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环见了贾琏想要躲避,猛不防贾琏将他叫住,贾环只得回转身来站着。贾琏道:“环兄弟,你这几时趁着家里有事查察不到,你在外头闹的太不像样了。我要写禀帖到老爷任上去,老爷是已有了升转的信,等旨谕一下,就要回京请训,那时候看你死呢活。我听太太已给了你屋子里人,你宝哥哥叫你同兰儿下场,给你捐了监,照也有了。你肯听我一句话呢,书也念念,好歹巴结完了三场,再别出去胡闹。老爷回来,我也好替你遮饰过去了。你自去想罢。”贾环脸涨通红,不敢回答一句话。贾琏又瞪了他一眼,自走开了。
贾环因在锦香院被堆子上要拿,受了这一次惊吓,稍为敛迹;屋里有了彩云,私情已遂,不想再去问柳寻花;又被彩云随时劝阻,贾环倒肯受他几分管束;还怕贾政回来究责,从此摒除外务,竟将纨绔恶劣行为渐渐改了。
赵姨娘知道彩云一事全仗黛玉之力,又听说宝玉的主意与环儿捐监下场,顿时把他母子抬举起来。想起那一年薛大爷带了许多南边东西来,宝姑娘叫人送来分给环儿,我还夸宝姑娘为人,抱怨林姑娘尖刻,如今诸事有咱们娘儿在眼里,先前真是错怪他的。俗语道的,“日久见人心”,一点也不错。从此赵姨娘不但把怨毒宝玉之心冰消瓦解,而且追悔无及,亲到黛玉处说了无数感激的话。
这里晴雯、紫鹃慢慢行走,听得宝玉叫着赶上来问:“你们到那里去?”晴雯道:“屋子里坐着闷得很,和他到梨香院去逛逛。”宝玉赶上前去道:“这里来,那边有起阁了的匠人,你们厮赶着我,盘出了栊翠庵多走几步,横竖闲逛。”说着穿林渡径而来。只见碧天云净,桐荫生凉,宝玉道:“立过了秋,竟是一派秋天的光景。原来节气是不错一点的。”紫鹃道:“记得去年这时候,正是避难的,躲在妙师父庵里呢。”晴雯道:“我比你强,在堡里住了两三年,春夏秋冬也一天一天的挨过了。”宝玉一路听他们讲话,不多时到了梨香院。
先进清音班的屋子里,只见那唱大净的女孩子在那里哭呢。
原来他们两班都住在梨香院,彼此往来,讲到唱曲,字面辨得真,板眼按得准,清音高似戏班,却不知道场步。清音的师父也要这些女孩子学几出戏,请戏班里教师过来教他们。今儿正在那里排大净的戏,师父因他脚步走得不是,打了他几下。宝玉见了,问起缘由,便生气把他师父吆喝道:“他们本来不是唱戏的,该慢慢教他学习,不可性急,底下再不许打他们,我知道了是不依的。”那教师只得应了一声“是”,各自走开。
宝玉拉了唱净这女孩子的手问:“学的什么戏?排了几天了?可会了没有?”一面又拉了庆龄说话。那遐龄虽然在怡红院走动,和晴雯时常见面,到底与紫鹃分外亲热,只挨着紫鹃身旁说说笑笑。晴雯和他玩道:“你瞧庆龄是有二爷欢喜他的,可恶遐龄也只认得鹃姑娘,理也不理我。”庆龄们听了,赶忙笑着走过晴雯身边。紫鹃道:“你喜欢他们亲热很好。”便叫:“庆龄、遐龄,你们两个都拜给晴姑娘做了干女儿可不好。”
一语未了,不由晴雯做主,两个人便跪下磕头,连叫“干妈”,臊得晴雯脸涨通红。宝玉见了笑道:“这有什么害臊的,比如芳官这几个,认那些混帐老婆子做干妈,不如认你们好多着呢。”
紫鹃便笑向庆龄道:“你们有了干妈,就该去认干爹。”说着呶嘴儿叫他们去认宝玉,和晴雯取笑。庆龄们也知道紫鹃要玩晴雯,便一眼瞅着晴雯摇头,笑道:“我们可不敢。”紫鹃道:“你们瞧,认了干女儿就回护干妈了。”
庆龄笑着叫唱大净的女孩子去拿了鼓板笛子来,把鼓板递与宝玉,自己拿起笛子道:“二爷的‘折柳阳关’还没很熟,再唱一回。”说着,把笛子亮好,宝玉尚未开口,只见戏班里的藕官笑嘻嘻的赶来,拉了宝玉过去。见藕官房里坐着他们一个同班女孩子笑脸相迎,赶忙站起来请安倒茶,亲手捧与宝玉。
宝玉仔细瞧他,便是在蔷薇花下画“蔷”字,要他唱曲不肯唱,反走了开去,冷落他的这个龄官。今儿为什么忽然殷勤起来?
