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钗临终抱恨,直呼宝玉之名。霎时间,已魂离躯壳,似在梦里一般,见有三个人笑脸迎上,宝钗向他们端详一会,那一个便开口道:“婶子是不认得我的,我便是东府里蓉儿媳妇。”又指着那两个道:“这是我尤家二姨,就是琏二叔叔娶的二房婶子。这是尤家三姨。”宝钗道:“怪道都有些面熟,轻易不进咱们园子里来逛逛,不在一堆儿厮混,所以生分了。”
秦氏道:“今儿我和二姨、三姨来接婶子,顺便进园子里去走走。”宝钗道:“正是,我也多时没到园子里,今儿打伙儿去散散心也好。”当下出了院门,宝钗随了秦氏等径往大观园来,各处看了看,道:“今儿有客,怎么园子里这班姊妹们倒躲的不见影儿了。”说着到了蘅芜苑,宝钗便嗔上夜的老婆子不经心,又道:“屋子是要人住的,你看我离这里不久就糟蹋的不像样儿了。”
一时转了出来,迤逦走近潇湘馆,只见许多挑夫络绎不绝,挑的都是银鞘,前后左右乱堆在地。宝钗惊异道:“听见琏二嫂子只嚷着饥荒打不开,现放着的这些东西做什么呢?”秦氏笑道:“银子可不少,这会儿不能叫琏二婶子拿去打饥荒。”
宝钗道:“银子进来咱们园子里,便是咱们府里的东西了,现在太太这里办事有什么使不得呢?”秦氏微笑不语。话未了,已到潇湘馆门前。宝钗似忘了黛玉已回家去,生前之事都已渺茫,拉了尤二姐道:“咱们进去闹了林丫头。”秦氏接口道:“林姑娘这会儿也不在家里,咱们别耽误了正经事,快走罢。”
宝钗又问尤二姐道:“这几时没听说凤姊姊吵闹,可和姊姊是好了呢。”尤二姐眼圈儿一红道:“我们都是没造化的,走得早了,要熬煎得一两年,承望托了人家的福,也得过些好日子呢。”话未完,尤三姐把他钉了一眼道:“姊姊这会儿和宝妹妹讲这些有要没紧的话怎的?”秦氏一面笑着把话岔开,径往前走。不觉已到园外,远远望见一所高大门第,门前车马喧阗,甚是显赫。宝钗指着问道:“这是那一家?势派也不校“秦氏笑道:“这就是婶子的家里。”宝钗道:“你别胡说,正经我家里在南京,那又摸到这个地方来了。”
说话间,过了热闹地场,已行至乡村,见一座小小结构的院宇,门户焕然。秦氏向尤二姐指道:“这就是袭人的对头家里,如今可不是他归结的所在了,还要来住几天是免不了的。”
尤三姐听说,道:“你们真爱讲个闲话,不怕宝妹妹听了嫌烦?”说着转过树林,又见一院庄农人家,门前站立个人。宝钗定晴一看,认准是晴雯,便招手唤他过来。晴雯佯然不理,反转身向屋门里走了进去。宝钗生气道:“难道他不是晴雯,怎么叫他也不理?到底要唤他出来问个明白。”秦氏道:“他已不是咱们这一路的人,婶子别去理他,走咱们的路罢。”
宝钗往四野里一瞧,便着急道:“正是跟你们走了半天,怎么走到这荒村野地来了?到底是要到那里去呢?”秦氏道:“我们引婶子到来的地方去。”宝钗道:“来的是这条路,我不去。”回身便走,秦氏忙上前扯住道:“婶子爱去也要去,不爱去也要去,可由不得婶子呢。”尤三姐笑道:“宝妹妹别理他,我告诉你听,我们去得的地方,谅来你也去得的。”宝钗意欲回身转去,又无同伴,只得随着众人,便道:“今儿偏不带一个人出来,叫谁去套辆车来才好。”尤三姐接口道:“我知道宝妹妹走乏了。”便向腰间掣出鸳鸯剑一柄,向地上一指,霎时起青云四朵,一同踩云飞起,径往太虚幻境,书不细表。
