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临淄 于去恶 狂生 澂俗 凤仙 佟客 辽阳军 张贡士 爱奴 单父宰 孙必振 邑人
元宝 研石 武夷 大鼠 张不量 牧竖 富翁 王司马 岳神 小梅 药僧 于中丞 皂隶
绩女 红毛毡 抽肠 张鸿渐 太医 牛飞 王子安 刁姓 农妇 金陵乙 郭安 折狱 义犬
杨大洪 查牙山洞 安期岛 沅俗 云萝公主 鸟语 天宫 乔女 蛤此名寄生 刘夫人 陵县狐
邵临淄
临淄某翁之女,太学李生妻也。未嫁时,有术士推其造,决其必受官刑。翁怒之,既而
笑曰:“妄言一至于此!无论世家女必不至公庭,岂一监生不能庇一妇乎?”既嫁,悍甚,
指骂夫婿以为常。李不堪其虐,忿鸣于官。邑宰邵公准其词,签役立勾。翁闻之大骇,率子
弟登堂,哀求寝息,弗许。李亦自悔,求罢。公怒曰:“公门内岂作辍尽由尔耶?必拘
审!”既到,略诘一二言,便曰:“真悍妇!”杖责三十,臀肉尽脱。导史氏曰:“公岂有
伤心于闺闼耶?何怒之暴也!然邑有贤宰,里无悍妇矣。志之,以补《循吏传》之所不及
者。”
于去恶
北平陶圣俞,名下士。顺治间赴乡试,寓居郊郭。偶出户,见一人负笈儴,似卜居未
就者。略诘之,遂释负于道,相与倾语,言论有名士风。陶大说之,请与同居。客喜,携囊
入,遂同栖止。客自言:“顺天人,姓于,字去恶。”以陶差长,兄之。
于性不喜游瞩,常独坐一室,而案头无书卷。陶不与谈,则默卧而已。陶疑之,搜其囊
箧,则笔研之外更无长物。怪而问之,笑曰:“吾辈读书,岂临渴始掘井耶?”一日就陶借
书去,闭户抄甚疾,终日五十余纸,亦不见其折迭成卷。窃窥之,则每一稿脱,则烧灰吞
之。愈益怪焉,诘其故,曰:“我以此代读耳。”便诵所抄书,倾刻数篇,一字无讹。陶
悦,欲传其术,于以为不可。陶疑其吝,词涉诮让,于曰:“兄诚不谅我之深矣。欲不言,
则此心无以自剖;骤言之,又恐惊为异怪。奈何?”陶固谓:“不妨。”于曰:“我非人,
实鬼耳。今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诏考帘官,十五日士子入闱,月尽榜放矣。”陶
问:“考帘官为何?”曰:“此上帝慎重之意,无论鸟吏鳖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内帘用,
不通者不得与焉。盖阴之有诸神,犹阳之有守今也。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
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数年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阳世所以陋劣
幸进,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陶深然之,由是益加敬畏。一日自外来,有忧色,
叹曰:“仆生而贫贱,自谓死后可免;不谓迍邅先生相从地下。”陶请其故,曰:“文昌奉
命都罗国封王,帘官之考遂罢。数十年游神耗鬼,杂入衡文,吾辈宁有望耶?”陶问:“此
辈皆谁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识。略举一二人,大概可知:乐正师旷、司库和峤是
也。仆自念命不可凭,文不可恃,不如休耳。”言已怏怏,遂将治任。陶挽而慰之,乃止。
至中元之夕,谓陶曰:“我将入闱。烦于昧爽时,持香炷于东野。三呼去恶,我便
至。”乃出门去。陶沽酒烹鲜以待之。东方既白,敬如所嘱。无何,于偕一少年来。问其姓
字,于曰:“此方子晋,是我良友,适于场中相邂逅。闻兄盛名,深欲拜识。”同至寓,秉
烛为礼。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谦婉。陶甚爱之,便问:“子晋佳作,当大快意。”于曰:
“言之可笑!闱中七则,作过半矣,细审主司姓名,裹具径出。奇人也!”陶扇炉进酒,因
问:“闱中何题?去恶魁解否?”于曰:“书艺、经论各一,夫人而能之。策问:‘自古邪
僻固多,而世风至今日,奸情丑态,愈不可名,不惟十八狱所不得尽,抑非十八狱所能容。
是果何术而可?或谓宜量加一二狱,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与、否与,或别有道以清
其源,尔多十其悉言勿隐。’弟策虽不佳,颇为痛快。表:‘拟天魔殄灭,赐群臣龙马天衣
有差。’次则《瑶台应制诗》、《西池桃花赋》。此三种,自谓场中无两矣!”言已鼓掌。
方笑曰:“此时快心,放兄独步矣;数辰后,不痛哭始为男子也。”天明,方欲辞去。陶留
与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三日竟不复来,陶使于往寻之。于曰:“无须。子晋拳拳,非
无意者。”日既西,方果来。出一卷授陶,曰:“三日失约。敬录旧艺百余作,求一品
题。”陶捧读大喜,一句一赞,略尽一二首,遂藏诸笥。谈至更深,方遂留,与于共榻寝。
自此为常。方无夕不至,陶亦无方不欢也。
一夕仓皇而入,向陶曰:“地榜已揭,于五兄落第矣!”于方卧,闻言惊起,泫然流
涕。二人极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对默默,殊不可堪。方曰:“适闻大巡环张桓候将至,恐
失志者之造言也;不然,文场尚有翻覆。”于闻之色喜。陶询其故,曰:“桓侯翼德,三十
年一巡阴曹,三十五年一巡阳世,两间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乃起,拉方俱去。两夜
始返,方喜谓陶曰:“君不贺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
阅遗卷,得五兄甚喜,荐作交南巡海使,旦晚舆马可到。”陶大喜,置酒称贺。酒数行,于
问陶曰:“君家有闲舍否?”问:“将何为?”曰:“子晋孤无乡土,又不忍恝然于兄。弟
意欲假馆相依。”陶喜曰:“如此,为幸多矣。即无多屋宇,同榻何碍。但有严君,须先关
白。”于曰:“审知尊大人慈厚可依。兄场闱有日,子晋如不能待,先归何如?”陶留伴逆
旅,以待同归。
次日方暮,有车马至门,接于莅任。于起,握手曰:“从此别矣。一言欲告,又恐阻锐
进之志。”问:“何言?”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时。此科之分十之一;后科桓候临世,
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陶闻欲中止。于曰:“不然,此皆天数。即明知不
可,而注定之艰若,亦要历尽耳。”又顾方曰:“勿淹滞,今朝年、月、日、时皆良,即以
舆盖送君归。仆驰马自去。”方忻然拜别。陶中心迷乱,不知所嘱,但挥涕送之。见舆马分
途,顷刻都散。始悔子晋北旋,未致一字,而已无及矣。
三场毕,不甚满志,奔波而归。入门问子晋,家中并无知者。因为父述之,父喜曰:
“若然,则客至久矣。先是陶翁昼卧,梦舆盖止于其门,一美少年自车中出,登堂展拜。讶
问所来,答云:“大哥许假一舍,以入闱不得偕来。我先至矣。”言已,请入拜母。翁方谦
却,适家媪入曰:“夫人产公子矣。”恍然而醒,大奇之。是日陶言,适与梦符,乃知儿即
子晋后身也。父子各喜,名之小晋。儿初生,善夜啼,母苦之。陶曰:“倘是子晋,我见
之,啼当止。”俗忌客忤,故不令陶见。母患啼不可耐,乃呼陶入。陶呜之曰:“子晋勿
尔!我来矣!”儿啼正急,闻声辍止,停睇不瞬,如审顾状。陶摩顶而去。自是竟不复啼。
数月后,陶不敢见之,一见则折腰索抱,走去则啼不可止。陶亦狎爱之。四岁离母,辄就兄
眠;兄他出,则假寐以俟其归。兄于枕上教毛诗,诵声呢喃,夜尽四十余行。以子晋遗文授
之,欣然乐读,过口成诵;试之他文不能也。八九岁眉目朗彻,宛然一子晋矣。
陶两入闱,皆不第。丁酉,文场事发,帘官多遭诛遣,贡举之途一肃,乃张巡环力也。
陶下科中副车,寻贡。遂灰志前途,隐居教弟。尝语人曰:“吾有此乐,翰苑不易也。”异
史氏曰:“余每至张夫子庙堂,瞻其须眉,凛禀有生气。又其生平喑哑如霹雳声,矛马所
至,无不大快,出人意表。世以将军好武,遂置与绛,灌伍,宁知文昌事繁,须侯固多哉!
呜呼!三十五年,来何暮也!”
狂生
刘学师言:济宁有狂生某,善饮;家无儋石,而得钱辄沽,殊不以穷厄为意。值新刺史
莅任,善饮无对。闻生名,招与饮而悦之,时共谈宴。生恃其狎,凡有小讼求直者,辄受薄
贿为之缓颊;刺史每可其请。生习为常,刺史心厌之。一日早衙,持刺登堂,刺史览之微
笑,生厉声曰:“公如所请可之;不如所请否之,何笑也!闻之:士可杀而不可辱。他固不
能相报,岂一笑不能报耶?”言已大笑,声震堂壁。刺史怒曰:“何敢无礼!宁不闻灭门令
尹耶!”生掉臂竟下,大声曰:“生员无门之可灭!”刺史益怒,执之。访其家居,则并无
田宅,惟携妻在城堞上住。刺史闻而释之,但逐不令居城垣。朋友怜其狂,为买数尺地,购
斗室焉。入而居之,叹曰:“今而后畏今尹矣!”
异史氏曰:“士君子奉法守礼,不敢劫人于市,南面者奈我何哉!然仇之犹得而加者,
徒以有门在耳;夫至无门可灭,则怒者更无以加之矣。噫嘻!此所谓‘贫贱骄人’者耶!独
是君子虽贫,不轻干人,乃以口腹之累,喋喋公堂,品斯下矣。虽然,其狂不可及。”
澂俗
澂人多化物类,出院求食。有客寓旅邸时,见群鼠入米盎,驱之即遁。客伺其入,骤覆
之,瓢水灌注其中,顷之尽毙。主人全家暴卒,惟一子在。讼官,官原而宥之。
凤仙
刘赤水,平乐人,少颖秀,十五入郡庠。父母早亡,遂以游荡自废。家不中资,而性好
修饰,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饮,忘灭烛而去。酒数行始忆之,急返。闻室中小语,伏窥
之,见少年拥丽者眠榻上。宅临贵家废第,恒多怪异,心知其狐,亦不恐,入而叱曰:“卧
榻岂容鼾睡!”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遗紫绔裤一,带上系针囊。大悦,恐其窃去,藏
衾中而抱之。俄一蓬头婢自门罅入,向刘索取。刘笑要偿。婢请遗以酒,不应;赠以金,又
不应。婢笑而去。旋返曰:“大姑言:如赐还,当以佳偶为报。”刘问:“伊谁?”曰:
“吾家皮姓,大姑小字八仙,共卧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适富川丁官人;三姑凤仙,较两姑
尤美,自无不当意者。”刘恐失信,请坐待好音。婢去复返曰:“大姑寄语官人:好事岂能
猝合?适与之言,反遭诟厉;但缓时日以待之,吾家非轻诺寡信者。”刘付之。
过数日渺无信息。薄暮自外归,闭门甫坐,忽双扉自启,两人以被承女郎,手捉四角而
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视之,酣睡未醒,酒气犹芳,赪颜醉态,倾绝
人寰。喜极,为之捉足解袜,抱体缓裳。而女已微醒,开目见刘,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
“八仙淫婢卖我矣!”刘狎抱之。女嫌肤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见此凉人!”刘曰:
“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遂相欢爱。既而曰:“婢子无耻,玷人床寝,而以妾换裤耶!
必小报之!”
从此无夕不至,绸缪甚殷。袖中出金钏一枚,曰:“此八仙物也。”又数日,怀绣履一
双来,珠嵌金绣,工巧殊绝,且嘱刘暴扬之。刘出夸示亲宾,求观者皆以资酒为贽,由此奇
货居之。女夜来,作别语。怪问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欲携家远去,隔绝我好。”刘
惧,愿还之。女云:“不必,彼方以此挟妾,如还之,中其机矣。”刘问:“何不独留?”
