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豹听得祝枝山说什么“雄老虎遇见了大公鸡,一对好夫妻”,心中好生疑惑:“怎么叫做雄老虎遇见了大公鸡?敢是苏州有这两句俗语?祝阿胡子把来取笑我么?”
不是我倚老卖老,把你责备。实在你干的事太荒谬了!王老虎抢女人的声名四处喧传,便是我在苏州时,也常常听得有人谈到你的威名,筒直是淡虎色变。这一回你抢女人抢出一个报应来了。你想占我表妹妹的便宜,谁料我的表妹妹已占了你的妹妹的便宜。这叫做皇天有眼,‘自作孽不可活’啊”!王天豹道:“老先生的说话,学生一句也不明白。”枝山道:“你休性急,待我来讲给你听。你把乡下大姑娘引入房中,你便捱着他坐,把他的胸前摸摸索索,尽情调戏,你便不会吃亏了。你不该斯斯文文的和他谈什么学问,这是你的大错而特错。”王天豹道:“学生在老先生面前不说假话,令表妹进了书房,学生也曾捱着他坐,也曾在他腰前摸摸索索,但是摸出了一件东两,学生便不敢摸了。”枝山道:“什么东西?难道是两个大馒头不成?”王天豹笑道:“要是摸着两个大馒头,便没有什么希罕了。谁料馒头的外面,有一纸护照,学生见而缩手,便不敢乱摸了。”枝山自思:“周老二花样正多。那里取来的馒头护照?竟使王老虎不敢肆行非礼。”忙问道:“什么护照?是谁发给他的?”王天豹道:“老先生何必装痴作呆?这护照便是你发的啊!”枝山道:“岂有此理!老祝从来没有发过馒头护照。”王天豹道:“确是老先生的大笔,上款‘许大好妹妹’,写的清楚,下款署着大名,学生怎敢调戏老先生的好妹妹?自然见而束手了。”枝山听了,频频嗟叹,他嗟叹些什么?他想:“周老二的运气真好,要没有这一页扇面,他的乔妆改扮便不免破露了。
非但在兵部府中讨个没趣,便是回到家中也不免要输给我的东道。谁料他竟仗着这一页扇面得免破露,而且可以寄迹闺楼,和杭州城中才色兼全的王秀英住在一房。这都是我玉成他的,我的东道虽然输了,我的大媒柯仪却要翻本出赢钱,赚他一千或八百的银子。”王天豹见枝山声声嗟叹,沈吟不语,便问老先生何事嗟叹,枝山道:“公子哥儿,我替你可惜咧!你不该见了这馒头护照便却缩手。”王天豹道:“不缩手便该怎样?”枝山道:“你便趁势解他的衣襟,宽他的抹胸,摸他的馒头。”王天豹道:“这是令表妹啊!学生怎敢无礼?”枝山道:“你便错在这‘怎敢无礼’上,你不敢无礼,他便要无礼了。天豹公子,你昨夜不该看着我的分上,休说是我的表妹,便是我的胞妹,甚而至于是我的内人,既然进了你的书房,你便不该放他过门。你果然把乡下大姑娘剥的一丝不挂,你便不会吃亏了,我也不会上你的大门和你理论了。非但不和你理论,而且还要感谢你帮着我赢了一笔银子。可惜你不曾把他剥个干净,不曾看他有没有这一双发酵也似的大馒头,不曾看他胯下的东西,是不是该向着人‘奴家奴家’般的装腔做势。你种种疏忽,才吃了这大亏。带累我也输这一个大大的东道。
‘自作孽,不可活’,还有什么话说?”王天豹受了埋怨,兀自不曾知道他葫芦中卖的是甚么药。忙道:“老先生且慢责备,快把其中的情节一一告诉学生知晓。”枝山道:“这件事虽然糟了,但是外面还没有人知晓。知晓的只有我老祝一人,说便向你说了。但是你该听我的指挥,管教你还有补救的方法。要是你自作主张,不听我的指挥,那么老祝凭这三寸不烂之舌,遍赴城厢内外、茶坊酒肆,把王兵部府里的新鲜话巴戏四处宣传,你不要埋怨我恶作剧。”王天豹道:“全凭老先生指挥便是了。快把情节告我知晓。”