再看他柳眉带蹙,杏靥含颦,妩媚中露出一种病态愁容。宝玉正思细探其故,藕官拉了宝玉至无人处道:“龄官有一件事要求二爷呢。”宝玉问:“有什么事?”藕官道:“他先前在里头唱戏就和蔷哥儿好,二爷也知道的。后来咱们出去仍旧唱了戏,蔷哥儿还常去瞧他。如今咱们又进来了,他们两下里干着急。蔷哥儿要买他出去,因在里头唱戏,师父不敢做主。蔷哥儿寄信进来叫龄官想法儿。龄官也知道我在杏树下烧化纸钱被春燕的姨妈看见不依,幸亏遇了你,倒替我遮掩过去,说你最肯怜念我们女孩子的,想要求你,当着面又臊的开不出口来,所以我替他来求二爷的情。只要二爷肯到上头去说一句话,准他出去,师父另去聘了一个脚色来顶了他。“宝玉问:“顶他的人有了没有呢?”藕官道:“那是现成”宝玉道:“龄官有了替身,也不用到里头去说话。只推龄官有病,到外边调养好了再进来。里头也不查察这些,叫了一辆车子,把龄官送到蔷哥儿家里去就是了。”又笑道:“你去对龄官说,今儿可要好好唱一支曲儿我听听。”藕官也笑道:“今儿就叫他唱十支曲也包管肯。”
说着,引宝玉到龄官房里。龄官跟了进来,藕官道:“二爷要听你的曲儿。”宝玉道:“我可不要听昆曲,要唱小曲呢。”
藕官道:“他就唱的好《马头调》,还会自己弹。”龄官便拿起琵琶,伸出尖尖玉指拨动弦槽,嗽了一声嗓子,轻启脂唇唱道:绣不完,细针密线的鸳鸯带;拭不干,泪珠滚滚滴下香腮。
想起我那可意人儿今何在,病恹恹香销锦帐,软咍咍梦醒阳台。
听梧桐叶落,雨滴空阶,剔银灯,苦把秋凉耐。叹命薄的红颜错转了胎,恨只恨,今生还不尽相思债。
宝玉听他唱完,怔怔的出了一会神,便向龄官道:“你放心,包管你不叫在蔷薇花底下白淋了一会雨就是了。”
一时又进来了蕊官、玉官,宝玉叫他们过清音班那边,去叫了晴雯、紫鹃来同走。玉官们去不多时回来,说他们走了好一会了。赶着庆龄、遐龄过来,同龄官、藕官这几个人送宝玉出了梨香院。宝玉一个人便走到栊翠庵前,看看匠人做工,回到潇湘馆,一概闲文不叙。
看看七月将尽,贾母不等去请示,便对王夫人道:“今年我的生日可不必举动,接着就是宝玉做亲,说不得再受亲友们一回贺礼。底下碰着人家有事,从厚答还他们也使得,总要像娶林丫头一样的,张亲家面上好看些,二来补了宝丫头的情。不可存宝丫头是已经做过亲的了这条心,这些话,我已对你说过的了,别的事我不管。”王夫人应了一声“是”出来,便把贾母的话和凤姐说了。此时银钱宽裕,办理从容,一切遵依贾母的吩咐。
八月初三日拜寿,并无外客,都是子侄辈,女眷们就是邢、王二夫人同孙子媳妇、孙女儿,并园里住的这几个姑娘们,还有尤氏领了佩凤、文花与蓉哥儿媳妇,又来了薛姨妈、香菱,闹了一天。贾母因宝玉喜事,这几天众人正要辛苦,不肯久坐,早早散了席,叫上下人等各自歇息。
过了一天,就是宝玉吉期。诸王妃、勋戚,命妇听说张观察府上出嫁这位千金,就是贾宝玉从前所娶的薛氏借体还阳,当一件新闻异事,都要来瞧瞧,因此今番来贺喜的女眷,比娶林黛玉这一会又多了几家。照前叫了几班好戏,内外唱戏宴客,还添了梨香院的两班,越发热闹。园内铺设了缀锦阁、嘉荫堂两处,只有省亲别墅的门不开,迎亲卤簿照样排常张家见了也甚欢喜,虽然素来俭啬,此处陪嫁妆奁极其丰美,也颇相称。