曰:“父母远去,一家十余口,俱托胡郎经纪,若不从去,恐长舌妇造黑白也。”从此不复
至。
逾二年,思念纂切。偶在途中,遇女郎骑款段马,老仆鞚之,摩肩过;反启障纱相窥,
丰姿艳艳。顷,一少年后至,曰:“女子何人?似颇佳丽。”刘亟赞之。少年拱手笑曰:
“太过奖矣!此即山荆也。”刘惶愧谢过。少年曰:“何妨。但南阳三葛,君得其龙,区区
者又何足道!”刘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认窃眠卧榻者耶?”刘始悟为胡。叙僚婿之谊,
嘲谑甚欢。少年曰:“岳新归,将以省觐,可同行否?”刘喜,从入萦山。
山上故有邑人避乱之宅,女下马入。少间,数人出望,曰:“刘官人亦来矣。”入门谒
见翁妪。又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翁曰:“此富川丁婿。”并揖就坐。少时,酒灸纷纶,
谈笑颇洽。翁曰:“今日三婿并临。可称佳集。又无他人,可唤儿辈来。作一团圞之会。”
俄,姊妹俱出,翁命设坐,各傍其婿。八仙见刘,惟掩口而笑;凤仙辄与嘲弄;水仙貌少
亚,而沉重温克,满座倾谈,惟把酒含笑而已。于是履舄交错,兰麝熏人,饮酒乐甚。刘视
床头乐具毕备,遂取玉笛,请为翁寿。翁喜,命善者各执一艺,因而合座争取,惟丁与凤仙
不取。八仙曰:“丁郎不谙可也,汝宁指屈不伸者?”因以拍板掷凤仙怀中,便串繁响。翁
悦曰:“家人之乐极矣!儿辈俱能歌舞,何不各尽所长?”八仙起,捉水仙曰:“凤仙从来
金玉其音,不敢相劳;我二人可歌《洛妃》一曲。”二人歌舞方已,适婢以金盘进果,都不
知其何名。翁曰:“此自真腊携来,所谓‘田婆罗’也。”因掬数枚送丁前。凤仙不悦曰:
“婿岂以贫富为爱憎耶?”翁微哂不言。八仙曰:“阿爹以丁郎异县,故是客耳。若论长
幼,岂独凤妹妹有拳大酸婿耶?”凤仙终不快,解华妆,以鼓拍授婢,唱《破窑》一折,声
泪俱下;既阕,拂袖径去,一座为之不欢。八仙曰:“婢子乔性犹昔。”乃追之,不知所往。
刘无颜,亦辞而归。至半途见凤仙坐路旁,呼与并坐,曰:“君一丈夫,不能为床头人
吐气耶?黄金屋自在书中,愿好为之。”举足云:“出门匆遽,棘剌破复履矣,所赠物,在
身边否?”刘出之,女取而易之。刘乞其敝者,冁然曰:“君亦大无赖矣!几见自己衾枕之
物,亦要怀藏者?如相见爱,一物可以相赠。”旋出一镜付之曰:“欲见妾,当于书卷中觅
之;不然,相见无期矣。”言已不见。
怊怅而归。视镜,则凤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于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嘱,谢客下帷。一
日见镜中人忽现正面,盈盈欲笑,益重爱之。无人时,辄以共对。月余锐志渐衰,游恒忘
返。归见镜影,惨然若涕;隔日再视,则背立如初矣:始悟为己之废学也。乃闭户研读,昼
夜不辍;月余则影复向外。自此验之:每有事荒废,则其容戚;数日攻苦,则其容笑。于是
朝夕悬之,如对师保。如此二年,一举而捷。喜曰:“今可以对我凤仙矣!”揽镜视之,见
画黛弯长,瓠犀微露,喜容可掬,宛在目前。爱极,停睇不已。忽镜中人笑曰:“‘影里情
郎,画中爱宠’,今之谓矣。”惊喜四顾,则凤仙已在座右。握手问翁媪起居,曰:“妾别
后不曾归家,伏处岩穴,聊与君分苦耳。”刘赴宴郡中,女请与俱;共乘而往,人对面不相
窥。既而将归,阴与刘谋,伪为娶于郡也者。女既归,始出见客,经理家政。人皆惊其美,
而不知其狐也。
刘属富川令门人,往谒之。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礼优渥,言:“岳父母近又他徙。
内人归宁,将复。当寄信往,并诣申贺。”刘初疑丁亦狐,及细审邦族,始知富川大贾子
也。初,丁自别业暮归,遇水仙独步,见其美,微睨之。女请附骥以行。丁喜,载至斋,与
同寝处。棂隙可入,始知为狐。女言:“郎勿见疑。妾以君诚笃,故愿托之。”丁嬖之。竟
不复娶。
刘归,假贵家广宅,备客燕寝,洒扫光洁,而苦无供帐;隔夜视之,则陈设焕然矣。过
数日,果有三十余人,赍旗采酒礼而至,舆马缤纷,填溢阶巷。刘揖翁及丁、胡入客舍,风
仙逆妪及两姨入内寝。八仙曰:“婢子今贵,不怨冰人矣。钏履犹存否?”女搜付之,曰:
“履则犹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八仙以履击背,曰:“挞汝寄于刘郎。”乃投诸火,祝
曰:“新时如花开,旧时如花谢;珍重不曾着,姮娥来相借。”水仙亦代祝曰:“曾经笼玉
笋,着出万人称;若使姮娥见,应怜太瘦生。”凤仙拨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欢;
留得纤纤影,遍与世人看。”遂以灰捻拌中,堆作十余分,望见刘来,托以赠之。但见绣履
满柈,悉如故款。八仙急出,推柈堕地;地上犹有一二只存者,又伏吹之,其迹始灭。次
日,丁以道远,夫妇先归。八仙贪与妹戏,翁及胡屡督促之,亭午始出,与众俱去。
初来、仪从过盛,观者如市,有两寇窥见丽人,魂魄丧失,因谋劫诸途。侦其离村,尾
之而去。相隔不盈一尺,马极奔不能及。至一处,两崖夹道,舆行稍缓;追及之,持刀吼
咤,人众都奔。下马启帘,则老妪坐焉。方疑误掠其母;才他顾,而兵伤右臂,顷已被缚。
凝视之,崖并非崖,乃平乐城门也;舆中则李进士母,自乡中归耳。一寇后至,亦被断马足
而絷之。门丁执送太守,一讯而伏。时有大盗未获,诘之,即其人也。
明春,刘及第。凤仙以招祸,故悉辞内戚之贺。刘亦更不他娶。及为郎官,纳妾,生二
子。
异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惜无好胜佳
人,作镜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
佟客
董生,徐州人,好击剑,每慷慨自负。偶于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与之语,谈吐豪
迈;诘其姓字,云:“辽阳佟姓。”问:“何往?”曰:“余出门二十年,适自海外归
耳。”董曰:“君遨游四海,阅人綦多,曾见异人否?佟曰:“异人何等?”董乃自述所
好,恨不得异人之传。佟曰:“异人何地无之,要必忠臣孝子,始得传其术也。”董又毅然
自许;即出佩剑弹之而歌,又斩路侧小树以矜其利。佟掀髯微笑,因便借观。董授之。展玩
一过,曰:“此甲铁所铸,为汗臭所蒸,最为下品。仆虽未闻剑术,然有一剑颇可用。”遂
于衣底出短刃尺许,以削董剑,脆如瓜瓠,应手斜断如马蹄。董骇极,亦请过手,再三拂拭
而后返之。邀佟至家,坚留信宿。叩以剑法,谢不知。董按膝雄谈,惟敬听而已。
更既深,忽闻隔院纷拏。隔院为生父居,心惊疑。近壁凝听,但闻人作怒声曰:“教汝
子速出即刑,便赦汝!”少顷似加搒掠,呻吟不绝者,真其父也。生捉戈欲往,佟止之曰:
“此去恐无生理,宜审万全。”生皇然请教,佟曰:“盗坐名相索,必将甘心焉。君无他骨
肉,宜嘱后事于妻子;我启户为君警厮仆。”生诺,入告其妻。妻牵衣泣。生壮念顿消,遂
共登楼上,寻弓觅矢,以备盗攻。仓皇未已,闻佟在楼檐上笑曰:“贼幸去矣。”烛之已
杳。逡巡出,则见翁赴邻饮,笼烛方归;惟庭前多编菅遗灰焉。乃知佟异人也。
异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古来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岂遂无提戈壮往时哉,
要皆一转念误之耳。昔解缙与方孝儒相约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约归后,不听床头人呜
泣哉?”
邑有快役某,每数日不归,妻遂与里中无赖通。一日归,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诘
妻。妻不服。既于床头得少年遗物,妻窘无词,惟长跪哀乞。某怒甚,掷以绳,逼令自缢。
妻请妆服而死,许之。妻乃入室理妆;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频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
“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气咄之,妻返走入房,方将结带,某掷盏呼曰:“咍,返矣!一
顶绿头巾,或不能压人死耳。”遂为夫妇如初。此亦大绅者类也,一笑。
辽阳军
沂水某,明季充辽阳军。会辽城陷,为乱兵所杀;头虽断犹不甚死。至夜一人执簿来,
按点诸鬼。至某,谓其不宜死,使左右续其头而送之。遂共取头按项上,群扶之,风声簌
簌,行移时,置之而去。视其地则故里也。沂令闻之,疑其窃逃。拘讯而得其情,颇不信;
又审其颈无少断痕,将刑之。某曰:“言无可凭信,但请寄狱中。断头可假,陷城不可假。
设辽城无恙,然后受刑未晚也。”令从之。数日辽信至,时日一如所言,遂释之。
张贡士
安丘张贡士,寝疾,仰卧床头。忽见心头有小人出,长仅半尺;儒冠儒服,作俳优状。
唱昆山曲,音调清彻,说白、自道名贯,一与己同;所唱节末,皆其生平所遭。四折既毕,
吟诗而没。张犹记其梗概,为人述之。
高西园云:“向读渔洋先生《池北偶谈》,见有记心头小人者,为安丘张某事。余素善
安丘张卯君,意必其宗属也。一日晤间问及,始知即卯君事。询其本末,云:当病起时,所
记昆山曲者,无一字遗,皆手录成册。后其嫂夫人以为不祥语,焚弃之。每从酒边茶余,犹
能记其尾声,常举以诵客。今并识之,以广异闻。其词云:“诗云子曰都休讲,不过是‘都
都平丈’(相传一村塾师训童子读论语,字多讹谬。其尤堪笑者,读‘郁郁乎文哉’为‘都
都平丈我’)。全凭着佛留一百二十行(村塾中有训蒙要书,名《庄农杂字》。其开章云:
“佛留一百二十行,惟有庄农打头强,最为鄙俚)。”玩其语意,似自道其生平寥落,晚为
农家作塾师,主人慢之,而为是曲。意者:夙世老儒,其卯君前身乎?卯君名在辛,善汉隶
篆印。
爱奴
河间徐生,设教于恩。腊初归,途遇一叟,审视曰:“徐先生撤帐矣。明岁授教何
所?”答曰:“仍旧。”叟曰:“敬业姓施。有舍甥延求明师,适托某至东疃聘吕子廉,渠
已受贽稷门。君如苟就,束仪请倍于恩。”徐以成约为辞。叟曰:“信行君子也。然去新岁
尚远,敬以黄金一两为贽,暂留教之,明岁另议何如?”徐可之。叟下骑呈礼函,且曰:
“敝里不遥矣。宅綦隘,饲畜为艰,请即遣仆马去,散步亦佳。”徐从之,以行李寄叟马上。
行三四里许,日既暮,始抵其宅,沤钉兽环,宛然世家。呼甥出拜,十三四岁童子也。
叟曰:“妹夫蒋南川,旧为指挥使。止遗此儿,颇不钝,但娇惯耳。得先生一月善诱,当胜
十年。”未几设筵,备极丰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媪。一婢执壶侍立,年约十五六,风致
韵绝,心窃动之。席既终。叟命安置床寝,始辞而去。
天未明。儿出就学。徐方起,即有婢来捧巾侍盥,即执壶人也。日给三餐悉此婢,至夕
又来扫榻。徐问:“何无僮仆?”婢笑不言,布衾径去。次夕复至。入以游语,婢笑不拒,
遂与狎。因告曰:“吾家并无男子,外事则托施舅。妾名爱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诸婢不
洁,故以妾来。今日但须缄密,恐发觉,两无颜也。”一夜共寝忘晓,为公子所遭,徐惭怍
不自安。至夕婢来曰:“幸夫人重君,不然败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闻。但
戒妾勿得久留斋馆而已。”言已遂去。徐甚德之。
然公子不善读,诃责之,则夫人辄为缓颊。初犹遣婢传言;渐亲出,隔户与先生语,往
往零涕。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徐颇不耐,作色曰:“既从儿懒,又责儿工,此等师我不惯
作!请辞。”夫人遣婢谢过,徐乃止。自入馆以来,每欲一出登眺,辄锢闭之。一日醉中怏
闷,呼婢问故。婢言:“无他,恐废学耳。如必欲出,但请以夜。”徐怒曰:“受人数金,
便当淹禁死耶!教我夜窜何之乎?久以素食为耻,贽固犹在囊耳。”遂出金置几上,治装欲
行。夫人出,脉脉不语,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启钥送之。徐觉门户逼侧;走数步,目光
射入,则身自陷冢中出,四望荒凉,一古墓也。大骇。然心感其义,乃卖所赐金,封堆植树
而去。
过岁复经其处,展拜而行。遥见施叟,笑致温凉,邀之殷切。心知其鬼,而欲一问夫人
起居,遂相将入村,沽酒共酌。不觉日暮,叟起偿酒价,便言:“寒舍不远,舍妹亦适归
宁,望移玉趾,为老夫祓除不祥。”出村数武,又一里落,叩扉入,秉烛向客。俄,蒋夫人
自内出,始审视之,盖四十许丽人也。拜谢曰:“式微之族,门户零落,先生泽及枯骨,真
无计可以偿之。”言已泣下。既而呼爱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怜爱,今以相赠,聊慰客
中寂寞。凡有所须,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问兄妹俱去,婢留侍寝。鸡初鸣,叟即来
促装送行;夫人亦出,嘱婢善事先生。又谓徐曰:“从此尤宜谨秘,彼此遭逢诡异,恐好事
者造言也。”徐诺而别,与婢共骑。至馆独处一室,与同栖止。或客至,婢不避,人亦不之
见也。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一挼挲而疴立愈。清明归,至墓所,婢辞而
下。徐嘱代谢夫人。曰:“诺。”遂没。数日返,方拟展墓,见婢华妆坐树下,因与俱发。
终岁往还,如此为常。欲携同归,执不可。岁杪辞馆归,相订后期。婢送至前坐处,指石堆
曰:“此妾墓也。夫人未出阁时,便从服役,天殂瘗此。如再过以炷香相吊,当得复会。”
别归,怀思颇苦,敬往祝之,殊无影响。乃市榇发冢,意将载骨归葬,以寄恋慕。穴开
自入,则见颜色如生。肤虽未朽,衣败若灭;头上玉饰金钏都如新制。又视腰间,裹黄金数
铤,卷怀之。始解袍覆尸,抱入材内,赁舆载归;停诸别第,饰以绣裳,独宿其旁,冀有灵
应。忽爱奴自外入,笑曰:“劫坟贼在此耶!”徐惊喜慰问。婢曰:“向从夫人往东昌,三
日既归,则舍宇已空。频蒙相邀,所以不肯相从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离逖耳。今既劫
我来,即速瘗葬便见厚德。”徐问:“有百年复生者,今芳体如故,何不效之?”叹曰:
“此有定数。世传灵迹,半涉幻妄。要欲复起动履,亦复何难?但不能类生人,故不必
也。”乃启棺入,尸即自起,亭亭可爱。探其怀,则冷若冰雪。遂将入棺复卧,徐强止之,
婢曰:“妾过蒙夫人宠,主人自异域来,得黄金数万,妾窃取之,亦不甚追问。后濒危,又
无戚属,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夭谢,又以宝饰入殓。身所以不朽者,不过得金宝之余气
耳。若在人世,岂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强以饮食;若使灵气一散,则游魂亦消矣。”徐
乃构精舍,与共寝处。笑语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见生人。年余徐饮薄醉,执残沥强灌
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终日面尸已变。哀悔无及,厚葬之。导史氏曰:“夫人教
子,无异人世,而所以待师者何厚也!不亦贤乎!余谓艳尸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
灵物不享其长年,惜哉!”
