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鸿山对于唐、祝、文、周四才子,最惧的便是这条洞里赤练蛇。自从昨天登门参相,被他小试伎俩,把华相府中闹得七颠八倒,笑啼皆有。华老益信祝枝山的诨名,真个名不虚传了。此番船到苏州,却不料已被祝枝山知晓,敢是他袖里阴阳,有这神机妙算,因此站在船头惊奇不已。杜颂尧却请华老过了小船,以便谈论。于是华平华吉把主人扶上邻舟,一切随带的东西都运了过来。这只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着华老的坐船,确乎比不上,比着城中的游艇,这便是一只双开门的大船了。只为进了城关,河道浅狭,相府中的大船,不便驶行,所以华老每到苏州,总把坐船停在城外码头,自己或坐轿,或换小舟,进城关访候亲朋。
有时在动身以前,写信通知亲朋,何日方可抵苏,那么亲朋雇了船只,先在河埠迎候。这是常有的事,不过今日动身,出于仓卒,亲朋都不曾知晓。杜颂尧怎会听了老祝之言,前来迎候。这便值得华老惊异不置。宾主进了中舱,华平华吉自和杜升在船头讲话。舟子已解了缆绳,橹声欸乃,直进水关。华老不及和杜颂尧叙那寒暄套语,便问他怎么会得着老祝的通知,预料华某有姑苏之行?杜颂尧笑道:“老太师如何倒问起兄弟来,这是你昨天亲向老祝说的,来日傍晚一定抵苏,代达敝亲家,雇着扁舟在河埠相候。”华老笑道:“奇哉怪哉,这是老祝撒谎,老夫何尝说过这句话来。”杜颂尧道:“请问老太师,既没有向老祝道过这句话,如何不先不后,老太师恰在今天傍晚,舟抵吴门?”华老道:“这件事一言难尽,少顷和你细谈。”当下嗟叹了一会子,又问颂尧道:“亲翁,你见了老祝,他可曾向你谈起什么事来?”杜颂尧笑道:“老祝怎有好话说出,老太师不用问罢”,华老听了奇怪,定要盘问根由。杜颂尧道。“总而言之,‘狗嘴不出象牙’罢了,老太师听他做甚。”华老见他吞吞吐吐,便道:“亲翁,我们既是至戚,又是好友,老祝无理之言,但说何妨?老夫姑妄听之,只算老祝放屁便了。”杜颂尧道:“老祝提起老太师,说听得东亭镇上,又开了一家当铺,规模是很大的。老太师不惜屈尊降贵,天天到当铺子里去察看帐目。”华老道:“老祝完全造谣,可谓毫无根据。华姓的当铺,除却隆兴当铺,更无别家。况且经营当铺,都由当铺里的总经理全权掌管,东家并不前去查帐。只不过到了年底,开一份红帐,给老夫过目便是了。
所以隆兴当铺里的事,全由宋悦峰管理,老夫未当顾问。岂有新开了一家铺子,老夫不惮跋涉,天天去上铺子的道理?”杜颂尧道:“不但老太师这般说,兄弟向老祝也是这般说。只为府上开设当铺,兄弟谊属葭莩,断无不知之理。多分老祝轻信了人言,以致有这误会。谁知老祝大笑道:‘东亭镇上新开的大当铺,不是老太师开的,却是小唐开的。这当铺子的牌号,唤做“康宣当铺,”老太师确乎天天去上康宣的大当。”华老皱眉答道:“上了康宣的大当,确有其事。”说时便把去年八月十三日康宣投靠情形,略述一遍。杜颂尧道:“记得这一天,兄弟恰恰造府奉访老太师。”华老点头道:“便在这一天,恰才写过文契,适逢亲翁光降。老夫知道亲翁怜才心切,曾唤他出去叩见亲翁。他却花言巧语推托不去。当时瞒过了老夫,事后思量,分明他恐怕破露机关,所以不敢出面。后来冯良材姻侄到来,他和冯良材是中表兄弟,也是恐怕破露机关,自称有病,不敢出头露面。老祝说老夫上当,这倒不错。
