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谭绍闻搂着兴官儿睡到醒时,只听得楼房南间一灯闪闪之下妻妾喁喁细语。堂楼门呀的一声,爨妇已起来下厨房。
原来天已黎明。兴官也哭起来。绍闻方欲叫时,两个听得哭声一齐过来。冰梅把兴官抱去吃乳。
绍闻穿衣坐在床上,慧娘递茶一杯,绍闻接茶在手。回想昨夜慧娘所说的话,大是有理。兼且一片柔情款曲,感得心贴意肯,又添上自己一段平旦之气,便端的要收王中。因向慧娘说道:“昨夜你说的收王中那话,叫我仔细想来,王中毕竟没啥不好的意思,千万为的是我。我如今一定要把他收留回来。”
慧娘道:“王中意思固然为着你,你也是千万为着咱爹爹。但你既要留他,也要到楼上对咱娘说一声。不得说要赶就赶,要留就留,显得是咱们如今把家儿当了。”绍闻道:“你说的一发极是。”于是穿上鞋,径上楼来。
看官,我想人生当年幼时节,父子兄弟直是一团天伦之乐,一经娶妻在室,朝夕卿哝,遂致父子亦分彼此,兄弟竟成仇雠。
所以说处家第一,以不听妇言为先。看来内眷若果能如孔慧娘之贤,就是事事相商而行,亦是不妨的。总之劝丈夫孝敬父母,和睦兄弟的,这便是如孔慧娘之贤的。若是向丈夫说,“爹娘固是该伺奉的,也要与咱的儿女留个后手。弟兄们没有百年不散的筵席,嫂嫂婶婶气儿难受,我是整日抱屈的”,这便是离间骨肉的勾绞星。为丈夫的,须要把良心放在耳朵里做个试金石,休叫那泼贱舌头弄得自己于人伦上没了座位。这是因谭绍闻今日善听妇言,遂说此一段话头。又有诗曰:
妇言到耳觉甘甜,骨肉参商此舌尖。
若是劝君为孝友,朝朝咨禀亦何嫌?
却说绍闻到了堂楼,母亲才起身儿。绍闻道:“娘起来了。”王氏道:“樊家说,你们一夜没睡,临明时两窗还有明儿。”绍闻坐在床沿说道:“那是兴官儿临明哭了,他们起来哄他哩。”王氏道:“你要说什么?”绍闻笑道:“娘,还把王中叫进来罢。”王氏道:“才赶出去,又叫进来,回寒倒冷的事情。就是叫他进来,再迟两天儿,煞煞他两口子性儿。”
正说间,慧娘、冰梅也到了。慧娘笑道:“娘起来了?”
冰梅道:“奶奶吃茶不吃?有热茶。”王氏道:“昨夜吃了半盅酒,口也觉干些,你就斟茶我吃。”慧娘道:“你与娘说啥哩。”绍闻道:“我想还把王中叫进来,娘说再迟两天儿,煞煞他两口性子。”慧娘笑道:“再迟两天又怕住的生分了,一般是叫他进来,就叫他进来也罢。”王氏道:“您看该怎的就怎的,也没啥大意思。只是‘是大不服携,叫他陪情了,再叫他进来,好看些。”绍闻道:“王中本没不是,何用叫他陪情?我如今就去叫他去。”一面说着,一面开了后门,便向胡同中路南那所旧日放戏箱住皮匠的院子,来叫王中。这正是:
人心本自具天良,片语转移内助强;
端的妻贤夫少祸,人间难觅此红妆。
绍闻直向门首来唤王中。王中认得少主人声音,急忙披衣靸鞋开了门。绍闻见了便道:“从前的话儿休提,都是我一向年轻,干的不是事。你如今还回咱家,我已改志了。把昨日我赶你两口子出门的话,大家都忘了罢。”王中道:“相公改志,才不负大爷的苦心。我如何肯不回去。”绍闻又愧又喜,转身而归。又回首道:“今早就在家吃饭,不用迟疑。”王中道:“相公吩咐的是。”
王中回房,将话学与赵大儿,督促大儿起身。赵大儿道:“你回去我不回去。人有脸树有皮,前日赶出来,磕头乱央不肯收下,今日得不的一声儿,又回去了。不说在别人脸上不好看,叫人在厨房里也难见老樊们。”王中道:“你说的也是人情。但大相公既能改志,且亲自来叫,不回去是万使不的哩。”
