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十八
训门人九总训门人而无名氏者为此卷。
朋友乍见先生者,先生每曰:「若要来此,先看熹所解书也。」
世昌问:「先生教人,有何宗旨?」曰:「某无宗旨,寻常只是教学者随分读书。」
读书须是成诵,方精熟。今所以记不得,说不去,心下若存若亡,皆是不精不熟之患。若晓得义理,又皆记得,固是好。若晓文义不得,只背得,少间不知不觉,自然相触发,晓得这义理。盖这一段文义横在心下,自是放不得,必晓而后已。若晓不得,又记不得,更不消读书矣!横渠说:「读书须是成诵。」今人所以不如古人处,只争这些子。古人记得,故晓得;今人卤莽,记不得,故晓不得。紧要处、慢处,皆须成诵,自然晓得也。今学者若已晓得大义,但有一两处阻碍说不去,某这里略些数句发动,自然晓得。今诸公尽不曾晓得,纵某多言何益!无他,只要熟看熟读而已,别无方法也。卓。僩略。
一学者患记文字不起。先生曰:「只是不熟,不曾玩味入心,但守得册子上言语,所以见册子时记得,纔放下便忘了。若使自家实得他那意思,如何会忘!譬如人将一块生姜来,须知道是辣。若将一块砂糖来,便不信是辣。」
谓一士友日向尝收书,云「读书不用精熟」;又云「不要思惟」。「读书正要精熟,而言不用精熟;学问正要思惟,而言不可思惟,只为此两句在胸中做病根。正如人食冷物留于脾胃之间,十数年为害。所以与吾友相别十年只如此者,病根不除也。」
尝见老苏说他读书:「孟子论语韩子及其它圣人之文,兀然端坐,终日以读者七八年。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又韩退之答李翊、柳子厚答韦中立书,言读书用功之法,亦可见。某尝叹息,以为此数人者,但求文字言语声响之工,用了许多功夫,费了许多精力,甚可惜也!今欲理会这个道理,是天下第一至大至难之事,乃不曾用得旬月功夫熟读得一卷书,只是泛然发问,临时凑合,元不曾记得本文,及至问着,元不曾记得一段首尾,其能言者,不过敷演己说,与圣人言语初不相干,是济甚事!今请归家正襟危坐,取大学论语中庸孟子,逐句逐字分晓精切,求圣贤之意,切己体察,着己践履,虚心体究。如是两三年,然后方去寻师证其是非,方有可商量,有可议论,方是「就有道而正焉」者。入道之门,是将自家身己入那道理中去,渐渐相亲,久之与己为一。而今人道理在这里,自家身在外面,全不曾相干涉!
因言及释氏,而曰:「释子之心却有用处。若是好丛林,得一好长老,他直是朝夕汲汲不舍,所以无有不得之理。今公等学道,此心安得似他!是此心元不曾有所用,逐日流荡放逐,如无家之人。思量一件道理不透,便扬去声。掉放一壁,不能管得,三日五日不知拈起,每日只是悠悠度日,说闲话逐物而已。敢说公等无一日心在此上!莫说一日,一时也无;莫说一时,顷刻也无。悠悠漾漾,似做不做,从生至死,忽然无得而已。今朋友有谨饬不妄作者,亦是他资禀自如此。然其心亦无所用,只是闲慢过日。」或云:「须是汲汲。」曰:「公只会说汲汲,元不曾汲汲。若是汲汲用功底人,自别。他那得工夫说闲话?精专恳切,无一时一息不在里许。思量一件道理,直是思量得彻底透熟,无一毫不尽!今公等思量这一件道理,思量到半间不界,便掉了,少间又看那一件;那件看不得,又掉了,又看那一件。如此没世不济事。若真个看得这一件道理透,入得这个门路,以之推他道理,也只一般。只是公等不曾通得这个门路,每日只是在门外走,所以都无入头处,都不济事。」又曰:「若是大处入不得,便从小处入;东边入不得,便从西边入。及至入得了,触处皆是此理。今公等千头万绪,不曾理会得一个透彻;所以东解西模,便无一个入头处。」又曰:「学道做工夫,须是奋厉警发,怅然如有所失,不寻得则不休。如自家有一大光明宝藏,被人偷将去,此心还肯放舍否?定是去追捕寻捉得了,方休。做工夫亦须如此。」
诸公来听说话,某所说亦不出圣贤之言。然徒听之,亦不济事,须是便去下工夫,始得。近觉得学者所以不成头项者,只缘圣贤说得多了,既欲为此,又欲为彼。如夜来说「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若实下工夫,见得真个是敬立则内直,义形而外方,这终身可以受用。今人却似见得这两句好,又见说「克己复礼」也好,又见说「出门如见大宾」也好。空多了,少间却不把捉得一项周全。
「今学者看文字,不必自立说,只记得前贤与诸家说,便得。而今看自家如何说,终是不如前贤。须尽记得诸家说,方有个衬簟处,这义理根脚方牢,这心也有杀泊处。心路只在这上走,久久自然晓得透熟。今公辈看文字,大概都有个生之病,所以说得来不透彻。只是去巴揽包笼他,元无实见处。某旧时看文字极难,诸家说尽用记。且如毛诗,那时未似如今说得如此条畅。古今诸家说,盖用记取,闲时将起思量:这一家说得那字是,那字不是;那一家说得那字不是,那字是;那家说得全是,那家说得全非;所以是者是如何,所以非者是如何。只管思量,少间这正当道理,自然光明灿烂在心目间,如指诸掌。今公们只是扭掜巴揽来说,都记得不熟,所以这道理收拾他不住,自家也使他不动,他也不服自家使。相聚得一朝半日,又散去了,只是不熟。这个道理,古时圣贤也如此说,今人也如此说,说得大概一般。然今人说终是不似,所争者只是熟与不熟耳。纵使说得十分全似,犹不似在,何况和那十分似底也不曾看得出?」敬子云:「而今每日只是优游和缓,分外看得几遍,分外读得几遍,意思便觉得不同。」曰:「而今便未得优游和缓,须是苦心竭力下工夫方得。那个优游和缓,须是做得八分九分成了,方使得优游和缓。而今便说优游和缓,只是泛泛而已矣。这个做工夫,须是放大火中锻炼,锻教他通红,溶成汁,泻成铤,方得。今只是略略火面上熁得透,全然生硬,不属自家使在,济得甚事!须是纵横舒卷皆由自家使得,方好搦成团,捺成匾,放得去,收得来,方可。某尝思,今之学者所以多不得力、不济事者,只是不熟。平生也费许多功夫看文字,下梢头都不得力者,正缘不熟耳。只缘一个不熟,少间无一件事理会得精。吕居仁记老苏说平生因闻『升里转,斗里量』之语,遂悟作文章妙处。这个须是烂泥酱熟,纵横妙用皆由自家,方济得事也。」