他又说些甚么?”杜颂尧道:“他的说话总是哑谜似的,他又说,老太师贪了一块糖,赔了一个房。多了一张床,贴了一副装。”华老道:“第一句还有些意思,糖者唐也。这是说老夫赏识那乔妆书僮的小唐,以下三句是什么解呢?”杜颂尧道:“兄弟那时也只猜出一句,以下三句,便要请问老祝。他说,老太师恋着小唐,不惜把青衣中的翘楚,唤做秋香的赏给他做妻子。听说秋香才貌无双,老太师很有把他纳作偏房的意思。现在为着小唐,只得忍痛让去这个偏房。将来贪着这门亲戚,或者把小唐认作东床,倒贴一副丰厚的嫁妆,也未可知。
杜颂尧见他盛气难侵,只好唯唯诺诺,不赘一词。又问及公子的功课情形,华老道:“论及功课,却不能不归功于唐寅了。两儿宛比石田,任凭什么春风化雨,石田中不见萌芽。惟有唐寅伴读了几个月,居然生气蓬勃,大有欣欣向荣之象。今年出应童子试,或者可以博得一领青衿,这却不能不感谢唐寅的。只可惜他有才无行,他要入相府,也不用做这低三下四的人,有了他的声名和才学,老夫礼聘他做西宾,也是应该的。只须宾主相投,便赠他一名俊婢,算做谢师,他便可以正大光明把秋香娶去。可惜他舍正路而不由,行这不可告人的事。
卖身投靠,还落了一纸亲笔的文契。老夫此番上门问罪,看他有何颜面和老夫相见? ‘凭君汲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杜颂尧道:“老太师暂息雷霆,此事还当三思。唐子畏不惜名誉,甘作青衣,又干了这载艳潜逃的勾当,老太师登门问罪,他便百喙难解。但是兄弟的意思,老太师不妨网开一面,遣人向他开导,教他挈着秋香,亲到东亭镇去负荆请罪。
他若不依,然后上门问罪,也不为迟。”
华老道:“他若自认前非,老夫也不为已甚。况且两儿的文字,正待名师提携。他便不肯在老夫那里坐拥皋比,也得教两儿遥从他做改笔先生。若得他点铁成金,使两儿有所成就,一切前嫌自可不计。”杜颂尧道:“那么有了一个办法了。今夜便请老太师在舍间住宿,子畏那边,最好有一个和他关切的人,先在今夜向子畏竭力开导一番,以免明日登门问罪,使他当众丢脸。”华老道:“唐寅的表兄冯良材是二小媳的哥哥,他和唐寅很是关切,不如遣人请他到来,托他做一个调停的人。”杜颂尧道:“他是冯通政的公子,和子畏谊关至戚。
托他调停,再好也没有。”舟中宾主闲谈,不觉船抵河岸。杜颂尧吩咐杜升上岸,备轿相迎。
华老道:“这里离太史第不远,我们上岸步行便是了,何用坐轿。”于是宾主登岸,同到城隍庙前杜颂尧的宅中。
正待进门,忽的来了一个少年,向华老深深一揖道:“姻伯果然光降吴门,小侄侯久了。”华老抬眼看时,便是方才说起的冯良材,不禁大喜道:“老夫正欲奉访足下,却不料‘邂逅相逢,适我愿兮。’”冯良材又招呼了杜翰林,堆着笑颜向华老说道:“姻伯今天降苏,小侄已预得消息,是枝山向小侄说的。他教小侄在杜老伯府上相候。但是候了良久,不见二位到来。因此在太史第左近徘徊瞻眺,果然得和二位相逢。”华老道:“老祝的袖里阴阳,无一不中,这胡子又是可爱,又是可畏。”杜颂尧便请华老和冯良材同到里面谈话。好在唐寅在华府经过的情形,不须华老报告,冯良材已在老祝那边得知详细。他口口声声也说唐寅的不是,又问华老为什么要访他?华老道:“一者,上次大驾光临,尚没奉答,老夫专诚前来答拜。二者,为着足下和唐寅谊关至戚,要借重大驾,今夜便到桃花坞,总得劝醒了唐寅,教他明天先到这里向老夫赔罪,然后挈着秋香,即日便到东亭镇上,向老主母负荆请罪。唐寅依着足下的劝告,老夫便可大度宽容,不念旧恶,要是不然,他的卖身文契还在老夫身边,一经当众宣布,唐寅那有面目住在姑苏?只怕不齿于士林,被绝于名教了。”冯良材道:“姻伯吩咐的话,可谓义正词严,小侄自当向子畏竭力开导。时候不早,小侄失陪了。
得了消息,再到这里禀复。”