章丘朱生,索刚鲠,设帐于某贡土家。每谴弟子,内辄遣婢为乞免,不听。一口亲诣窗
外,与朱关说。朱怒,执界方,大骂而出。妇惧而奔;朱迫之,自后横市臀股,锵然作皮肉
声。令人笑绝!
长山某,每延师,必以一年束金,合终岁之虚盈,计每日得如干数;又以师离斋、归斋
之日,详记为籍,岁终,则公同按日而乘除之。马生馆其家,初见操珠盘来,得故甚骇;既
而暗生一术,反嗔为喜,听其复算不少校。翁大悦,坚订来岁之约。马辞以故。遂荐一生乖
谬者自代。及就馆,动辄诟骂,翁无奈,悉含忍之。岁杪携珠盘至,生勃然忿极,姑听其
算。翁又以途中日尽归于两,生不受,拨珠归东。两争不决,操戈相向,两人破头烂额而赴
公庭焉。
单父宰
青州民某五旬余,继娶少妇。二子恐其复育,乘父醉,潜割睾九而药糁之。父觉,托病
不言,久之创渐平。忽入室,刀缝绽裂,血溢不止,寻毙。妻知其故,讼于官。官械其子,
果伏。骇曰:“余今为‘单父宰’矣!”并诛之。
邑有王生者,娶月余而出其妻。妻父讼之。时淄宰辛公,问王何故出妻。答云:“不可
说。”固诘之,曰:“以其不能产育耳。”公曰:“妄哉!月余新妇,何知不产?”忸怩久
之,告曰:“其阴甚偏。”公笑曰:“是则偏之为害,而家之所以不齐也。”此可与“单父
宰”并传一笑。
孙必振
孙必振渡江,值大风雷,舟船荡摇,同舟大恐。忽见金甲神立云中,手持金字牌下示;
诸人共仰视之,上书“孙必振”三字,甚真。众谓孙:“必汝有犯天谴,请自为一舟,勿相
累。”孙尚无言,众不待其肯可,视旁有小舟,共推置其上。孙既登舟,回首,则前舟覆矣。
邑人
邑有乡人,索无赖。一日晨起,有二人摄之去。至市头,见屠人以半猪悬架上,二人便
极力推挤之,遂觉身与肉合,二人亦径去。少间屠人卖肉,操刀断割,遂觉一刀一痛,彻于
骨髓。后有邻翁来市肉,苦争低昂,添脂搭肉,片片碎割,其苦更惨。肉尽,乃寻途归;归
时日已向辰。家人谓其晏起,乃细述所遭。呼邻问之,则市肉方归,言其片数、斤数,毫发
不爽。崇朝之间,已受凌迟一度,不亦奇哉!
元宝
广东临江山崖巉岩,常有元宝嵌石上。崖下波涌,舟不可泊。或荡桨近摘之,则牢不可动;若其人数应得此,则一摘即落,回首已复生矣。
研石
王仲超言:洞庭君山间有石洞,高可容舟,深暗不测,湖水出入其中。尝秉烛泛舟而
入,见两壁皆黑石,其色如漆,按之而软;出刀割之,如切硬腐。随意制为研。既出,见风
则坚凝过于他石。试之墨,大佳。估舟游楫,往来甚众,中有佳石,不知取用,亦赖好奇者之品题也。
武夷
武夷山有削壁千仞,人每于下拾沉香玉块焉。太守闻之,督数百人作云梯,将造顶以觇
其异,三年始成。太守登之,将及巅,见大足伸下,一拇指粗于捣衣杵,大声曰:“不下,
将堕矣!”大惊,疾下。才至地,则架木朽折,崩坠无遗。
大鼠
万历间。宫中有鼠,大与猫等,为害甚剧。遍求民间佳猫捕制之,辄被啖食。适异国来
贡狮猫,毛白如雪。抱投鼠屋,阖其扉,潜窥之。猫蹲良久,鼠逡巡自穴中出,见猫怒奔
之。猫避登几上,鼠亦登,猫则跃下。如此往复,不啻百次。众咸谓猫怯,以为是无能为
者。既而鼠跳掷渐迟,硕腹似喘,蹲地上少休。猫即疾下,爪掬顶毛,口龄首领,辗转争
持,猫声呜呜,鼠声啾啾。启扉急视,则鼠首已嚼碎矣。然后知猫之避非怯也,待其惰也。
彼出则归,彼归则复,用此智耳。噫!匹夫按剑何异鼠乎!
张不量
贾人某至直隶界,忽大雨雹,伏禾中。闻空中云:“此张不量田,勿伤其稼。”贾私意
张氏既云“不良”,何反祐护?雹止,入村,访问其人,且问取名之义。盖张素封,积粟甚
富。每春贫民就贷,偿时多寡不校,悉内之,未尝执概取盈,故名“不量”,非“不良”
也。众趋田中,见棵穗摧折如麻,独张氏诸田无恙。
牧竖
两牧竖入山至狼穴,穴有小狼二,谋分捉之。各登一树,相去数十步。少顷大狼至,入
穴失子,意甚仓皇。竖于树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大狼闻声仰视,怒奔树下,号且爬抓。其
一竖又在彼树致小狼鸣急;狼辍声四顾,始望见之,乃舍此趋彼,跑号如前状。前树又鸣,
又转奔之。口无停声,足无停趾,数十往复,奔渐迟,声渐弱;既而奄奄僵卧,久之不动。
竖下视之,气已绝矣。
今有豪强子,怒目按剑,若将搏噬;为所怒者,乃阖扇去。豪力尽声嘶,更无敌者,岂
不畅然自雄?不知此禽兽之威,人故弄之以为戏耳。
富翁
富翁某,商贾多贷其资。一日出,有少年从马后,问之,亦假本者。翁诺之。至家,适
几上有钱数十,少年即以手叠钱,高下堆垒之。翁谢去,竟不与资。或问故,翁曰:“此人
必善博,非端人也,所熟之技,不觉形于手足矣。”访之果然。
王司马
新城王大司马霁宇镇北边时,常使匠人铸一大杆刀,阔盈尺,重百钧。每按边,辄使四
人扛之。卤簿所止,则置地上,故令北人捉之,力撼不可少动。司马阴以桐木依样为刀,宽
狭大小无异,贴以银箔,时于马上舞动,诸部落望见,无不震悚。又于边外埋苇薄为界,横
斜十余里,状若藩篱,扬言曰:“此吾长城也。”北兵至,悉拔而火之。司马又置之。既而
三火,乃以炮石伏机其下,北兵焚薄,药石尽发,死伤甚众。既遁去,司马设薄如前。北兵
遥望皆却走,以故帖服若神。后司马乞骸归,塞上复警。召再起;司马时年八十有三,力疾
陛辞。上慰之曰:“但烦卿卧治耳。”于是司马复至边。每止处,辄卧幛中。北人闻司马至
皆不信,因假议和,将验真伪。启帘,见司马坦卧,皆望榻伏拜,挢舌而退。
岳神
扬州提同知,夜梦岳神召之,词色愤怒。仰见一人侍神侧,少为缓颊。醒而恶之。早诣
岳庙,默作祈禳。既出见药肆一人,绝肖所见。问之知为医生,及归暴病,特遣人聘之。至
则出方为剂,暮服之,中夜而卒。或言:阎罗王与东岳天子,日遣侍者男女十万八千众,分
布天下作巫医,名“勾魂使者”。用药者不可不察也!
小梅
蒙阴王慕贞,世家子也。偶游江浙,见媪哭于途,诘之。言:“先夫止遗一子,今犯死
刑,谁有能出之者?”王素慷慨,志其姓名,出橐南中金为之斡旋,竟释其罪。
其人出,闻王之救己也,茫然不解其故;访诣旅邸,感泣谢问。王曰:“无他,怜汝母
老耳。”其人大骇曰:“母故已久,”王亦异之。抵暮媪来申谢,王咎其谬诬,媪曰:“实
相告:我东山老狐也。二十年前,曾与儿父有一夕之好,故不忍其鬼之馁也。”王悚然起
敬,再欲诘之,已杳。
先是,王妻贤而好佛,不茹荤酒,治洁室,悬观音像,以无子,日日焚祷其中。而神又
最灵,辄示梦,教人趋避,以故家中事皆取决焉。后有疾綦笃,移榻其中;又别设锦裀于内
室而扃其户,若有所伺。王以为惑,而以其疾势昏瞀,不忍伤之。卧病二年,恶嚣,常屏人
独寝。潜听之似与人语,启门视之又寂然。病中他无所虑,有女十四岁,惟日催治装遣嫁。
既醮,呼王至榻前,执手曰:“今诀矣!初病时,菩萨告我,命当速死;念不了者,幼女未
嫁,因赐少药,俾延息以待。去岁,菩萨将回南海,留案前侍女小梅,为妾服役。今将死,
薄命人又无所出。保儿,专所怜爱,恐娶悍怒之妇,令其子母失所。小梅姿容秀美,又温
淑,即以为继室可也。”盖王有妾生一子,名保儿。王以其言荒唐,曰:“卿素敬者神,今
出此言,不已亵乎?”答云:“小梅事我年余,相忘形骸,我已婉求之矣。”问:“小梅何
处?”曰:“室中非耶?”方欲再诘,闭目已逝。
王夜守灵帏,闻室中隐隐啜泣,大骇,疑为鬼。唤诸婢妾启钥视之,则二八丽者缞服在
室。众以为神,共罗拜之,女敛涕扶掖。王凝注之,俯首而已。王曰:“如果亡室之言非
妄,请即上堂,受儿女朝谒;如其不可,仆亦不敢妄想,以取罪过。”女靦然出,竟登北
堂,王使婢为设坐南向,王先拜,女亦答拜;下而长幼卑贱,以次伏叩,女庄容坐受,惟妾
至则挽之。自夫人卧病,婢惰奴偷,家久替。众参已,肃肃列侍。女曰:“我感夫人盛意,
羁留人间,又以大事相委,汝辈宜各洗心,为主效力,从前愆尤,悉不计较。不然,莫谓室
无人也!”共视座上,真如悬观音图像,时被微风吹动。闻言悚惕,哄然并诺。女乃排拨丧
务,一切井井,由是大小无敢懈者。女终日经纪内外,王将有作,亦禀白而行;然虽一夕数
见,并不交一私语。
既殡,王欲申前约,不敢径告,嘱妾微示意。女曰:“妾受夫人谆嘱,义不容辞;但匹
配大礼,不得草草。年伯黄先生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晋之盟,则惟命是听。”时沂水黄太仆
致仕闲居,于王为父执,往来最善。王即亲诣,以实告。黄奇之,即与同来。女闻,即出展
拜。黄一见,惊为天人,逊谢不敢当礼;既而助妆优厚,成礼乃去。女馈遗枕履,若奉舅
姑,由此交益亲。
合卺后,王终以神故,亵中带肃,时研诘菩萨起居。女笑曰:“君亦太愚,焉有正直之
神,而下婚尘世者?”王力审所自。女曰:“不必研穷,既以为神,朝夕供养,自无殃
咎。”女御下常宽,非笑不语;然婢贱戏狎时,遥见之,则默默无声。女笑谕曰:“岂尔辈
尚以我为神耶?我何神哉!实为夫人姨妹,少相交好;姊病见思,阴使南村王姥招我来。第
以日近姊夫,有男女之嫌,故托为神道,闭内室中,其实何神!”众犹不信。而日侍边旁,
见其举动,不少异于常人,浮言渐息。然即顽奴钝婢,王素挞楚所不能化者,女一言无不乐
于奉命。皆云:“并不自知。实非畏之;但睹其貌,则心自柔,故不忍拂其意耳。”以此百
废具举。数年中,田地连阡,仓禀万石矣。
又数年,妾产一女。女生一子——子生,左臂有朱点,因字小红。弥月,女使王盛筵招
黄。黄贺仪丰渥,但辞以耄,不能远涉;女遣两媪强邀之,黄始至。抱儿出,袒其左臂,以
示命名之意。又再三问其吉凶。黄笑曰:“此喜红也,可增一字,名喜红。”女大悦,更出
展叩。是日,鼓乐充庭,贵戚如市。
黄留三日始去。忽门外有舆马来,逆女归宁。向十余年,并无瓜葛,共议之,而女若不
闻。理妆竟,抱子于怀,要王相送,王从之。至二三十里许,寂无行人,女停舆,呼王下
骑,屏人与语,曰:“王郎王郎,会短离长,谓可悲否?”王惊问故,女曰:“君谓妾何人
也?”答曰:“不知。”女曰:“江南拯一死罪,有之乎?”曰:“有。”曰:“哭于路者
吾母也,感义而思所报。乃因夫人好佛,附为神道,实将以妾报君也。今幸生此襁褓物,此
愿已慰。妾视君晦运将来,此儿在家,恐不能育,故借归宁,解儿危难。君记取家有死口
时,当于晨鸡初唱,诣西河柳堤上,见有挑葵花灯来者,遮道苦求,可免灾难。”王曰:
“诺。”因讯归期,女云:“不可预定。要当牢记吾言,后会亦不远也。”临别,执手怆然
交涕。俄登舆,疾若风。王望之不见,始返。
经六七年,绝无音问。忽四乡瘟疫流行,死者甚众,一婢病三日死,王念曩嘱,颇以关
心。是日与客饮,大醉而睡。既醒闻鸡鸣,急起至堤头,见灯光闪烁,适已过去。急追之,
止隔百步许,愈追愈远,渐不可见,懊恨而返。数日暴病,寻卒。
王族多无赖,共凭陵其孤寡,田禾树木,公然伐取,家日陵替。逾岁,保儿又殇,一家
更无所主。族人益横,割裂田产,厩中牛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以妾居故,遂将数人来,
强夺鬻之。妾恋幼女,母子环泣,惨动邻里。方危难间,俄闻门外有肩舆入,共觇,则女引
小郎自车中出。四顾人纷如市,问:“此何人?”妾哭诉其由。女颜色惨变,便唤从来仆
投,关门下钥。众欲抗拒,而手足若痿。女令一一收缚,系诸廊柱,日与薄粥三瓯。即遗老
仆奔告黄公,然后入室哀泣。泣已,谓妾曰:“此天数也。已期前月来,适以母病耽延,遂
至于今。不谓转盼间已成丘墟!”问旧时婢媪,则皆被族人掠去,又益欷歔。越日,婢仆闻
女至,皆自遁归,相见无不流涕。所絷族人,共噪儿非慕贞体胤,女亦不置辩,既而黄公
至,女引儿出迎。黄握儿臂,便捋左袂,见朱记宛然,因袒示众人以证其确。乃细审失物,
登簿记名,亲诣邑今。令拘无赖辈,各笞四十,械禁严迫;不数日,田地马牛悉归故主。黄
将归,女引儿泣拜曰:“妾非世间人,叔父所知也。今以此子委叔父矣。”黄曰:“老夫一
息尚在,无不为区处。”黄去,女盘查就绪,托儿于妾,乃具馔为夫祭扫,半日不返。视
之,则杯馔犹陈,而人杳矣。
异史氏曰:“不绝人嗣者,人亦不绝其嗣,此人也而实天也。至座有良朋,车裘可共,
迨宿莽既滋,妻子陵夷,则车中人望望然去之矣。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报,独何人
哉!狐乎!倘尔多财,吾为尔宰。”
药僧
济宁某偶于野寺外,见一游僧向阳扪虱,杖挂葫芦,似卖药者。因戏曰:“和尚亦卖房
中丹否?”僧曰:“有。弱者可强,微者可巨,立刻见效,不俟经宿。”某喜求之。僧解衲
角,出药一丸如黍大,令吞之。约半炊时,下部暴长;逾刻自扪,增于旧者三之一。心犹未
足,窥僧起遗,窃解衲,拈二三丸并吞之。俄觉肤若裂,筋若抽,项缩腰橐,而阴长不已。
大惧,无法。僧返见其状,惊曰:“子必窃吾药矣!”急与一丸,始觉休止。解衣自视,则
几与两股鼎足而三矣。缩颈蹒跚而归。父母皆不能识。从此为废物,日卧街上,多见之者。
于中丞
于中丞成龙,按部至高邮。适巨绅家将嫁女,装奁甚富,夜被穿窬席卷而去。刺史无
术。公令诸门尽闭,止留一门放行人出入,吏目守之,严搜装载。又出示谕阖城户口,各归
第宅,候次日查点搜掘,务得赃物所在。乃阴嘱吏目:设有城门中出入至再者捉之。过午得
二人,一身之外,并无行装。公曰:“此真盗也。”二人诡辩不已。公令解衣搜之,见袍服
内着女衣二袭,皆奁中物也。盖恐次日大搜,急于移置,而物多难携,故密着而屡出之也。
又公为宰时,至邻邑。早旦经郭外,见二人以床舁病人,覆大被;枕上露发,发上簪凤
钗一股,侧眠床上。有三四健男夹随之,时更番以手拥被,令压身底,似恐风入。少顷息肩
路侧,又使二人更相为荷。于公过,遣隶回问之,云是妹子垂危,将送归夫家。公行二三
里,又遣隶回,视其所入何村。隶尾之,至一村舍,两男子迎之而入,还以白公。公谓其邑
宰:“城中得无有劫寇否?”宰曰:“无之。”时功令严,上下讳盗,故即被盗贼劫杀,亦
隐忍而不敢言。公就馆舍,嘱家人细访之,果有富室被强寇入室,炮烙而死。公唤其子来诘