赵大儿道:“这小妮子与兴官相公耍惯了,昨日去后门上寻兴官相公去,门限子高,过不去,急的怪叫喊。奶奶见了,一声儿没言语,我抱回来了。你看不见,奶奶的意思,也嫌你性子太直,不会委曲奉承人。万一进去再不各起来,再赶出来,一发不好看。”话犹未完,绍闻又至院中,道:“你大婶子就知道大儿不肯骤然回去,又催我来叫你两口子来。再不回去,你大婶子与冰梅就齐来了。”赵大儿本是爱敬慧娘的,一听此言,便道:“谁说不回去?俺如今正收拾哩。”绍闻向王中道:“你先跟我回去,叫他慢慢收拾。”
王中跟着绍闻,进了后门,过楼院,一直到前厅,进了东套房。绍闻道:“话不用重说。我如今同着大爷的灵柩只说改志,永不被这伙人再牵扯。”王中道:“相公改志还不算迟。但如今该怎的呢。”绍闻道:“大爷归天时节,说了八个字,‘用心读书,亲近正人。”我如今只遵着这话就是了。”王中道:“其实我这几天替咱家前后打算,想了四个要紧的字,只是‘割产还债’,再无别法。相公细想。”绍闻道:“割产二字如何行得?你大爷去世不久,我就弃产业,脸上委实不好看。”
王中道:“相公要妆大爷门面,只在读书不读书,不在弃产不弃产。况且行息之债是擎不住的,看着三分行息没啥关系,其实长的最快。往往人家被这因循不肯还债,其先说弃产不好看,后来想着弃产时,却又不够了。如今咱有近两千两行息银子,咱的来路抵不住利钱,将来如何结局?休看那客伙们每日爷长爷短,相处的极厚,他们俱是钱上取齐的,动了算盘时,一丝一毫不肯让人。只是咱家现有肥产厚业,所以他们还讲个相与,其实山、陕、江、浙,他们抛父母、撇妻子,只来河南相与人么?他山、陕、江、浙,难说没有个姑表弟兄、姐夫、妹丈,难说没有个南村北院东邻西舍,一定要拣咱河南人,且一定要寻咱祥符县的人,才相与如意么?不过是在财神爷银锞儿上取齐。如今咱该把煤炭厂房子或当铺房子,相公写出两张文券,我慢慢寻个售主,成了交,还这宗利息银子。连当铺宋爷那宗尾欠,也清白了他。相公请个先生用心念书,咱这日子儿还不吃大亏。久后也像娄宅的少爷榜上有名,也不枉大爷归天时一片的萦记。”绍闻道:“你说的是。但当店那宗银子,我已还过了。”王中道:“是那一宗银子还他。”绍闻道:“我在张宅赢了一百多两,前日与宋绍祁饯行时,天平兑与他了,只欠五两来往。”王中道:“天呀!张宅里那有相公赢的钱!当日他家老太爷做了两任官,传到这少爷手里,没几年便输个差不多了。所以满街都叫他没星秤。当日人哄他,今日他哄人。休说相公不该赌,休说相公不该在他家赌,只赢这钱大出奇了。或者有强似相公的好家儿,把相公放松了一步。若不然定是与相公一个甜头儿,一本万利的出着,后来陆续的还他。”绍闻见王中说的话,中了昨日的窾窍,想了一想,说:“你说的很是。我也不管他甜头不甜头,我只是永不去他家,便了事一宗。”
王中道:“相公不但他家不可去,总是连夏鼎这一干人,都丢开手才是。只以请先生读书为主,养正邪自退。”绍闻道:“如今已到后半年,怎的请先生?二自今以后,打算一个正经有德行的先生,明春请下。”王中道:“眼下呢?”绍闻道:“收拾碧草轩,我每日看书。”王中道:“不用收拾后书房。不如把大门锁了,相公就在阎相公账房里看书,叫德喜儿、双庆儿伺候。相公是改志的人,每日在大爷灵前来往几遭,一发心头有个警教。待来春请下先生,再收拾后园上学。”绍闻道:“也是。”这一场话,主仆商量的果然如铜帮铁底相似。德喜儿请用早饭,大家回后宅去了。赵大儿已收拾好,抱着小女儿回到家里。正是:
忠仆用心本苦哉,纵然百折并无回。
