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回问曰:尧命治水,四岳荐鲧。尧曰方命圮族,然犹试之九年。若是乎,圣人之不爱民也?刘子曰:否,奚谓此哉。尧将以尽民心者也。洪水方割浩浩懐山襄陵,当是之时民犹倒悬也,能释是悬者,民之望之犹父母也。自四岳九牧、天下之人,以鲧为能释之,然而尧不用,则是夺之父母也。夺之父母而水不治,天下之怨非尧尚谁哉。圣人之政也,务尽于民心,而不以独智知,不使已负疑于天下为天下而非已也,故赏而天下莫不从,罚而天下莫不服,爱民之至,莫大于是。
刘子曰:圣人神也,神也者不见而形,不言而知,不行而速者也。王回曰:然则圣人不可及乎?刘子曰:否,其可及也者皆可及也,其不可及也者则不可及已。圣人之言有不可以智知,圣人之为有不可以理推,是皆天也,独圣人知天命之可以然、可以不然。王回曰:然则圣人不可知乎?刘子曰:否,其可知也者皆可知也,其不可知也者则不可知也已矣。其神也,其天也,吾不知其可知而知、其不可知矣。王回曰:子之言圣人也太尊。刘子曰:然,众人之言圣人也太卑。人有言曰,琢圭玉可以为曰月之明,子必不信也。琢圭玉可以为曰月之形,子必信之矣。然则以圭玉为曰月之明,虽良工止焉;以圭玉为曰月之形,虽拙工勉矣。将卑曰月以止良工乎,髙曰月以勉拙工乎。
欧阳永叔曰:赵盾弑其君,加之弑乎,诚弑之乎?刘子曰:加之尔。何以加之也?曰:不知贼之为谁而不得讨,可也;知贼之起也而力不能讨,可也;知贼矣,力足以讨矣,縁其亲与党而免之,是以谓之弑君也。曰:今有杀人者,有司足以执之而不执也,然则谓有司杀人,可乎?曰:否。不不君固非人之此也,大臣之于其君,岂有司之于其人乎?君亲之间圣人加焉,后世犹乱,况勿加也。书曰议事以制,此之谓也。
或曰:契生于娀简狄,后稷生于姜嫄,诗人以为天命之,何也?曰:王者之兴固然不已怪且神乎,古之有是多矣。惟不以怪而以为理,是以圣人存之。可得闻乎?曰:王者之兴也,其符絶人,其徳絶人,其功絶人,三者参而王。有其徳,无其符,无其功,不能以王。仲尼是也;有其徳,有其功,无其符,不能以王,夏之益、商之伊尹、周之周公是也;有其符,有其徳,有其功,然后王,夏商周汉皆是也。故曰配天。
永叔问曰:人之性必善,然则孔子谓上智与下愚不移,可乎?刘子曰:可。愚智非善恶也,虽有下愚之人,不害于为善。善者亲亲尊尊而已矣。孔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闻一以知二,回也闻一以知十。然则其亦有闻十而知一,闻百而知一,闻千而知一者矣。愚智之不可移如此。
深甫曰:泰伯让一国而曰让天下,何也?刘子曰:惟至徳者能以百里王天下,能以百里王天下者,虽未得天下能以百里让,是亦让天下矣。让者,推已之所能有而与人者也,非其有而居之谓之盗,非其有而与之谓之佻。刘子曰:教者所以明民也,明民者其犹迷之有表乎。一则得,多则惑,天下之表亦众矣,欲民之无惑难矣。
刘子曰:道废则士之为私议者众,而后有杨墨;政乱则民之图非福者众,而后有佛老。庶之富之,教之节之,事非其方者耻之。子思不去其亲,臣思不去其君,天下安有不治乎。
人之议所亲也则欺,所贤也则回,所贵也则随。欺者私也,回者疑也,随者畏也。君子虽私不欺,虽疑不回,虽畏不随。故父兄之私讳而已矣,圣贤之疑辨而已矣,君上之畏直而已矣。
学不能至于自足者,好为人师。道不能至于自得者,急言天下之忧。