因建阳士人来请问,先生曰:「公们如此做工夫,大故费日子。觉得今年只似去年,前日只是今日,都无昌大发越底意思。这物事须教看得精透后,一日千里始得。而今都只泛泛在那皮毛上理会,都不曾抓着那痒处,济得甚事!做工夫一似穿井相似:穿到水处,自然流出来不住;而今都干燥,只是心不在,不曾着心。如何说道出去一日,便不曾做得工夫?某常说,正是出去路上好做工夫。且如出十里外,既无家事炒,又无应接人客,正好提撕思量道理。所以学贵『时习』,到『时习』,自然『说』也。如今不敢说『时习』,须看得见那物事方能『时习』。如今都看不见,只是不曾入心,所以在窗下看,才起去便都忘了。须是心心念念在上,便记不得细注字,也须时时提起经正文在心,也争事。而今都只在那皮毛上理会,尽不曾抓着痒处。若看得那物事熟时,少间自转动不得。自家脚才动,自然踏着那物事行。」又云:「须是得这道理入心不忘了,然后时时以义理浇灌之。而今这种子只在地面上,不曾入地里去,都不曾与土气相接着。」
学者悠悠是大病。今觉诸公都是进寸退尺,每日理会些小文义,都轻轻地拂过,不曾动得皮毛上。这个道理规模大,体面阔,须是四面去包括,方无走处。今只从一面去,又不曾着力,如何可得!且如曾点漆雕开两处,漆雕开事言语少,难理会;曾点底,须子细看他是乐个甚底?是如何地乐?不只是圣人说这个事可乐,便信着。他原是自见得个可乐底,依人口说不得。又曰:「而今持守,便打迭教净洁;看文字,须着意思索;应接事物,都要是当。四面去讨他,自有一面通处。」又曰:「如见陈冢杀,擂着鼓,只是向前去,有死无二,莫更回头始得!」
或言:「在家羇羇,但不敢忘书册,亦觉未免间断。」曰:「只是无志。若说家事,又如何汨没得自家?如今有稍高底人,也须会摆脱得过,山间坐一年半岁,是做得多少工夫!只恁地,也立得个根脚。若时往应事,亦无害,较之一向在事务里羇,是争那里去!公今三五年不相见,又只恁地悠悠,人生有几个三五年耶!」
或有来省先生者。曰:「别后读何书?」曰:「虽不敢废学,然家间事亦多,难得全功。」曰:「觉得公今未有个地头在,光阴可惜!不知不觉,便是三五年。如今又去赴官,官所事尤多,益难得余力。人生能得几个三五年?须是自强。若寻得个僻静寺院,做一两年工夫,须寻得个地头,可以自上做将去。若似此悠悠,如何得进!」
某见今之学者皆似个无所作为,无图底人相似。人之为学,当如救火追亡,犹恐不及。如自家有个光明宝藏被人夺去,寻求赶捉,必要取得始得。今学者只是悠悠地无所用心,所以两年、三年、五年、七年相别,及再相见,只是如此。
谓诸生曰:「公皆如此悠悠,终不济事。今朋友着力理会文字,一日有一日工夫,然尚恐其理会得零碎,不见得周匝。若如诸公悠悠,是要如何?光阴易过,一日减一日,一岁无一岁,只见老大。忽然死着,思量来这是甚则剧,恁地悠悠过了!」
某平日于诸友看文字,相待甚宽,且只令自看。前日因病,觉得无多时月,于是大惧!若诸友都只恁悠悠,终于无益。只要得大家尽心,看得这道理教分明透彻。所谓道理,也只是将圣贤言语体认本意。得其本意,则所言者便只此道理,一一理会令十分透彻,无些罅缝蔽塞,方始住。每思以前诸先生尽心尽力,理会许多道理,当时亦各各亲近师承,今看来各人自是一说。本来诸先生之意,初不体认得,只各人挑载得些去,自做一家说话,本不曾得诸先生之心。某今惟要诸公看得道理分明透彻,无些小蔽塞。某之心即诸公之心,诸公之心即某之心,都只是这个心。如何有人说到这地头?又如何有人说不得这地头?这是因甚恁地?这须是自家大段欠处。
先生痛言诸生工夫悠悠,云:「今人做一件事,没紧要底事,也着心去做,方始会成,如何悠悠会做得事!且如好写字底人,念念在此,则所见之物,无非是写字底道理。又如贾岛学作诗,只思『推敲』两字,在驴上坐,把手作推敲势。大尹出,有许多车马人从,渠更不见,不觉犯了只此『推敲』二字,计甚利害?他直得恁地用力,所以后来做得诗来极是精今吾人学问,是大小大事!却全悠悠若存若亡,更不着紧用力,反不如他人做没要紧底事,可谓倒置,诸公切宜勉之!」
诸友只有个学之意,都散漫,不恁地勇猛,恐度了日子。须着火急痛切意思,严了期限,趱了工夫,办几个月日气力去攻破一过,便就里面旋旋涵养。如攻寨,须出万死一生之计,攻破了关限,始得。而今都打寨未破,只循寨外走。道理都咬不断,何时得透!
谓诸生曰:「公说欲迁善改过而不能,只是公不自去做工夫。若恁地安安排排,只是做不成。如人要赴水火,这心才发,便入里面去。若说道在这里安排,便只不成。看公来此,逐日只是相对,默坐无言,恁地慢滕滕,如何做事?」数日后,复云:「坐中诸公有会做工夫底,有病痛底,某一一都看见,逐一救正他。惟公恁地循循默默,都理会公心下不得,这是幽冥暗弱,这是大病。若是刚勇底人,见得善别,还他做得透;做不是处,也显然在人耳目,人皆见之。前日公说『风雷益』,看公也无些子风意思,也无些子雷意思。」
「某于相法,却爱苦硬清癯底人,然须是做得那苦硬底事。若只要苦硬,亦不知为学,何贵之有!而今朋友远处来者,或有意于为学。眼前朋友大率只是据见定了,更不求进步。而今莫说更做甚工夫,只真个看得百十字精细底,也不见有」。或曰:「今之朋友,大率多为作时文妨了工夫。」曰:「也不曾见做得好底时文,只是剽窃乱道之文而已。若要真个做时文底,也须深资广取以自辅益,以之为时文,莫更好。只是读得那乱道底时文,求合那乱道底试官,为苟简灭裂底工夫。他亦不曾子细读那好底时文,和时文也有时不子细读得。某记少年应举时,尝下视那试官,说:『他如何晓得我底意思!』今人尽要去求合试官,越做得那物事低了。尝见已前相识间做赋者,甚么样读书!无书不读。而今只念那乱道底赋,有甚见识?若见识稍高,读书稍多,议论高人,岂不更做得好文字出?他见得底只是如此,遂互相仿效,专为苟简灭裂底工夫!」叹息者久之。
看来如今学者之病,多是个好名。且如读书,却不去子细考究义理,教极分明。只是纔看过便了,只道自家已看得甚么文字了,都不思量于身上济得甚事。这个只是做名声,其实又做得甚么名声?下梢只得人说他已看得甚文字了。这个非独卓丈如此,看来都如此。若恁地,也是枉了一生!