漫嫌小说没关系,写出纯臣样子来。
吃饭之后,王中安排德喜、双庆打扫客厅东套房,并阎相公旧日账房。绍闻整理书帙,坐下读书。一连半月不曾出门。
慧娘心中暗喜。王氏亦对冰梅夸道:“王中果然有个道理。”
且说绍闻一日在案上抄写经书,只见双庆儿拿了一个白筒丹签,内边一个双红单帖。抽出一看,上面写着:“翌日煮茗候叙”,下边写的“张绳祖拜订”,旁一行八个小字:“巳刻早降,恕不再速”。绍闻暗笑道:“果然!”因向书架上取了一个红束,拈笔在手,写了辞帖。吩咐双庆几句话,叫拿帖随来人上张宅去辞。
双庆儿跟来人到了张宅,张绳祖与王紫泥二人,桌上放着两个小酱菜碟儿,一壶烧刀子,在那里小酌。双庆将帖儿放在桌上,说道:“俺家大相公多拜张大爷,本该讨扰,争乃家有个紧事,万不能来。多拜张大爷休要见怪。”王紫泥笑道:“何如?”张绳祖道:“让管家南屋里吃茶。”双庆儿道:“我不吃茶。”一溜烟儿跑了。
王紫泥道:“嘻,你请的客呢?依我说,管老九那个孩子,少调失教,横跳黄河竖跳井,是任意的。谭学生是个有来历的人家,况且满脸书气,他还有些父执正人,不如那一时就宰了,他来也罢,不来也罢。至于管家、鲍家两个赢了也来,输了也来。你偏不吃现成饭,却把一百银子送与谭家。到如今背着篙赶船,人说你是没星秤,你近来连秤杆子也没了。”张绳祖道:“呸!你不说罢。你那时怕考四等,连一夜赌也像牵驴上桥一般。不是我牵的紧,你只怕连管老九那几两银子,还没福贝青哩。昨日考了个三等前截儿五十一名,你就上落起我老张来。咱两个击个掌儿,看谭家这宗银子走了么?说起你的赌,还没我断赌遭数多哩。”立起身来,走向门前叫了假李逵来说道:“你去瘟神庙邪街,作速把兔儿丝叫来。他若不来,就说我要薅他那秧子哩。”
假李逵去不多时,夏逢若已跟的来了。进门来,看见张绳祖、王紫泥便哈哈笑道:“妙呀!你两个有什么厮咬的事儿,请我逢老与您泼水解围呢。”王紫泥道:“豆地里有片兔儿丝,叫你割了,俺好放鹰,拿个老黄脚哩。”张绳祖道:“坐下说正经话罢。”夏鼎坐下。张绳祖道:“长话短说,你与谭学生是同盟兄弟,他赢了俺一百多银子,原来是俺要赢管老九,放松与他赢的。我明日请他来赌一赌儿,这不是他的辞帖,竟是不来了。你与他是同盟兄弟,便宜邀他。你但能邀的他来,不论俺或输或赢,只见他一面,就与你十两银子。”夏鼎道:“论起俺香火之情,本不该干这事。只是他近来待我不值,我少不得借花献佛。但只是这十两头,不许撒赖。”张绳祖道:“撒赖就是个狗弟子孩儿。你如今就去。”夏鼎道:“我如今去就是。”王紫泥笑道:“一对儿糊涂混帐鬼。他辞了明日席,帖子已是送来了,就是他想来,也还得几天,没有辞明日席,今日却来的理。真真是我前日的场中文章落脚,‘岂不戛戛乎难之哉’。夏逢若道:“我要是宗师,定要考你个四等。他辞的是明日席,难说就不许今日亲来面辞么?我见了他,掉我这三寸不烂之舌,管保顺手牵羊,叫你们瓮中捉鳖。只是那十两头不许撒赖。”张绳祖道:“哄人只哄一遭,谭家那山厚着哩,难说我只请他一遭么?你放心,俺在这等着哩。”夏鼎起身道:“你不送我,我如今就去弄的他来。”张绳祖道:“岂有不送之理。”夏鼎道:“不用送。”张绳祖道:“用军之地。”王紫泥笑道:“得了头功,重重的有赏。”夏逢若也回头笑道:“军中无戏言。”果然摇摇摆摆上萧墙街来生发谭绍闻来了。
正是:
从来比匪定招殃,直如手探沸釜汤。
强盗心肝娼妇嘴,专寻面软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