枝山不慌不忙,便把和周文宾赌东道说起,直说到人丛挤散为止,王天豹怒吼一声道:“气死我也!”直跳起来,转身便走。却被枝山拖住道:“你往那里去?”王天豹道:“我到妹子闺楼上去和小周拚个死活!”枝山道:“好好,你去,我也去。王兵部府中出了新闻,我先去讲给大众知晓。”这一句要挟之词,竟使王天豹欲去不得,便问枝山作何办法。
枝山道:“你要问我办法,须得听我指挥,不许你发虎跳。你说跑上闺楼去和周老二拚命,这是一着臭棋。你便扯住了周老二,也奈何他不得。难道可以一口把他吞掉了不成?况且他进你的门,是你诱他上门的。他上令妹的楼,是你送他上楼的。处处都是你的理短,他的理长。万一闹将出来,便是‘青竹掏坑缸,越掏越臭,’所以你和周老二万万不能结仇。”王天豹道:“话虽如此,难道小周占了我王天豹妹子的便宜,我便罢了不成?”枝山道:“足下又是执一不化了,周老二只不过和我赌东道,做梦也想不到会上闺楼,会和令妹同房住宿。他占令妹的便宜,是你请他去占的。再者,请足下退一步想,要是大姑娘果真是女身,果真是我老祝的表妹,你同他摸摸索索时,他的怀中没有这一纸馒头护照,那么这一对恰才出笼的馒头便不免受你老虎脚爪的摧残。不但馒头受创,恐怕他的黄花闺女身早已被你十分蹂躏了。人家在令妹闺楼中寄宿一宵,是否占了令妹的便宜,还没有分明。你便道一句‘难道我王天豹罢了不成’?你把人家的表妹骗入书房,强行非礼;难道我祝枝山罢了不成?俗语道得好,‘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现在呢,你不欺侮我的妹妹,他也不会欺侮你的妹妹。你为什么只有自己,没有他人?”王天豹道:“横说竖说,总是你老先生的理长,我王天豹的理短。我自己也想不出什么主意了,老先生,你说该怎样办,我便怎样办。听你指挥,决无异言。”枝山道:“那么我要发令了,你先上闺楼去察探情形,究竟周老二上了闺楼和令妹是同房睡,还是分房睡?假使是分房睡的,你悄悄的把周老二遣发出门便是了。”王天豹道:“假使是同房睡的便怎样?”
枝山道:“那便要细细的探听了,单是同房而不曾同床,那便还好;同房而又同床,那便不好了。单是同床而不曾同被,那便还好;同床而又同被,那便不好了。单是同被而不曾同枕,那便还好;同被而又同枕,那便不好了。”
王天豹道:“若要这般查察,除非我也和妹子住在一间房中才行。他们俩谁肯告诉我呢?”枝山道:“我有秘传的心诀授你。周老二和令妹可曾成为双飞之鸟、比目之鱼?你不须盘问,只须察言观色,便可十知八九。你见了令妹,第一看他的眉峰,凡是处女的眉毛,宛以风吹草偃,根根贴伏而黏合;要是不贴伏了,不黏合了,那便是挂着‘我非处女’的第一扇招牌了。第二看他的精神,凡是深闺守礼的女子,有一种精神团聚的模样;要是精神松懈,一举一动都显出疏懒的模样,那便是挂着‘我非处女’的第二扇招街了。你看了令妹,再看他和周老二有没有出过花样,只须看他们的眼波,凡是有过花样的男女,彼此相视,眼波和眼波另有一种神气。你上楼以后,只须在这上面去研究便是了。”王天豹道:“眼波上面看得出什么?”枝山笑道:“你枉算花花太岁,这些上面还是个门外汉。凡是不曾有过花样的男女,无论怎祥殷勤,怎样亲热,逢到眼锋相触,彼此泯然无迹,决不会有什么异样的变化;要是一有了花样,无论当着人前怎样的假作生疏,假别嫌疑要想瞒过众人,休想瞒得过。遇到他们的眼锋相触,眼波上面便起着变化,水汪汪,滑溜溜,甜津津,宛比抹着饴糖似的。