其状,子固不承。公曰:“我已代捕大盗在此,非有他也。”子乃顿首哀泣,求为死者雪
恨。公叩关往见邑宰,差健役四鼓出城,直至村舍,捕得八人,一鞫而伏。诘其病妇何人,
盗供:“是夜同在勾栏,故与妓女合谋,置金床上,今抱卧至窝处始瓜分耳。”共服于公之
神。或问所以能知之故,公曰:“此甚易解,但人不关心耳。岂有少妇在床,面容入手衾底
者?且易肩而行,其势甚重,交手护之,则知其中必有物矣。若病妇昏愦而至,必有妇人倚
门而迎;止见男子,并不惊问一言,是以确知其为盗也。”
皂隶
万历间,历城令梦城隍索人服役,即以皂隶八人书姓名于牒,焚庙中;至夜八人皆死。
庙东有酒肆,肆主故与一隶有素。会夜来沾酒,问:“款何客?”答云:“僚友甚多,沽一
尊少叙姓名耳。”质明,见他役,始知其人已死。入庙启扉,则瓶在焉,贮酒如故。归视所
与钱皆纸灰也。令肖八像于庙,诸役得差,皆先酬之乃行;不然,必遭笞谴。
绩女
绍兴有寡媪夜绩,忽一少女推扉入,笑曰:“老姥无乃劳乎?”视之年十八九,仪容秀
美,袍服炫丽。媪惊问:“何来?”女曰:“怜媪独居,故来相伴。”媪疑为侯门亡人,苦
相诘,女曰:“媪勿惧,妾之孤亦犹媪也。我爱媪洁,故相就,两免岑寂,固不佳耶?”媪
又疑为狐,默然犹豫。女竟升床代绩。曰:“媪无忧,此等生活,妾优为之,定不以口腹相
累。”媪见其温婉可爱,遂安之。
夜深,谓媪曰:“携来衾枕,尚在门外,出溲时烦代捉入。”媪出,果得衣一裹。女解
陈榻上,不知是何等锦绣,香滑无比,媪亦设布被,与女同榻。罗衿甫解,异香满室。既
寝,媪私念遇此佳人,可惜身非男子。女子枕边笑曰:“姥七旬犹妄想耶?”媪曰:“无
之。”女曰:“既不妄想,奈何欲作男子?”媪愈知为狐,大惧。女又笑曰:“愿作男子,
何心而又惧我耶?”媪益恐,股战摇床。女曰:“嗟乎!胆如此大,还欲作男子!实相告:
我真仙人,然非祸汝者。但须谨言,衣食自足。”媪早起拜于床下,女出臂挽之,臂腻如
脂,热香喷溢;肌一着人,觉皮肤松快。媪心动,复涉遐想。女哂曰:“婆子战栗才止,心
又何处去矣!使作丈夫,当为情死。”媪曰:“使是丈夫,今夜那得不死!”由是两心浃
洽,日同操作。视所绩匀细生光,织为布晶莹如锦,价较常三倍。媪出则扃其户,有访媪
者,辄于他室应之。居半载,无知者。
后媪渐泄于所亲,里中姊妹行皆托媪以求见。女让曰:“汝言不慎,我将不能久居
矣。”媪悔失言,深自责;而求见者日益众,至有以势迫媪者。媪涕泣自陈。女曰:“若诸
女伴,见亦无妨;恐有轻薄儿,将见狎侮。”媪复哀恳,始许之。越日老媪少女,香烟相属
于道。女厌其烦,无贵贱,悉不交语,惟默然端坐,以听朝参而已。乡中少年闻其美,神魂
倾动,媪悉绝之。
有费生者,邑之名士,倾其产以重金啖媪,媪诺为之请。女已知之,责曰:“汝卖我
耶?”媪伏地自投。女曰:“汝贪其赂,我感其痴,可以一见。然而缘分尽矣。”媪又伏
叩。女约以明日。生闻之,喜,具香烛而往,入门长揖。女帘内与语,问:“君破产相见,
将何以教妾也?”生曰:“实不敢他有所干,只以王嫱、西子,徒得传闻,如不以冥顽见
弃,俾得一阔眼界,不愿已足。若休咎自有定数,非所乐闻。”忽见布幕之中,容光射露,
翠黛朱樱,无不毕现,似无帘幌之隔者。生意炫神驰,不觉倾拜。拜已而起,则厚幕沉沉,
闻声不见矣。悒怅间,窃恨未睹下体;俄见帘下绣履双翘,瘦不盈指。生又拜。帘中语曰:
“君归休!妾体惰矣!”媪延生别室,烹茶为供。生题《南乡子》一调于壁云:“隐约画帘
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
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甜。”题毕而去。
女览题不悦,谓媪曰:“我言缘分已尽,今不妄矣。”媪伏地请罪。女曰:“罪不尽在
汝。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词污亵,此皆自取,于汝何尤。若不速迁,恐陷身情
窟,转劫难出矣。”遂襆被出。媪追挽之,转瞬已失。
红毛毡
红毛国,旧许与中国相贸易。边帅见其众,不许登岸。红毛人固请:“赐一毡地足
矣。”帅思一毡所容无几,许之。其人置毡岸上仅容二人;拉之容四五人;且拉且登,顷刻
毡大亩许,已数百人矣。短刃并发,出于不意,被掠数里而去。
抽肠
莱阳民某昼卧,见一男子与妇人握手入。妇黄肿,腰粗欲仰,意象愁苦。男子促之曰:
“来,来!”某意其苟合者,因假睡以窥所为。既入,似不见榻上有人。又促曰:“速
之!”妇便自坦胸怀,露其腹,腹大如鼓。男子出屠刀一把,用力刺入,从心下直剖至脐,
挂肘际;且挂且抽,顷刻满臂。乃以刀断之,举置几上,还复抽之。几既满,悬椅上;椅又
满,乃肘数十盘,如渔人举网状,望某首边一掷。觉一阵热腥,面目喉膈覆压无缝。某不能
复忍,以手推肠,大号起奔。肠堕榻前,两足被絷,冥然而倒。家人趋视,但见身绕猪脏;
既入审顾,则初无所有。众各自谓目眩,未尝骇异。及某述所见,始共奇之。而室中并无痕
迹,惟数日血腥不散。
张鸿渐
张鸿渐,水平人。年十八为郡名士。时卢龙令赵某贪暴,人民共苦之。有范生被杖毙,
同学忿其冤,将鸣部院,求张为刀笔之词,约其共事。张许之。妻方氏美而贤,闻其谋,谏
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则人人贪天功,一败则纷然瓦解,不能
成聚。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翻覆,急难者谁也!”张服其言,悔之,
乃宛谢诸生,但为创词而去。
质审一过,无所可否。赵以巨金纳大僚,诸生坐结党被收,又追捉刀人。张惧亡去,至
凤翔界,资斧断绝。日既暮,踟躇旷野,无所归宿。欻睹小村,趋之。老妪方出阖扉,见
生,问所欲为。张以实告,妪曰:“饮食床榻,此都细事;但家无男子,不便留客。”张
曰:“仆亦不敢过望,但容寄宿门内,得避虎狼足矣。”妪乃令入,闭门,授以草荐,嘱
曰:“我怜客无归,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闻知,将便怪罪。”
妪去,张倚壁假寐。忽有笼灯晃耀,见妪导一女郎出。张急避暗处,微窥之,二十许丽
人也。及门见草荐,诘妪。妪实告之,女怒曰:“一门细弱,何得容纳罪人!”即问:“其
人焉往?”张惧出伏阶下。女审诘邦族,色稍霁,曰:“幸是风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
不关白,此等草草,岂所以待君子。”命妪引客入舍。俄顷罗酒浆,品物精洁;既而设锦裀
于榻。张甚德之。因私询其姓氏。妪曰:“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谢世,止遗三女。适所见
长姑舜华也。”妪去。张视几上有《南华经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阅,忽舜华推扉入。张
释卷,搜觅冠履。女即榻捷坐曰:“无须,无须!”因近榻坐,腆然曰:“妾以君风流才
士,欲以门户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弃否?”张皇然不知所对,但云:“不相诳,
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见君诚笃,顾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当烦媒妁。”
言已欲去。张探身挽之,女亦遂留。未曙即起,以金赠张曰:“君持作临眺之资;向暮宜晚
来。恐旁人所窥。”张如其言,早出晏归,半年以为常。
一日归颇早,至其处,村舍全无,不胜惊怪。方徘徊间,闻妪云:“来何早也!”一转
盼间,则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异之。舜华自内出,笑曰:“君疑妾耶?实对君
言:妾,狐仙也,与君固有夙缘。如必见怪,请即别。”张恋其美,亦安之。夜谓女曰:
“卿既仙人,当千里一息耳。小生离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携我一归乎?”女似不悦,
曰:“琴瑟之情,妾自分于君为笃;君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张谢曰:“卿何
出此言。谚云:‘一日夫妻,百日恩义。’后日归念卿时,亦犹今日之念彼也。设得新忘
故,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妾有褊心,于妾愿君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也。然欲暂
归,此复何难?君家咫尺耳!”遂把袂出门,见道路昏暗,张逡巡不前。女曳之走,无几
时,曰:“至矣。君归,妾且去。”张停足细认,果见家门。逾垝垣入,见室中灯火犹荧,
近以两指弹扉,内问为谁,张具道所来。内秉烛启关,真方氏也。两相惊喜。握手入帷。见
儿卧床上,慨然曰:“我去时儿才及膝,今身长如许矣!”夫妇依倚,恍如梦寐。张历述所
遭。问及讼狱,始知诸生有瘐死者,有远徙者,益服妻之远见。方纵体入怀,曰:“君有佳
偶,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张曰:“不念,胡以来也?我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
类;独其恩义难忘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张审视竟非方氏,乃舜华也。以手探
儿,一竹夫人耳。大惭无语。女曰:“君心可知矣!分当自此绝矣,犹幸未忘恩义,差足自
赎。”
过二三日,忽曰:“妾思痴情恋人,终无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适欲至都,便道可
以同去。”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闭两眸,觉离地不远,风声飕飕。移时寻落,女
曰:“从此别矣。”方将订嘱,女去已渺。怅立少时,闻村犬鸣吠,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
故里景物,循途而归。逾垣叩户,宛若前状。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
而出。既相见,涕不可仰。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又见床卧一儿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
又携入耶?”方氏不解,变色曰:“妾望君如岁,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见,全无悲恋之
情,何以为心矣!”张察其情真,始执臂欷歔,具言其详。问讼案所结,并如舜华言。方相
感慨,闻门外有履声,问之不应。盖里中有恶少甲,久窥方艳,是夜自别村归,遥见一人逾
垣去,谓必赴淫约者,尾之入。甲故不甚识张,但伏听之。及方氏亟问,乃曰:“室中何人
也?”方讳言:“无之。”甲言:“窃听已久,敬将以执奸也。”方不得已以实告,甲曰:
“张鸿渐大案未消,即使归家,亦当缚送官府。”方苦哀之,甲词益狎逼。张忿火中烧,把
刀直出,剁甲中颅。甲踣犹号,又连剁之,遂死。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
妾请任其辜。”张曰:“丈夫死则死耳,焉肯辱妻累予以求活耶!卿无顾虑,但令此子勿断
书香,目即瞑矣。”
天明,赴县自首。赵以钦案中人,姑薄惩之。寻由郡解都,械禁颇苦。途中遇女子跨马
过,一老妪捉鞚,盖舜华也。张呼妪欲语,泪随声堕。女返辔,手启障纱,讶曰:“表兄
也,何至此?”张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当掉头不顾,然予不忍也。寒舍不远,即
邀公役同临,亦可少助资斧。”从去二二里,见一山村,楼阁高整。女下马入,令妪启舍延
客。既而酒炙丰美,似所夙备。又使妪出曰:“家中适无男子,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觞,
前途倚赖多矣。遣人措办数十金为官人作费,兼酬两客,尚未至也。”二役窃喜,纵饮,不
复言行。日渐暮,二役径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脱。曳张共跨一马,驶如龙。少时促
下,曰:“君止此。妾与妹有青海之约,又为君逗留一晌,久劳盼注矣。”张问:“后会何
时?”女不答,再问之,推堕马下而去。
既晓问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赁屋授徒焉。托名宫子迁。居十年,访知捕亡寝怠,乃
复逡巡东向。既近里门,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后入。及门,则墙垣高固,不复可越,只得以
鞭挝门。久之妻始出问,张低语之。喜极纳入,作呵叱声,曰:“都中少用度,即当早归,
何得遣汝半夜来?”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帘外一少妇频来,张问伊
谁,曰:“儿妇耳。”问:“儿安在?”曰:“赴郡大比未归。”张涕下曰:“流离数年,