今学者大抵不曾子细玩味得圣贤言意,却要悬空妄立议论。一似吃物事相似,肚里其实未曾饱,却以手鼓腹,向人说:「我已饱了。」只此乃是未饱,若真个饱者,却未必说也。人人好做甚铭,做甚赞,于己分上其实何益?既不曾实讲得书,玩味得圣贤言意,则今日所说者是这个话,明日又只是这个话,岂得有新见邪?切宜戒之!
今朋友之不进者,皆有「彼善于此为足矣」之心,而无求为圣贤之志;故皆有自恕之心,而不能痛去其病。故其病常随在,依旧逐事物流转,将求其彼善于此亦不可得矣。
昌父言:「学者工夫多间断。」曰:「圣贤教人,只是要救一个间断。」
因说学者工夫间断,谓「古山和尚自言:『吃古山饭,阿古山矢,只是看得一头白水牯。』今之学者却不如他。」
有一等朋友,始初甚锐意,渐渐疏散,终至于忘了。如此,是当初不立界分做去。士毅。
今来朋友相聚,都未见得大底道理。还且谩恁地逐段看,还要直截尽理会许多道理,教身上没些子亏欠。若只恁地逐段看,不理会大底道理,依前不济事。这大底道理,如旷阔底基址,须是开垦得这个些,方始架造安排,有顿放处。见得大底道理,方有立脚安顿处。若不见得大底道理,如人无个居着,趁得百十钱归来,也无顿放处;况得明珠至宝,安顿在那里?自家一身都是许多道理。人人有许多道理,盖自天降衷,万里皆具,仁义礼智,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妇,自家一身都担在这里。须是理会了,体认教一一周足,略欠缺些子不得。须要缓心,直要理会教尽。须是大作规模,阔开其基,广阔其地,少间到逐处,即看逐处都有顿放处。日用之间,只在这许多道理里面转,吃饭也在上面,上床也在上面,下床也在上面,脱衣服也在上面,更无些子空阙处。尧舜禹汤也只是这道理。如人刺绣花草,不要看他绣得好,须看他下针处;如人写字好,不要看他写得好,只看他把笔处。
先生问:「诸公莫更有甚商量?」坐中有云:「此中诸公学问皆溺于高远无根,近来方得生生发明,未遽有问。将来有所疑,却写去问。」先生曰:「却是『以待来年然后已』说话,此只是不曾切己立志。若果切己立志,睡也不着,起来理会;所以『发愤忘食』,『终日不食,终夜不寝』去理会。今人有两般见识:一般只是谈虚说妙,全不切己,把做一场说话了;又有一般人说此事难理会,只恁地做人自得,让与他们自理会。如人交易,情愿批退帐,待别人典买。今人情愿批退学问底多。」
诸公数日看文字,但就文字上理会,不曾切己。凡看文字,非是要理会文字,正要理会自家性分上事。学者须要主一,主一当要心存在这里,方可做工夫。如人须寻个屋子住,至于为农工商贾,方惟其所之。主者无个屋子,如小人趁得百钱,亦无归宿。孟子说「求其放心」,已是两截。如常知得心在这里,则心自不放。又云:「无事时须要知得此心;不知此心,却似睡困,都不济事。今看文字,又理会理义不出,亦只缘主一工夫欠阙。」时举同。
先生一日谓诸生曰:「某患学者读书不求经旨,谈说空妙,故欲令先通晓文义,就文求意;下梢头往往又只守定册子上言语,却看得不切己。须是将切己看,玩味入心,力去行之,方有所益。」
学者说文字或支离泛滥,先生曰:「看教切己。」
学者讲学,多是不疑其所当疑,而疑其所不当疑。不疑其所当疑,故眼前合理会处多蹉过;疑其所不当疑,故枉费了工夫。金溪之徒不事讲学,只将个心来作弄,胡撞乱撞。此间所以令学者入细观书做工夫者,正欲其熟考圣贤言语,求个的确所在。今却考索得如此支离,反不济事。如某向来作或问,盖欲学者识取正意。观此书者,当于其中见得此是当辨,此不足辨,删其不足辨者,令正意愈明白可也。若更去外面生出许多议论,则正意反不明矣。今非特不见经文正意,只诸家之说,亦看他正意未着。又曰:「中庸言『慎思』,何故不言深思?又不言勤思?盖不可枉费心去思之,须是思其所当思者,故曰『慎思』也。」
或问:「向蒙见教,读书须要涵泳,须要挟洽。因看孟子千言万语,只是论心。七篇之书如此看,是涵泳工夫否?」曰:「某为见此中人读书大段卤莽,所以说读书须当涵泳,只要子细看玩寻绎,令胸中有所得尔。如吾友所说,又衬贴一件意思,硬要差排,看书岂是如此?」或曰:「先生涵泳之说,乃杜元凯『优而游之』之意。」曰:「固是如此,亦不用如此解说。所谓『涵泳』者,只是子细读书之异名。与人说话便是难。某只是说一个『涵泳』,一人硬来安排,一人硬来解说。此是随语生解,支离延蔓,闲说闲讲,少间展转只是添得多,说得远,却要做甚?若是如此读书,如此听人说话,全不是自做工夫,全无巴鼻。可知是使人说学是空谈。此中人所问,大率如此,好理会处不理会,不当理会处却支离去说,说得全无意思。」盖。
或问「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云:「须是从里面做出来,方得他外面如此。」曰:「公读书便是多有此病。这里面又那得个里面做出来底说话来?只是居处时便用恭,执事便用敬,与人时便用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不过只是如此说。大凡看书,须只就他本文看教直截,切忌如此支离蔓衍,拖脚拖尾,不济得事。圣贤说话,那一句不直截?如利刃削成相似。虽以孔子之语,浑然温厚,然他那句语更是斩截。若如公说一句,更用数十字去包他,则圣贤何不逐句上更添几字,教他分晓?只看濂溪二程横渠们说话,无不斩截有力,语句自是恁地重。无他,所以看得如此宽缓无力者,只是心念不整肃,所以如此。缘心念不整肃,所以意思宽缓,都凑泊他那意思不着,说从别处去。须是整肃心念,看教他意思严紧,说出来有力,四方八面截然有界限,始得。如今说得如此支蔓,都不成个物事,其病只在心念不整肃上。」
读书之法,只要落窠槽。今公们读书,尽不曾落得那窠槽,只是走向外去思量,所以都说差去。如初间大水弥漫,少间水既退,尽落低洼处,方是入窠槽。今尽是泛泛说从别处去。某常以为书不难读,只要人紧贴就圣人言语上平心看他,文义自见。今都是硬差排,思其所不当思,疑其所不当疑,辨其所不当辨,尽是枉了,济得甚事!
