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夫人不知林黛玉害着臊,倒反疑心她倚了家势,仗了贾政,看不上婆婆,心里十分不快,要在宝玉面前发挥几句。一则疼他,二则打量他孩子性儿疯傻得紧,就发作他也不过招出一番呆话来。还恐他去告诉黛玉,倒像一进门就寻着她似的。一则碍着贾政,二则众人心里不平,三则又像是护了宝丫头似的,所以王夫人尽着烦恼,总说不出口来。从来做婆婆的就是生身的母亲一般,凡是做媳妇的果真千依百顺,不叫着走也走,不叫着动也动,知心着意见景生情。这做婆婆的有什么不喜欢。你道为什么呢?譬如做婆婆的没有个女孩儿,倒也羡慕有女儿的人家,说为什么我就没有。譬如做婆婆的原也有个女孩儿出嫁了,又想着从小儿梳头、裹脚教训成全她,到底是别人家的人儿,留不住的,眼巴巴总望这个媳妇子进门,打量她什么的才情性格。到了,心里头爱着这个媳妇也如亲生女儿一般,一毫无二。多有帮着媳妇说儿子不是的。这婆媳中间谁家没有一半句闲话,倒要婆婆畅畅快快索性的教训一番,也就说开了。怕的是媳妇心里为那个,婆婆心里想这个。若是做儿子的能够体谅出做娘的一片苦心,媳妇也顺了。最怕的是两种儿子,一个是偏心着自己的妻房,不去婉转说明也罢了,倒反要出个头儿说出媳妇的许多是处来。你想,媳妇便是了,做婆婆的岂非反要担个不是么。又一个是疯疯傻傻,说着她也是这样,倒还要招出许多笑话来,这便叫做婆婆的千回万转,想起从前自己做媳妇的时候那么样,而今又这么着,上上下下总吃着亏,更受不得了。婆婆果真这样,那做媳妇的可还做得出一个人来。
当下王夫人十分烦恼,无人告诉。要告诉李纨,恐怕她也学坏了,只拉了薛姨妈悄悄地说,也淌着泪。薛姨妈倒也认真地劝,总劝不过来。到了三朝这日,众人自李纨以下除了宝钗不出来,其余一总会齐了到黛玉洞房中,共是李纨、平儿、探春、惜春、史湘云、邢岫烟、薛宝琴、李纹、李绮、香菱、喜鸾、喜凤十二人,随后又是邢夫人、尤氏也到了,不由黛玉做主,大家簇拥着把黛玉打扮起来。可怜她还是个女孩儿,就把面来开了。李纨、平儿画她这两道淡淡的眉儿,尽着笑。黛玉哪里懂得。一会子梳妆完了,粉妆玉琢地打扮起来。可笑宝玉探头探脑的要挤上来,只被晴雯撵着走。众人笑也笑死了。黛玉就如吃醉了似的,羞得面上通红。史湘云笑道:“林丫头好个能言舌辩的,怎么这会子装起哑子来?”
薛宝琴也笑道:“林姐姐笑也不笑笑儿,要请她的宝二爷来逗着她才肯笑呢。”
倒是李纨老成,拦住她们道:“人家那么样,你们反这么顽,也不顾人家害着臊。你们可也成个人儿。”众人坐的立的都笑了。黛玉只是个低了头,可怜她雪白花容红云飞满,倒像成过亲似的。李纨心里着实的疼她,只横身儿护住了,要将这班人撵出去,碍着邢夫人也坐着笑,众人哪里肯走,闹了好一会方才穿戴完了黛玉就珠冠玉佩的扶出来。宝玉也穿戴了公服,笑嘻嘻的挨上前跟着走。到了上头,排着次序儿见过礼,家人们分班见过了。王夫人一见了黛玉就爱她,又见她低着头臊得很,怪可怜见的,又想她倒反让着晴雯,还这么样害臊。从前凤姐儿怎么说她不尊重呢,真个的委屈死人。王夫人就笑吟吟地心里疼得她不知怎样似的,走上前一步拉她的手儿。黛玉只低低地叫一声:“舅舅、舅太太。”
王夫人笑道:“好孩子,我疼你。”贾政的欢喜更说不出来。贾政夫妇又回头看看宝玉,真个儿的一对佳儿佳妇,宝玉虽则差些儿,也还配得上。黛玉便到宝钗处去要让宝钗,宝钗未曾穿戴,半路上就叫莺儿谢了,重复回来也就送酒定席坐卯筵。黛玉只名色儿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宝玉也要跟着回去,被王夫人喝道:“一个不要脸的东西,人家尊重到这样,你还要去闹她,快替我到前头去跟着你老子。”