一时迎娶进门,在荣禧堂结亲。
这里晴雯、紫鹃两个人预先私下商量,把雪雁妆扮好了引他来见黛玉。黛玉不解其故,笑问道:“你又不要妆新,这样插戴好了做什么?”雪雁道:“紫鹃姊姊他们两个人替我这样妆扮的,问他们又不肯和我说明白。”晴雯在旁只是抿着嘴笑。
紫鹃道:“送他到琏二奶奶那里去。”黛玉道:“送他到琏二奶奶那里去干什么?”紫鹃道:“二爷头里这一会娶宝姑娘,不是雪雁去扶着宝姑娘拜堂的吗?怕今番还要用他,送去交给琏二奶奶,听他们去使唤呢。”黛玉听了,才会意过他们这番举动来,便带笑喝住道:“已经过去的事,还翻腾他什么?如今你们把雪雁送去,叫琏二奶奶脸上怎样下得来呢?不说你们闹的玩儿,还道是我故意揭他的短。况且,宝姑娘也是死去活来的人,叫他知道心里怪不受用,何苦来呢?”紫鹃听了黛玉的话,也就歇了。
再讲宝玉结亲后,自荣禧堂进园,直至蘅芜苑。一路满铺了红毡条,照样二十四名丫环提灯,清音细乐送入洞房。贾母与众人要看新人的模貌,等揭了盖头巾争先去看,宛然是一个宝钗。宝玉见了更乐得心花开放,竟忘了情,不顾众人在跟前,连声便叫“宝姊姊”,众人都笑起来。黛玉暗暗扯了他一把,宝玉回头见是黛玉,便笑着走开了。
再讲新人睁眼看时,满屋子都是熟人,想想我薛宝钗一个人与宝玉两番花烛,真是亘古奇闻,不禁悲喜交集,因不能不替张家小姐留些体统,勉强妆出一个新人的漠样,暂且缓待与众姊姊再诉死后衷肠。一时众人散去,莺儿与张家几个陪嫁丫头在屋里伴陪。见宝玉进来,莺儿想要数说他几句。一则因他姑娘已经还阳团聚,二来当着张家的丫头们在跟前,只得忍耐住了。宝玉等众人散去,便来亲近宝钗。??时宝钗亦将怨恨宝玉之意付之汪洋。宝玉还疑借尸之说事属模糊,将旧话几般探试,宝钗逐一对答,纤悉不忘。宝玉十分奇异,叙谈至四鼓后,宽衣同入销金帐,枕席欢娱,比从前合卺时似加几倍。惟是含葩初放,重点元红,不能不又试一番呻吟羞涩之态,话休絮表。
连日酬客演戏,忙乱过了几天,就是宝钗回九之期。同宝玉到了张家。张大老爷夫妇看见宝玉生得俊伟风流,而且侯门子弟,年少登科,真是乘龙佳婿。有女夭殇,幸得丝萝借附,居然坦腹承欢,比亲生更为难得。其款待殷勤之处,自不必说。
因按规矩不便留住,内外筵席散后,当日就回。
间了一天,便是中秋,凤姐向贾母处请示赏月酒席设于何处?贾母道:“上年为你宝兄弟不在家,林丫头又回南去了,冷冷落落这几个人,大家不高兴,就在我院子里坐了一会,也就算圆了月了。今年难得林丫头同宝丫头两个都是意想不到的与宝玉团聚了。我瞧这天气,明儿晚上的月一定好的。咱们兴兴头头做一个圆月‘团圆会’,别辜负了这一个中秋,还是园子里瞧月亮也宽阔些,你们商量去拣一个合式地方摆酒。”凤姐道:“前年八月十五,老太太在凸碧山庄平台上摆酒的,那个地方高敞,玩月最好。”
当下湘云、黛玉也来了,听凤姐说摆酒的话,黛玉便道:“近水楼台多得月,山上玩月还不如在有水的地方更妙呢。凸碧山庄底下就是凹晶馆,这个地方玩月又省得老祖宗走山坡子。”
