,太早了,留点劲儿替你妹妹赶蚊虫,要坐在床沿上赶才好。”
黛玉也心心相应的笑道:“只不要使猛了,掉下一个好活计的肚兜儿。”宝钗也笑死了,说道:“好一个贫嘴的林丫头,一个字儿不让人。”宝玉将流萤一赶,那些萤火虫就慢慢地飞起来,宝玉就呆呆地望着。探春只道他看着黛玉,就笑道:“宝哥哥,你要替林姐姐画一幅喜容。”
宝玉也不理。宝钗就将一块罗巾撂过去,说道:“等我也看一个呆雁。”黛玉也笑道:“呆雁身上有棒疮,赏他些眼泪儿才好。”宝钗笑道:“防人家的眼睛肿得葡萄似的。”黛玉就走过来,坐在宝钗身上,笑道:“好姐姐,算得会说话的了。”宝钗也笑作了一团。她两人的话众人都不明白,只有宝玉字字清楚,见她两人虽则机锋针对,却也玩玩笑笑,好到这个分儿,心里就百分地快活,说道:“大家通在这里,咱们趁着这个月亮,到底弄个什么玩儿?”李纨道:“从前在这里替你庆寿,闹得什么时候,今日也照依的闹一晚可好?”
探春道:“什么天气,还经得起喝酒,再则前日闹过酒,也不犯着地重复了。咱们且弄个清趣的事情,愈玩愈静,大家迎着这个凉风,心里头就像天上的月亮才好。”宝琴道:“越玩越静,除非央及林姐姐弹一曲琴。”众人齐声说好。黛玉也高兴,就叫素芳取琴过来。宝钗恐怕受了风露,大家都到步檐下栏杆内,近着建兰盆儿坐了。黛玉就月明之下,摆了琴桌,抚起琴来。顺手和一和,恰好地和了宫调,为梅花开了,就弹起《梅花三弄》来。弹到第三段,凛若冰霜,惟有青松与翠竹长青,可以结伴为兄弟,李纨只管点头。弹到第四段,梅自清香,月自洁白。史湘云只管说好,惜春也赞叹:“这个琴索之声和入风籁,倍觉得月白风清,天空地回”
黛玉弹到第十段,韶舞兮虞庭,瑞章兮黼黻,俨若王臣,斋庄中正,金玉玲玲,那天上的月亮正恰好地月华起来,一个万里长天就月华遍了,恍恍惚惚,有一朵五色祥云低下来,罩着院子。黛玉还要弹下去。王夫人怕的夜深宝玉乏了,叫彩云、琥珀过来,催他们早散。再若不散,自己要过来。众人只得散了。惜春同史湘云回到栊翠庵,丫头们只管看着惜春,说道:“不知怎么,姑娘面上像吃了酒,红光艳艳的。”
惜春照着镜子,果真的,自己也不解。这惜春画的大观园图儿却装成一个手卷放在桌上。史湘云就笑着磨起墨来,打开卷子,摹仿了惜春笔迹题一行款,写着:“某年某月某官衔贾政命次女贾仲春恭绘”,重新地卷好装好。骇得惜春只管问她,史湘云只是笑着,就睡下了,惜春也睡不提。到次日五鼓,宝玉入朝谢恩,立即召见。原来元妃在妃嫔之中十分贤德,圣眷本优,只是圣人之世有功方用,不肯推恩到戚谊上去。故此贾政一门也只照常供职,就是升迁上去,也只靠居官清廉勤慎。这一日,宝玉因考受知,圣情徘徊,想到世臣之家终有家教,怪不得元妃贤德,也是平日闺教有方,就将元妃留下的笔墨册籍查阅起来。大半是感颂天恩,勉励父兄弟尽忠尽孝之诗文。又有一个纪恩册,是单记省亲的恩典,开首一篇序文《纪恩序事》后载了多少唱和诗,内有宝玉的诗,原先已经出色,怪不得压了群才,因此,宝玉谢恩,便在熏风殿召见起宝玉来。宝玉跪谢之后,俯伏候旨。圣上先问他祖父功勋,又问了贾政的历任地方,又问起元妃省亲。宝玉一一奏毕,就赐坐了,将纪念册赏给他瞧,也问起大观园的光景。宝玉奏说有图,就命飞马取来进圣,也将内府收藏的丹青赏给宝玉看了。不一会子取图进呈,天情甚悦,看到后面一行题款,就问道:“这贾仲春就是贾政次女么?”