宝玉只得无精打彩的走出来,跟着贾政陪客。这一天荣禧堂上排了二十四席正席,唱戏劝酒,实在繁华。等到两位王爷并众勋戚散了,又坐一会,客气些的又散了,还有十来席。主人自贾赦、贾政到兰哥儿还不够陪客,又是贾环不许上席,单在书房内同贾芝等陪些没要紧的人儿,外面连林良玉、姜景星也做主人,闹的豁将拳倒铜旗起来。贾政虽则拘方,也只好随和,直到了一更天方散。
里面却是芳官们一班女孩儿伺候,比着外面清雅了许多。这服侍的人也闹得手忙脚乱了。正在外客散步,只听见府里一片声闹起来。贾琏忙忙的赶出去问,原来是那府里的焦大喝醉了,怪着林之孝叫他焦老哥,就平地的跳出门房闹起来。只听得焦大骂道:“什么东西,你要叫我老哥,告诉你知道,你的祖爷爷见了我焦大太爷,还赶着的叫大爷呢。大太爷在这里连老爷们的衣袍儿也见过,大太爷撒起溺来还高似你的脑袋。你自己瞧瞧看,算什么人儿?大太爷跟着老太爷出兵的时候,你们这班王八羔子通没有迸出来。你说我喝溺,大太爷真个的喝过马溺。你问问老太爷的功勋哪里来的?大太爷清醒白醒的。你说醉了,大太爷只要一个脚尖儿踢死你这个杂种。什么东西。”
贾琏听明白了,喝叫快快地捆起来抬过去。众人也恨得慌,真个的由他骂着喊着捆起来抬过去了。不多一会里面戏酒也散,宝玉就赶到潇湘馆来,明知黛玉处还不是个时候,要来闹紫鹃。晴雯心里也要让紫鹃,就将她软软的骗在那边等着。黛玉却有素芳等伏侍歇下了。宝玉一进来看见紫鹃在那边就走进去,紫鹃倒也不防着他。晴雯使一个眼色,宝玉就走过来猴住在紫鹃身上。紫鹃红了脸就死死地推他,哪里推得去。紫鹃急了就拧起晴雯来,晴雯也趁她的手笑吟吟地按她下去,说道:“宝玉就咬她的嘴儿。”
宝玉真个低下头去。紫鹃发急了,就说道:“宝二爷你玩到这样,我就要喊呢!”
宝玉笑道:“我而今还怕你喊么?”正在闹着,只听一个人走进来说道:“不好了,三个洋在一块了。”吓得他们连忙散了,站起来见是李纨,都也不好意思。李纨便说道:“我来看看林妹妹,那边关了门静得很,听见这边热闹走过来看看,不料看见了故事儿。”
晴雯就笑说道:“大奶奶也在这里,论起理来紫鹃姐姐也长似我,况且林姑娘这么着她也该陪陪宝二爷,代个东道儿。她就偏不肯,倒像是受了林姑娘的戒,也化过去了。”
紫鹃也笑道:“怪不得你和二爷这么着,想来是二爷化过了。”李纨、宝玉也大笑起来。晴雯就赶上去要打她,紫鹃趁势的逃出去,将自己的房门关上了。李纨点点头道:“宝兄弟,你们这些事情我原也不管,不过我有句话。我打量着你们这位紫鹃姑娘,难道不算得林妹妹一个忠臣,她如何肯僭了主子?这几天宝妹妹身上不便的,倒不如晴姑娘陪着些。”
宝玉、晴雯也依了。宝玉真个听了李纨,非但不闹黛玉也不去闹紫鹃。只是黛玉白日里时常关着门。宝玉只在门儿外窗户边,时时刻刻去叫声“林妹妹你可好?”又说:“你为什么不理我?”
黛玉心里正不知怎么好,惹的李纨、探春、平儿等将这些光景当做笑话儿,齐来告诉太太,也去告诉宝钗。宝钗尽着点头,太太虽则笑笑,心里头也叫好,也敬重起黛玉来。不过又想起林黛玉这么娇生娇养的,虽则聪明机变,若长久的这样,怎么主持得家务来。林黛玉到了回九的日期,不肯上车出府门,只同宝玉从绛霞轩过去。这一天宝玉虽不能同她言语,倒也亲近一天。到得天晚起来,黛玉就要赖在那里,慌得王夫人自己过去同了双回,仍旧各自住开,不交言语,不过在姊妹面前有句话,也不肯往上头去。就便惦记着宝钗身子,也只叫紫鹃、莺儿两边往来。却说贾政见亲事已过,应酬已完,上来就叫贾琏将受礼的帐目送来瞧瞧。逐一看去,见姜景星送了一班女乐、教师、子弟们通共有十六个人,场面八个人,行头另一摺子。又有这女乐的供应是前门外一座字号店,除了各项开销,每年还余下三千多息金添补行头。各项下开着:开发敬使元宝六个。贾政就叫贾琏上来说道:“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贾琏道:“原是老爷吩咐收下的。”贾政想一想说道:“有是有的,不过那几天事情也烦,礼单也没有看过,又为着姜殿撰是个新亲,没有不全收的,也只打量着是什么套礼戏酒儿。而今回又回不得,怎样呢?”