越是恩爱夫妻,眼波上的饴糖越多,除非是三四十年的老夫、老妻,天天拌嘴,夜夜斗口,分房异榻,兴致颓唐,那么眼波上面的饴糖或者减少一些,但是总不能泯然无迹和没有花样的男女一般。至于新夫新妇,隔宵恰才如是云云。那么到了来朝,眼波上的饴糖几乎可以黏住了睫毛,胶住了苍蝇的脚。俗语道得好,‘眼睛里说得出话来’。眼睛这样东西,简直奇妙!分明不会说话,却和会说话的一般。男女之间的秘密,是他们在被窝中干的,没有第三个人会得知晓,他们又不肯老老实实告诉人家,便是躲在他们戏台背后听戏,也不过听得些大略罢了。惟有到了来日,看他们的眼锋接触,好像供出昨夜如是云云的招状。这般水汪汪、滑溜溜、甜津津的眼波,便和昨宵他们做戏时的眼波一般模样。我便到外面花厅上坐,你只依我嘱咐,到闺楼上去察看情形,察看以后,再来问计于我。自有办法。”王天豹在这当儿不像什么老虎了,竟像一只丧家之狗,他和枝山同出了这间秘室。枝山仍到花厅上坐,吃那果盘里的清闲果子。
王天豹急匆匆的直入内院,将近堂楼下面,恰逢锦瑟丫环奉着小姐之命,吩咐厨房做那精细的菜肴。见了主人,忙唤大爷。王天豹道:“锦瑟,你到那里去?”锦瑟道:“小姐吩咐我传达厨房备一桌上等菜肴,替许大姑娘接风。”王天豹摇了摇头儿,暗唤“不妙”,又问道:“昨夜许大姑娘睡在谁人房里的”?锦瑟道:“许大姑娘上楼时我已睡了,他睡在谁人房里,我没有看见。直到天明,方才知晓。”王天豹道:“知晓些什么?”锦瑟道:“知晓他是睡在小姐房中的。”王天豹道:“他和小姐是一床睡的呢,还是分床睡的?”锦瑟道:“这个我不明白,又似一床睡的,又似分床睡的。”王天豹道:“怎么讲?”锦瑟道:“我在小姐房中打扫的时候,瞧见一副被褥摊在花梨木的西施榻上,便见得大姑娘不曾睡上小姐的牙床。”王天豹透了一口气道:“那么还好,我的妹子决不要乡下姑娘睡上牙床的。但是怎说又似一床睡呢?”锦瑟道:“我和小姐铺床叠被的时候,在小姐枕边发见一方元色皱纱包头帕子。我问小姐是谁的,小姐红着脸不做声,却被大姑娘一手抢去,立即扎在头上。便知道是大姑娘的东西。照这样看来,大姑娘好似和小姐一床睡的。不但是一床睡,而且是睡在一个枕头上的。大爷,这是我猜猜罢了。究竟是不是睡在一个枕头上,我并没有看见啊!”王天豹听了不说什么,连叹了几口气。锦瑟道:“大爷,为什么叹气?”王天豹怒道:“你不用管,你自到厨房里去便是了。”锦瑟讨了没趣,自肚皮里计算:“简直莫名其妙!方才素琴姐姐告诉我的,这位大姑娘是大爷把他送上闺楼的,既然送上闺楼,为什么又不愿和小姐同睡?听说和小姐睡在一起,大爷便嗟声叹气的十分不快活,难道大爷心爱的人,怕被小姐占了便宜去不成?大爷错了,小姐是女子身,怎会占你大爷心爱的人的便宜呢?”不表锦瑟自向厨房里去,一路沉吟思量。且说王天豹到了堂楼下面,不见有人,他便蹑着脚步轻轻的走上楼梯。只为楼梯上铺有毯子,所以蹑步上去悄不闻声。比及走到怡云楼的正间,遇见了素琴,忙向他摇手示意。素琴便不敢做声,忙缩到自己房中去。王天豹侧耳细听,却听得小周正和秀英在外房谈话,小周还是雌声雌气的奴家长奴家短,秀英却是没精打采的,他说三句,只答一句话。王天豹心中疑惑,听这疏疏落落的声音,妹子和小周又不像有什么花样。
当下干咳一声嗽,足下橐橐有声。
素琴接着喊道:“大爷上楼来了!”秀英便即款款出房,笑问:“哥哥是什么时候上楼来的?”王天豹道:“刚才上楼。一者候候妹子;二者看看大姑娘。”嘴里这般说,眼光只注射在小姐的眉峰上面。秀英心中奇怪:“哥哥为什么一眼不霎的替我相面?”便道:“哥哥,难道不认识小妹了么?”