儿已成立,不谓能继书香,卿心血殆尽矣!”话末已,子妇已温酒炊饭,罗列满儿。张喜慰
过望。居数日,隐匿屋榻,惟恐人知。夜方卧,忽闻人语腾沸,捶门甚厉。大惧,并起。闻
人言曰:“有后门否?”益惧,急以门扇代梯,送张夜度坦而出,然后诣门问故,乃报新贵
者也。方大喜,深悔张遁,不可追挽。
张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择途,及明困殆已极。初念本欲向西,问之途人,则去京都通衢
不远矣。遂入乡村,意将质衣而食。见一高门,有报条粘壁上,近视知为许姓,新孝廉也。
顷之,一翁自内出,张迎揖而告以情。翁见仪容都雅,知非赚食者,延入相款。因诘所往,
张托言:“设帐都门,归途遇寇。”翁留诲其少子。张略问官阀,乃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犹
子也。月余,孝廉偕一同榜归,云是永平张姓,十八九少年也。张以乡谱俱同,暗中疑是其
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至晚解装,出“齿录”,急借披读,真子也。不觉泪下。共
惊问之,乃指名曰:“张鸿渐,即我是也。”备言其由。张孝廉抱父大哭。许叔侄慰劝,始
收悲以喜。许即以金帛函字,致告宪台,父子乃同归。
方自闻报,日以张在亡为悲;忽白孝廉归,感伤益痛。少时父子并入,骇如天降,询知
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见其子贵,祸心不敢复萌。张益厚遇之,又历述当年情状,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太医
万历间,孙评事少孤,母十九岁守节。孙举进士,而母已死。尝语人曰:“我必博诰命
以光泉壤,始不负萱堂苦节。”忽得暴病,綦笃。素与太医善,使人招之,使者出门,而疾
益剧。张目曰:“生不能扬名显亲,何以见老母地下乎!”遂卒,目不瞑。无何太医至,闻
哭声,即入临吊。见其状异之。家人告以故,太医曰:“欲得诰赠,即亦不难。今皇后旦晚
临盆矣,但活十余日,诰命可得。”立命取艾灸尸一十八处。炷将尽,床上已呻;急灌以
药,居然复生。嘱曰:“切记勿食熊虎肉。”共志之。然以此物不常有,颇不关意。
既而三日平复,仍从朝贺。过六七日果生太子,召赐群臣宴。中使出异品,遍赐文武,
白片朱丝,甘美无比。孙啖之,不知何物。次日访诸同僚,曰:“熊膰也。”大惊失色,即
刻而病,至家遂卒。
牛飞
邑人某,购一牛,颇健。夜梦牛生两翼飞去,以为不祥,疑有丧失。牵入市损价售之,
以巾裹金缠臂上。归至半途,见有鹰食残兔,近之甚驯。遂以巾头絷股,臂之。鹰屡摆扑,
把捉稍懈,带巾腾去。此虽定数,然不疑梦,不贪拾遗,则走者何遽能飞哉?
王子安
王子安,东昌名士,困于场屋。入闱后期望甚切。近放榜时,痛饮大醉,归卧内室。忽
有人白:“报马来。”王踉跄起曰:“赏钱十千!”家人因其醉,诳而安之曰:“但请睡,
已赏矣。”王乃眠。俄又有入者曰:“汝中进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
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场毕矣。”王大喜,起而呼曰:“赏钱十千!”家人又诳之如前。
又移时,一人急入曰“汝殿试翰林,长班在此。”果见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洁。王呼赐酒
食,家人又给之,暗笑其醉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乡里,大呼长班,凡数十呼无应
者。家人笑曰:“暂卧候,寻他去。”又久之,长班果复来。王捶床顿足,大骂:“钝奴焉
往!”长班怒曰:“措大无赖!向与尔戏耳,而真骂耶?”王怒,骤起扑之,落其帽。王亦
倾跌。
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长班可恶,我故惩之,何醉也?”妻笑曰:
“家中止有一媪,昼为汝炊,夜为汝温足耳。何处长班,伺汝穷骨?”子女皆笑。王醉亦稍
解,忽如梦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犹记长班帽落。寻至门后,得一缨帽如盏大,共疑之。自
笑曰:“昔人为鬼揶揄,吾今为狐奚落矣。”
异史氏曰:“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
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怳,天地异色,似出
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志
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忽然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此时
神色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笔
墨无灵,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浊流。从此披发
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尝谓’之文进我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
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如此情况,当局者痛哭欲
死,而自旁观者视之,其可笑孰甚焉。王子安方寸之中,顷刻万绪,想鬼狐窃笑已久,故乘
其醉而玩弄之。床头人醒,宁不哑然失笑哉?顾得志之况味,不过须臾;词林诸公,不过经
两三须臾耳,子安一朝而尽尝之,则狐之恩与荐师等。”
刁姓
有刁姓者,家无生产,每出卖许负之术——实无术也——数月一归,则金帛盈囊。共异
之。会里人有客于外者,遥见高门内一人,冠华阳巾,言语啁嗻,众妇丛绕之。近视则刁
也。因微窥所为,见有问者曰:“吾等众人中有一夫人在,能辨之乎?”盖有一贵人妇微服
其中,将以验其术也。里人代为刁窘。刁从容望空横指曰:“此何难辨。试观贵人顶上,自
有云气环绕。”众目不觉集视一人,觇其云气,刁乃指其人曰:“此真贵人!”众惊以为
神。里人归述其诈慧,乃知虽小道,亦必有过人之才;不然,乌能欺耳目、赚金钱,无本而
殖哉!
农妇
邑西磁窑坞有农人妇,勇健如男子,辄为乡中排难解纷。与夫异县而居。夫家高苑,距
淄百余里;偶一来,信宿便去。妇自赴颜山,贩陶器为业。有赢余,则施丐者,一夕与邻妇
语,忽起曰“腹少微痛,想孽障欲离身也。”遂去。天明往探之,则见其肩荷酿酒巨翁二,
方将入门,随至其室,则有婴儿绷卧,骇问之,盖娩后已负重百里矣。故与北阉尼善,订为
姊妹。后闻尼有秽行,忿然操杖,将往挞楚,众苦劝乃止。一日遇尼于途,遽批之。问:
“何罪?”亦不答。拳石交施,至不能号,乃释而去。
异史氏曰:“世言女中丈夫,犹自知非丈夫也,妇并忘其为巾帼矣。其豪爽自快,与占
剑仙无殊,毋亦其夫亦磨镜者流耶?”
金陵乙
金陵卖酒人某乙,每酿成,投水而置毒焉,即善饮者,不过数盏,便醉如泥。以此得
“中山”之名,富致巨金。
早起见一狐醉卧槽边,缚其四肢。方将觅刃,狐已醒,哀曰:“忽见害,诸如所求。”
遂释之,辗转已化为人。时巷中孙氏,其长妇患狐为祟,因问之,答云:“是即我也。”乙
窥妇娣尤美,求狐携往。狐难之,乙固求之。狐邀乙去,入一洞中,取褐衣授之,曰:“此
先兄所遗,着之当可去。”既服而归,家人皆不之见,袭衣裳而出,始见之。大喜,与狐同
诣孙氏家。见墙上贴巨符,画蜿蜒如龙,狐惧曰:“和尚大恶,我不往矣!”遂去。乙逡巡
近之,则真龙盘壁上,昂首欲飞,大惧亦出。盖孙觅一异域僧,为之厌胜,授符先归,僧犹
未至也。
次日僧来,设坛作法。邻人共观之,乙亦杂处其中。忽变色急奔,状如被捉;至门外踣
地,化为狐,四体犹着人衣。将杀之,妻子叩请。僧命牵去,目给饮食,数月寻毙。
郭安
孙五粒,有僮仆独宿一室,恍惚被人摄去。至一宫殿,见阎罗在上,视之曰:“误矣,
此非是。”因遣送还。既归大惧,移宿他所。遂有僚仆郭安者,见榻空闲,因就寝焉。又一
仆李禄,与僮有夙怨,久将甘心,是夜操刀入,扪之以为僮也,竟杀之。郭父鸣于官。时陈
其善为邑宰,殊不苦之。郭哀号,言:“半生止此子,今将何以聊生!”陈即以李禄为之
子。郭含冤而退。此不奇于僮之见鬼,而奇于陈之折狱也。
济之西邑有杀人者,其妇讼之。令怒,立拘凶犯至,拍案骂曰:“人家好好夫妇,直令
寡耶!即以汝配之,亦令汝妻寡守。”遂判合之。此等明决皆是甲榜所为,他途不能也。而
陈亦尔尔,何途无才!
折狱
邑之西崖庄,有贾某被人杀于途,隔夜其妻亦自经死。贾弟鸣于官,时浙江费公祎祉令
淄,亲诣验之。见布袱裹银五钱余,尚在腰中,知非为财也者。拘两村邻保审质一过,殊少
端绪,并未搒掠,释散归农,但命地约细察,十日关白而已,逾半年事渐懈。贾弟怨公仁
柔,上堂屡聒。公怒曰:“汝既不能指名,欲我以桎梏加良民耶!”呵逐而出。贾弟无所伸
诉,愤葬兄嫂。
一日以逋赋故逮数人至,内一人周成惧责,上言钱粮措办已足,即于腰中出银袱,禀公
验视。验已,便问:“汝家何里?”答云:“某村。”又问:“去西崖几里?”答云:“五
六里。”“去年被杀贾某,系汝何人?”答曰:“不识其人。”公勃然曰:“汝杀之,尚云
不识耶!”周力辩不听,严梏之,果伏其罪。先是,贾妻王氏,将诣姻家,惭无钗饰,聒夫
使假于邻。夫不肯;妻自假之,颇甚珍重。归途卸而裹诸袱,内袖中;既至家,探之已亡。
不敢告夫,又无力偿邻,懊恼欲死。是日周适拾之,知为贾妻所遗,窥贾他出,半夜逾垣,
将执以求合。时溽暑,王氏卧庭中,周潜就淫之。王氏觉大号。周急止之,留袱纳钗。事
已,妇嘱曰:“后勿来,吾家男子恶,犯恐俱死!”周怒曰:“我挟勾栏数宿之资,宁一度
可偿耶?”妇慰之曰:“我非不愿相交,渠常善病,不如从容以待其死。”周乃去,于是杀
贾,夜诣妇曰:“今某已被人杀,请如所约。”妇闻大哭,周惧而逃,天明则妇死矣。
公廉得情,以周抵罪。共服其神,而不知所以能察之故。公曰:“事无难辨,要在随处
留心耳。初验尸时,见银袱刺万字文,周袱亦然,是出一手也。及诘之,又云无旧,词貌诡
变,是以确知其真凶也。”
异史氏曰:“世之折狱者,非悠悠置之,则缧系数十人而狼藉之耳。堂上肉鼓吹,喧阗
旁午,遂颦蹙曰:‘我劳心民事也。’云板三敲,则声色并进,难决之词,不复置念,专待
升堂时,祸桑树以烹老龟耳。呜呼!民情何由得哉!余每曰:‘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则必
智;盖用心苦则机关出也。’‘随在留心’之言,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
邑人胡成,与冯安同里,世有隙。胡父子强,冯屈意交欢,胡终猜之。一日共饮薄醉,
颇顷肝胆。胡大言:“勿忧贫,百金之产不难致也。”冯以其家不丰,故嗤之。胡正色曰:
“实相告:昨途遇大商,载厚装来,我颠越于南山眢井中矣。冯又笑之。时胡有妹夫郑伦,
托为说合田产,寄数百金于胡家,遂尽出以炫冯。冯信之。既散,阴以状报邑。公拘胡对
勘,胡言其实,问郑及产主皆不讹。乃共验诸眢井。一役缒下,则果有无首之尸在焉。胡大
骇,莫可置辩,但称冤苦。公怒,击喙数十,曰:“确有证据,尚叫屈耶!”以死囚具禁制
之。尸戒勿出,惟晓示诸村,使尸主投状。
逾日有妇人抱状,自言为亡者妻,言:“夫何甲,揭数百金作贸易,被胡杀死。”公
曰:“井有死人,恐未必即是汝夫。”妇执言甚坚。公乃命出尸于井,视之果不妄。妇不敢
近,却立而号。公曰:“真犯已得,但骸躯未全。汝暂归,待得死者首,即招报令其抵
偿。”遂自狱中唤胡出,呵曰:“明日不将头至,当械折股!”押去终日而返,诘之,但有
号泣。乃以梏具置前作刑势,却又不刑,曰:“想汝当夜扛尸忙迫,不知坠落何处,奈何不
细寻之?”胡哀祈容急觅。公乃问妇:“子女几何?”答曰:“无。”问:“甲有何戚
属?”“但有堂叔一人。”慨然曰:“少年丧夫,伶仃如此,其何以为生矣!”妇乃哭,叩
求怜悯。公曰:“杀人之罪已定,但得全尸,此案即结;结案后速醮可也。汝少妇勿复出入
公门。”妇感泣,叩头而下。公即票示里人,代觅其首。
经宿,即有同村王五,报称已获。问验既明,赏以千钱。唤甲叔至,曰:“大案已成;
然人命重大,非积岁不能成结。侄既无出,少妇亦难存活,早令适人。此后亦无他务,但有
上台检驳,止须汝应声耳。”甲叔不肯,飞两签下;再辩,又一签下。甲叔惧,应之而出。
妇闻,诣谢公恩。公极意慰谕之。又谕:“有买妇者,当堂关白。”既下,即有投婚状者,
盖即报人头之王五也。公唤妇上,曰:“杀人之真犯,汝知之乎?”答曰:“胡成。”公
曰:“非也。汝与王五乃真犯耳。”二人大骇,力辩冤枉。公曰:“我久知其情,所以迟迟
而发者,恐有万一之屈耳。尸未出井,何以确信为汝夫?盖先知其死矣。且甲死犹衣败絮,
数百金何所自来?”又谓王五曰:“头之所在,汝何知之熟也!所以如此其急者,意在速合
耳。”两人惊颜如土,不能强置一词。并械之,果吐其实。盖王五与妇私已久,谋杀其夫,
而适值胡成之戏也。
乃释胡。冯以诬告重笞,徒三年。事结,并未妄刑一人。异史氏曰:“我夫子有仁爱
名,即此一事,亦以见仁人之用心苦矣。方宰淄时,松裁弱冠,过蒙器许,而驾钝不才,竟
以不舞之鹤为羊公辱。是我夫子生平有不哲之一事,则松实贻之也。悲夫!