贾琏道:“听见姜妹夫为的是老太太的旧女乐儿,特地办过来。”
贾政道:“也罢了,你且拣花园内空的所在先叫他们住下了。等我再慢慢的商量。”贾琏答应了是。随即进来回过王夫人,王夫人也喜,就叫贾琏去看看地方,就将梨花春雨一景叫他们搬进来住下。便是芳官、藕官、龄官、蕊官、葵官、药官、爱官、荷官、艾官、芍官、苕官、十二个人连女教师、场面共二十四个人,一总的住下来。那林良玉处赠嫁的家人仆妇们,自袭人以下通没有过来。这是良玉要义让家业的本心。后文再表。却说探春听说这些女孩子进来,喜的了不得。就悄悄的约了宝玉、惜春、史湘云、薛宝琴、喜凤到李纨处商议定了,将宝玉打扮成一个女孩儿,耳朵上也挂着环,面上也扑了粉,只穿一件宝蓝驼绒金黄四色斗的夹纱衫,束着一条葱绿汗巾,底下是杏红洒花夹裤散着裤管。头上齐了顶编着无数小辫归总到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背后,垂须上系了两颗镶金珍珠儿,鬓角边塞上一枝手掌大半月牙香花,越显得玉骨冰肌,花容雪貌。宝玉只笑得了不得,惹得众人都喝彩,也换了一双蓝缎满帮花鞋儿,学着芳官们的脚步。宝玉就问李纨讨了镜子照一照笑道:“我真个做了女孩儿倒好呢。”
李纨笑道:“那就要嫁你出去。”
探春笑道:“单嫁与林姐姐便了。”
宝玉道:“果真的我也情愿嫁她。”探春就叫芳官、龄官、藕官来。三个小人儿见了宝玉倒吓了一跳,仔细认出来也笑得很。探春就拉着他们过来悄悄教了,她三个人都也点点头。这里众人商量得妥妥当当,单瞒着潇湘馆一起人,又叫平儿、探春、入画先过去,支开了紫鹃、晴雯。探春等也分了几起走,倒像个不期而遇的。当下探春、史湘云先过来,黛玉正同丫头们讲闲话,看见了就站起来。探春按住了,先说些闲话,探春就说道:“林姐姐,你这个红烛太耀眼,差不多月亮要过来,倒是灯儿好。”
黛玉就叫素芳换过了,倒是壁上的银荷叶灯儿留它点着。随后李纨等也渐渐进来。史湘云道:“大家亏这个月亮高兴些,咱们今日又在一块了。”
薛宝琴道:“正是呢,我盼他已经长久呢。”
李纨道:“敢则这里映着些竹子影儿分外有趣些。”
黛玉便叫开了好茶来。探春就道:“林姐姐,你可知芳官们一班儿到梨花春雨住下?”
黛玉道:“我也听见说。”
探春道:“大嫂子可曾见过她?”
李纨道:“她们也来过,可怜见这班女孩子散了班重新合起来,也换了几个了。”
宝琴道:“听说换了一个很好的。”
探春道:“就是什么爱官了,这个孩子实在好,前日几天哪一个不夸她?”
宝琴道:“莫不是扮规奴的?”
探春道:“是了。”
李纨道:“现在太太叫上去了,说单单地叫了四个人上去。”
宝琴道:“这个爱官,自然上去的。”
黛玉听见说得这样好,就道:“我倒没见过。”
李纨道:“咱们等她们下来了,叫她们来玩玩儿。”众人都说好,李纨叫碧玉去了不多一会子,只听见嘻嘻笑笑的四个女孩儿走进来,芳官等三个人在前,宝玉在后,只远远地靠着探春站住。众人便拿些话来问芳官们。黛玉一眼看去,只有宝玉面生,又像面熟,就说道:“那边一个就是爱官么?”
宝玉笑笑点点头。黛玉心里也爱她,便说道:“真个地配得上一个爱字儿。”
探春笑道:“你爱她给她些东西。”黛玉就头上插的玉板蟾蜍嵌金点翠的簪儿拔下来递过去。探春接过来替宝玉簪上了。宝玉只嘻嘻地笑着。黛玉问道:“可有爹妈?”