宝玉摸不着,听见问了,就跪奏了一个“是“。又赏他坐了,也将这图赏给他瞧。又说:“这丹青秀润,很有古人的法度儿。”
到了入宫这日,说不尽的恩荣富贵。贾政便吩咐合家两府都称仲妃。这仲妃为人一切都像元妃,更还谦和节俭,诗礼之外,又善丹青,十分称旨,就袭了元妃封号,也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政以下俱各大喜,祭各家庙,开设贺宴,十分地繁华热闹。贾政便会齐了两府内兄弟子侄及林、姜至亲,合着内眷们,摆了家宴。苦口地说着天恩祖德,大家将忠孝两字,彼此警戒一番。自贾赦以下,无不志诚悦服。
隔了数日,仲妃就叫内宫出来传谕,道:“咱们家天恩祖德上到这个分儿,盛也盛极了,只有‘小心赤心’四字吩咐一家子,我今有五条规矩,发交下来,大家遵着。第一,我这里勤俭节省,用不着一些家里头的物事,厘毫丝忽不许进一点子物事儿。违了我的言语进上来,我立刻奏闻请旨治罪。第二,林嫂子治家甚严,一家子遵她的约束,事事往朴实节省上去,不许一点浮会,园亭也尽够了,不得再兴土木之功。第三,一家子不用望我的赏赐,我这里赏赐物事很多,时节存余,我总要奏缴上去。第四,一家子居官清廉,存心忠厚,无日无夜地积德行善,只想着从前老太太的为人,长久地保着天恩祖德,我就不能见个面也放了心。第五是史湘云封为灵妙真人,一家子恭敬伺候,发下一幅史真人的真容,有我侍立的像在上面,就供在栊翠庵的堂上。”
贾政就跪着执笔记了。送过天使,叫黛玉恭恭敬敬楷书腾书,装裱好了,挂在荣禧堂中,遇着朔望也焚香拜读。贾政知道仲妃赏识黛玉,心里又服她的才,往后遇着难处的事,也同黛玉商议。黛玉只是见性很快,一见便望见了水底似的,将一定的道理冲口就说出来。贾政只是叹服。还告诉林良玉说:“你们这一个令妹,怎么样做了一个女孩儿,若做了个男子汉,真个经天纬地的,咱们老头子,赶不上罢了。只怕连你们统不如她。我只望着,她替我生下一个好孙儿,咱们这府里敢则还撑起来呢。”
良玉也点头说道:“本来舅舅的恩典,疼她得很。论起她的聪明儿,实在也少呢,外甥们背后统也服的她。她那个见性还了得,不要说寻常的事情处分地二十分妥当,她只一口儿说出来,就便同她议论些朝政民情,也亮得紧。她那个记性儿也好,不拘什么,见过了就不忘记,实在的没有人赶上她。”
贾政听了,也只有点头的分儿。还有贾琏跟上说:“就仲妃进宫一节,各色各样没有个旧帐,表妹只一晚上的算记,到了后来没有遗漏了一点,也不用我补出一半句的话儿。不知道的说是咱们家出过一位姑娘,诸事有个旧规矩。知道的便晓得从前这位姑娘是在宫里册封的,而今这一位是召进去的。不是表妹一个拿主,这个大事怎么就办得过来。”
贾政道:“真个呢,不是你说,我倒反没有想着呢。我只外面接应,也忘记了一件件地妥当,也没有管事的尽着上来回话。办了这么一件天大的事情,这府里倒也清清闲闲,像没有事情的,可不真个的难为了她,她见了我,也从没有露出一点子的办事形状,这还有什么说的。只是宝玉这个没料的,天天跟着一块,学也学一点子。你们瞧他,还是那么傻,这就怎么好。”
良玉笑道:“他的福分儿很大呢。祖宗时谁巴急到赐坐来,偏是他有这个圣眷,连而今的娘娘也是他奏对起来,才有这个旨意。咱们谁还赶得上他?舅舅也不要说他傻了。”
说得贾政笑起来。贾政道:“他这个孩子,懂得什么,我正愁他为了这些上心肥眼大地尽着摇摆,狂得没影儿起来。你们知道我年纪也上了,精神也差了,天天同这些司官们书办们闹,要不留心,他们就闹一闹鬼儿,也还有自己问的堂事,哪里有工夫管这小子。就便空闲了喝他几句,他一定是个耳边风。你们做哥哥的,严严地替我教训他,瞧见他有什么不好,箭直地回我,狠狠地打他,这才好呢。”
林良玉、贾琏尽晓得贾政性情古方,只得答应连声。贾政道:“明日衙门里倒有几件事不放心,要自己问问才好开发,我今日也要早睡了。”
林良玉、贾琏也就走开。不知贾政到衙门里办的什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