某尝说,文字不难看,只是读者心自峣崎了,看不出。若大着意思反复熟看,那正当道理自涌出来。不要将那小意智私见识去间乱他,如此无缘看得出。如千军万马,从这一条大路去,行伍纪律,自是不乱。若拨数千人从一小路去,空搅乱了正当底行阵,无益于事。又曰:「看书且要依文看得大概意思了,却去考究细碎处。如今未曾看得正当底道理出,便落草了,堕在一隅一角上,心都不活动。这个是转水车相似,只拨转机关子,他自是转,连那上面磨子筛箩一齐都转,自不费力。而今一齐说得枯燥,无些子滋味,便更看二十年,也只不济事。须教他心里活动转得,莫着在那角落头处。而今诸公看文字,如一个船阁在浅水上,转动未得,无那活水泛将去,更将外面事物搭载放上面,越见动不得。都是枉用了心力,枉费日子。天下道理更有几多,若只如此看,几时了得!某而今一自与诸公们说不辨,只觉得都无意思。所愿诸公宽着意思,且看正当道理,教他活动有长进处,方有所益。如一条死蛇,弄教他活。而今只是弄得一条死蛇,不济事。」
学者须要无事时去做得工夫,然后可来此剖决是非。今才一不在此,便弃了这个。至此,又却临时逐旋寻得一两句言语来问,则又何益!寿昌。
或曰:「某寻常所学,多于优游浃洽中得之。」曰:「若遽然便以为有所见,亦未是。大抵于『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且未可说『笃行』,只这里便是浃洽处。孔子所以『好古敏以求之』,其用力如此。」
人合是疑了问,公今却是拣难处来问,教人如何描摸?若说得,公又如何便晓得?若升高必自下。今人要入室奥,须先入门入庭,见路头熟,次第入中间来。如何自阶里一造要做后门出!伊川云:「学者须先就近处。」
而今人听人说话未尽,便要争说。亦须待他人说教尽了。他人有说不出处,便须反复问,教说得尽了,这里方有处置在。
或人请诸经之疑,先生既答之,复曰:「今虽尽与公说,公尽晓得,不于自家心地上做工夫,亦不济事。」
诸公所以读书无长进,缘不会疑。某虽看至没紧要底物事,亦须致疑。纔疑,便须理会得彻头。
或谓:「问难,只是作话头,不必如此。」曰:「不然。到无疑处不必问,疑则不可不问。今如此云云,不是恶他人问,便是自家读书未尝有疑。」
读语录玩了,却不如乍见者勇于得,此是病。
诸生请问不切。曰:「群居最有益,而今朋友乃不能相与讲贯,各有疑忌自私之意。不知道学问是要理会个甚么?若是切己做工夫底,或有所疑,便当质之朋友,同其商量。须有一人识得破者,已是讲得七八分,却到某面前商量,便易为力。今既各自东西,不相讲贯,如何得会长进!欲为学问,须要打透这些子,放令开阔,识得个『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底意思,方是切于为己。」
或问太极。曰:「看如今人与太极多少远近?」或人自说所读书。曰:「徒然说得一片,恁地多不济事。如今且要虚心,心若不虚,虽然恁地问,待别人恁地说自不入。他听之如不闻,只是他自有个物事横在心下。如颜子,人道他『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不失』,他不曾自知道『得一善拳拳服膺而不失』;他『见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他不曾自知道『见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他『不迁怒,不贰过』,他不曾自知道『不迁怒,不贰过』。他只见个道理当如此。易曰:『君子以虚受人。』书曰:『惟学逊志。』旧有某人来问事,略不虚心,一味气盈色满。当面与他说,他全不听得。」
「天下之理,有长有短,有大有小,当各随其义理看。某看得学者有个病:于他人如此说处,又讨个义理,责其不如彼说;于其如彼说处,又责其不如此说。」因举所执扇反复为喻,曰:「此扇两边各有道理。今学者待他人说此边道理,便翻转那一边难之;及他说那一边,却又翻转这一边难之。」
问:「气质之害,直是今人不觉。非特读书就他气质上说,只如每日听先生说话,也各以其所偏为主。如十句有一句合他意,便硬执定这一句。」曰:「是如此。且如仲山甫一诗,苏子由专叹美『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二句,伯恭偏喜『柔嘉维则』一句。某问何不将那『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以下四句做好?某意里又爱这四句。」问:「这四句如何?」曰:「也自刚了。」问:「刚底终是占得分数多?」曰:「也不得,只是比柔又较争。」
质敏不学,乃大不敏。有圣人之资必好学,必下问。若就自家杜撰,更不学,更不问,便已是凡下了。圣人之所以为圣,也只是好学下问。舜自耕稼陶渔以至于帝,无非取诸人以为善。孔子说,礼,「吾闻诸老聃」;这也是学于老聃,方知得这一事。
先生因学者少宽舒意,曰:「公读书恁地缜密,固是好。但恁地逼截成一团,此气象最不好,这是偏处。如一项人恁地不子细,固是不成道理;若一向蹙密,下梢却展拓不去。明道一见谢显道,曰:『此秀才展拓得开,下梢可望。』」又曰:「于词气间亦见得人气象。如明道语言固无甚激昂,看来便见宽舒意思。龟山,人只道恁地宽,看来不是宽,只是不解理会得,不能理会得。范纯夫语解比诸公说理最平浅,但自有宽舒气象,尽好。」
因人之昏弱而箴之曰:「人做事,全靠这些子精神。」
有言贫困不得专意问学者。曰:「不干事。世间岂有无事底人?但十二时看那个时闲,一时闲便做一时工夫,一刻闲便做一刻工夫。积累久,自然别。」或又以离远师席,不见解注为说。曰:「且如某之读书,那曾得师友专守在里?初又曷尝有许多文字?也只自着力耳。」或曰:「先生高明,某何敢望?」曰:「如此则全未知自责。『尧舜与人同耳』,曷尝有异!某尝谓,此皆是自恕之语,最为病痛!」
或言气禀昏弱,难于为学。曰:「谁道是公昏弱?但反而思之,便强便明,这气色打一转。日日做工夫,日日有长进。」
或问:「某欲克己而患未能。」曰:「此更无商量。人患不知耳,既已知之,便合下手做,更有甚商量?『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或言:「今且看先生动容周旋以自检。先生所著文义,却自归去理会。」曰:「文义只是目下所行底,如何将文义别做一边看?若不去理会文义,终日只管相守闲坐,如何有这道理?文义乃是躬行之门路,躬行即是文义之事实。」
或问:「人固欲事事物物理会,然精力有限,不解一一都理会得。」曰:「固有做不尽底。但立一个纲程,不可先自放倒。也须静着心,实着意,沉潜反复,终久自晓得去。」