且说宝钗所见的睛雯,毕竟是鬼是人,是真是假?如不急于表明,阅者颇费猜疑。原来晴雯被王夫人撵出,病在他姑舅表兄吴贵家里,宝玉去看了他一会,悲痛五中,鸣咽至三更,昏沉晕去。一灵出壳,径进大观园怡红院内,依依不舍。这里吴贵的女人,因日间和宝玉调情未遂其愿,一夜不能安睡,等至天色微明,往柴房走动,见晴雯僵卧席上,只余残喘,便着紧叫他男人起来。那吴贵本是一个有名的醉泥鳅,糊涂到十分的,也认做他已死,赶紧的往里头领了赏项,买了一口单薄不堪的棺材,雇人往家里一抬,多余的银两留着自己吃喝花用,不管死活,把晴雯往棺里一撩,就是随身这两件衣服,也没装裹,所有衣饰被褥,并袭人打发人送出去的包袱银钱等物,吴贵的女人尽净收拾掇在自己箱里。
因吴贵有一叔子,老两口在离城十五里紫檀堡地方务农为生。吴贵知他叔子空地上可以停放棺柩,自己先到叔子家里告诉了话,同着来到地头,指点一块空地停放。吴贵回到家里,因里头吩咐出来,说是害女儿痨死的,把尸棺就烧化了。吴贵便雇人把棺柩抬往城外化人厂,相离吴贵叔子的地头不远,正抬着走时,听见棺材里面叫唤起来,吓得众人连忙放下,也不去通知吴贵,各自走散。及至吴贵夫妇同至化人厂一送,只见厂里正在焚化尸棺,吴贵不问皂白,两口子看了一看,便自回家。又怕他叔子查问晴雯遗物,着落他做些功德道场,便绝脚不到他叔子家里去走了。
这里,吴妈向来最疼爱他外甥女儿的。自从晴雯的老子把他女儿卖给赖家,赖大家里把晴雯孝敬了贾母,后来又派去伺候了宝玉,多年没有见面,吴妈时常记挂。今听说他外甥女儿死了,把棺柩抬来停放地头。吴妈叫他男人去买了些纸钱,做了一桌羹饭,装在篮子里,提到路上见放着一口尸棺,也没抬到地里好好停放,吴贵也不见,想来就是他甥女儿在里头,止不住伤心哭了几声“苦命的女儿”。只听得棺内应声道:“我还没死呢”。那吴妈连忙住哭细瞧,棺材板片朽薄,裂的有二三分缝,便问:“你当真不死吗?”里头应道:“正是。”
吴妈赶忙回家告诉他男人,拿了斧子铁锹,赶到棺边细听了个真,便把棺盖撬开,见晴雯脸上虽带病容,气色甚正。两口子把晴雯扶起,坐在棺内。恰有吴家邻居几个人,刚才听见吴妈的话,当作一件奇事一拥而来。吴妈叫一个人快去拿了一只筐篮同扁担绳索前来。吴妈抱起晴雯,装在筐篮里面,就央看的人抬回家里,卧于炕上,给他饮些米汤,连忙延医诊治。
过了几日,晴雯见他舅母看待甚好,比在吴贵家里大不相同,自知死而复生,恍同两世,自己也平心和气的调养身子,把种种气苦净尽丢开,饭食亦渐渐加增。不到一月,病已全愈。
吴妈又替另收拾一间干净屋子出来,给他居祝晴雯因自己一无所有,衣食用度都是他舅舅家里供给,心上不安,叫他舅舅去吴贵家里讨取银钱衣物回来帮补。他舅舅倒是一个正经务农的人,平日瞧他侄子不上眼,后来娶了侄媳妇,又见是一个歪货,总不许他们上门。听见晴雯要去讨他的东西,便道:“甥女儿,虽是你的东西,放在他家这一个来月,已不知鼓捣到那里去了。你那一个嫂子最是眼小的,趁你病着,顺风吹火儿,藏的藏,变的变,猫嘴里挖鳅,不去讨倒省些气。
瞧你舅母将近五十岁的人了,只有你四五岁一个小兄弟,粗布衣服是够你们穿的,粗茶淡饭也饿不了你们。听你舅母说起来,你也不想进里头去的了,安心住在这里,底下我给你留心。知道你庄家粗活是做不上来的,也不要你动手,有的针线活计,帮着你舅母做做也随你的便。”一番话,说的晴雯十分感激,住在吴家倒也算得个绝处逢生的地常他舅母又引着到前后各处瞧了瞧乡村风景,道:“你舅舅真是全靠两只手做这分人家来,一天那有半刻闲的工夫。一清早就背了筐子出去拾粪,数九天冻的手上开了裂,暑伏天镇日家毒日头地里晒着,怀里揣着两个谷面馍馍,也当了一顿饭。空闲的时候,还赶着两个毛驴子煤窑上去驼炭,挣他一百八十。我也帮着你舅舅熬个三更半夜,纺花织布,怕花钱买灯油,趁着月明地里做活。如今都熬出来了,靠着老天爷几年好收成,打的粮食吃不了,地头上瓜茄蔬菜都现成,那一样要花钱买的!你看屋子也盖好了,上好地置了八九十亩,家里黄牛喂了两三条,自耕自种,就添上一个甥女儿也吃不穷你家舅舅。我知道甥女儿是在里头吃惯好的,爱吃什么尽管和我说,也别替你家舅舅省钱,太委曲了你。”晴雯听了越发欢喜。