士未可言而言者,及其可言也或不言矣。未可忧而忧者,及其可忧也或不忧矣。有利之心存焉,君子不由也。人自以为忠者众,而明于忠者寡。人自以为仁者众,而至于仁者寡。忠者以厚得之,用力为下;仁者以静得之,爱利为下。
君子有过而无罪父子之亲也君臣之义也朋友之交也骨肉之爱也君子过于厚不过于薄观其过可以知仁矣
刘子曰:天地之运一动一静,四时寒暑一进一退,万物一生一死一废一起,帝王之功一盛一衰,祅异变化一出一没,此皆理之自然者也。惟圣人穷于理,理者微而着、隠而显者也,犹羿之射也,在百步之外而不失秋毫,射之理先尽矣。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敢问其不可得闻何也曰神神也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也万物之性未尝同而圣人尽之刚柔也迟速也浅深也明晦也燥湿也应而不穷者也物固未尝无性而性未必善也人之性善矣而未必能自知也学者能自知矣而未必能尽已也君子能尽已矣而未必能尽人也人之与人其类同仁人能尽人矣而未必能尽物也故可以闻者言也不可以闻者其所以言也
永叔曰:以人性为善,道不可废;以人性为恶,道不可废;以人性为善恶混,道不可废;以人性为上者善下者恶中者善恶混,道不可废。然则学者虽毋言性,可也。刘子曰:仁义性也,礼乐情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人情为礼乐也。非人情无所作礼乐,非人性无所明仁义。性者仁义之本,情者礼乐之本也,圣人惟欲道之达于天下,是以贵本。今本在性而勿言,是欲导其流而塞其源,食其实而伐其根也,夫不以道之不明为言,而以言之不及为说,此不可以明道而惑于言,道不可以无言而迷于有言者也。
刘子曰:君子小人之耻过也同,欲善也同。君子耻过而改之,小人耻过而遂之。君子欲善而自反也,小人欲善而自欺也。其斯所以异乎,虽桀纣未尝不自多以无过,未尝不好人之谓已善也。吾以是验之,君子小人之耻过也同欲善也同,所以异者微耳。杨朱哭衢涂,曰此夫失一举足而差以千里者欤,此之谓也。
永叔曰:老子贵无为,然则极老子之无为,且将大不为国小不为家,开口而哺仰人而食,安坐徒处而已矣。刘子曰:非也,贵无为者,以其可以无不为也。无不为者惟无为独也,此圣王之道,仁人之守,非老子之蔽。知老子之蔽者,其絶圣弃智、絶仁弃义、絶学弃礼,号不可以教者也。老子为柱下史矣,未尝以无为废其职。然则无为非所以废职也,舜耕而化陶而化渔而化贾而化,知夫无为也,故能屡化。不夫无为也,踬于物久矣。
刘子曰:道莫大乎仁,仁莫要乎一。一者无不贯也,无不载也。一在内,万在外,一之至贵贱贫富寿夭生死,不见其异焉。进退取舍动静语黙,不见其二焉。事有制者也,礼有节者也,言有物者也,所以事者不出于制,所以礼者不出于节,所以言者不出于物。乘夫无心以游无欲,大矣。
永叔曰:何以谓复其见天地之心也?刘子曰:复者静,静者天地之性也。知静者非静之至也,动而反于静也,性静者静之至也,未尝知静而为万物应,故曰天地之心也。永叔曰:人之生也,一生一死一觉一寐,生动也而死静,觉动也而寐静,所谓静为复者。然则天地之心死且寐也,人之复死且寐欤?刘子曰:非此之谓也,复静者,言得一也。得一者纯粹,积于胸中,与物变化,而不以外伤内者也,非死且寐之谓也。有人于此,耳目声色犹众人也,形体动作犹众人也,然而未尝以外伤内,未尝以内随外,可以谓之动乎?然则复其见天地之心,可知也。