杜颂尧道:“今夜替华太师接风,席间缺少陪宾,恭候足下同来一叙。”冯良材道:“心领了,冯某此去,须把子畏说的回心转意,这不是三言两语之力,须有好一回功夫。大约便在子畏处晚餐了。”杜颂尧道:“这里是专候足下前来报告消息的啊!”冯良材笑道:“太史公不须着急,无论如何,冯某总得前来禀覆。”说罢,便即告辞。华老是客,良材也是客,客不送客,自有杜颂尧离座送客。送罢入内,这时候杜姓家人,忙着接待贵宾。厨房中整备筵席,杜颂尧开出的陪客单,无非城中的几位老乡绅。华老道:“衡山是不是到镇江去了?昨天他和枝山曾来访问老夫。”
杜颂尧道:“老太师,这又是老祝的说谎。老祝受着陆昭容的威逼,扯去半边胡子,又把他家中打的落花流水,强迫他交还唐寅。”华老道:“这是去年十月中的事。记得其时老夫恰在苏州吃令爱的喜酒,后来怎么样呢?”杜翰林道:“后来老祝被逼不过,只得到杭州去住了几个月。顺便访问唐寅的踪迹,居然竟被他访问得实,知道唐寅为着扁舟追美,在东亭镇上停留。枝山得了消息,才敢回苏,见了昭容以后报告情由。枝山为着小婿和唐寅一般都是好友,便拖着小婿同到相府访问唐寅。”华老道:“东亭镇上的地方很大,他们怎么一寻便寻到老夫家里来呢?”杜颂尧道:“这有两种原由。一者,老祝从一个摇船人那边得到消息,知道子畏去年追随的官舫,是华相府中的烧香船只。二者,老太师在苏州亲朋面前,曾经道及相府中的伴读书僮,怎样的人才出众。老祝知道了,便认定这书僮便是唐寅的化身,所以才拉着小婿登门谒相,借此和唐寅相会。便在船中传授秘计,教他成亲以后,便即脱逃。
他和小婿却在昨夜返苏。至于镇江游览的事,完全托词,并非真相。”华老道:“原来老祝也回了苏州。老夫正自奇怪:他既到镇江去了他怎会通知亲翁到河埠来迎候老夫。原来老祝镇江之行,也是子虚乌有。唉,他的诡计太多了。亲翁,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令坦文衡山品学兼优,不该和这奸滑之徒结为至友。今天盛宴,何妨邀请令坦同来饮酒,老夫也好向他进那药石之言,教他和老祝割席断交,免得将来受他的累。”杜颂尧道:“小婿理当恭陪末席,饱听老太师的训言。但是今日来了他的好友周文宾。”华老道:“原来周文宾也在苏州,他的文名也是很好的啊。”杜颂尧道:“他不但文名好,他的艳福也好。他在杭州,有一段风流佳话传播人间。少顷饮酒时,可以详细讲与老太师知晓。今天上午,周文宾带着新夫人到苏州来上花坟,小婿被他唤去了。大约陪着他去游山玩水,所以今夜不能奉陪老太师饮酒。好在老太师须有多天停留,过了一天,便可唤小婿趋候起居,面聆钧诲。今夜陪座,只有几个老友。”隔了片晌,又道:“老太师倘嫌寂寞,老祝便近在咫尺,可以吩咐杜升去请他前来陪饮。他是贪吃的,闻道一声请,似得了将军令,一定便来奉陪。”只这几句话,慌的华老摇手不迭,忙道:“亲翁,你怎么要叫老祝来陪饮,那么你便比着下逐客令还凶了。华平、华吉快来收拾东西,依旧搬下船去。”平、吉两人齐声应诺。
杜颂尧忙道:“老太师何用动怒,不唤老祝来陪饮便是了。”
华老道:“亲翁,这才是留客之道咧。自从昨天老祝来见老夫,被他鼓唇弄舌,平地生波,老夫吃了他多少的亏?从此对于这个狗头,存着戒心,听着他的声,便在厌恶。见着他的影,便起恐怖。避他不暇,怎好同席?所以听得亲翁说要唤老祝来,老夫觉得比着下逐客令还凶。”杜颂尧听了,呵呵大笑。无多时刻,杜颂尧所请的陪客一一都到了。杜翰林家中夜饮开始的时候,正是祝枝山闯入唐解元的园中,一路喊将进来道:“小唐休得起劲,华鸿山已到苏州,要向你起问罪之师了。”众人听了一齐愕然,尤其惊惶的,便是九娘娘秋香。