王天豹道:“妹子眉毛上似乎有些香粉痕不曾拭去。”他口中这般说,趁势凑过头来,把王秀英的眉毛认个真切。但见根根秀眉都似风行草偃,又贴伏又黏合,这第一扇‘我非处女’的招牌却不曾挂出来。秀英上他的当,把罗帕套上指尖,在眉毛上抹了几抹,笑问:“哥哥,眉毛上的香粉痕可曾抹去?”王天豹又细细的看了一眼,便道:“没有了,没有了。”口中说时,又把秀英自头至足细细的估量。秀英道:“这又奇怪了,哥哥在小妹身上瞧些什么?”王天豹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口中这么说,两眼骨碌碌,依旧把秀英上下打量。秀英毕竟是聪明人,瞧见哥哥的态度可疑,敢是他已知晓了大姑娘不是女子。转念一想:“我可多疑了,大姑娘不是女子,除却我知他知,还有谁知呢?”当下请哥哥坐定以后,自己却在下首相陪。王天豹暗想:“妹子的精神和平日一般的团聚,并没有什么松懈的态度。这第二扇‘我非处女’的招牌又不曾挂出来。忙问道:“大姑娘呢?为什么不来见我?”小姐正待回答,那隔着纱窗的周文宾又是装模装样的说道:“大爷原谅,奴家来也。”便即扭股糖儿似的扭到外面,向王天豹福了一福,打着偏袖站在旁边。王天豹不唤他坐下,只把头儿左右摇动,左一顾,右一盼,忙个不了。左一顾,顾的是自己妹子;右一盼,盼的是打着偏袖的大姑娘。他要测验祝枝山传授的方法,等候他们眼光接触,可有什么水汪汪、滑溜溜、甜津津的眼波流露?但是秀英低着头儿,默不作声;周文宾站立在旁,也是一言不发。秀英心中明白:“哥哥上楼,一定已知道大姑娘不是女子了。我且不要作声,待他自已说破以后,我便和他理论。”周老二暗暗思量:“一定老祝已经上门,向王老虎道破了机关,所以他蹑步上楼察看我们有没有暖昧。”便把手儿按在王天豹的肩上道:“大爷,你好狠心,把奴家送上闺楼,直到这时才来看视奴家。只道你一辈子不上闺楼来了。‘痴心女子负心汉’,奴家不嫁你这薄情郎了!”说罢,在王天豹的肩上拍了一下,要是不曾破露机关,王天豹怎禁得起大姑娘的玉手拍肩?早已起了瘫化作用了。现在经这一拍,非但毫不动情,反而几声冷笑。周文宾道:“大爷真个变了心咧!只隔得一宵,你便换了一副面孔。奴家一定不要你这薄情郎,不要不要!”说到不要,便故意装出一副态度和媚态。王天豹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只为没有见也们的眼锋相触,所以抱着冷静态度,一言不发。秀英心中又起疑惑:“哥哥是个急性的人,假如知道了大姑娘不是女子,早已说破了。没有这般的涵养工夫,便即抬起头来看看是何情形,却不料恰和周文宾的目光相触。王天豹大起忙头,居然被他得了这试验机会了。东一瞧,西一望,周文宾的眼波似乎抹了少许的饴糖;妹子的眼波却没有发生什么异彩。反而觉得有些春山含恨,秋水凝愁。在这分上,他便弄不明白了。周文宾道:“大爷,你唤了奴家出来怎么这般不瞅不睬?做男子的都不是个好人。奴家不愿意和男子同住,奴家只愿意一辈子陪伴着闺楼上的贤德千金。”王天豹哼了一声,恰逢锦瑟上楼,便道:“锦瑟,你把楼板上芝麻也似的东西扫去了。”锦瑟道:“楼板上光滑如镜,没有什么芝麻啊!”王天豹道:“蠢丫头,这不是真的芝麻,这是大爷身上落下的肌肉痱子,只为听了一声‘奴家’便落下一声肌肉痱子。”周文宾道:“大爷你冷待了奴家,还要取笑奴家么?奴家一定不和你做夫妻。”王天豹冷笑道:“我是雄老虎,你是大公鸡,做不得一对好夫妻。”周文宾道:“奴家不懂大爷所说的话。”王天豹道:“还要‘奴家奴家’么?”周文宾道:“不是奴家是什么?”王天豹道:‘开了天窗说亮话’,今天祝枝山上门早已说破情由,你便是周文宾乔妆改扮的。”说到这里,素琴、锦瑟一齐着惊。秀英骂一声:“没良心的哥哥,竟把男子乔妆改扮送上闺楼,要来陷害胞妹,我也无颜活在世上了。我去拜别了妈妈,拚了性命罢!没良心的哥哥,你虽设计陷害于我;幸而人家是个君子,我的身子依旧冰清玉洁。”说时珠泪纷纷,竟往东楼去拜别慈亲。王天豹听说,吓得面如土色。正是:
锦帐待谐新配偶,绿闺先起小风波。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