义犬
周村有贾某贸易芜湖,获重资,赁舟将归,见堤上有屠人缚犬,倍价赎之,养豢舟上。
舟上固积寇也,窥客装,荡舟入莽,操刀欲杀。贾哀赐以全尸,盗乃以毡裹置江中。犬见
之,哀嗥投水;口衔裹具,与共浮沉。流荡不知几里,达浅搁乃止。犬泅出,至有人处,狼
信哀吠。或以为异,从之而往,见毡束水中,引出断其绳。客固未死,始言其情。复哀舟人
载还芜湖,将以伺盗船之归。登舟失犬,心甚悼焉。抵关三四日,估辑如林,而盗船不见。
适有同乡估客将
携俱归,忽犬自来,望客大嗥,唤之却走。客下舟趁之。犬奔上一舟,啮人胫股,挞之
不解。客近呵之,则所啮即前盗也。衣服与舟皆易,故不得而认之矣。缚而搜之,则裹金犹
在,呜呼!一犬也,而报恩如是,世无心肝者,其亦愧此犬也夫!
杨大洪
大洪杨先生涟,微时为楚名儒,自命不凡。科试后,闻报优等者,时方食,含哺出问:
“有杨某否?”答云:“无。”不觉嗒然自丧,咽食入鬲,遂成病块,噎阻甚苦。众劝令录
遗才;公患无资,众醵十金送之行,乃强就道。
夜梦人告之云:“前途有人能愈君疾,宜苦求之。”临去赠以诗,有“江边柳下三弄
笛,抛向江心莫叹息”之句。明日途次,果见道士坐柳下,因便叩请。道士笑曰:“子误
矣,我何能疗病?请为三弄可也。”因出笛吹之。公触所梦,拜求益切,且倾囊献之。道士
接金掷诸江流。公以所来不易,哑然惊惜。道士曰:“君未能恝然耶?金在江边,请自取
之。”公诣视果然。又益奇之,呼为仙。道士漫指曰:“我非仙,彼处仙人来矣。”赚公回
顾,力拍其项曰:“俗哉!”公受拍,张吻作声,喉中呕出一物,堕地然堛,俯而破之,赤
丝中裹饭犹存,病若失。回视道士已杳。
异史氏曰:“公生为河岳,没为日星,何必长生乃为不死哉!或以未能免俗,不作天
仙,因而为公悼惜;余谓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圣贤,解者必不议予说之傎也。”
查牙山洞
章丘查牙山,有石窟如井,深数尺许。北壁有洞门,伏而引领望见之。会近村数辈,九
日登临饮其处,共谋入探之。三人受灯,缒而下。洞高敞与夏屋等,入数武稍狭,即忽见
底。底际一窦,蛇行可入。烛之,漆漆然暗深不测。
两人馁而却退;一人夺火而嗤之,锐身塞而进。幸隘处仅厚于堵,即又顿高顿阔,乃
立,乃行。顶上石参差危耸,将坠不坠。两壁嶙嶙峋峋然,类寺庙中塑,都成鸟兽人鬼形:
鸟若飞,兽若走,人若坐若立,鬼魅魍魉,示现忿怒;奇奇怪怪,类多丑少妍。心凛然作怖
畏。喜径夷,无少陂。逡巡几百步,西壁开石室,门左一怪石,鬼面人身而立,目怒口箕
张,齿舌狞恶,左手作拳触腰际,右手叉五指欲扑人。心大恐,毛森森以立。遥望门中有爇
灰,知有人曾至者,胆乃稍壮,强入之。见地上列碗盏,泥垢其中,然皆近今物,非古窑
也。旁置锡壶四,心利之,解带缚项系腰间。即又旁瞩,一尸卧西隅,两肱及股四布以横。
骇极。渐审之,足蹑锐履,梅花刻底犹存,知是少妇。人不知何里,毙不知何年。衣色黯
败,莫辨青红;发蓬蓬,似筐许乱丝粘着髑髅上;目、鼻孔各二,瓠犀两行白巉巉,意是口
也。有想首颠当有金珠饰,以火近脑,似有口气嘘灯,灯摇摇无定,焰纁黄,衣动掀掀。复
大惧,手摇颤。灯顿灭。忆路急奔,不敢手索壁,恐触鬼者物也。头触石,仆,即复起;冷
湿浸颔颊,知是血,不觉痛,抑不敢呻;坌息奔至窦,方将伏,似有人捉发住,晕然遂绝。
众坐井上俟久,疑之,又缒二人下。探身入窦,见发罥石上,血淫淫已僵。二人失色,不敢
入,坐愁叹。俄井上又使二人下;中有勇者,始健进,曳之以出。置山上,半日方醒,言之
缕缕。所恨未穷其底;极穷之,必更有佳境。后章令闻之,以丸泥封窦,不可复入矣。
康熙二十六七年间,养母峪之南石崖崩,现洞口,望之钟乳林,林如密笋。然深险无人
敢入。忽有道士至,自称钟离弟子,言:“师遣先至,粪除洞府。”居人供以膏火,道士携
之而下,坠石笋上,贯腹而死。报令,令封其洞。其中必有奇境,惜道士尸解,无回音耳。
安期岛
长山刘中堂鸿训,同武弁某使朝鲜。闻安期岛神仙所居,欲命舟往游。国中臣僚佥谓不
可,令待小张。盖安期不与世通,惟有弟子小张,岁辄一两至。欲至岛者,须先自白。如以
为可,则一帆可至,否则飓风覆舟。
逾一二日,国王召见。入朝,见一人佩剑,冠棕笠,坐殿上;年三十许,仪容修洁。问
之即小张也。刘因自述向往之意,小张许之。但言:“副使不可行。”又出遍视从人,惟二
人可以从游。遂命舟导刘俱往。水程不知远近,但觉习习如驾云雾,移时已抵其境。时方严
寒,既至则气候温煦,山花遍岩谷。导人洞府,见三叟趺坐。东西者见客入,漠若罔知;惟
中坐者起迎客,相为礼。既坐,呼茶。有僮将盘去。洞外石壁上有铁锥,锐没石中;僮拔
锥,水即溢射,以盏承之;满,复塞之。既而托至,其色淡碧。试之,其凉震齿。刘畏寒不
饮。叟顾僮颐视之。僮取盏去,呷其残者;仍于故处拔锥溢取而返,则芳烈蒸腾,如初出于
鼎。窃异之。问以休咎,笑曰:“世外人岁月不知,何解人事?”问以却老术,曰:“此非
富贵人所能为者?”刘兴辞,小张仍送之归。
既至朝鲜,备述其异。国王叹曰:“惜未饮其冷者。此先天之玉液,一盏可延百龄。”
刘将归,王赠一物,纸帛重裹,嘱近海勿开视。既离海,急取拆视,去尽数百重,始见一
镜;审之,则鲛宫龙族,历历在目。方凝注间,忽见潮头高于楼阁,汹汹已近。大骇,极
驰;潮从之,疾若风雨。大惧,以镜投之,潮乃顿落。
沅俗
李季霖摄篆沅江,初莅任,见猫犬盈堂,讶之。僚属曰:“此乡中百姓,瞻仰风采
也。”少间人畜已半;移时都复为人,纷纷并去。一日出谒客,肩舆在途。忽一舆夫急呼
曰:“小人吃害矣!”即倩役代荷,伏地乞假。怒呵之,役不听,疾奔而去。遣人尾之。役
奔入市,觅得一叟,便求按视。叟相之曰:“是汝吃害矣。”乃以手揣其肤肉,自上而下力
推之,推至少股,见皮内坟起,以利刃破之,取出石子一枚,曰:“愈矣。”乃奔而返。后
闻其俗有身卧室中,手即飞出,入人房闼,窃取财物。设被主觉,絷不令去,则此人一臂不
用矣。
云萝公主
安大业,卢龙人。生而能言,母饮以犬血始止。既长,韶秀,顾影无俦,慧而能读。世
家争婚之。母梦曰:“儿当尚主。”信之。至十五六迄无验,亦渐自悔。
一日安独坐,忽闻异香。俄一美婢奔入。曰:“公主至。”即以长毡贴地,自门外直至
榻前。方骇疑间,一女郎扶婢肩入;服色容光,映照四堵。婢即以绣垫设榻上,扶女郎坐。
安仓皇不知所为,鞠躬便问:“何处神仙,劳降玉趾?”女郎微笑,以袍袖掩口。婢曰:
“此圣后府中云萝公主也。圣后属意郎君,欲以公主下嫁,故使自来相宅。”安惊喜不知置
词,女亦俯首,相对寂然。
安故好棋,揪枰尝置坐侧。一婢以红巾拂尘,移诸案上,曰:“主日耽此,不知与粉侯
孰胜?”安移坐近案,主笑从之。甫三十余着,婢竟乱之,曰:“驸马负矣!”敛子入盒,
曰:“驸马当是俗间高手,主仅能让六子。”乃以六黑子实局中,主亦从之。主坐次,辄使
婢伏座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则更一婢右伏。又两小鬟夹侍之;每值安凝思时,辄曲一
肘伏肩上。局阑未结,小鬟笑云:“驸马负一子。”进曰:“主惰,宜且退。”女乃倾身与
婢耳语。
婢出,少顷而还,以千金置榻上,告生曰:“适主言居宅湫隘,烦以此少致修饰,落成
相会也。”一婢曰:“此月犯天刑,不宜建造;月后吉。”女起;生遮止,闭门。婢出一
物,状类皮排,就地鼓之;云气突出,俄顷四合,冥不见物,索之已杳。
母知之,疑以为妖。而生神驰梦想,不能复舍。急于落成,无暇禁忌;刻日敦迫,廊舍
一新。
先是,有滦州生袁大用,侨寓邻坊,投刺于门;生素寡交,托他出,又窥其亡而报之。
后月余,门外适相值,二十许少年也。宫绢单衣,丝履乌带,意甚都雅。略与顷谈,颇甚温
谨。喜,揖而入。请与对弈,互有赢亏。已而设席流连,谈笑大欢。明日邀生至其寓所,珍
肴杂进,相待殷渥。有小僮十二三许,拍板清歌,又跳掷作剧。生大醉不能行,便令负之,
生以其纤弱恐不胜,袁强之。僮绰有余力,荷送而归。生奇之。明日犒以金,再辞乃受。由
此交情款密,三数日辄一过从。袁为人简默,而慷慨好施。市有负债鬻女者,解囊代赎,无
吝色。生以此益重之。过数日,诣生作别,赠象箸、楠珠等十余事,白金五百,用助兴作。
生反金受物,报以束帛。
后月余,乐亭有仕宦而归者,橐资充牣。盗夜入,执主人,烧铁钳灼,劫掠一空。家人
识袁,行牒追捕。邻院屠氏,与生家积不相能,因其土木大兴,阴怀疑忌。适有小仆窃象
箸,卖诸其家,知袁所赠,因报大尹。尹以兵绕舍,值生主仆他出,执母而去。母衰迈受
惊,仅存气息,二三日不复饮食。尹释之。生闻母耗,急奔而归,则母病已笃,越宿遂卒。
收殓甫毕,为捕役执去。尹见其少年温文,窃疑诬枉,故恐喝之。生实述其交往之由。尹
问:“其何以暴富?”生曰:“母有藏镪,因欲亲迎,故治昏室耳。”尹信之,具牒解郡。
邻人知其无事,以重金赂监者,使杀诸途。路经深山,被曳近削壁,将推堕。计逼情危,时
方急难,忽一虎自丛莽中出,啮二役皆死,衔生去。至一处,重楼叠阁,虎入,置之。见云
萝扶婢出,凄然慰吊曰:“妾欲留君,但母丧未卜窀穸。可怀牒去,到郡自投,保无恙
也。”因取生胸前带,连结十余扣,嘱云:“见官时,拈此结而解之,可以弭祸。”生如其
教,诣郡自投。太守喜其诚信,又稽牒知其冤,销名令归。
至中途,遇袁,下骑执手,备言情况。袁愤然作色,默然无语。生曰:“以君风采,何