约过一年之后,忽一日有人来与晴雯说媒,他舅母便欢天喜地的来告诉晴雯。晴雯一闻此言,便吓得目定口呆,心头暗暗盘算,自己爹娘已经亡过,推不到爹妈身上去作主;要说里头许配的了,又不便凭空捏出一个人来;若说不愿出嫁,又怕他们动疑,也不像一句话,总想不出回覆他们的话来。一时神思慌乱,惟有脸涨通红,悄默声儿跑到自己屋里,躺倒炕上纳闷。
吴妈还解不开晴雯的意思,只道女孩儿家听了提亲的话脸上害臊,所以走了。便和男人商量作主,竟把亲事允了。因先前问过晴雯的年庚,吴妈记得,告诉了他男人,一面去央一位村馆先生写了八字回来。停了两天,媒人来袖了庚帖送去,讲定天婚不用占卜,就择吉行聘。那一天端送盘盒,所有金珠首饰、细缎绫纱,以及喜茶喜果、羊酒米面,极其丰盛,一面端整酒席款待媒人。吴妈将聘礼逐一检点,都是耀眼增光,鲜明璀璨,料他甥女见了没有不欢喜的。自己守着这些东西,便叫他五六岁这个孩子去给姊姊道喜,叫姊姊出来瞧瞧。
晴雯出来一看,已明白八九。此时再不能隐忍,便道:“甥女儿蒙救命大恩,又养活了一年多,真是天高地厚,同亲生爹妈一般。凡事原该听舅舅、舅母作主,但女孩儿终身大事,也要出于自己情愿,怎么舅舅就干得这样冒失,不如趁早把这些东西退还了人家是正经。”吴妈听了,摸不着晴雯的心事,便道:“这一门子亲,数他人材是第一等,家里也很势派,来往的都是官宦。讲到吃的、穿的,比你舅舅家里强几十倍呢。他家也就住在这堡子里,相离不过两三里路,底里都知道的。如今央的媒人,就算咱们堡子里一家大富户,捐的官职叫什么挂线米桶,算起来没有一件不称姑娘的心。所以前儿我和姑娘说了,就叫你舅舅作主,许了他家,把姑娘的年庚开了去。人家也不合婚,看了今儿好日子送过聘礼来,姑娘你瞧。姑娘在荣府里头住的日子久,自然见识过这些好东西。若说庄农人家,一辈子没有见过眼,我就看了件件有趣可爱,没有一样叫得出他名儿呢。”
晴雯不等吴妈说完,脸已气白,几乎要把这些东西踩的踩、摔的摔,发出旧时在怡红院的性子来。又想他舅舅、舅母一年以来豢养恩深,此事原是他们的好意,不过乡里人办事粗率,本来自己隐情从未吐露,他们如何得知?于是又缩住了手,回到房中自叹薄命。心坎上虽丢不下宝玉,但现在内外隔绝,将来能否进府,尚在水中捞月,偏又碰出这样意外之事,不如早早寻死,一了百了。一面松开外衣,把换穿宝玉的袄子翻覆细看,怔怔的发了一会呆,止不住泪点淋漓,襟子上早湿透了一块。当下主意已决,掩了房门,找了一条绳子,踩上炕沿,一手把绳头穿在梁上,缚做了个活套,把脖子套入里面,两脚一蹬离炕,两手直垂下来,霎时咽喉气闭,魂魄离身。见一白发老者,将手中拐杖架格缢绳,倒身跪地,将手乱摇,晴雯不解其意。
不多一会,早有他舅母推门进内,瞥见惊喊,叫了邻居女人帮同解下,灌救苏醒。这一嚷,连堂屋内坐的媒人也吃惊不小,细细问明缘由,怕打威逼人命官司,情愿收回原聘礼物,送还原庚八字,一场扫兴而散。
再讲晴雯,恍惚记起上吊时所见之人,明明像是土地,大有古怪。或者将来和宝玉还有相见之日,不该如此结果。于是转悲为喜,反向他舅舅、舅母跟前去赔不是,说:“甥女儿年轻性执,一时短见,累你们老人家受惊。别怪甥女儿,将来总要报答舅舅、舅母的大恩呢。”隐约其词,说了几句话,吴家夫妇好言相慰。自此,再不提议亲一事,晴雯相安度日。此是补叙前事,交代清楚不表。