或曰: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悦。敢问召公之不悦,何也?曰:疑。其疑何也?曰:以周公为不可复三公之列。夫既尝南面而聴天下矣,复子明辟,又留而不去,洁于节者不为。夫周公之意,以文武之道未之能大备,备之者已而已矣,是以北面就诸臣之位,匔匔如畏然,摄天子之位而不自以为泰,反以三公处而不自以为少,死则葬于成周。圣人之忠也。然则召公不知周公欤?曰:否,召公相成王,卜宅于洛,率诸侯以币见,皆再拜稽首,曰旅王若公,曷为其不知周公也。夫圣人神矣,必有疑而后辨,辨而后喻者,非召公不足以动百姓之疑而喻其义,则其疑也乃所以辨也,其不悦乃所以欢也,君子之为,众人固不知。
刘子曰:无强重任。强重任,非其力,必废其任;无歆重名,歆重名非其实,必毁其名。
刘子曰:山林之士重生,市井之庸轻生。役于名者劳生,得于徳者安生。安生者,家之谓孝子也,国之谓忠臣也,战之谓勇士也,教之谓贤师也,学之谓良友也。安生者非以生为安者也,言达于性命。达于性命者,故能役于礼义,曲而中,肆而辨,死而不贰。
待赏罚而为治者,非正主也。挟非誉而为义者,非徳士也。
深甫曰:无衣之诗,晋武公之诗也。晋武公兼有宗国,则君子曷为美之?君子之道固兼其宗国乎?刘子曰:否,此之谓变风。变风者变于正也,变之中有美,美之中有刺,取其一节,不兼其义。谷风曰采葑采菲无以下体,此之谓也。无衣之诗其惠足以得民,其智足以使臣,其力足以兼国,然而不自安也,待天子之命然后安,是之取尔也。孔子曰齐桓公正而不谲,非以其杀子纠、簒齐国为正也,以尊天子也。
刘子曰:圣人之政,吾非得亲见之也,而有礼存焉。圣人之言,吾非得亲闻之也,而有道存焉。在于书者,一是一非一伪一真,吾谁与信?然则吾且以礼观政,以道观言乎。
三王之礼相变者,皆其可得而变者也。其不可得而变者犹若也。夏足鼓,商楹鼔,周县鼓,谓之鼓之变可也,以为变鼔矣,则吾未之见。
不言不为者天也,言而不为者君也,言且为者臣也,不言而为者民也。四者有职而为为下矣。
虽有圣人之性,顾而与众同;虽有无为之徳,还事于事,是以知圣人者鲜矣。
杨慥问曰:仲尼称颜渊不迁怒,何谓也?刘子曰:中庸而已矣。众人之怒也,出怒于怒,故怒也,是迁也已。颜子之怒也,出怒不怒,出怒不怒者,怒出于不怒者也。怒出于不怒者,有迁之者乎。仲尼言其一端尔。由是言之,谓之不迁怒也可,谓之不迁喜也可。杨子曰:何谓中庸?曰:中庸者中用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四物者,君子不能不由焉,然而中为之本矣。有人也喜之不喜,怒之不怒,若是可谓中庸乎?曰:未也,是其于智也达,于道也偏。偏则不徧,是其过之者也。然则喜之而喜,怒之而怒,喜怒不失其类,则可谓中庸乎?曰:未也,是其于名也察,于情也节,犹未免乎徇也,是之谓不及。然则奈何?曰:因于物,縁于理,彼其可喜也而喜之,彼其可怒也而怒之,其貌曲巧,其变曲当,物之制也,理之有也,而泊然无所于系,是中庸矣。孔子曰,中庸之为徳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君子之道致乎至有曰不为,无曰愈乎已。
矜小名以售大伪,饰小亷以钓大利者,惟巨孱也。何谓巨孱?巨者齐之处士,孱者魏之处士。巨以玉璧赂而显,孱以金钱货而用。以名处士,则是。所以为处士,则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