自污也?”袁曰:“某所杀皆不义之人,所取皆非义之财。不然,即遗于路者不拾也。君教
我固自佳,然如君家邻,岂可留在人间耶!”言已超乘而去。生归,殡母已,杜门谢客。忽
一日盗入邻家,父子十余口尽行杀戮,止留一婢。席卷资物,与僮分携之。临去,执灯谓
婢:汝认明:杀人者我也,与人无涉。”并不启关,飞檐越壁而去。明日告官。疑生知情,
又捉生去。邑宰词色甚厉,生上堂握带,且辨且解。宰不能诘,又释之。既归,益自韬晦,
读书不出,一跛妪执炊而已。服既阕,日扫阶庭,以待好音。一日异香满院。登阁视之,内
外陈设焕然矣。悄揭画帘,则公主凝妆坐,急拜之。女挽手曰:“君不信数,遂使土木为
灾;又以苫块之戚,迟我三年琴瑟:是急之而反以得缓,天下事大抵然也。”生将出资治
具。女曰:“勿复须。”婢探椟,有肴羹热如新出于鼎,酒亦芳烈。酌移时,日已投暮,足
下所踏婢,渐都亡去。女四肢娇惰,足股屈伸,似无所着,生狎抱之。女曰:“君暂释手。
今有两道,请君择之。”生揽项问故,曰:“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第之
欢,可六年谐合耳。君焉取?”生曰:“六年后再商之。”女乃默然,遂相燕好。
女曰:“妾固知君不免俗道,此亦数也。”因使生蓄婢媪,别居南院,炊爨纺织以作生
计。北院中并无烟火,惟棋枰、酒具而已。户常阖,生推之则自开,他人不得入也。然南院
人作事勤惰,女辄知之,每使生往谴责,无不具服。女无繁言,无响笑,与有所谈,但俯首
微哂。每骈肩坐,喜斜倚人。生举而加诸膝,轻如抱婴。生曰:“卿轻若此,可作掌上
舞。”曰:“此何难!但婢子之为,所不屑耳。飞燕原九姊侍儿,屡以轻佻获罪,怒谪尘
间,又不守女子之贞;今已幽之。”
阁上以锦袸布满,冬未尝寒,夏未尝热。女严冬皆着轻縠,生为制鲜衣,强使着之。逾
时解去,曰:“尘浊之物,几于压骨成劳!”一日抱诸膝上,忽觉沉倍曩昔,异之。笑指腹
曰:“此中有俗种矣。”过数日,颦黛不食,曰:“近病恶阻,颇思烟火之味。”生乃为具
甘旨。从此饮食遂不异于常人。一日曰:“妾质单弱,不任生产。婢子樊英颇健,可使代
之。”乃脱衷服衣英,闭诸室。少顷闻儿啼声,启扉视之,男也。喜曰:“此儿福相,大器
也!”因名大器。绷纳主怀,俾付乳媪,养诸南院。女自免身,腰细如初,不食烟火矣。
忽辞生,欲暂归宁。问返期,答以“三日”。鼓皮排如前状,遂不见。至期不来;积年
余音信全渺,亦已绝望。生键户下帏,遂领乡荐。终不肯娶;每独宿北院,沐其余芳。一夜
辗转在榻,忽见灯火射窗,门亦自辟,群婢拥公主入。生喜,起问爽约之罪。女曰:“妾未
愆期,天上二日半耳。”生得意自诩,告以秋捷,意主必喜。女愀然曰:“乌用是傥来者
为!无足荣辱,止折人寿数耳。三日不见,入俗幛又深一层矣。”生由是不复进取。过数月
又欲归宁,生殊凄恋,女曰:“此去定早还,无烦穿望。且人生合离,皆有定数,撙节之则
长,恣纵之则短也。”既去,月余即返。从此一年半载辄一行,往往数月始还,生习为常,
亦不之怪。
又生一子。女举之曰:“豺狼也!”立命弃之。生不忍而止,名曰可弃。甫周岁,急为
卜婚。诸媒接踵,问其甲子,皆谓不合。曰:“吾欲为狼子治一深圈,竟不可得,当今倾败
六七年,亦数也。”嘱生曰:“记取四年后,侯氏生女,左胁有小赘疣,乃此儿妇。当婚
之,勿较其门第也。”即令书而志之。后又归宁,竟不复返。生每以所嘱告亲友。果有侯氏
女,生有赘疣,侯贱而行恶,众咸不齿,生竟媒定焉。
大器十七岁及第,娶云氏,夫妻皆孝友。父钟爱之。可弃渐长不喜读,辄偷与无赖博
赌,恒盗物偿戏债。父怒挞之,而卒不改。相戒提防,不使有所得。遂夜出,小为穿窬。为
主所觉,缚送邑宰。宰审其姓氏,以名刺送之归。父兄共絷之,楚掠惨棘,几于绝气。兄代
哀免,始释之。父忿恚得疾,食锐减。乃为二子立析产书,楼阁沃田,尽归大器。可弃怨
怒,夜持刀入室将杀兄,误中嫂。先是,主有遗裤绝轻软,云拾作寝衣。可弃斫之,火星四
射,大惧奔出。父知病益剧,数月寻卒。可弃闻父死,始归。兄善视之,而可弃益肆。年余
所分田产略尽,赴郡讼兄。官审知其人,斥逐之。兄弟之好遂绝。
又逾年可弃二十有三,侯女十五矣。兄忆母言,欲急为完婚。召至家,除佳宅与居;迎
妇入门,以父遗良田,悉登籍交之,曰:“数顷薄田,为若蒙死守之,今悉相付。吾弟无
行,寸草与之皆弃也。此后成败,在于新妇。能令改行,无忧冻馁;不然,兄亦不能填无底
壑也。”
侯虽小家女,然固慧丽,可弃雅畏爱之,所言无敢违。每出限以晷刻,过期则诟厉不与
饮食,可弃以此少敛。年余生一子,妇曰:“我以后无求于人矣。膏腴数顷,母子何患不温
饱?无夫焉,亦可也。”会可弃盗粟出赌,妇知之,弯弓于门以拒之。大惧避去。窥妇入,
逡巡亦入。妇操刀起,可弃反奔,妇逐斫之,断幅伤臀,血沾袜履。忿极往诉兄,兄不礼
焉,冤惭而去。过宿复至,跪嫂哀泣,乞求先容于妇,妇决绝不纳。
可弃怒,将往杀妇,兄不语。可弃忿起,操戈直出。嫂愕然,欲止之;兄目禁之。俟其
去,乃曰:“彼固作此态,实不敢归也。”使人觇之,已入家门。兄始色动,将奔赴之,而
可弃已坌息入。
盖可弃入家,妇方弄儿,望见之,掷儿床上,觅得厨刀;可弃惧,曳戈反走,妇逐出门
外始返。兄已得其情,故诘之。可弃不言,惟向隅泣,目尽肿。兄怜之,亲率之去,妇乃内
之。俟兄出,罚使长跪,要以重誓,而后以瓦盆赐之食。自此改行为善。妇持筹握算,日致
丰盈,可弃仰成而已。后年七旬,子孙满前,妇犹时捋白须,使膝行焉。
异史氏曰:“悍妻妒妇,遭之者如疽附于骨,死而后已,岂不毒哉!然砒、附,天下之
至毒也,苟得其用,瞑眩大瘳,非参、苓所能及矣。而非仙人洞见脏腑,又乌敢以毒药贻子
孙哉!”
章丘李孝廉善迁,少倜傥不泥,丝竹词曲之属皆精之。两兄皆登甲榜,而孝廉益佻脱。
娶夫人谢,稍稍禁制之。遂亡去,三年不返,遍觅不得。后得之临清勾栏中。家人入,见其
南向坐,少姬十数左右侍,盖皆学音艺而拜门墙者也。临行积衣累笥,悉诸姬所贻。既归,
夫人闭置一室,投书满案。以长绳系榻足,引其端自棂内出,贯以巨铃,系诸厨下。凡有所
需则蹑绳,绳动铃响则应之。夫人躬设典肆,垂帘纳物而估其直;左持筹,右握管;老仆供
奔走而已。由此居积致富。每耻不及诸姒贵。锢闭三年而孝廉捷。喜曰:“三卵两成,吾以
改为毈矣,今亦尔耶?”
又耿进士崧生,章丘人。夫人每以绩火佐读:绩者不辍,读者不敢息也。或朋旧相诣,
辄窃听之:论文则沦茗作黍;若恣谐谑,则恶声逐客矣。每试得平等,不敢入室门;超等始
笑迎之。设帐得金悉内献,丝毫不敢匿。故东主馈遗,恒面较锱铢。人或非笑之,而不知其
销算良难也。后为妇翁延教内弟。是年游泮,翁谢仪十金,耿受盒返金。夫人知之曰:“彼
虽固亲,然舌耕为何也?”追之返而受之。耿不敢争,而心终歉焉,思暗偿之。于是每岁馆
金,皆短其数以报夫人。积二年余得若干数。忽梦一人告之曰:“明日登高,金数即满。”
次日试一临眺,果拾遗金,恰符缺数,遂偿岳。后成进士,夫人犹呵谴之。耿曰:“今一行
作吏,何得复尔?”夫人曰:“谚云:‘水长则船亦高。’即为宰相,宁便大耶?”
鸟语
中州境有道士,募食乡村。食已闻鹂鸣,因告主人使慎火。问故,答曰:“鸟云:‘大
火难救,可怕!’”众笑之,竟不备。明日果火,延烧数家,始惊其神。好事者追及之,称
为仙。道士曰:“我不过知鸟语耳,何仙乎!”适有皂花雀鸣树上,众问何语。曰:“雀
言:‘初六养之,初六养之;十四、十六殇之。’想其家双生矣。今日为初十,不出五六
日,当俱死也。”询之果生二子,无何并死,其日悉符。
邑令闻其奇,招之,延为客。时群鸭过,因问之。对曰:“明公内室必相争也。鸭曰:
‘罢罢!偏向他!’”令大服,盖妻妾反唇,令适被喧聒而出也。因留居署中,优礼之。时
辨鸟言,多奇中。而道士朴野多肆言,辄无顾忌。令最贪,一切供用诸物,皆折为钱以入
之。一日方坐,群鸭复来,令又诘之。答曰:“今日所言,不与前同,乃为明公会计耳。”
问:“何计?”曰:“彼云:‘蜡烛一百八,银朱一千八。’”令惭,疑其相讥。道士求
去,不许。逾数日宴客,忽闻杜宇。客问之,答云:“鸟曰:‘丢官而去。’”众愕然失
色。令大怒,立逐而出。未几令果以墨败。呜呼!此仙人儆戒之,惜乎危厉熏心者,不之悟
也!
齐俗呼蝉曰“稍迁”,其绿色者曰“都了”。邑有父子,俱青、社生,将赴岁试,忽有
蝉落襟上。父喜曰:“稍迁,吉兆也。”一僮视之,曰:“何物稍迁,都了而已。”父子不
悦。已而果皆被黜。
天宫
郭生京都人,年二十余,仪容修美。一日薄暮,有老妪贻尊酒,怪其无因,妪笑曰:
“无须问。但饮之自有佳境。”遂径去。揭尊微嗅,冽香四射,遂饮之。忽大醉,冥然罔
觉。及醒,则与一人并枕卧。抚之肤腻如脂,麝兰喷溢,盖女子也。问之不答,遂与交。交
已,以手扪壁,壁皆石,阴阴有土气,酷类坟冢。大惊,疑为鬼迷,因问女子:“卿何神
也?”女曰:“我非神,乃仙耳。此是洞府。与有夙缘,勿相讶,但耐居之。再入一重门,
有漏光处,可以溲便。”既而女起,闭户而去。久之腹馁,遂有女僮来,饷以面饼、鸭臛,
使扪索而啖之。黑漆不知昏晓。无何女子来寝,始知夜矣。郭曰:“昼无天日,夜无灯火,
食炙不知口处;常常如此,则姮娥何殊于罗刹,天堂何别于地狱哉!”女笑曰:“为尔俗中
人,多言喜泄,故不欲以形色相见。且暗中摸索,妍媸亦当有别,何必灯烛!”