宝玉点点头。又问:“有姊妹?”
宝玉也点点头。再问:“会了多少戏?”
宝玉又是点头,只是笑。黛玉便笑道:“你这个傻孩子,怎么人家问着你总不言语,我诸凡爱上你,单不爱你这个不言语。”
探春等忍不住大笑起来。黛玉仔细一认,认出来了,面上就通红起来。站起来道:“不好了,他们闹了鬼了。”宝玉就大笑起来道:“好林妹妹,人家不言语你就恼,为什么人家问着你,你不言语?”
史湘云也跟着嚷起来道:“而今这个爱官言语了,林姐姐快些爱上吧。”惹得黛玉接连啐了几啐。紫鹃、晴雯听见了,也赶进来同着芳官们笑得了不得。众人又闹了好一会儿方才散去。黛玉恐怕宝玉逞了兴要去拉拉扯扯的,就拉了湘云、惜春同歇。又过了好些日子,虽则不避宝玉了,总不同他说话,倒像怕得很似的,只拉了姊妹丫头做伴儿。探春、惜春、史湘云时常被她拉住过夜。后来王夫人吩咐三个姊妹晚上不要过去。黛玉又巧得很,只拉了紫鹃同住,做一个护身符儿。到底是熟悉了些,间或也到上房走走,又去看看宝钗。但则是在自己房里的时候多着些。宝玉便时时刻刻的拉了探春到李纨处商议。李纨道:“怎么样想个法儿,大家同着她玩玩,宝兄弟也在里头,混熟了她就不害臊。”
探春算起来,黛玉也没什么心爱的玩意儿。忽然一片声传过来说道。宝二奶奶得了小哥儿了。大家就奔过去。已经挤了一屋子的人,黛玉也在那里。原来荣国府的家教,大凡太太们怀了孕,便静静地一个人养着,也不乱服药。只到临产的前一月,每清晨将大桂圆二十个,带了壳用小银簪戳遍,配二钱老苏梗浓煎服下,晚上只服人参养荣丸三钱,到了临盆无不顺利。所以宝钗身子甚健,连小孩儿下地声气也高。随有王太医进来看过脉息,说道:“恭喜恭喜,康健得很,通不用服一帖药儿,只是益母膏一样便够。干净了,单把养荣丸熬做膏子儿服下更好。”
王太医就去了。贾政、王夫人也很喜欢,就叫平儿、李纨、探春多在那边照应陪着姨太太闲话。谁知帐房里闹不清起来。王夫人就请黛玉上来道:“好孩子,你瞧着琏儿那边闹得那么样,平儿一个人往往来来的,你又没有满过月儿,你们凤妹子也嫩嫩的,你怎么好暂时间照料些。”
黛玉就应了。原来,黛玉闷了一二十天,心里也将过去的事逐一的想过。自从回转过来,舅舅、舅太太那样的待我,到做了老太太似的。我只道被我立定了,谁知终究也走上这条路来。而今虽则躲了宝玉,那能一世里洗得清。况且进了这门拜了公婆,做了媳妇,怎么样不思孝顺。况且这个荣国府被凤姐儿闹得这样,有些志气本事偏要踹到了凤姐儿,重新兴旺起来。黛玉这些想头别人通没有看出,今日见府中有事,王夫人又那么样托她,她就显出才情,励精图治。彼时道喜的人也多,先就各人的赏封款待,预备齐全,分派的家人也明,处分的事情也妥。贾政、贾琏、王夫人也十分服她。
宝玉见她出来办事,借着这个因儿奔着帐房去。挨上前要写写字献献勤。黛玉偏只是不理的,宝玉偏当着家人面前揽事儿。问黛玉,黛玉也略略地答应几句。只不过回去了仍旧是冰冷的一个人儿。到这一日三朝洗儿后,众人都往宝钗处来。那生下来的小哥儿贾政取名芝哥儿。穿一件大红衫儿绿袍裙,挂着宝钗带的金锁,一个奶母王嬷嬷抱在怀里哇哇的哭。贾政走上前摩摩顶,看一看,笑吟吟走出来,众人都来看他。可怪这芝哥儿正在哇哇的哭着,见宝玉走过来便住了哭,小眼睛就看他。众人都笑道:“这奇怪了,这点子小哥儿会自己寻他的老子。”
王夫人道:“好个老子傻得什么似的,叫芝哥儿大起来倒叫他做兄弟罢。”这宝玉就害着臊跑去了。这王嬷嬷便抱着小哥儿一转的拜过来,说道:“拜拜舅太太、祖太太,还拜你奶奶,好不过的姨奶奶也是你的亲奶奶。”
恰对着黛玉拜了。黛玉又臊起来。宝钗在床上躺着看见了心里头很乐。黛玉便将汉玉寿星骑鹿同东珠朝珠揣在王嬷嬷怀里,李纨就将兰哥儿的翰林金花送过来,教小哥儿:“抱着这朵金花,中个头名状元。赛过你兰哥儿,百年长寿,富贵兴旺我这府里。”
薛姨妈道:“芝哥儿你真个的依金口。”当下王夫人、宝钗实在快活得说不出来。贾政、贾琏又为着这件喜事忙忙的应酬去了。一日宝玉正往蜂腰桥来,只见芳官、蕊官一班儿女孩子爬在山子石边,不住的你抢我夺。宝玉问着她,只不应,真个出了神似的,拉住了芳官看她的手里,原来拿住了一个蟋蟀儿。宝玉道:“拿它做什么?”