且说花自芳的女人,那一日见袭人话不投机,一场没趣。
回到家里,把袭人的话都告诉了他男人。花自芳道:“我确确实实打听的宝二爷是不回家定的了。他死守在里头算什么呢?既是叫你去回太太,或因他自己开不出口来,你过几天去找太太的陪房周奶奶,烦他在太太跟前方便一声儿,候太太怎么样示下。”当下正接着宝钗的丧事,里头忙乱,把这件事搁起。
那边媒人连次到花自芳家方信,没奈何催他女人去走一趟。
花家的赶着吃了饭出门,径往荣府后街门,一直进院来到周瑞家里,告诉这话。周瑞家的满口担承,道:“婶子你坐在我家里老等,太太允不允我总出来回你个准信。”一时周瑞家的进去,回了花家的话。王夫人想起宝钗在病中也曾提过这件事,便道:“袭人这个人我早瞧起他的。如今宝玉这下流东西自己没造化,颠颠倒倒干出这样事来,已经坑死了一个宝丫头,何苦再把人家女孩儿委屈他一辈子?既然他哥子有这句话很好,明儿就叫他家去。”当下吩咐玉钏:“去和琏二奶奶说,宝姑娘屋里的东西,前儿二奶奶已经手封锁了,钥匙在他那里,叫他自己过去,或是打发平儿去,把宝姑娘的衣服首饰多拿几件赏给袭人。外头的例赏也就给了他,替我另再给他几两银子。”
一面又叫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一声。那周瑞家的自去和袭人说明了王夫人的话,就出来覆了花自芳的女人。
且讲玉钏听了王夫人吩咐来和凤姐说了,凤姐叹口气道:“死的死,嫁的嫁,都是宝玉自己闹出来的事。井坍连屋倒,怎么这两三个月里,咱们家里的运气就败坏到这个地步?”又问玉钏道:“这件事,到底是袭人自己要出去呢,怎么样?”
平儿在旁接口道:“奶奶倒说的发笑,怎么他自己要出去呢?头里宝姑娘病的时候,就恍惚听见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过一趟,在袭人屋里咕唧了半天,碰了钉子出去的。如今不知太太怎么又知道了。”一面笑问玉钏道:“太太这会儿怎么忽然要打发他出去?”玉钏道:“刚才周大娘来回太太,说花自芳的女人央他来求太太的恩典,太太一口应许,道:‘已经坑死了一个,再别委曲人家女孩儿。’就叫我来告诉奶奶呢。”凤姐听到“坑死一个”的话,一阵心酸,顿时两眼发眩,便叫平儿:“你带了钥匙,和玉钏同去,依着太太的吩咐,把东西拾掇出来,拿去请太太过一过目,再给他。”说毕,就躺在炕上,叫一个小丫头跪到炕沿边和他揉胸口。平儿和玉钏自去拿了东西,送与王夫人看了。
平儿和袭人素来本好,今日假公济私,自然只拣好的拿出。
王夫人还说:“这些东西留着看了酸,不如再多给几件子,如今就是那么着罢。”又叫玉钏兑了四十两银子,同衣包首饰叫一个老婆子拿了。
平儿仍拉着玉钏厮跟到袭人屋里,见他一个人呆呆的坐在炕沿上,眼圈儿已哭得通红。袭人见他们进去,忙起身让坐。
三个人本是平日最投脾气,无话不说的。及至此时,明知袭人勉强走了这条路,恭喜他又不是,劝慰他又不是,开口一着形迹,反像讥诮他似的。袭人一见他们,亦觉腼腆局促,彼此无话。平儿只得叫老婆子打开包袱匣子,逐一检点交代清楚,各自推故走了。
袭人想太太赏给这些东西,主子的恩典益重,未免悲苦益深。一件件知是宝钗遗物,触目伤心。宝钗何在?宝玉何方?我这一个人从此出了荣府,也似有若无的了。袭人想到伤心之处,万缕愁思,回肠百折,连身子都晃晃荡荡,如做梦一般。
这一夜整整的哭到天明,没奈何挣扎起来,凤姐那边正打发小红过来。未知小红何事,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