居数日,幽闷异常,屡请暂归。女曰:“来夕当与君一游天宫,便即为别。”次日忽有
小鬟笼灯入,曰:“娘子伺郎久矣。”从之出。星斗光中,但见楼阁无数。经几曲画廓,始
至一处,堂上垂珠帘,烧巨烛如昼。入,则美人华妆南向坐,年约二十许,锦袍炫目,头上
明珠,翘颤四垂;地下皆设短烛,裙底皆照,诚天人也。郭迷乱失次,不觉屈膝。女令婢扶
曳入坐。俄顷八珍罗列。女行酒曰:“饮此以送君行。”郭鞠躬曰:“向觌面不识仙人,实
所惶悔;如容自赎,愿收为没齿不二之臣。”女顾婢微笑,便命移席卧室。室中流苏绣帐,
衾褥香软。使郭就榻坐。饮次,女屡言:“君离家久,暂归亦无妨。”更尽一筹,郭不言
别。女唤婢笼烛送之。郭仍不言,伪醉眠榻上,抁之不动。女使诸婢扶裸之。一婢排私处
曰:“个男子容貌温雅,此物何不文也!”举置床上,大笑而去。
女亦寝,郭乃转侧。女问:“醉乎?”曰:“小生何醉!甫见仙人,神志颠倒耳。”女
曰:“此是天宫。未明宜早去。如嫌洞中怏闷,不如早别。”郭曰:“今有人夜得名花,闻
香扪干,而苦无灯火,此情何以能堪?”女笑,允给灯火。漏下四点,呼婢笼烛抱衣而送
之。入洞,见丹垩精工,寝处褥革棕毡尺许厚。郭解履拥衾,婢徘徊不去。郭凝视之,风致
娟好,戏曰:“谓我不文者卿耶?”婢笑,以足蹴枕曰:“子宜僵矣!勿复多言,”视履端
嵌珠如巨菽。捉而曳之,婢仆于怀,遂相狎,而呻楚不胜。郭问:“年几何矣?”答云:
“十七。”问:“处子亦知情否?”曰:“妾非处子,然荒疏已三年矣。”郭研诘仙人姓
氏,及其清贯、尊行。婢曰:“勿问!即非天上,亦异人间。若必知其确耗,恐觅死无地
矣。”郭遂不敢复问。次夕女果以烛来,相就寝食,以此为常。一夜女入曰:
“期以永好;不意人情乖阻,今将粪除天宫,不能复相容矣。请以厄酒为别。”郭泣
下,请得脂泽为爱。女不许,赠以黄金一斤、珠百颗。三盏既尽,忽已昏醉。
既醒,觉四体如缚,纠缠甚密,股不得伸,首不得出。极力转侧,晕堕床下。出手摸
之,则锦被囊裹,细绳束焉。起坐凝思,略见床棂,始知为己斋中。时离家已三月,家人谓
其已死。郭初不敢明言,惧被仙谴,然心疑怪之。窃间以告知交,莫有测其故者。被置床
头,香盈一室;拆视,则湖绵杂香屑为之,因珍藏焉。后某达官闻而诘之,笑曰:“此贾后
之故智也。仙人乌得如此?虽然,此亦宜甚秘,泄之,族矣!”有巫常出入贵家,言其楼阁
形状,绝似严东楼家。郭闻之大惧,携家亡去。未几严伏诛,始归。
异史氏曰:“高阁迷离,香盈绣帐;雏奴蹀躞,履缀明珠:非权奸之淫纵,豪势之骄
奢,乌有此哉?顾淫筹一掷,金屋变而长门;唾壶未干,情田鞠为茂草。空床伤意,暗烛销
魂。含颦玉台之前,凝眸宝幄之内。遂使糟丘台上,路入天宫;温柔乡中,人疑仙子。伧楚
之帷薄固不足羞,而广田自荒者,亦足戒已!”
乔女
平原乔生有女黑丑,壑一鼻,跛一足。年二十五六,无问名者。邑有穆生四十余,妻
死,贫不能续,因聘焉。三年生一子。未几穆生卒,家益索,大困,则乞怜其母。母颇不耐
之。女亦愤不复返,惟以纺织自给。
有孟生丧偶,遗一子乌头,裁周岁,以乳哺乏人,急于求配;然媒数言,辄不当意。忽
见女,大悦之,阴使人风示女。女辞焉,曰:“饥冻若此,从官人得温饱,夫宁不愿?然残
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孟益贤之,使媒者函金加币而悦
其母母悦,自诣女所固要之,女志终不夺。母惭,愿以少女字孟,家人皆喜,而孟殊不愿。
居无何,孟暴疾卒,女往临哭尽哀。孟故无戚党,死后,村中无赖悉凭陵之,家具携取一
空。方谋瓜分其田产,家人又各草窃以去,惟一妪抱儿哭帷中。女问得故,大不平。闻林生
与孟善,乃踵门而告曰:“夫妇、朋友,人之大伦也。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
前虽固拒之,然固已心许之矣。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然存孤易,御侮难,若无兄
弟父母,遂坐视其子死家灭而不一救,则五伦可以无朋友矣。妾无所多须于君,但以片纸告
邑宰;抚孤,则妾不敢辞。”林曰:“诺。”女别而归。林将如其所教;无赖辈怒,咸欲以
白刃相仇。林大惧,闭户不敢复行。女见数日寂无音,问之,则孟氏田产已尽矣。
女忿甚,挺身自诣官。官诘女属孟何人,女曰:“公宰一邑,所凭者理耳。如其言妄,
即至戚无所逃罪;如非妄,则道路之人可听也。”官怒其言戆,呵逐而出。女冤愤无伸,哭
诉于搢绅之门。某先生闻而义之,代剖于宰。宰按之果真,穷治诸无赖,尽返所取。
或议留女居孟第,抚其孤;女不肯。扃其户,使媪抱乌头从与俱归,另舍之。凡乌头日
用所需,辄同妪启户出粟,为之营辨;己锱铢无所沾染,抱子食贫,一如曩昔。积数年乌头
渐长,为延师教读;己子则使学操作。妪劝使并读,女曰:“乌头之费,其所自有;我耗人
之财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又数年,为乌头积粟数百石,乃聘于名族,治其第宅,析
令归。乌头泣要同居,女从之;然纺绩如故。乌头夫妇夺其具,女曰:“我母子坐食,心甚
不安。”遂早暮为之纪理,使其子巡行阡陌,若为佣然。乌头夫妻有小过,辄斥谴不少贷;
稍不悛,则怫然欲去。夫妻跪道悔词始止。未几乌头入泮,又辞欲归。乌头不可,捐聘币,
为穆子完婚。女乃析子令归。乌头留之不得,阴使人于近村为市恒产百亩而后遗之。后女疾
求归。乌头不听。病益笃,嘱曰:“必以我归葬!”乌头诺。既卒,阴以金啖穆子,俾合葬
于孟。及期,棺重,三十人不能举。穆子忽仆,七孔血出,自言曰:“不肖儿,何得遂卖汝
母!”乌头惧,拜祝之,始愈。乃复停数日,修治穆墓已,始合厝之。
异史氏曰:“知己之感,许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伟如是?若遇九方皋,直牡视之矣。”
蛤此名寄生
东海有蛤,饥时浮岸边,两壳开张;中有小蟹出,赤线系之,离壳数尺,猎食既饱乃
归,壳始合。或潜断其线,两物皆死。
刘夫人
廉生者,彰德人。少笃学;然早孤,家甚贫。一日他出,暮归失途。入一村,有媪来谓
曰:“廉公子何之?夜得毋深乎?”生方皇惧,更不暇问其谁何,便求假榻。媪引去,入一
大第。有双鬟笼灯,导一妇人出,年四十余,举止大家。媪迎曰:“廉公子至。”生趋拜。
妇喜曰:“公子秀发,何但作富家翁乎!”即设筵,妇侧坐,劝酹甚殷,而自己举杯未尝
饮,举箸亦未尝食。生惶惑,屡审阀阅。笑曰:“再尽三爵告君知。”生如命饮。妇曰:
“亡夫刘氏,客江右,遭变遽殒。未亡人独居荒僻,日就零落。虽有两孙,非鸱鸮即驽骀
耳。公子虽异姓,亦三生骨肉也;且至性纯笃,故遂靦然相见。无他烦,薄藏数金,欲倩公
子持泛江湖,分其赢余,亦胜案头萤枯死也。”生辞曰:“少年书痴,恐负重托。”妇曰:
“读书之计,先于谋生。公子聪明,何之不可?”遣婢运资出,交兑八百余两。生惶恐固
辞,妇曰:“妾亦知公子未惯懋迁,但试为之,当无不利。”生虑重金非一人可任,谋合商
侣。妇曰:“勿须。但觅一朴悫谙练之仆,为公子服役足矣。”遂轮纤指以卜之曰:“伍姓
者吉。”命仆马囊金送生出,曰:“腊尽涤盏,候洗宝装矣。”又顾仆曰:“此马调良,可
以乘御,即赠公子,勿须将回。”生归,夜才四鼓,仆系马自去。
明日多方觅役,果得伍姓,因厚价招之。伍老于行旅,又为人戆拙不苟,资财悉倚付
之。往涉荆襄,岁杪始得归,计利三倍。生以得伍力多,于常格外,另有馈赏,谋同飞洒,
不令主知。甫抵家,妇已遣人将迎,遂与俱去。见堂上华筵已设;妇出,备极慰劳。生纳资
讫,即呈簿;妇置不顾。少顷即席,歌舞鞺鞳,伍亦赐筵外舍,尽醉方归。因生无家室,留
守新岁。次日又求稽盘,妇曰:“后无须尔,妾会计久矣。”乃出册示生,登志甚悉,并给
仆者亦载其上。生曰:“夫人真神人也!”过数日,馆谷丰盛,待若子侄。一日堂上设席,
一东面,一南面;堂下设一筵西向。谓生曰:“明日财星临照,宜可远行。今为主价粗设祖
帐,以壮行色。”少间伍亦呼至,赐坐堂下。一时鼓钲鸣聒。女优进呈曲目,生命唱《陶朱
富》。妇曰:“此先兆也,当得西施作内助矣。”宴罢,仍以全金付生,曰:“此行不可以
岁月计,非获巨万勿归也。妾与公子,所凭者在福命,所信者在腹心。勿劳计算,远方之盈
绌,妾自知之。”生唯唯而退。
往客淮上,进身为鹾贾,逾年利又数倍。然生嗜读,操筹不忘书卷,所与游皆文士;所
获既盈,隐思止之,渐谢任于伍。桃源薛生与最善,适过访之,薛一门俱适别业,昏暮无所
复之,阍人延生入,扫榻作炊。细诘主人起居,盖是时方讹传朝廷欲选良家女,犒边庭,民
间骚动。闻有少年无妇者,不通媒约,竟以女送诸其家,至有一夕而得两妇者。薛亦新婚于
大姓,犹恐舆马喧动,为大令所闻,故暂迁于乡。生既留,初更向尽,方将拂榻就寝,忽闻
数人排闼入。阍人不知何语,但闻一人云:“官人既不在家,秉烛者何人?”阍人答:“是
廉公子,远客也。”俄而问者已入,袍帽光洁,略一举手,即诘邦族。生告之。喜曰:“吾
同乡也。岳家谁氏?”答云:“无之。”益喜,趋出,即招一少年同入,敬与为礼。卒然
曰:“实告公子:某慕姓。今夕此来,将送舍妹于薛官人,至此方知无益。进退维谷之际,
适逢公子,宁非数乎!”生以未悉其人,故踌躇不敢应。慕竟不听其致词,急呼送女者。少
间二媪扶女郎入,坐生榻上。睨之年十五六,佳妙无双。生喜,始整巾向慕展谢;又嘱阍人
行沽,略尽款洽。
慕言:‘先世彰德人;母族亦世家,今陵夷矣。闻外祖遗有两孙,不知家况何似。”生
问:“伊谁?”曰:“外祖刘,字晖若,闻在郡北三十里。”生曰:“仆郡城东南人,去北
里颇远;年又最少,无多交知。郡中此姓最繁,止知郡北有刘荆卿,亦文学士,未审是否?
然贫矣!”慕曰:“某祖墓尚在彰郡,每欲扶两榇归葬故里,以资斧未办,姑犹迟迟。今妹
子从去,归计益决矣。”生闻之,锐然自任。二慕俱喜。酒数行辞去。生却仆移灯,琴瑟之
爱,不可胜言。次日薛已知之,趋入城,除别院馆生。生诣淮,交盘已,留伍居肆,装资返
桃源,同二慕启岳父母骸骨,两家细小,载与俱归。入门安置已,囊金诣主。前仆已候于途。
从去,妇逆见,色喜曰:“陶朱公载得西子来矣!前日为客,今日吾甥婿也。”置酒迎
尘,倍益亲爱。生服其先知,因问:“夫人与岳母远近?”妇云:“勿问,久自知之。”乃
堆金案上,瓜分为五;自取其二,曰:“吾无用处,聊贻长孙。”生以过多,辞不受。凄然
曰:“吾家零落,宅中乔木被人伐作薪;孙子去此颇远,门户萧条,烦公子一营办之。”生
诺,而金止收其半,妇强纳之。送生出,挥涕而返。生疑怪间,回视第宅,则为墟墓。始悟
妇即妻之外祖母也。
既归,赎墓田一顷,封植伟丽。刘有二孙,长即荆卿;次玉卿,饮博无赖,皆贫。兄弟
诣生申谢,生悉厚赠之。由此往来最稔。生颇道其经商之由,玉卿窃意冢中多金,夜合博徒
数辈,发墓搜之,剖棺露胔,竟无少获,失望而散。生知墓被发,以告荆卿。诣同验之,入
圹,见案上累累,前所分金具在。荆卿欲与生共取之。生曰:“夫人原留此以待兄也。”荆
卿乃囊运而归,告诸邑宰,访缉甚严。
后一人卖坟中玉簪,获之,穷讯其党,始知玉卿为首。宰将治以极刑,荆卿代哀,仅得
赊死。墓内外两家并力营缮,较前益坚美。由此廉、刘皆富,惟玉卿如故。生及荆卿常河润
之,而终不足供其赌博。一夜盗入生家,执索金资。生所藏金皆以千五百为个,发示之。盗
取其二,止有鬼马在厩,用以运之而去。使生送诸野,乃释之。村众望盗火未远,噪逐之。
贼惊遁。共至其处,则金委路侧,马已成灰烬。始知马亦鬼也。是夜止失金钏一枚而已。先
是盗执生妻,悦其美,将欲淫。一盗带面具,力呵止之,声似玉卿。盗释生妻,但脱腕钏而
去。生以是疑玉卿,然心窃德之。后盗以钏质赌,为捕役所获,诘其党,果有玉卿。宰怒,
备极五毒。兄与生谋,欲为贿脱,谋未成而玉卿已死。生狱时恤其妻子。生后登贤书,数世
皆素封焉。呜呼!“贪”字之点画形象甚近乎“贫”。如玉卿者,可以鉴矣!
陵县狐
陵县李太史家,每见瓶鼎古玩之物,移列案边,势危将堕。疑厮仆所为,辄怒谴之。仆
辈称冤,而亦不知其由,乃严扃斋扉,天明复然。心知其异,暗觇之。一夜光明满室,讶为
盗。两仆近窥,则一狐卧椟上,光自两眸出,晶莹四射。恐其遁,急入捉之。狐啮腕肉欲
脱,仆持益坚,因共缚之。举视则四足皆无骨,随手摇摇若带垂焉。太史念其通灵,不忍
杀;覆以柳器,狐不能出,戴器而走。乃数其罪而放之,怪遂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