或说「居敬、穷理」。曰:「都不须如此说。如何说又怕居敬不得?穷理有穷不去处?岂有此意!只是自家元不曾居敬,元不曾穷理,所以说得如此。若真个去穷底,岂有穷不得之理?若心坚,便是石也穿,岂有道理了穷不得之理?而今说又怕有穷不得处,又怕如何,又计较如何,都是枉了。只恁勇猛坚决向前去做,无有不得之理,不当如此迟疑。如人欲出路:若有马,便骑马去;有车,便乘车去;无车,便徒步去。只是从头行将去,岂有不到之理!」焘录云:「问:『理有未穷,且只持敬否?』曰:『不消恁地说。持敬便只管持将去,穷理便只管穷将去。如说前面万一持不得,穷不得处,又去别生计较,这个都是枉了思量。然亦只是不曾真个持敬、穷理,若是真个曾持敬、穷理,岂有此说!譬如出路:要乘轿,便乘轿;要乘马,便乘马;要行,便行。都不消思量前面去不得时,又着如何,但当勇猛坚决向前。那里要似公说居敬不得处又着如何;穷理不得处又着如何。古人所谓心坚石穿,盖未尝有做不得底事。如公几年读书不长进时,皆缘公恁地,所以搭滞了。』又曰:『圣人之言,本自直截。若里面有屈曲处,圣人亦必说在上面。若上面无底,又何必思量从那屈曲处去?都是枉了工夫。』」
或问:「格物一项稍支离。」曰:「公依旧是个计较利害底心下在这里。公且试将所说行将去,看何如。若只管在这里拟议,如何见得?如做得个船,且安排桨楫,解了绳,放了索,打将去看,却自见涯岸。若不放船去,只管在这里思量,怕有风涛,又怕有甚险,如何得到岸?公今恰似个船全未曾放离岸,只管计较利害,圣贤之说那尚恁地?『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如今说了千千万万,却不曾去下得分寸工夫。」又曰:「圣人常说:『有杀身以成仁。』今看公那边人,教他『杀身以成仁』,道他肯不肯?决定是不肯。才说着,他也道是怪在。」又曰:「『吾未见刚者。』圣人只是要讨这般人,须是有这般资质,方可将来磨治。诗云:『追琢其章,金玉其相。』须是有金玉之质,方始琢磨得出。若是泥土之质,假饶你如何去装饰,只是个不好物事,自是你根脚本领不好了。」又曰:「如读书,只是理会得,便做去。公却只管在这里说道如何理会。伊川云:『人所最可畏者,便做。』」
先生问学者曰:「公今在此坐,是主静?是穷理?」久之未对。曰:「便是公不曾做工夫。若不是主静,便是穷理,只有此二者。既不主静,又不穷理,便是心无所用,闲坐而已。如此做工夫,岂有长进之理?佛者曰:『十二时中,除了着衣吃饭是别用心。』夫子亦云:『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须是如此做工夫,方得。公等每日只是闲用心,问闲事、说闲话底时节多;问紧要事,究竟自己底事时节少。若是真个做工夫底人,他自是无闲工夫说闲话、问闲事。圣人言语有几多紧要大节目,都不曾理会。小者固不可不理会,然大者尤紧要。」
或问:「致知当主敬。」又问:「当如先生说次第观书。」曰:「此只是说话,须要下工夫方得。」
诸公且自思量,自朝至暮,还曾有顷刻心从这躯壳里思量过否?
贤辈但知有营营逐物之心,不知有真心,故识虑皆昏。观书察理,皆草草不精;眼前易晓者,亦看不见;皆由此心杂而不一故也。所以前辈语初学者必以敬,曰:「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今未知反求诸心,而胸中方且丛杂错乱,未知所守。持此杂乱之心以观书察理,故凡工夫皆从一偏一角做去,何缘会见得全理!某以为诸公莫若且收敛身心,尽扫杂虑,令其光明洞达,方能作得主宰,方能见理。不然,亦终岁而无成耳。
「诸公皆有志于学,然持敬工夫大段欠在。若不知此,何以为进学之本?程先生云:『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此最切要。」游和之问:「不知敬如何持?」曰:「只是要收敛身心,莫令走失而已。今人精神自不曾定,读书安得精专?凡看山看水,风吹草动,此心便自走失,何以为学?诸公切宜勉此!」南升。
先生语诸生曰:「人之为学,五常百行,岂能尽常常记得?人之性惟五常为大,五常之中仁尤为大,而人之所以为是仁者,又但当守『敬』之一字。只是常求放心,昼夜相承,只管提撕,莫令废惰;则虽不能常常尽记众理,而义礼智信之用,自然随其事之当然而发见矣。子细思之,学者最是此一事为要,所以孔门只教人求仁也。」
或曰:「每常处事,或思虑之发,觉得发之正者心常安,其不正者心常不安。然义理不足以胜私欲之心,少间安者却容忍,不安者却依旧被私欲牵将去。及至事过,又却悔,悔时依旧是本心发处否?」曰:「然。只那安、不安处,便是本心之德。孔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求生如何便害仁?杀身如何便成仁?只是个安与不安而已。」又曰:「不待接事时方流入于私欲,只那未接物时此心已自流了。须是未接物时也常剔抉此心教他分明,少间接事便不至于流。上蔡解『为人谋而不忠』云:『为人谋而忠,非特临事而谋;至于平居静虑,思所以处人者一有不尽,则非忠矣。』此虽于本文说得来大过,然却如此。今人未到为人谋时方不忠,只平居静虑闲思念时,便自怀一个利便于己,将不好处推与人之心矣。须是于此处常常照管得分明,方得。」
或问:「静时见得此心,及接物时又不见。」曰:「心如何见得?接物时只要求个是。应得是,便是心得其正;应得不是,便是心失其正,所以要穷理。且如人唱喏,须至诚还他喏。人问何处来,须据实说某处来。即此便是应物之心,如何更要见此心?浙间有一般学问,又是得江西之绪余,只管教人合眼端坐,要见一个物事如日头相似,便谓之悟,此大可笑!夫子所以不大段说心,只说实事,便自无病。至孟子始说『求放心』,然大概只要人不驰骛于外耳,其弊便有这般底出来,以此见圣人言语不可及。」学蒙。
或问:「觉得意思虚静时,应接事物少有不中节者。纔是意思不虚静,少间应接事物便都错乱。」曰:「然。然公又只是守得那块然底虚静,虽是虚静,里面黑漫漫地;不曾守得那白底虚静,济得甚事!所谓虚静者,须是将那黑底打开成个白底,教他里面东西南北玲珑透彻,虚明显敞,如此,方唤做虚静。若只确守得个黑底虚静,何用也?」
有问:「程门教人说敬,却遗了恭。中庸说『笃恭而天下平』,又不说敬。如何恭、敬不同?」曰:「昔有人曾以此问上蔡。上蔡云:『不同:恭是平声,敬是侧声。』」举坐大笑。先生曰:「不是如此理会,随他所说处理会。如只比并作个问头,又何所益?」
先生尝语在坐者云:「学者常常令道理在胸中流转。」
先生见学者解说之际,或似张大,即语之曰:「说道理,不要大惊小怪。」
今之学者只有两般,不是玄空高妙,便是肤浅外驰。
张洽因先生言近来学者多务高远,不自近处着工夫,因言:「近来学者诚有好高之弊。昔有问伊川:『如何是道?』伊川曰:『行处是。』又问明道『如何是道?』明道令于君臣父子兄弟上求。诸先生之言,不曾有高远之说。」先生曰:「明道之说固如此。然君臣父子兄弟之间,各有个当然之理,此便是道。」
因说今人学问,云:「学问只是一个道理。不知天下说出几多言语来,若内无所主,一随人脚跟转,是坏了多少人!吾人日夜要讲明此学,只谓要理明学至,不为邪说所害,方是见得道理分明。圣贤真可到,言话真不误人。今人被人引得七上八下,殊可笑。」