凤姐道:“林妹妹说凹晶馆好,就摆在那里罢。”贾母点头道:“也使得。我记得那一年还有你大老爷、老爷都陪我喝酒,叫他们讲笑话我听的,姑娘们也有两桌,怎么不记得有你在里头呢?”鸳鸯在旁接口道:“那时候他正病着呢。”凤姐忙陪笑道:“不是躺着爬不起来,肯躲懒不跟老祖宗去吃好东西吗?”贾母道:“咱们先算算有多少人。”
凤姐便从大老爷那里算起,贾母道:“我说今年中秋喝的团圆酒,你老爷不在家,连你大老爷也不必过来,叫他自同大太太在家里圆月。珍哥儿也叫他爷儿们各自两口子团圆去。咱们去邀了姨妈来,娘儿们多乐一会。”鸳鸯指着凤姐笑道:“他呢?也该让他们团圆去。”贾母听了也笑道:“当真我倒忘了,他们两口子呢?”凤姐道:“老祖宗别听他的话,没有这个理。况且琏二爷也不在家,接环兄弟、兰哥儿的场去了。”贾母道:“环儿不肯念书,就去下场,不过应个名儿罢了。我倒望兰哥儿中一中,也叫他母亲喜欢喜欢,不枉他这几年的苦守。”
话未了,院子里老婆子们说:“姨太太来了。”凤姐忙起身相迎,薛姨妈早已进了堂屋,与贾母相见让坐。凤姐过去问了好,便道:“老祖宗才说要请姨妈过来,正要打发人过去,姨妈倒过来了。”薛姨妈道:“横竖后儿一早要过来与老太太拜节,今儿宝丫头回九到张家去来,不知怎样款待他们,我还要问问。今儿过来就在园子里歇了,后日起来近便些。”凤姐又问:“香菱呢?”薛姨妈道:“才从你太太那里出来,碰见紫鹃,拉他到园子里去了。”
当下薛姨妈在贾母处说了一会闲话,出来进园子里,先到蘅芜苑,见宝钗已经回来了。薛姨妈坐下正在说话,黛玉进来便叫“妈妈”道:“方才紫鹃说姨太太来了,我在屋子里等了好一会,知道妈妈在姊姊这里,我也赶来了。”薛姨妈笑道:“我也才来,正要问他张家的话呢。好笑这位张太太,今儿宝丫头回九,还当他亲生女儿看待,连女婿都成了他家的亲女婿了。”黛玉道:“这也难怪他们,姊姊不是他家亲骨血吗?总是姊姊命好,倒多了一个亲妈。”说着,由不得眼圈上一红,宝钗笑道:“你也不用伤心了,我有张家亲妈,也不认我的妈了,把妈给你做了亲妈,岂不是我和你两个人都有妈了。”说的连薛姨妈都笑起来。正在说笑,见一个小丫头子来请黛玉道:“不知那里来了一位奶奶,等姑娘回去。”黛玉问:“是谁?”
那小丫头道:“我来了几个月,没有见过这个人,认不得是谁。”
黛玉道:“雪雁这些人不知在那里干什么?讲不清的话,偏生叫这一点子小的来,估量是袭人进来了。”宝钗道:“他出去嫁了一家姓蒋的,又退了回来,这件事莺儿在张家早和我说过的了。如今为什么又进来呢?”黛玉道:“他停会儿总要到你这里来的,细细问他便知道了。”
说着,出了蘅芜苑,转弯走不多路,遇见香菱,黛玉问香菱那里来?香菱道:“我到紫菱洲去,邢大姑娘、史大姑娘叫我吃姑娘送去的百果桂花馅子的月饼,尝着味儿很好。”黛玉道:“你爱吃我那里还多着呢。”香菱又笑道:“宝二爷在那里商量明儿赏月的地方,邢大姑娘说不拘在那里总没有他的分,他要到栊翠庵同妙师父赏月去。”黛玉点头笑道:“你太太在你姑娘屋里,快去罢。”黛玉自回潇湘馆来,不知在屋里等的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