听到这个消息,不免玉容失色。便道:“大爷,如何是好?”唐寅道:“九娘,你怕什么?有了这足智多谋的老祝到来,甚么事都不怕了。”于是向九美说道:“你们宽饮几杯,我去和老祝商量机密。”陆昭容道:“大爷你陪着他在咏歌斋谈话。好在有现成酒肴,搬一席在斋中和他对饮,你道可好?”唐寅笑道:“大娘这般的优待老祝,只怕他痛定思痛。”说罢,便离座出外,欢迓老友。同到对面咏歌斋中坐定,问及华老到苏情形,仆人们张灯设席,不待细表。枝山笑道:“‘走得着,谢双脚。’原来一到便有酒饮。小唐,我的妙计如何?”唐寅笑道:“你的妙计虽好,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若没有你老祝,我不会有这意外之喜,也不会有这意外之惊。”枝山笑道:“你有意外之喜,是我之功也。你有意外之惊,非我之咎也。这都是嫂夫人的主张,我不过参赞其间罢了。”唐寅道:“好一个参赞其间,这都是你使的诡谋毒计。”枝山笑道:“‘一把砂糖一把屎,不记砂糖只记屎。’这便是替你写照。我玉成你的姻缘,你不记恩。我向嫂夫人参赞密谋,你便记起我的仇来。我既然使着诡谋毒计,那么我这番登门也是多事。横竖华鸿山是向你问罪,不是向我问罪,干我甚事。
你也‘不须假惺惺留我饮酒,我便要告辞了。”说时假作离座起身,但是不曾放下手头的杯子。慌的唐寅拖他坐下道:“老祝,小坐为佳,前言戏之耳。”枝山道:“我也知你是游戏,所以也来戏你一戏。要是真个要和你破脸,为什么不放下这只酒杯呢?这叫做‘万事不如杯在手。’小唐你且敬我三杯,浇了我的渴吻,我才和你定计。”唐寅真个连敬了三杯酒,便道:“华老既然问罪而来,我们合该商量一个对付之策。要是他上门来,还是见他的好,还是避他的好?”枝山道:“小唐,你要我定计画,我便给你看一件东西。”说时,从袖子里摸出一纸横单。唐寅接着笑道:“原来你把锦囊密计写在纸张上面。你以手代口,我以目代耳,这才叫做秘计啊。”比及接在手中,就着烛光观看,便道:“枝山,你拿错了,这是装摺帐啊。什么门几扇,窗几扇,挂落几个,唉,益发好了。琉璃灯几盏,红木挂屏几方,古铜瓶几件,名人书画几幅,这算什么,可是你送给我的礼单?”枝山笑道:“‘明人不消细说。’这是去年大娘娘率领着一十二名手持木棒的江北奶奶,前来攻打祝家庄,寒舍许多什物器具门窗户闼,都断送在捣衣木棒之下,大娘娘曾经面许祝某,这一篇损失帐,待你回来,一并清偿。你现在回来了,先请你承认了这篇帐,再作计较。”唐寅笑道:“承认便是了。”于是一行行的看去,下面都标着计银几两几钱的价值,一共计银八百六十五两七钱三分。最可笑的,损失单里面,有祖传夜壶一柄,计银二十四两八钱五分。唐寅大笑道:“这柄夜壶太名贵了,怎么要这许多银子?”枝山道:“你别小觑了这柄夜壶。这是先曾祖荣禄公传给先祖太常公,先祖太常公传给先父处士公,先父处士公传给我祝某。已经传了四代,竟被江北奶奶捣毁了。小唐,你想七八十年的古董夜壶,一时那里有觅处?休说这白地青花的磁质还是开国时代的洪武窑,世上已不经见,便是夜壶里面年深月久的积垢,卖给药铺子里,也是一种名贵的药品。这件东西的损失,照实论价,足值三十五两五钱。我为知己分上,打了一个七折,只算你二十四两八钱五分的银子,已是特别克己了。”唐寅道:“好一个特别克己,我一切遵命便是了。到了来朝,赔给你纹银八百六十五两七钱三分便是了。”枝山道:“你把清单翻过来看,还有特别项下的损失呢。”唐寅翻过清单来看,只见上面还有一项损失单,写的是:“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江南第二风流才子颔下髭须七十五茎半。”下面还注着,每茎应值银若干,随时面议。唐寅看罢,益发大笑起来。正是:
奇贷可居惟溺器,兼金不换是吟髭。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