或问左传疑义。曰:「公不求之于六经语孟之中,而用功于左传。且左传有甚么道理?纵有,能几何?所谓『弃却甜桃树,缘山摘醋梨』!天之所赋于我者,如光明宝藏,不会收得;却上他人门教化一两钱,岂不哀哉!只看圣人所说,无不是这个大本。如云:『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不然,子思何故说个『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三句是怎如此说?是乃天地万物之大本大根,万化皆从此出。人若能体察得,方见得圣贤所说道理,皆从自己胸襟流出,不假他求。某向尝见吕伯恭爱与学者说左传,某尝戒之曰:『语孟六经许多道理不说,恰限说这个。纵那上有些零碎道理,济得甚事?』伯恭不信,后来又说到汉书。若使其在,不知今又说到甚处,想益卑矣,固宜为陆子静所笑也。子静底是高,只是下面空疏,无物事承当。伯恭底甚低,如何得似他?」又曰:「人须是于大原本上看得透,自然心胸开阔,见世间事皆琐琐不足道矣。」又曰:「每日开眼,便见这四个字在面前,仁义礼智只趯着脚指头便是。这四个字若看得熟,于世间道理,沛然若决江河而下,莫之能御矣。若看得道理透,方见得每日所看经书,无一句一字一点一画不是道理之流行;见天下事无大无小,无一名一件不是此理之发见。如此,方见得这个道理浑沦周遍,不偏枯,方见得所谓『天命之谓性』底全体。今人只是随所见而言,或见得一二分,或见得二三分,都不曾见那全体,不曾到那极处,所以不济事。」
「浙中朋友,一等底只理会上面道理,又只理会一个空底物事,都无用,少间亦只是计较利害;一等又只就下面理会事,眼前虽粗有用,又都零零碎碎了,少间只见得利害。如横渠说释氏有『两末之学』,两末,两头也,却是那中间事物转关处都不理会。」贺孙问:「如何是转关处?」曰:「如致知、格物,便是就事上理会道理。理会上面底,却弃置事物为陈迹,便只说个无形影底道理;然若还被他放下来,更就事上理会,又却易。只是他已见到上面一段物事,不费气力,省事了,又那肯下来理会!理会下面底,又都细碎了。这般道理,须是规模大,方理会得。」遂举伊川说:「曾子易箦,便与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不为一同。」「后来说得来,便无他气象。大底却可做小,小底要做大却难,小底就事物细碎上理会。」
先生问浙间事。某曰:「浙间难得学问。会说者,不过孝悌忠信而已。」曰:「便是守此四字不得,须是从头理会来,见天理从此流出便是。」炎。
谓邵武诸友:「公看文字,看得紧切好。只是邵武之俗,不怕不会看文字,不患看文字不切,只怕少宽舒意思。」
方伯谟以先生教人读集注为不然。蔡季通丈亦有此语,且谓「四方从学之士稍自负者,皆不得其门而入,去者亦多」。某因从容侍坐,见先生举以与学者云:「读书须是自肯下工夫始得。某向得之甚难,故不敢轻说与人。至于不得已而为注释者,亦是博采诸先生及前辈之精微写出与人看,极是简要,省了多少工夫。学者又自轻看了,依旧不得力。」盖是时先生方独任斯道之责,如西铭通书易象诸书方出,四方辨诘纷然。而江西一种学问,又自善鼓扇学者,其于圣贤精义皆不暇深考;学者乐于简易,甘于诡僻,和之者亦众,然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先生教人,专以主敬、穷理为主;欲使学者自去穷究,见得道理如此,便自能立,不待辨说而明。此引而不发之意,其为学者之心盖甚切,学者可不深味此意乎!炎。
或问:「所谓『穷理』,不知是反己求之于心?惟复是逐物而求于物?」曰:「不是如此。事事物物皆有个道理,穷得十分尽,方是格物。不是此心,如何去穷理?不成物自有个道理,心又有个道理,枯槁其心,全与物不接,却使此理自见!万无是事。不用自家心,如何别向物上求一般道理?不知物上道理却是谁去穷得?近世有人为学,专要说空说妙,不肯就实,却说是悟。此是不知学,学问无此法。才说一『悟』字,便不可穷诘,不可研究,不可与论是非,一味说入虚谈,最为惑人。然亦但能谩得无学底人,若是有实学人,如何被他谩?才说『悟』,便不是学问。奉劝诸公,且子细读书。书不曾读,不见义理,乘虚接渺,指摘一二句来问人,又有涨开其说来问,又有牵甲证乙来问,皆是不曾有志朴实头读书。若是有志朴实头读书,真个逐些理会将去,所疑直是疑,亦有可答。不然,彼己无益,只是一场闲说话尔,济得甚事!且如读此一般书,只就此一般书上穷究,册子外一个字且莫兜揽来炒。将来理明,却将已晓得者去解得未晓者。如今学者将未能解说者却去参解说不得者,鹘突好笑。悠悠岁月,只若人耳!」
或问:「所守所行,似觉简易,然茫然未有所获。」曰:「既觉得简易,自合有所得,却曰茫然无所获者,如何?」曰:「比之以前为学多岐,今来似觉简略耳。愚殊不敢望得道,只欲得一个入头处。」曰:「公之所以无所得者,正坐不合简易。扬子云曰:『以简以易,焉支焉离?』盖支离所以为简易也。人须是『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然后可到简易田地。若不如此用工夫,一蹴便到圣贤地位,却大段易了,古人何故如此『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乎?夫是五者,无先后,有缓急。不可谓博学时未暇审问,审问时未暇慎思,慎思时未暇明辨,明辨时未暇笃行。五者从头做将下去,只微有少差耳,初无先后也。如此用工,他日自然简易去。谟录注云:「包显道以书论此,先生面质如此。」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语云:『博我以文,约我以礼。』须是先博然后至约,如何便先要约得?人若先以简易存心,不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将来便入异端去。」谟同。
先生言:「此两日甚思诸生之留书院者,不知在彼如何。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孟子所记,本亦只是此说。『狂狷』即『狂简』;『不忘其初』,即『不知所以裁之』。当时随圣人在外底,却逐日可照管他。留鲁者,却不见得其所至如何,然已说得『成章』了。成章是有首有尾,如异端亦然。释氏亦自说得有首有尾,道家亦自说得有首有尾。大抵未成者尚可救,已成者为足虑。」时先生在郡中。
或云:「尝见人说,凡是外面寻讨入来底,都不是。」曰:「吃饭也是外面寻讨入来,若不是时,须是肚里做病,如何又吃得安稳?盖饥而食者,即是从里面出来。读书亦然,书固在外,读之而通其义者却自是里面事,如何都唤做外面入来得!必欲尽舍诗书而别求道理,异端之说也。」琮。
天下道理自平易简直。人于其间,只是为剖析人欲以复天理,教明白洞达,如此而已。今不于明白处求,却求之于偏旁处,纵得些理,其能几何!今日诸公之弊,却自要说一种话云:「我有此理,他人不知。」安有此事?只是一般理,只是要明得,安有人不能而我独能之事?如此,则是错了!