芳官道:“二爷你原不知道,它会斗呢。”宝玉就要它斗着瞧。芳官道:“这里怎样斗,你要瞧等蕊官拿住了那个好的,跟着我去斗给你瞧。”
宝玉果真等她们拿住了,跟了去瞧。也有养在碗内的,盘儿合着的,也有个盆儿盖着的。这班女孩子就放在盆儿内,咬咬的真个好看。宝玉就跳起来道:“这样有趣,怎么不告诉我?”
藕官道:“这算什么,外面玩这个开了个栅,整千整百的输赢,都论的花枝数儿。咱们琏二爷在外头玩得大,只瞒着老爷呢。”
宝玉听不得一声就走去,去粘住贾琏要这个。贾琏只得将几罐斗败的输鸡送了他。宝玉就告诉了探春,众姊妹也试一试,便大家聚到潇湘馆来。大家又将蟋蟀来斗一斗,都也高兴得很。宝玉就叫李瑶上来问他。这李瑶南边人儿,有什么不知道?便一五一十说出来。众人听得这样有趣,便各人各自的养起蟋蟀来。议定了黛玉要开栅,请李纨掌柜,便百般的查了书置了栅,金丝紫檀雕漆陈泥戗金磁罐,各色各样争奇竞巧。这大观园内连小丫头也养起蟋蟀来。最多的是潇湘馆便了。宝玉选了一个好的,替这些小丫头的咬,都被这个咬败了,就贵重得很。晚间与晴雯歇下,一会子爬起来说:“这个虫儿厉害得很。”怕它跳起罐盖儿逃走了。押着晴雯出空一个箱子,锁在箱子里,宝玉方才睡得着。谁知这个虫儿喜的是土性,闷在箱子里一夜就呆了。宝玉只好又弄了一个好的,放在屏风后楼梯脚边。到了这日斗的日期,果真请李纨过来,将各人的蟋蟀儿入了白纸封,兑了天平准了码子,情愿饶个厘头的加些花儿,议定了打了数,也分了黄旗红旗,众姊妹就先吃了饭。只听得蟋蟀之声不住地叫。宝玉道:“不要说斗,便是这个声儿就脆亮得好,宛如月白风清。怪不得古人说蟋蟀在堂,在我床下,这也是赞它的声音。这个小小虫儿,不听见它的声音如何辨它的所在?”
黛玉道:“而今要把《毛诗》上改作蟋蟀在箱了。”众人问知缘故,几乎喷出饭来。众人饭后茶罢,李纨就排起次序来。宝琴配李绮,惜春配岫烟,李纹配平儿,探春配湘云,紫鹃配芳官,晴雯配香菱,恰好的黛玉配宝玉。其余不配厘头,收进了罐子不斗。他们猜帮,斗了几个时辰,各照输赢分了花去。末了斗到黛玉、宝玉。黛玉的是个大青头,宝玉的是个梅花方翅,两个虫慢慢的出了紫檀关,李纨就将草儿赶着他。这个青大头了了关就站住了,张着两个钳儿等着。那方翅儿盘盘旋旋地走上去,宝玉尽着用草赶,方翅便上前去碰一碰,连忙地逃回来。这大青头便站起腿,鼓着翅叫个不住,李纨就拍手道:“宝兄弟输了。”众人都笑起来道:“原来这个虫儿也怕到这样!”
探春坐着笑道:“虫儿不差呢,也还碰一碰呢。”
李纨也公公道道的替他们分了花。散了局大家又说说笑笑起来。只见焙茗进来说:“曹老爷过来请二爷说要紧话。”这宝玉就连忙出来。不知曹雪芹此来为了什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