「学者同在此,一般讲学,及其后说出来,便各有差误。要其所成,有上截底无下截,有下截底无上截;有皮壳底无肚肠,有肚肠底无皮壳。不知是如何?」必大曰:「工夫有间断,亦是气质之偏使然。」曰:「固是气质,然大患是不子细。尝谓今人读书,得如汉儒亦好。汉儒各专一家,看得极子细。今人才看这一件,又要看那一件,下梢都不曾理会得。」
看二十五条,曰:「此正与前段相反,却有上截无下截。天资高底,固有能不为富贵所累,然下此者亦必思所以处之。『贫而乐』者固胜如『无谄』,『富而好礼』者固胜如『无骄』。若未能『无谄无骄』底,亦须且于此做工夫。顷见一文集云,有一人天资善弈,极高,遂入京见国手。国手与之下了,但云:『可随我诸处,看我与人弈。』如此者半年,遂遣之。其人曰:『某随逐许时,未蒙教得有所长。』国手曰:『汝碁本高,但未曾识低着,却恐与人下时错了。我带你去半年,只是欲汝识低着耳。』」因论碁,又曰:「默堂集中亦载一说:有两个对弈,方争一段,甚危。其人忽舍所争,却别于闲处下一着,众所不晓。既毕,或问之。曰:『所争处已自定,此一着亦有利害,不可不急去先下一着,然对者固未必晓。』问者曰:『既见得其人未必晓,又何用急去下?』曰:『在彼虽可忽,在我者不可不尽耳。』天下事皆当如此,不独弈也。」
政和有客同侍坐。先生曰:「这下人全不读书。莫说道教他读别书,只是要紧如六经汉书唐书诸子,也须着读始得。又不是大段直钱了,不能得他读。只问人借将来读,也得。如何一向只去读时文!如何担当个秀才名目在身己上!既做秀才,未说道要他理会甚么高深道理,也须知得古圣贤所以垂世立教之意是如何?古今盛衰存亡治乱事体是如何?从古来人物议论是如何?这许多眼前底都全不识,如何做士人!须是识得许多,方始成得个人。」又云:「向来人读书为科举计,已自是末了。如今又全不读而赴科举,又末之末者。若以今世之所习,虽做得官,贵穷公相,也只是个没见识底人。若依古圣贤所教做去,虽极贫贱,身自躬耕,而胸次亦自浩然,视被污浊卑下之徒,曾犬彘之不若!」又曰:「如今人也须先立个志趣,始得。还当自家要做甚么人?是要做圣贤?是只要苟简做个人?天教自家做人,还只教恁地便是了?闲时也须思量着。圣贤还是元与自家一般,还是有两般?天地交付许多与人,不独厚于圣贤而薄于自家,是有这四端,是无这四端?只管在尘俗里面羇,还曾见四端头面,还不曾见四端头面?且自去看。最难说是意趣卑下,都不见上面许多道理。公今如只管去吃鱼咸,不知有刍豢之美。若去吃刍豢,自然见鱼咸是不好吃物事。」又云:「如论语说『学而时习之』,公且自看平日是曾去学,不曾去学?曾去习,不曾去习?学是学个甚么?习是习个甚么?曾有说意思,无说意思?且去做好。读圣贤之书,熟读自见。如孟子说『亦有仁义而已』,这也不待注解。如何孟子须教人舍利而就义?如今人如何只去义而趋利?」
问曾点。曰:「今学者全无曾点分毫气象。今整日理会一个半个字有下落,犹未分晓,如何敢望他?他直是见得这道理活泼泼地快活。若似而今诸公样做工夫,如何得似它?」问:「学者须是打迭得世间一副当富贵利禄底心,方可以言曾点气象,方有可用功处。」曰:「这个大故是外面粗处。某常说,这个不难打迭,极未有要紧,不知别人如何。正当是里面工夫极有细碎难理会处,要人打迭得。若只是外面富贵利禄,此何足道!若更这处打不个透,说甚么学?正当学者里面工夫多有节病。人亦多般样。而今自家只见得这个重,便说难打迭,它人病痛又有不在是者。若人人将这个去律它,教须打并这个了,方可做那个,则其无此病者,却觉得缓散无力。急这一边,便缓却那一边。所以这道理极难,要无所不用其力。莫问他急缓先后,只认是处便奉行,不是处便紧闭,教他莫要出来。所以说『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又曰:『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四方八面,尽要照管得到。若一处疏阙,那病痛便从那疏处入来。如人冢杀,凡山川途径,险阻要害,无处不要防守。如姜维守蜀,它只知重兵守着正路,以为魏师莫能来;不知邓艾却从阴平武都而入,反出其后。它当初也说那里险阻,人必来不得;不知意之所不备处,才有缝罅,便被贼人来了。做工夫都要如此,所以这事极难,只看『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一句便见。而今人有终身爱官职不知厌足者;又有做到中中官职便足者;又有全然不要,只恁地懒惰因循,我也不要官职,我也无力为善,平平过者;又有始间是好人,末后不好者;又有始间不好,到末好者,如此者多矣。又有做到宰相了,犹未知厌足,更要经营久做者。极多般样。」
先生过信州,一士子请见,问为学之道。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圣人千言万语,只是要教人做人。」
先生曰:「相随同归者,前面未必程程可说话;相送至此者,一别又不知几年。有话可早商量。」久而无人问。先生遂云:「学者须要勇决,须要思量,须要着紧。」又云:「此间学者只有过底,无有不及底。」在大桂铺说。震。
与或人说:「公平日说甚刚气,到这里为人所转,都屈了。凡事若见得了,须使坚如金石。」
旧看不尚文华薄势利之类说话,便信以为然,将谓人人如在。后方知不然。此在资质。
学者轻俊者不美,朴厚者好。
先生因言:「学者平居议论多颓塌,临事难望它做得事。」遂说:「一姓王学者,后来狼狈,是其平时议论,亦专是回互。有一处责曾子许多时用大夫之箦,临时不是童子说,则几失易箦。王便云:『这是曾子好处。既受其箦。若不用之,必至取怒季孙,故须且将来用。』大抵今之学者多此病,如学夫子,便学他『微服过宋』,『君命召,不俟驾』,『见南子』与『佛肸召』之类。有多少处不学,只学他这个。」
大率为善须自有立。今欲为善之人,不可谓少,然多顾浮议,浮议何足恤!盖彼之是非,干我何事?亦是我此中不痛切耳。若自着紧,自痛切,亦何暇恤它人之议哉!
或言某人好善。曰:「只是徇人情与世浮沉,要教人道好。又一种人见如此,却欲矫之,一味只是说人短长,道人不是,全不反己。且道我是甚么人?它是如何人?全不看他所为是如何,我所为是如何,一向只要胡乱说人。此二等人皆是不知本领,见归一偏,坐落在窠臼中,不能得出,圣贤便不如此。」
因说:「而今人须是它晓得,方可与它说话。有般人说与眼前事尚不晓,如何要他知得千百年英雄心事!」
有一朋友轻慢,去后因事偶语及之。先生曰:「何不早说,得某与他道?」坐中应曰:「不欲说。」曰:「他在却不欲说,去后却后面说他,越不是。」
因论诸人为学,曰:「到学得争纲争纪,学却反成个不好底物事。」扬曰:「大率是人小故然。又各人合下有个肚私见识,世间书、人,无所不有,又一切去附会上,故皆偏侧违道去。」先生甚然之。
门人有与人交讼者,先生数责之云:「欲之甚,则昏蔽而忘义理;求之极,则争夺而至怨仇。」
每夜诸生会集,有一长上,纔坐定便闲话。先生责曰:「公年已四十,书读未通,纔坐便说别人事。夜来诸公闲话至二更,如何如此相聚,不回光反照,作自己工夫,却要闲说!」叹息久之。
有侍坐而困睡者,先生责之。敬子曰:「僧家言,常常提起此志令坚强,则坐得自直,亦不昏困;纔一纵肆,则嗒然颓放矣。」曰:「固是。道家修养,也怕昏困,常要直身坐,谓之『生腰坐』;若昏困倒靠,则是死腰坐矣。」因举小南和尚少年从师参禅,一日偶靠倚而坐,其师见之,叱曰:「『得恁地无脊梁骨!』小南悚然,自此终身不靠倚坐。」又举徐处仁知北京日,早辰会僚属治事讫,复穿衣会坐谈厅上。徐多记览,多说平生履历州郡利害,政事得失,及前言往行。终日危坐,僚属甚苦之。尝暑月会坐,有秦兵曹者瞌睡,徐厉声叱之起曰:「某在此说话,公却瞌睡,岂以某言为不足听耶!未论某是公长官。只论乡曲,亦是公丈人行,安得如此!」叫客将掇取秦兵曹坐椅子去。问:「徐后来做宰相,却无声誉。」曰:「他只有治郡之才。」
有学者每相揖毕,辄缩左手袖中。先生曰:「公常常缩着一只手是如何?也似不是举止模样。」
先生读书屏山书堂。一日,与诸生同行登台,见草盛,命数兵耘草,分作四段,令各耘一角。有一兵逐根拔去,耘得甚不多,其它所耘处,一齐了毕。先生见耘未了者,问诸生曰:「诸公看几个耘草,那个快?」诸生言诸兵皆快,独指此一人以为钝。曰:「不然。某看来,此卒独快。」因细视诸兵所耘处,草皆去不尽,悉复呼来再耘。先生复曰:「那一兵虽不甚快,看他甚子细,逐根去令尽。虽一时之难,却只是一番工夫便了。这几个又着从头再用工夫,只缘其初欲速苟简,致得费力如此。看这处,便是学者读书之法。」
留丞相以书问诗集传数处。先生以书示学者曰:「他官做到这地位,又年齿之高如此,虽在贬所,亦不曾闲度日。公等岂可不惜寸阴!」友仁。
先生气疾作,诸生连日皆无问难。一夕,遣介召入卧内,诸生亦无所请。先生怒曰:「诸公恁地闲坐时,是怎生地?恁地便归去强,不消得恁地远来!」
大有事用理会在,某今只是觉得后面日子短促了,精力有所不逮;然力之所及,亦不敢不勉。思量着,有万千事要理会在,自是不容已。只是觉得后面日子大故催促人,可为慨叹耳!
先生言:「日来多病,更无理会处,恐必不久于世。诸公全靠某,不得;须是自去做工夫,始得。且如看文字,须要此心在上面。若心不在上面,便是不曾看相似,所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只是『心不在焉』耳。」
先生不出,令入卧内相见,云:「某病此番甚重。向时见文字,也要议论,而今都怕了。诸友可各自努力,全靠某,不得。」
「讲学须要着实。向来诸公都见得不明,却要做一罩说。」语次云:「目前诸友亦多有识门户者。某旦暮死耳,不敢望大行。且得接续三四十年,说与后进令知,亦好。」
先生一日腰疼甚,时作呻吟声。忽曰:「人之为学,如某腰疼,方是。」在坐者皆不能问。泳久而思之,恐是为学工夫意思接续,自然无顷刻之忽忘,然后进进不已。痛楚在身,虽欲无之而不可得,故以开谕学者,其警人之意深矣!
因说工夫不可间断,曰:「某若臂痛,常以手擦之,其痛遂止。若或时擦,或时不擦,无缘见效,即此便是做工夫之法。」正叔退,谓文蔚曰:「擦臂之喻最有味。」